「你終於醒了。」
石崇坐在床沿,滿臉關懷,他好怕她就這麼長眠不醒。
綠珠面容蒼白,身子還很虛弱,開口的第一句話竟是——
「不要為難謹兒的親娘,放了她吧!」
「你怎麼知道的?」他訝異地問。
「我雖然全身動彈不得,但是耳朵卻聽得見,既然她是謹兒的親生母親,人家說一夜夫妻百日恩,看在以前的情分上,不要和她計較了,她會回來,表示她後悔了,你就試著再和她相處。」她的眼眸泛起一層霧氣,她在說這些話時,心也會痛,可是畢人家是夫妻、是母子,在她之前,石崇已經娶了彩霞了。
「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石崇慍怒。「她差點害死你,你還在幫她說話!」
她垂下眼瞼。「我可以諒解她的行為,她一定很恨我霸佔了她的一切。」
「是她自己不要的!」他低吼,無法苟同。「她用這麼殘忍的手段對付你,可見她的心還是黑的,她根本是個壞到骨子裡的女人,比紫荊還可恨!」
「她再怎麼壞,還是謹兒的親娘,你不能不為謹兒著想。」
石崇喟然歎氣。「唉!謹兒有這種娘,真是可悲!」
「原諒她吧!我現在也沒事了,你就不要怪她了。」她求情道。
「綠珠,你太善良了,難道你不怕她會對你做出更狠毒的事來?」
她輕搖螓首。「我相信人之初,性本善。」
「那個女人不會改的,要不是左明鴻倒了,她也不會回來。」
「試著再接納她吧!為了你們共同的兒子,再給她一次機會。」
「你心胸未免也太寬大了!」石崇不悅地挑眉。
「愛是包容,你以為我的心不痛嗎?我何嘗不希望我是你的惟一。」她豆大的淚珠落在他的掌心。
「綠珠!」他擁住她,無限憐惜。「有了你之後,我再也無法和別的女人在一起,我的心裡只有你……」
「有你這句話就夠了,要我死一千遍、一萬遍,我也願意。」她趴在他的胸前,汲取他的愛。
「不要說不吉利的話,我不許你比我早走,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你若死了,我會到九泉之下,與你會合,不會讓你一個人孤單寂寞。」他情深義重地說。
「你說的是真的嗎?」她感動非常。
「是真的,什麼金錢、名利、權勢,都比不上你的重要,若是失去你,我的人生將是一片空白。」他深情款款地凝睇她絕美的容顏。
「來世,綠珠願與君侯再結連理。」她回報道。
就算是一間柴房,位於金谷園也比一般寒酸人家還雅潔,木柴井然有序地堆放,角落疊著沙包,空氣也相當流通,沒有腐朽霉味。
陸彩霞兩手被上懸吊的草繩縛綁著,鬢髮散亂,垂頭喪氣。
於總管拎著棘鞭,只在地上用力鞭甩,嚇嚇她,因為顧及她是謹兒少爺的親娘,並沒有真的鞭打她。
「快說,是不是你下的毒?」於總管反覆逼問她。
陸彩霞依舊不語,懶得理他。
於總管有些不耐煩了。「別以為我不敢動手,你再不說,休怪我不客氣了。」
「於叔叔,不要打我娘。」謹兒奔了進去,護住母親。
「謹兒,快替娘鬆綁,娘的手被綁得好痛。」陸彩霞朝兒子喊道。
謹兒猶豫不決,於總管沉聲制止。
「不可以,謹兒少爺,這是你爹的命令。」
謹兒怯怯地說:「可是……你不能打我娘。」
「是啊!打在娘身痛在兒心。」陸彩霞把這句話反過來講,於總管卻覺得好笑。
「你這個娘從未盡過一天的責任,還好意思說。」
「誰說,我是在謹兒滿週歲才離家的。」陸彩霞臉不紅氣不喘地說。
「你當時為什麼要拋下我和爹呢?」謹兒突然質問她,眼神又充滿不諒解。
「娘只是一時糊塗,那時候你爹忙著做生意,根本不關心娘,娘……就被人拐走了。」陸彩霞推卸責任。
謹兒確定母親當年離開的原因,神情落寞地走出柴房,他不能夠接受母親的理由,爹沒有騙他,娘真的是和人跑了。
「你去哪裡?快放娘走啊!」彩霞在兒子背後喊著。
謹兒沒有回頭,逐漸消失在她的視線。
石崇正好踏進柴房,夾怒罵道:
「你不要再利用謹兒了,謹兒有你這種母親是他的不幸!」
「石崇!你不要有了新人,就忘了舊人,淨在兒子面前說我的不是。」彩霞認為謹兒會對她誤解,都是受他影響。「你到現在還不肯承認錯誤!」石崇厲聲道。
「就算我有錯,也是一時糊塗,難道你就不肯給我一個機會?」
「本來我是可以原諒你,但是你毒害綠珠,罪加一等,更讓我厭惡你!」
「你……你就這麼維護綠珠,忘了我們過去的感情?」她顫聲道,對綠珠充滿恨意。
「你無論在哪一點都比不上綠珠,綠珠是個很好的女人,她甚至求我重新接納你!」
「她也太會惺惺作態了!」彩霞壓根兒不相信綠珠會著她,她已經視綠珠為眼中釘、肉中刺。
「我沒辦法再和你做夫妻,既然綠珠不怪你,我就放你走,你以後不要踏進金谷園一步。」
「我不走,這裡是我家,我為什麼要走?」她執著地道。
「你不要得寸進尺,我的耐性是有限度的。」石崇臉色鐵青。
「我不是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如果要我走,我一定帶走謹兒。」她開出條件。
「你憑什麼帶走謹兒?」石崇忍無可忍,拳頭握緊,真想揍她一頓。
「憑我是他的親娘。」她昂起下顎,把謹兒當成是手中的王牌。
「我不會讓你帶走他。」石崇喝令:「於總管,即刻把她攆出府去,不准她踏進一步。」
「是。」於總管依令上前,解開陸彩霞手上的繩索,打算押她出府。
陸彩霞被鬆綁之後,奮力推開於總管,跑了出去。
「捉住她!」石崇蹙眉,他早該料到她會這樣。
於總管追了出去,陸彩霞在廣大的園裡狂竄。「站住!」於總管在她身後喊,傭僕見了,也跟著追人。
一時間,雞飛狗跳,驚動了在閣樓上歇息的綠珠。
綠珠披衣下樓,陸彩霞差點迎面撞上她。
緊要關頭,陸彩霞顧不得顏面,捉住她的手,懇求她。「綠珠,請你求君侯讓我留下來吧!我不想再和謹兒分離,拜託你!」
綠珠一陣驚愕,於總管已趕過來,和群僕圍住陸彩霞。
「於總管,你不要為難彩霞姐,我來跟君侯說情。」她細聲道,光聽聲音,知道她是個柔情似水的女子。
陸彩霞這才發現自己實在輸她太多了,怪不得君侯喜新厭舊。
「綠珠夫人,你太仁慈了!」於總管覺得不該留她。
「彩霞姐畢竟是謹兒的親娘,謹兒不能沒有娘的疼愛。」綠珠心腸好,令於總管有種養虎為患的不祥預兆。
可是又不能拂逆綠珠夫人的意思,只好恭退一旁。
「謝謝你,綠珠。」陸彩霞親熱地勾住她的手腕,現在惟一能影響石崇的只有她了。
「我不答應,絕不能留她!」石崇忿捶雲母石桌。
「君侯,人非聖賢,誰能無過呢?你就讓她住下來,咱們金谷園並不怕多一雙碗筷。」綠珠一直為她說情。
「你知道我不是在乎多一雙碗筷,是怕她再傷害你。」他憂心地道。
「經過這一次的教訓,她不會再犯了,我想她一定可以和我成為好姐妹的。」
「她休想再成為我的大夫人,現在我只有一個妻子,就是你。」石崇一雙巨掌包住她的柔荑。
她笑容如蜜。「綠珠感激君侯的專情,但是彩霞姐現在也得到報應,無處可去,你把她趕出去,叫她餐風露宿,凍死街頭,這樣好嗎?」
石崇動容,禁不住綠珠再三的求情,只好依了她。
「如果你堅持要留她下來,就讓她去住最偏遠的廂房,和我們的生活區隔開來,才不會打擾到我們。」
「這……不好吧!」畢竟彩霞曾是君侯的大夫人,叫她去住舊廂房,有點說不過去。
「她若不要,即刻叫她滾出去,我已經對她仁至義盡了。」
陸彩霞就這麼安頓棲身下來,識時務者為俊傑,她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謹兒雖然也去找她兩三次,但總得格格不入,他還是喜歡和綠珠姨娘親近。
尤其當謹兒知道是綠珠姨娘代親娘求情的,他更覺得姨娘的好。
這時,宮中發生一些變數,石崇也就轉移了注意力,不去提防彩霞。
皇上病危,已經陷入彌留狀況,太醫束手無策。
太子司馬昭侍候於御榻前,皇后娘娘坐在床沿,舉袖拭淚,太監、宮女全長跪在寢宮外。
宮中一片哀戚,宮外卻一團亂,群王爭權奪勢,個個都野心勃勃,覬覦皇帝寶座。
石崇受太子所托,觀察圖謀不軌的叛臣。
其中最明顯的竟是宋王爺——紫荊郡主的父王,宋王爺更聯合了趙王司馬倫,擁兵自重,不可一世。
石崇心中大驚,如此的政治環境,實在太險惡了。
他立刻召集一些擁戴太子的朝廷大臣,商討對策,徹夜沒有回府。
一夜未合眼,天剛破曉,就驚傳響雲霄的喪鐘。
「咚——咚——」
一遍又一遍的鐘聲,宣告皇上駕崩,舉國同悲!
宮中的嗚咽聲此起彼落,令人鼻酸!
宮門外兵馬嘶嗚,掀起軒然大波!
恐怖的叛亂,終於發生了。
禁衛軍和叛軍兩方交戰,陷入一片殺戮。
太子司馬昭來不及傷悲,即面臨一場空前浩勢。他早知道有人會不服他,沒想到事情來的這麼快。
父皇才撒手人寰,他都還沒登基,繼承帝位,他的叔伯們便迫不及待地想篡位。
天啊!他們司馬家是造了什麼孽,落得骨肉相殘。
父皇一定死不瞑目,九泉之下也難以心安。
為了保護太子的安危,石崇也帶兵抵禦外敵,喊殺連天,戰況激烈。
宋王和趙王聯合起來的兵力,實在超乎想像,前仆後繼,數十萬的兵馬,眼看就要攻進皇宮。
石崇見大勢已去,連忙奔進寢宮,跪揖道:
「殿下,情況危急,請殿下和皇后娘娘先行離宮!」
「什麼?」太子司馬昭感到眼前一片黑暗,皇后娘娘更是驚嚇過度,臉色慘白,太子悲涼地攙住母后。
刀來劍往,金屬的碰擊聲,愈來愈接近寢宮,根本沒時間躑躕。
在兩名忠心的侍衛掩護,太子和皇后從皇宮後門相偕逃命。
石崇知道皇宮不宜久留,自己也想法子保命,逃離戰亂,奔回金谷園。
「大事不妙了,諸王已經反叛了。」石崇面色惶恐,把叛亂的事告訴綠珠。
綠珠也跟著憂心。「太子心地淳厚,其他王爺就是看殿下好欺負,才會興兵篡逆,不知道太子會不會有危險?宋王和趙王會不會趕盡殺絕!」
「恐怕我也會被受到波及……」石崇叱吒商場,從來沒有這般心慌無措。
「君侯,你是說我們會受太子所累……」她柳眉緊斂,意識到即將來臨,躲不過的災厄。
「沒錯,諸侯皆知我和太子走得很近,一定會怕我以雄厚的財力幫助太子。」
「那怎麼辦?我們不能坐以待斃啊!」
石崇忖著應付之策,沉吟道:
「別慌,現在梟雄四起,帝位之爭尚未落定,宋王和趙王雖然聯兵,但是皇帝只有一個,他們一定也會起紛爭,我們見機行事,必要的話,見風轉舵,奉上大半財產,相信新皇帝會看在我自動進貢的份上,饒我不死。」
「那萬一……新皇帝要趕盡殺絕呢?」綠珠問。
石崇倒抽一口氣,極度不安,以破釜沉舟的心情,說:「那你就帶著謹兒逃走!我留下來拖延時間。」
「不!要走一塊走!」她紅了眼眶,緊緊握住他的手,身子卻在發抖。她好怕、好怕和他分離……
「綠珠……」他感傷地擁住她。
一夕之間,未來成了不著邊際的空茫詭霾,天地化為無人煙草木的洪荒……
天很快地暗下來,金谷園陷入一片漆黑,居然沒有僕人點燈。
正在納悶,於總管心急地前來稟告。
「君侯,府裡的下人們聽到風聲,都跑回自己的家鄉,只剩十個人不到。」
「隨他們去吧!」石崇擺擺衣袖,心情低潮。
他實在不該插手政治,如今陷入這種膠著的局面,他不怪家僕私自潛逃。
「宮裡有更壞的消息傳來……太子殿下已經慘遭殺害。」於總管艱難地開口,滿臉淒容。
忽聞噩耗,石崇身子一僵,心如鉛錘般下沉……
太子殿下遇難了!太子曾是他的生死至交啊!
「蒼天無眼……蒼天無眼……」石崇喃喃悲道。
一切已無法挽回,他注定要面對一場浩劫。
綠珠泣不成聲。
十年河東,十年河西。
風水輪流轉。
孫秀頭戴烏紗帽,一身黑綢金的官服,威風凜凜。
他現在已經是趙王司馬倫的親信,在王府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一年前,他被石崇命人打得半死,皮綻肉開,奄奄一息,勉力從地上爬起,遇上恢復正常,報仇心切的紫荊郡主。
紫荊郡主給了他一袋銀兩,要他前去說服趙王和她的父王聯兵。
現在他不是以前那個落魄的孫秀,只要他動一下腦筋,在趙王耳畔咬兩句話,石崇就像是風中殘燭,一吹即滅。
他要石崇付出雙倍的代價!
孫秀將他恨之入骨!
現在趙王已登堂入室,霸佔了皇宮,勢力龐大。
御花園裡,趙王力大如牛,身形彪悍,肚腹如磐石,左右兩手各掛著三名嬌小袖珍的侍女,猿臂旋掃,六名侍女像風中落葉,被他拋了出去。
侍女們摔得東倒西歪,鼻青臉腫,哀嚎連連。
趙王司馬倫樂此不疲,完全不懂得憐香惜玉,侍女們個個懼怕,卻不敢違抗。
孫秀冷笑著,險毒地想起一著狠棋。
他要狗眼看人低的綠珠,受盡這粗悍霸主的凌虐!不得和石崇長相廝守。
「王爺,這些宮女根本不夠看,王爺即將稱帝,應該廣納嬪妃,集三千佳麗於後宮。」他俯身奏道。
「有道理,依卿所言,擬召挑選秀女進宮,服侍本王。」趙王興致勃勃。
「臣道旨。」孫秀諂媚阿諛。
「哈哈……朕是皇帝了!」趙王開懷地舞袖,寬大的龍袍裹在他身上,顯得臃腫粗俗。
「聖旨到!」
太監拂應,朗聲宣旨,揭開黃緞龍騰的詔書。
「奉天承運,皇帝詔日:宣梁綠珠進宮侍君,不得違抗,違著論斬!」
石崇和綠珠跪地接旨,面色駭然。
為什麼趙玉要索取綠珠?
「這位公公,綠珠乃是本侯的侍妾,會不會弄錯了。」
「是金谷園的梁綠珠沒有錯。」
石崇塞給該名太監一錠金元寶。「請公公幫忙……」
「這……」太監數下了那錠沉甸甸的金子,透露說:「石君侯,你是不是得罪了孫先生?」
姓孫……難不成是孫秀?石崇倒抽一口氣,倘若是他,那麼事情恐怕就沒有轉圜的餘地。
「孫秀現在是趙王跟前的紅人,秀女的名單就是他列的。」太監悄聲告訴他,拂塵告退。
晴天霹靂,雪上加霜,石崇無力扭轉乾坤,頹坐在椅。
「君侯,這是孫秀的陰謀,一切皆因我而起,就讓我自己去面對。」綠珠沉痛地道。
「不,你不能去,趙王是個粗魯不堪的霸君,他會折磨你的。」石崇激動地抓仕她的手腕。
「如果我不去,趙玉一定會怪罪於你,違者論斬啊!」綠珠含淚道:
「我寧可毀掉自己和心愛的美人共生死存亡,也不願讓你被人糟蹋。」他沉定的說。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滾滾淚珠滴落絕美的臉龐,悲淒的說:「綠珠絕不會讓第二個人得到我。」
室內充斥著沉沉的悲哀……
躲在簾後的陸彩霞忿而走出來,咆哮道:
「君侯,到這個生死關頭,你還要偏袒梁綠珠,置我們母子於何地?」
石崇啞然,無言以對。
「紅顏禍水,難道你要為了她,毀掉你一生的基業,甚至為她喪命,也在所不惜嗎?」彩霞咄咄逼人。
綠珠湧淚如奔雨,石崇一手將她擁進懷裡,擇善固執地說:「倘若我失去了我的最愛,我也只是一具行屍走肉。」
「你……你們不怕死,那我和謹兒呢?你們好自私,都不為我們著想……」彩霞肝腸寸斷,她現在完全明白,就算綠珠死了,石崇的心也將不會屬於她,她還冀望什麼?何不說出一切?
石崇對綠珠的愛,已勝過兒子、勝過自己的性命……
她灑淚奔出,石崇也不去喚回她,兀自摟著綠珠,兩情相依,充滿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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