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道洛西·賽耶斯〔英〕
董樂山譯 在蘭貝思一所陰暗狹隘的房子的前廳裡,有一個人坐在那裡一邊吃熏魚,一邊瀏覽《晨郵報》。他身材瘦小,一頭黃髮,波紋有些過於規則,額下留著一撮棕色鬍鬚,須尖修剪得十分整齊。他的一身雙排扣的藏青衣服和色調與此相配得無懈可擊的領帶、手帕、襪子都有點兒過份講究,不為識者所取,而且他的棕色皮鞋也過於淡了一些。他不像是個紳土,而且甚至也不像是個紳士的管家,但是他的外表之中有某種東西表明他過慣了大戶人家的那種方式的生活。他親手佈置的早餐桌,一切都放得整整齊齊,一望而知是出諸高級傭僕之手。他走到旁邊一張小桌上去切一盤火腿的動作,是一個高級管家的動作;但是他年紀還輕,不像是個退休告老的管家;也許是個得了一筆遺產的當差的。
他胃口很好地吃完了火腿,一邊呷著咖啡,一邊留心讀著一則新聞,那是他早已注意到,現在又拿起來細讀的。
彼得·威姆西爵爺的遺囑
有遺贈給男僕 1萬鎊給慈善事業
「去年12月在坦噶尼喀行獵時喪生的彼得·威姆西爵爺的遺囑,昨天揭曉達五十萬鎊。其中有1萬鎊捐給各慈善團體,包括〔捐贈名單,此處從略。〕對其男僕茂文·本特饋贈年金500鎊和死者在皮卡迪利廣場的公寓。[接著是一系列其他個人饋贈。〕
其餘遺產,包括皮卡迪利廣場110a號的名貴藏書和繪畫則遺贈給死者的母親丹佛公爵太夫人。
「彼得·威姆西爵爺死時年37歲。他是當今英國最富有的貴族丹佛公爵之弟。彼得爵爺是個著名的犯罪學家,曾積極參與破獲許多著名疑案。他以收藏善本書籍和擅於交際著稱。」
那個人讀完之後,放心地鬆了一口氣。
「再也沒有疑問了,」他高聲說。「誰要是還要回來,是不會把錢送人的。那個王八蛋肯定是死了,葬了。我自由了。」
他喝完咖啡,收拾了桌子,把盆碟刀叉洗了,從衣帽架上取了他的圓頂小禮帽戴上,就出了門。
一輛公共汽車把他帶到伯蒙賽。他下了車,鑽進了一條條陰暗的窮街陋巷,這樣轉了一刻鐘,最後到了一個下等去處的骯髒酒店。他進去以後,要了一杯雙份的威士忌。
酒店剛開門,但櫃台前面已經有了不少主顧,他們顯然在沒有開門之前就已在外面等候很久了。樣子很像男僕出身的那個人伸手去接酒杯,不小心碰了一下旁邊一個人的手肘,那人身穿方格衣服,頸繫惡俗領帶。
「喂!」那個衣著華麗的人嚷道,「你這是怎麼一回事?咱們這兒可不歡迎你這號人。滾出去!」
他一邊說,一邊還罵了幾句難聽的話,向對方胸口猛地推搡了一下。 「這酒店誰都可以進來的!」對方也不相讓,推還他一下,外加利息。
「住手!」女招待連忙說,「不許那樣。裘克斯先生,那位先生不是存心的。」 「不是存心的?」裘克斯先生說。「我可是存心的。」
「那您真該感到難為情,」那姑娘反唇相譏道,還把頭往後一仰。「我的酒店裡不許吵架——特別是大清早。」
「這完全是偶然的,」蘭貝思來的那個人說。「我不是個鬧事尋釁的人,一向又光顧高等的酒家。但是如果哪位先生一定要找岔的話——」
「得啦,得啦,」裝克斯態度已比剛才和緩了。「我也不想向你陪笑臉。陪笑臉也沒有用。下次注意一點兒就行了。你來杯什麼?」
「別客氣,別客氣,」對方推讓道,「這次我來請。對不起我碰了你。我不是存心的。但是我不吃硬的。」
「別再說了,」裘克斯先生大度地道。「這杯我來請。再來一杯雙份威士忌,姑娘,還有一杯照舊。到這邊來,這裡人不擠,要不然,你又要招來麻煩了。」
他帶著他的客人到角落裡一張小桌旁坐下。
「行了,」裘克斯先生道。「幹得很好。這裡我想不會有什麼危險的,不過小心點地總有好處。怎麼樣,羅傑斯?你打定主意了沒有,是不是參加我們?」
「是的,」羅傑斯說,一邊看了背後一眼。「是的,我已打定了主意。那就是說,如果一切順當的話。我並不想找麻煩,我不想給捲到危險的境地裡去。我願意給你一些情報,但是咱們話說在先,不管你們幹什麼,我都不參加。這樣清楚嗎?」
「你要參加也不會讓你參加的,」裘克斯先生說。「你這傻瓜,不論幹什麼,不是行家,l號是不會讓他參加的。你要做的只是告訴我們,東西藏在哪兒,怎樣才能弄到手。其餘就是咱們會裡的事。我可以告訴你,這是個嚴密的組織。你甚至不知道究竟是誰在幹那件事兒,他是怎麼幹的。你誰也不認識,誰也不認識你。當然,l號除外。他人人都認識。」
「還有你,」羅傑斯說。 「當然,還有我。但是我馬上要調到另外一個地方去了。過了今天,咱們就不再相見了,除非開大會,但是咱們都要戴面罩。」
「真的嗎?」羅傑斯表示不信。
「這是事實。你給帶到1號那裡,他能看到你,你卻看不到他。如果他認為你可以,就把你列入名單,告訴你以後向哪兒提出報告。每隔兩周舉行一次分會,每隔三個月舉行一次大會。每個會員按號碼叫上去領一份分給他的東西。就是這樣。」
「要是有兩個會員派去幹一件活呢?」 「如果是白天干的活,他們都化了妝,就是他們的親娘也認不得。但是大部分是夜裡干的活。」
「原來如此。可是,你瞧——你有什麼辦法知道不會有人釘梢跟我回家,向警察告密呢?」
「當然沒有。只是我勸他最好不要那麼幹。上次想出這個好主意的人,還沒有來得及把他的寶貴的報告送進去,就在羅柴希思那邊成了河上的浮屍了。誰都逃不過1號的眼睛,你明白。」
「哦!——那麼1號是誰呢?」 「要想知道這個的人可不少。」 「沒有人知道嗎?」
「沒有人。他真是個奇人,咱們的1號。他是個紳士,這個我可以告訴你,而且是個很高級的紳士,從他的舉止中可以看出。他可以說是三頭六臂,手臂長得可以從這裡伸到澳大利亞。但是誰也不瞭解他,除非是2號,可是我對她也不瞭解。」
「那麼說會裡也有女人?」
「那可不?如今你幹什麼都缺不了娘兒們。這不用你擔心。那些娘兒們都很靠得住。她們同你我一樣,都不想落個不好的下場。」
「不過,我說,裘克斯——那麼錢呢?風險太大,值嗎?」 「值嗎?」裘克斯俯身在大理石桌面上伸過頭來輕聲說。
「唉!」羅傑斯歎口氣說。「我可以分到多少?」
「你同別人一樣分一份,不管你有沒有參加幹那件活。一共有50個會員,你分到1/50,同1號和我分到的一樣多。」 「真的?不開玩笑?」
「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裘克斯笑道。「我說,你能相信嗎?從來沒有過這樣的事兒。這是天下第一遭。他是個偉人,咱們的1號。」
「你們幹過很多的活兒嗎?」
「很多?你聽著。你還記得卡魯瑟家的項鏈,戈爾斯頓銀行劫案嗎?還有法佛夏家的盜竊案?國立藝術館失竊的一幅盧本斯名畫?法蘭夏家的珍珠?都是會裡干的。沒有一件破了案的。」
羅傑斯舔了一舔嘴唇。 「但是,你瞧,」他小心地說。「要是我是派進來的坐探,要是我反悔了,把你說的都告訴警察呢?」
「啊!」裘克斯說,「要是你這樣做?那麼,你還沒有到那裡,你在路上就不會有好下場——你放心,這不會是我幹的——」 「你是說有人監視著我?」
「這你可以放心。是的。好吧,要是你半路上沒有遇見什麼意外,你帶了警察到這酒店來找鄙人——」 「那麼怎樣呢?」
「你是找不到我的。我早已去見5號了。」 「5號是誰?」
「啊!我不知道。不過他能夠給你改頭換面變個樣。他們管這叫做整形術,還有換成新的指紋。什麼都換成新的。我們什麼都是採用最新的技術。」
羅傑斯驚異地吹了一下口哨。 「怎麼樣?」裘克斯舉起酒杯看著他的相識。
「你瞧,你把什麼都告訴我了,要是我說『不』,會不會有危險?」 「哦,要是你乖乖的,不給我們找麻煩。」
「我明白了。要是我說『好』呢?」
「那麼你就會馬上發財,口袋裡鼓鼓的,可以像個紳士那樣生活。你不用傷什麼腦筋,只需把你在當差時所瞭解的人家情況告訴我們就行了。如果你遵守會規,發財就不費吹灰之力。」
羅傑斯沒有作聲,他在考慮。 「我就參加吧!」他最後說。
「很好。喂,姑娘!請給我們再來一杯。羅傑斯,讓我們慶賀一下。我一見到你就看出你是咱們這號人。祝你發財,可得要服從1號!說到1號,你今天晚上最好來見見他。沒有比現在更合適的時候了。」
「你說的不錯。我到哪兒去見他?這兒?」
「當然不。咱們可不能再到這家小酒店裡來了。真可惜,因為這兒地方不錯,很舒適。不過沒有辦法。你聽好,你要這麼辦:今天晚上10點正,你朝北走過蘭貝思橋」(羅傑斯聽了不禁一怔,原來他的住處已洩密了),「你就會看到一輛黃色的出租汽車等在那裡,司機在拾掇他的發動機。你走上去問他,『你的車子行嗎?』他會說,『這要看你上哪兒去。』你就說,『送我去倫敦1號。』真的有一家鋪子叫1號,不過他不會送你到那兒去的。你不會知道他把你送到了哪兒,因為車上的窗戶都是遮得嚴嚴的,這得請你不要在意。這是第一次見面的規矩。以後,你成了正式會員以後,就會把那地方的名字告訴你。你一到那兒,你得聽從他們的吩咐,而且要說真話。否則,1號就要收拾你的。明白嗎?」
「明白了。」 「你害怕嗎?」 「我當然不害怕。」
「好樣的!好吧,咱們得走了。我想跟你道別了,因為以後不會再見。別了,祝你走運!」 「別了。」
他們走出店門,到了一條骯髒的陋巷裡。
以前作過當差的羅傑斯參加黑幫以後兩年,有錢人家被盜事件層出不窮。其中著名的有丹佛公爵太夫人的鑽石鑲成的冠冕;已故彼得·威姆西爵爺以前所住公寓的價值7000鎊的金銀餐具;百萬富翁西奧多·溫思羅普鄉間宅邪的失竊—一這件事揭露出這位財運亨通的紳士卻是一貫在高等社會進行訛詐的,結果在倫敦高等社會中引起了一場不小的醜聞;還有丁格爾伍德候爵夫人在科文特花園劇場唱《浮士德》一劇中的《珍寶歌》時,竟有人從她的脖子上搶走了著名的八圈珍珠項鏈。結果查明這項鏈卻是贗品,真貨早被這位貴夫人典當掉了,原因使候爵極為難堪,但是不管怎麼說,這樁活兒幹得卻轟動一時。
1月間一個星期六的下午,羅傑斯正坐在他在蘭貝思的屋子裡,忽然聽到前門輕輕一響。他聞聲馬上跳起來,衝過小過道,把門猛地打開。街上空無一人。但是他回到起居室中去時還是在衣帽架上發現一隻信封。上面簡單地寫著「致21號」。他這時對於會裡送信的有些戲劇性的方式已經習以為常了,因此只聳了一聳肩膀,打開了信封。
裡面是用密碼寫的,譯出來的是:
「21號:——今晚11點30分在1號家中召開特別大會。嚴禁缺席,違者重懲。口令為『定局』。」
羅傑斯站著想一會兒。然後他走到房後的一間屋子裡去,那裡有個小保險櫃,是嵌在牆裡的。他撥了一下暗碼鎖,打開門,進了保險櫃,裡面相當深,實際上是間暗室。他拉開一個標著「通訊」字樣的抽屜,把他剛才收到的信放在裡面。
他接著就走了出來,重新用新的暗碼鎖上門,回到起居室裡。
「定局,」他說。「是啊——我想就是這樣。」他伸手去拿電話,但是又改變了主意。
他上樓到了頂層,爬到屋頂下面的一間閣樓裡,在房樑上面爬到最遠的一個角落,小心地按了房樑上的一個按鈕,一道暗門就自動打開了。他爬了過去,到了隔壁房子的閣樓裡,進去的時候有一陣輕輕的鴿子聲迎接他。在天窗下面有三隻籠子,每隻籠子裡都有一隻信鴿。
他小心地窺看一下天窗的外面,正對著一家工廠後面的一堵高牆。陰暗的小院子裡沒有人,目光所及也沒有一扇窗戶。他又縮回了頭,從皮夾裡取出一張小紙,在上面寫了幾個字和號碼,走到最近的一個籠子,取出信鴿,把紙條夾在它的翅膀裡,然後把鴿子放在窗台上。信鴿猶疑了一會,粉紅色的雙腿換著站立幾次,就鼓起翅膀,振翼飛去。他看著它升入工廠屋頂已經發暗的天空,消失在遠處。
他看了一眼表,回到樓下。一小時後他又放了一隻信鴿,再過一小時又放了一隻。然後就坐下來等待。
到九點半,他又到閣樓上。天已黑了,有幾顆星星在閃爍,窗戶裡吹進來一陣涼風。地板上有什麼發白的東西。他撿了起來,這是摸在手裡有暖氣的有羽毛的東西。回信已經來了。
他捏著軟軟的羽毛,找到了紙條。他先不讀信,餵了鴿子,把它放回籠裡。他正要閂門時,忽然又停下來。
「要是我身遭不測,」他說,「你沒有必要餓死,我的孩子。」
他把籠子的門打開了一些,才下樓去。他手裡的紙條上只有兩個字:「O·K」。看樣子寫得很匆忙,因為左手上角有一條長長的墨水跡。他看了微笑一下,把紙條放進火裡燒了,然後到了廚房裡,開了一罐鹹牛肉,飽飽地吃了一頓晚餐。他光是吃雞蛋和鹹牛肉,也不吃麵包,儘管手邊架子上就有一塊麵包,他還打開了水籠頭,放了一會水,然後再喝下去。即使如此,他還仔細地把水籠頭裡裡外外擦了一遍再喝放出來的水。
他吃完以後,從一隻鎖著的抽屜裡取出一支手槍,仔細看了是不是可以使用,然後打開一隻彈盒,把子彈裝了進去。最後他又坐下來等。
11點差一刻,他站了起來,走到街上。他步履矯捷,離開牆邊遠遠的,一直走到一條燈光明亮的通行大街。他在這裡上了一輛公共汽車,挑了司機旁邊的座位坐下,可以看到上下車的每個人。他接連換了幾次車以後,終於到了漢普斯德的一處體面的住宅區。他下了車,向希思走去,一路上仍遠離牆邊。
那天夜裡沒有月亮,但不是很黑,他走過希思的一片荒地時,看到四面八方有一兩個黑影向他逼近。他在一棵大樹下停了下來,把一隻黑絨面罩套在頭上,正好遮沒了他臉上眉毛到下巴的部分。面罩底部是用白線很醒目地繡成的21號號碼。
最後在一處稍為低窪的地方出現了一所看上去很愜意的房子,有些像與世隔絕地座落在荒原的農村環境裡,有一扇窗戶亮著燈。他向大門走近時,其他黑色的人影像他一樣戴著面罩,都逼近過來,包圍了他。他數一下一共有六個。
最前面的一個人敲了一下這所孤獨房子的大門。一會兒後門開了一道縫。那個人把腦袋伸到門邊,低語了一聲,門就開大了。那人走了進去,門又關上了。
三個人進去了以後,羅傑斯發現該挨到他了。他敲了門,三下重,兩下輕。門開了兩三寸,門縫裡出現了一隻耳朵。羅傑斯低聲說了一聲「定局」。耳朵不見了,門打了開來,他走了進去。
21號沒再聽到接待的話,就走進左邊的一間小屋子,裡面的佈置像個辦公室,有一張辦公桌,一隻保險櫃,還有兩把椅子。辦公桌後坐著一個身穿晚禮服的魁梧的人,面前放著一本大冊子。新來的人隨手輕輕地關上門,只聽見卡嚓一響,彈簧鎖就鎖上了。他走到辦公桌前自報道:「21號到,先生,」說完就恭順地等著。那個大個子抬起頭來,他的黑絨面罩上給人看到了極其醒目的白字「1號」。他的眼睛藍得發冷,盯住羅傑斯看著。羅傑斯見到他的示意,就摘下了面罩。會長仔細地證實了他的身份以後就說,「很好,21號,」然後在冊子上登了記。他的聲音冷酷無情,就像他的眼光一樣。那張不露聲色的面罩後面仔細視察的眼光似乎使羅傑斯感到有些不安;他換了一個站立的腿,眼光低垂。1號作了一個叫他走開的手勢,羅傑斯輕輕地鬆了一口氣,戴上了面罩,出了屋子,這時後面的一個人又走了進去。
開會的屋子很大,是把地面一層的兩間屋子打通改裝的,屋子裡的裝飾是20世紀郊區的標準裝飾,燈光明亮。屋子的一個角落裡有留聲機在放著一張爵士音樂的唱片,約有十對戴著面罩的男女在跳舞,有的穿著夜禮服,有的穿著粗呢便裝。
屋子的另外一個角落有個美國式的酒吧。羅傑斯走上前去,向管酒吧的戴面罩的人要了一杯雙份威士忌。他慢慢地呷著,身子靠在酒吧的櫃台上。屋子裡人已滿了。不久就有人過去把留聲機關掉,他回頭,看,1號已在門口出現。旁邊站著一個穿黑衣服的身材修長的女人。繡著白色「2號」的面罩把她的頭髮和面孔全部遮掩了。只有她的高貴的儀態,雪白的胳膊和胸脯,面罩眼縫裡露出來的亮晶晶的黑色眼光,使你感到她是個意志堅強,體態動人的女人。
「女士們,先生們,」一號站在台上,那女人坐在他身旁,她的目光低垂,什麼想法也沒有洩漏。但是她的雙手抓緊椅子的扶手,她的整個身子似乎很緊張。
「女士們,先生們,今天我們會員缺席兩個。」大家都環顧四周,心中在默默點數。「我不需要告訴你們,我們要搞到考特一溫德爾夏直升飛機設計圖的計劃已經遭到失敗。我們的兩位忠實勇敢的會員15號和48號給人出賣,遭到逮捕。」
會眾之間響起了一陣交頭接耳的嗡嗡聲。
「你們有的人也許以為,這兩位會員無論如何堅定不屈,但在嚴刑拷打之下,也很可能招架不住。大家可以不必驚慌。該下的命令已經下達,我在今天晚上已經接到報告,他們已經被滅了口。我相信你們一定很樂意知道,這兩位勇敢的會員已經免除了被誘投降的考驗,不致於被帶到公開的法庭上受審,在獄裡吃到長期監禁的苦頭。」
會眾聽了無不倒抽一口冷氣,好像麥田裡刮過一陣風一樣。
「他們的家屬會受到應有的撫恤。我請12號和34號辦理這樁好事。請他們在會後到我辦公室聽我具體指示。剛才提到的兩位會員是不是能表示一下他們願意也能夠完成這項任務?」
有兩隻手舉了起來。會長看了一下表繼續說: 「女士們,先生們,請你們邀舞伴繼續跳舞吧。」
留聲機又放上唱片。羅傑斯轉身過來向旁邊一個穿紅衣服的姑娘邀舞。她點一點頭,兩人就跳起狐步舞來。他們默不作聲地跳了一會以後,那個姑娘輕輕地說:
「發生了什麼事情?」她說話連嘴唇也不張。「我真害怕,您呢?我擔心會發生什麼可怕的事。」
「的確叫人嚇一跳,會長那樣辦事,」羅傑斯說。「不過那樣保險一些。」 「那兩個可憐的傢伙——」
一個跳舞的轉過身來跟著他們拍拍羅傑斯的肩膀: 「請不要交談,」他的目光嚴峻,然後摟起他的舞伴就跳開去了。那姑娘打了一個寒戰。
唱片完了。大家拍手。跳舞的人又都站在會長座位的面前。
「女士們,先生們。諸位可能覺得奇怪,今天為什麼要開這次特別大會。原因很重要。我們最近計劃的失敗不是偶然的事。那天晚上警察在現場出現也不是碰巧的事。我們中間有了一個叛徒。」
原來站在一起的舞伴馬上不信任地分開了。每個人似乎都往回一縮,彷彿蝸牛碰到了一隻手指一樣。
「你們想必還記得丁格爾伍德案件結果令人失望,」會長繼續說,聲音嚴厲。「你們想必也還記得另外一些結果並不令人滿意的小案件。這一切失敗,都已找到了原因。我現在可以向大家宣佈,我們以後可以高枕無憂了。叛徒已經查明,馬上就要清除。以後就不會再有錯誤了。那個把叛徒錯誤地介紹入會的人要另行安排,使得他缺少警惕不致再帶來不利影響。大家沒有理由感到驚慌。」
人人都四處張望,想找那個叛徒和不幸推薦他入會的人。反正總有一個面罩底下有人臉色嚇得發白,在憋氣的絲絨底下汗流滿面,那不是因為跳舞跳得熱了。但是面罩把一切都遮掩了。
「女士們,先生們,請邀舞伴繼續跳舞吧。」 留聲機放了一張老得幾乎被人遺忘的歌曲:「沒有人愛我。」
穿紅衣服的姑娘給一個穿禮服的高個兒邀去跳舞了。有隻手按在羅傑斯的胳膊上,使他吃了一驚。他回頭一看,是個穿綠衣服的小胖女人。她的冰冷的手放進了他的手裡。他們就跳了起來。
一曲告終,又是鼓掌。大家都分開站著,呆呆地等待著。會長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女士們,先生們,請你們保持神態自若。這是舞會,不是開會。」
羅傑斯把他的舞伴帶到一把椅子那裡坐下,給她遞來一杯冰水。他低頭看著她時,看到她的胸膊緊張地起伏。
「女士們,先生們,」沒完沒了的間歇終於結束了。「你們想必都希望馬上知道結果。我現在宣佈有關的人。37號!」 有個人聞聲驚叫,跳了起來。
「安靜!」 那可憐的傢伙嚇得喘不過氣來。 「我從來沒有——我賭咒從來沒有——我是清白的。」
「安靜!你缺乏警惕。以後再收拾你。你對自己的錯誤如果有什麼話要說,我以後再聽你的。先坐下。」
37號頹然坐在一把椅子裡。他用手絹擦著面罩下面臉上的汗。有兩個高個子的大漢逼近了他。其餘的人都後退了一步,好像這人患了致命的傳染病一樣。
留聲機又響了。 「女士們,先生們,我現在宣佈叛徒是誰。21號,站上前來。」
羅傑斯站上前去。48雙眼睛都緊緊地盯住他,說不盡的恐懼和憎恨。可憐的裘克斯又哀號了一聲。 「唉,我的天!我的天!」
「安靜!21號,取去你的面罩。」 叛徒從臉上拉掉了厚厚的面罩。大家的憎恨眼光都恨不得把他吞了。
「37號,這個人是你介紹到這裡來的,化名叫約瑟夫·羅傑斯,以前做過丹佛公爵的2號當差,因為小偷小摸而被解雇。你採取步驟核實他的情況沒有?」
「我採取了,我採取了!上帝作證,一切都查核無誤。我找到兩個僕人證明了他的身份。我作了調查。情況屬實——我敢賭咒。」
會長看了一眼面前的一張紙,又看一眼表。 「女士們,先生們,請跳舞吧。」
21號則雙手反捆,銬上了手銬,站著不動,看著跳舞的人在他四周旋轉。一曲告終時的鼓掌聲就像坐在斷頭台下唇乾舌燥的男男女女的鼓掌聲一樣。
「21號,你說你的名字叫約瑟夫·羅傑斯,職業是當差的,因為偷竊被解雇。這是你的真名嗎?」 「不是。」 「你的真名是什麼?」
「彼得·丹思·勃萊頓·威姆西。」 「你不是已經死了?」 「這是故意哄騙你們的。」 「真正的約瑟夫·羅傑斯呢?」
「他在國外死了。我接替了他的身份。您的手下的人沒有發現,不能怪他們,我不僅接替了羅傑斯的身份,而且我就是羅傑斯。我即使沒有旁人在場,我也像他一樣走路,一樣行動,我讀他的書,穿他的衣服。最後我的思想也是羅傑斯的思想。要冒充什麼人唯一的辦法是一絲不苟。」
「原來如此。那麼盜竊你自己的公寓是佈置好的?」 「顯然如此。」 「盜竊你母親公爵太夫人也是你同意的?」
「是的。那個頭冕很難看,對於任何一個有高雅趣味的人來說,這不算是什麼損失。請問,我可以抽煙嗎?」 「不可以。女士們,先生們……」
這時大家對跳舞已興致索然,跳起來好像傀儡一樣,動作機械,常常踩了對方的腳。那個犯人卻以冷眼旁觀的神氣在旁看著。
「15號,22號,49號。你們負責監視他的。他有沒有想同任何人聯繫?」
「沒有。」22號代表他們發言。「他的信件郵包都經打開檢查,他的電話有人竊聽,他外出有人跟蹤。他的自來水管也有人監視,以防它用莫爾斯電報信號與人通話。」
「你說的都有把握嗎?」 「絕對有把握。」 「犯人,你幹這件事完全是單槍匹馬嗎?請你從實招來,否則就要不客氣了。」
「我是單槍匹馬。我不想承擔不必要的風險。」
「可能如此。但是還得採取步驟把蘇格蘭場那個人滅口,他叫什麼名字來著?對了,叫派克。還有犯人的男僕茂文·本特,可能還有他的母親和姊姊。至於他的哥哥是個傻瓜,我想不致於知道犯人的事兒。對他我想只須監視就行了。」
這時犯人似乎第一次沉不住氣了。 「先生,我向您保證,我的母親和姊姊一點也不知道可能給會裡帶來任何危險的事情。」
「你早就應該考慮到這種情況了。女士們,先生們,請邀——」
「不——不!」凡是有血有肉的人都再也沉不住氣了。「不!幹掉他!幹掉拉倒!馬上就散會。這很危險。警察——」 「安靜!」
會長環顧四周,感到了有些不妙,就讓步了。 「好吧。把犯人帶走滅口,給他第四種處理。事先要向他作詳細解釋。」 「好啊!」
大家的眼光都顯出滿意的神色。威姆西胳膊給緊緊抓住了。 「等一等——要死也要讓我體面地死掉。」
「這你早就應該考慮到了。把他帶走。女士們,先生們,請你們放心,不會讓他痛快死的。」
「等一等!」威姆西拚命喊。「我有話要說。我不要您饒命,我只要求速死。我有東西交換。」 「交換?」 「是的。」
「我們同叛徒不打交道。」 「但是您聽我說。您以為我沒有預見到這個結果嗎?我不至於那麼蠢。我留下了一封信。」
「哦,原來如此。一封信。給誰的?」 「給警方。如果我明天不回去——」 「那麼怎樣?」 「信就打開。」
「先生,」15號說。「這是嚇唬我們。犯人根本沒有發出什麼信。他已受到了好幾個月嚴密的監視。」 「可是,我在搬到蘭貝思之前就發了信。」
「那就沒有什麼重要的情報。」 「但是它有。」 「什麼呢?」 「我的保險櫃的暗碼。」
「是嗎?這人的保險櫃給搜查了沒有?」 「搜查了。」 「裡面有什麼?」
「沒有什麼重要的情報。我們組織機構表,這所房子的名字,這都在天明以前可以收拾的。」 威姆西聽了微笑。
「你們查過保險櫃的內層嗎?」 沒有人作聲。 「你們聽到他的話沒有?」會長厲聲問道。「你們發現了內層沒有?」
「沒有什麼內層,先生。他在嚇唬我們。」 「我不想反駁,」威姆西竭力用他平時談笑自若的口氣說,「但是我想你們一定沒有注意到保險櫃的內層。」
「好吧,」會長說,「就算有這內層,裡面放的是什麼?」 「本會每個會員的姓名,地址,照片,指紋。」 「什麼?」
現在他四周的眼光露出了恐懼。威姆西竭力不去看他們,只面對著會長。 「你怎麼搞到這些情報的?」
「我也做了一些自己的偵探工作。」 「但是有人監視著你。」 「這話不錯。我的監視者的指紋就在我的冊子上名列前茅。」
「你能證明嗎?」 「我當然能證明。例如,第50號的名字叫——」 「住口!」
會場裡一片嗡嗡聲。會長舉手叫大家安靜。
「要是你在這裡說出名字,那就要對你不客氣了。還有第五種處理——專門給提名道姓的人的。把犯人帶到我的辦公室來。大家繼續跳舞。」
會長從褲子後兜裡取出一支手槍,面對著桌前捆得緊緊的犯人。 「現在說吧!」他說。
「要是換了我,我就會把那玩意兒收起來,」威姆西輕蔑地說。「這樣死法可能比第五種輕快得多,也許我禁不住要一試。」
「真聰明,」會長說,「只是太聰明了一些。現在快說吧,你有什麼要告訴我。」 「要是我告訴了您,您饒我一死嗎?」
「我不空口許諾。快說。」 威姆西聳一下他捆著的發淤的肩膀。 「好吧。我把知道的全告訴您,要是您聽夠了就止住我好了。」
他俯身向前,低聲說了起來。外面留聲機的聲音和沙沙的腳步聲說明舞會還在進行。在希思荒原路過的人還以為這所孤零零的房子裡人們又在尋歡作樂呢。
「怎麼樣,」威姆西說,「還要我說下去嗎?」 會長面罩下發出的聲音聽起來好像是在挖苦地微笑。
「我的爵爺,」他說,「您說的情況使我感到很遺憾:您竟不是我們的會員。像我們這樣的組織很重視機智、勇氣、勤奮。我想我無法勸您吧。是的,我想我無法勸您。」
他按了辦公桌上的鈴。 「請會眾到餐廳裡去,」他對進來的人說。
餐廳在地面一層,窗戶關得嚴嚴的,還掛得密不透風的窗簾。屋子中間有一張長桌,桌上空空如也,兩旁擺滿了椅子。
「原來是場空桌宴,」威姆西愉快地說。這是他第一次到這間屋子裡來。屋子那一頭地板上有道暗門,使人望而生畏。 會長在桌首就坐。
「女士們,先生們,」他照例這麼開場,這種客套這時聽來特別叫人心驚肉跳。「我不想對你們隱瞞形勢的嚴重性。犯人已經向我說了20個人的名字和地址,除了他們本人和我以外,這些名字和地址照理是沒有人知道的。這實在太疏忽大意了。」——他的聲音嚴厲起來——「必須加以調查。他還弄到了指紋,給我看了其中幾張照片。我們的調查人員沒有注意到保險櫃還有個內層,這需要追究。」
「別怪他們,」威姆西插進來說。「您知道,我是存心不讓他們發現的。我是有意這樣的。」 會長不去理他,繼續說。
「犯人告訴我,人名地名錄可以在內層找到,還有從我們會員家中偷去的信件、文件以及許多上面印有指紋的東西。我相信他說的是實話。他提出把保險櫃的暗碼告訴我,交換條件是賜他速死。我認為這個條件可以接受。女士們,先生們,你們的意見呢?」
「暗碼早已知道了,」22號說。
「蠢貨!這人已經告訴我們,而且向我證實,他就是彼得·威姆西爵爺。你以為他會忘記改換暗碼嗎?而且還有內層的門。要是他今天晚上失了蹤,警察到了他家——」
「我說,」一個女人的甜潤嗓了說,「答應他的條件,充分利用他的情報——而且要快。時間不多了。」 桌子周圍一陣嗡嗡的表示同意聲。
「你聽到了,」會長對威姆西說。「本會賜你速死,條件是你告訴我們保險櫃的暗碼和內層門的秘密。」 「您說話算數?」
「當然算數。」 「謝謝您。那末我的母親和姊姊?」
「如果你保證——你是個信守諾言的人——這兩個女人不知道什麼能危害我們的事情,就饒她們一命。」
「謝謝您,先生。我憑人格擔保,她們什麼也不知道。我不會把這種危險的秘密告訴隨便哪一個女人的——特別不會告訴我的親人。」
「很好。那麼大家都同意?」 大家都表示了同意,雖然不若剛才那麼痛快。
「那麼我就把您要的情報給您。暗碼是UNRELIABILITY(不可靠)。」 「內層的門?」
「預計到警察要來,內層的門可能造成麻煩,所以是開著的。」 「好!你要明白,要是警察干預我們派去的人——」
「那對我沒好處,是不是?」
「這裡有風險,」會長沉思說,「但必須一冒。把犯人帶到地窖裡去。他可以去看一看第五種處理的機器作為消遣。另一方面,12和46號——」
「不,不!」 有人大聲表示不同意,來勢甚凶。
「不,」一個高大的人說,他的聲音卻很柔和。「不——為什麼要派人去取證據呢?我們今天晚上在自己人中間已經發現了一個叛徒,不止一個笨蛋。我們怎麼能夠知道12號和46號不會也成為笨蛋或叛徒呢?」
那兩個人狠狠地轉向說話的人,但是有個姑娘的聲音參加進來討論,她的聲音很尖很激動。
「我完全同意!我們可不想讓自己的名字給我們根本不瞭解的兩個人知道。這樣的事已經夠了。這兩個人很可能把我們全都出賣給警方。」
「我同意,」又有一個人說。「沒有人可以相信。誰都不能相信。」 會長聳一聳肩膀。 「那麼,女士們,先生們,你們主張怎麼辦呢?」
半晌沒有人開腔。接著又是那姑娘尖聲說:
「我認為應該由會長自己去。他是唯一已經知道大家名字的人。這些名字對他沒有什麼用處。為什麼我們要擔風險,吃苦頭,而他卻在家中坐享其成呢?我主張讓他自己去吧。」
桌子周圍一陣嗡嗡的同意聲。 「我附議,」一個結實的男人說,他的表上用的是一條金錠。
威姆西看到那條金鏈就不禁微笑,因為就是這種小地方的虛榮心使他知道了這個人的姓名和地址,因此他對那條金鏈有一種特殊的感情。
會長看了一下四周。 「那麼,會上大家的意見要我去?」他威脅地說。
45只手舉起來表示同意。只有2號的那個女人仍坐著不動。也不作聲,她的白皙的手緊緊地抓著椅子的扶手。
會長的眼光掃了一圈,最後落到她的身上。 「是否可以認為這次表決是一致通過的?」他問道。 那女人抬起了頭。
「別去,」她低聲說。 「你們聽到嗎,」會長有點嘲弄他說,「這位太太叫我別去。」
「我認為2號說的意見無關大局,」那個聲音很柔和的男人說。「我們自己的老婆如果處在這位太太的地位也是不會讓我們去的。」他這話是一種侮辱。
「同意,同意!」另一個人說。「咱們是民主的團體。咱們不要特權階級。」
「很好,」會長說。「您聽到了,2號。會上的意見與您相反。您有什麼特殊理由沒有?」
「理由有的是。會長是咱們團體的首腦和靈魂。要是您遇到意外——咱們怎麼辦?你們」——她眼光一掃全場——「你們都犯了錯誤。這都是你們警惕不高所造成的。你們以為沒有會長在這裡給你們補救錯誤,你們有五分鐘的太平嗎?」
「這話有道理,」有一個沒有說過話的男人說。
「請原諒我來提個建議,」威姆西惡作劇他說,「既然這位太太看來處於特別有利地位博得會長的信任,那麼我的那本小冊子裡的內容在她看來也許並不是什麼新鮮的東西。那麼為什麼不讓2號自己去呢?」
「因為我說不讓她去,」會長厲聲說,及時制止了他的伴侶話到嘴邊的回答。「如果大家一致決定,我就去。把他房子的鑰匙給我。」
有個看守的人從威姆西上衣口袋中掏出了鑰匙,交給了會長。 「房子有人監視嗎?」他問威姆西。 「沒有。」
「這是實話?」 「這是實話。」 會長在門口又轉身過來。
「如果兩小時內我沒有回來,」他說,「你們就自己逃命吧,犯人怎麼處置都行。我不在的時候由二號指揮一切。」
他離開了屋子。二號站了起來指揮道: 「女士們,先生們。晚餐用過了,請繼續跳舞。」
在下面地窖裡,時間過得很慢。可憐的裘克斯一會地哭,一會兒叫,弄得精疲力盡。看守犯人的四個人不時交頭接耳地講話。
「會長走了已有一個半小時了,」一個說。 威姆西抬頭一看,然後又考察起屋子來。屋子裡有許多奇怪的東西,他想記住不忘。
不久,上面的門打開了。有人叫道:「把他帶上來!」威姆西馬上站起來,他的面色發白。
會眾們又坐在長桌四周。2號佔了會長的座位,她的眼光緊盯住威姆西的臉,怒氣沖沖,像隻母老虎。但是她一開口說話,卻頗有自制,使他欽佩。
「會長去了已有兩個小時了,」她說。「他發生了什麼意外了?你這個雙重叛徒——他發生了什麼意外了?」
「我怎麼能知道呢?」威姆西說。「也許他為了照顧1號的利益,趁時間不晚,溜之大吉了。」 她怒喝一聲,跳了起來,向他衝過來。
「混蛋!扯謊!」她打他嘴巴說。「你知道他決不會幹那樣的事。他對朋友講義氣。你把他怎麼啦?說呀——要不然我逼你說。你們兩個,把烙鐵拿來。非要他說出來不可!」
「太太,我只能猜,」威姆西說,「要是用燒紅的鐵烙我,我也只能瞎猜。您別發脾氣,我把我的想法告訴您。我想——是的,我真的擔心——會長為了急於檢查我的保險櫃裡的有趣東西,一不小心,進去以後讓內室的門在他身後關上了。在這樣的情況下——」
他抬起眉毛,他的肩膀太痧,他也無法聳肩,他只是十分遺憾地看著她。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威姆西環顧一周。
「我想,」他說,「我最好從頭開始,把我的保險櫃的機關告訴您。這只保險櫃很不錯,」他同情地說。「是我自己出的主意,當然不是指製作原理,那是科學家的事,而是指首創的主意。
「我給你們的暗碼,本身完全正確。這是波恩一費希特公司製造的一種用13個字母組成暗碼的鎖,是這種鎖裡最好的。打開了外門以後,就進了一間平常的保險庫,我的現款和首飾等都放在那裡。但是還有一間內室,有兩扇門,開的方法完全不同。這兩扇內門的外面一扇只是薄薄的一層鋼,油漆之後,看上去就像保險櫃的後壁,而且安裝嚴密,看不出接縫。它與保險櫃壁在同一平面上,因此你不論測量保險櫃的外部還是內部都發現不了漏洞。這門是用普通鑰匙拉著開的,我剛才如實告訴了會長,我走時這門沒有關上。」
「你以為,」那個女人譏嘲道,「會長的頭腦會這麼簡單,給陷入這樣一個明顯的圈套嗎?他肯定會把這扇內門縫裡插進什麼東西不讓它碰上的。」
「肯定如此,太太。但是這扇外面的內門的唯一目的是要使人以為它是唯一的內門。但在這扇內門縫裡還有一扇內門,是一扇左右推移的門,由於牆很厚,就根本看不出來。這扇門也沒有關上。咱們的會長大人只須跨步進去就是了,保險櫃的內室就在那所房子的地下室廚房的煙囪裡。我想大家都清楚了吧?」
「行了,廢話少說。再說下去。」 威姆西一鞠躬,說得甚至比剛才更仔細了。
「我有幸登記了本會活動的記錄,那是抄在一個大本子上,甚至比會長先生樓下用的那本冊子還大。——我想,太太,您大概不致於忘記把那本冊子放在安全的地方吧?除了有些好事的警察來調查以外,要是有個普通會員把它弄到手也是不妥當的。我想大家都是不贊成發生這種事情的。」
「那本冊子很安全。」她來不及回答道。「我的天!你快說下去。」
「謝謝您——您使我放了心。很好。我的那本冊子放在內室後壁的鐵架子上。且慢,我還沒有把內室的結構告訴您。內室6英尺高,3英尺寬,3英尺深。一個人完全可以站直身子,只要他不是太高。我進去很合適,您瞧我的身材才5尺8寸半。會長個子比我高,他可能要彎起腰,但是如果他站累了要蹲下來,卻沒有地位。說起站累了,我不知道你們發現沒有,你們把我捆得太緊了。」
「我恨不得把你捆得更緊一些。揍他一頓。他是在想拖延時間。」
「如果你們揍我,」威姆西說。「我就什麼也不說了。克制些,太太。您的國正給將死了,隨便亂動可不行啊。」 「廢話少說!」她叫道,氣得直跺腳。
「我說到哪兒啦?啊,是的!說到內室。我剛才說過、內室很小,而且也不透氣。我剛才說過沒有,我的冊子放在鐵架上?」 「說過了。」
「那麼,鐵架子下面是個十分精巧的暗藏的彈簧。我已經說過。這本冊子很重,只要一拿開,鐵架子就升起一點,就是看也看不出來。它一升起,電流就接通。您可以設想,太太,咱們尊敬的會長一走進去——把背後的假門撐開,免得自動關上——他一看到冊子,就馬上一把搶了過來。為了不致於弄錯,他就把它打開來,看幾頁。他又要找我剛才說過的其他幾件上面有指紋的東西。就在這個時候,由於鐵架升起,電流接通,秘密的滑門就像一隻豹子一樣在他身後悄悄地跳出來關上了。這個比喻有點陳舊,但很恰當,您說是不是?」
「我的天,哦,我的天!」她把手一揮,好像要把面罩拉掉。「你——你這個混蛋——混蛋!打開內門的暗碼是什麼?快說!我說什麼也要你交代,快說!」
「這話並不難記住,太太,只是過去早就給忘記了。您還記得小時候聽過《天方夜譚》裡的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盜的故事嗎?我在做那扇門時,可以說是一時感情衝動,又想起了幸福的童年時代。開門的暗碼是——『芝麻,開門』。」
「好!你的那個陷阱裡一個人能待多久不死?」
「哦,」威姆西輕鬆地說,「要是他保持冷靜,不大叫大鬧把氧氣用盡,大概可以待幾小時。我們如果現在就去,他大概還平安無事。」
「我自己去。把這人帶走,你們認為該怎麼辦就怎麼辦。但要等我回來再結果他。我要看著他死去!」
「等一等,」威姆西並不為這一願望所動。「您最好帶我一起去。」 「為什麼?」 「因為只有我能開門。」
「但是你已把暗碼給我了。難道這是假的?」
「不是假的——暗碼不錯。但是,這是一種新式的電門。事實上是最新產品。製成了我很得意。它一聽見『芝麻開門』就開,但必須是我的聲音。」
「你的聲音?我不把你的脖子掐斷才怪呢。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必須是你的聲音?」
「我就是這個意思。別那樣掐我的脖子,要不然影響我的聲音,門就不開了。這就對了,比剛才好了一些。它對聲音很敏感。有一次曾經失靈了一個星期,因為我傷風,嗓子啞了,它說什麼也不開。就是在平時,我有時也得試好幾次,聲調才合拍。」
她轉過身來問一個站在身旁的矮壯的男人。 「是不是這樣?有這種可能嗎?」
「完全可能,太太,」那人彬彬有禮道。從他的說話口氣,威姆西認為他可能是個老師傅,或者工程師。 「這是電動的嗎?您懂嗎?」
「是的,太太。它大概有個話筒藏在什麼地方,把聲音變成一系列振動,指揮一根電針,只要振動對頭,電針接通電路,門就開了。用光波振動也可以做到。」
「您能用工具開門嗎?」 「這需要時間,太太。而且要把機關砸爛,但這種機關大概隱蔽得很嚴密。」
「這您可以放心,」威姆西插嘴道。 她雙手扶頭。 「我看,咱們是上了鉤了,」工程師說,他的口氣之中不乏對能工巧匠的欽佩之情。
「不——等一等。一定有人知道——做這扇門的工人?」 「在德國,」威姆西簡單地說。
「那末——對了,對了,我有辦法了——留聲機。這個——這個——讓他說那個暗碼給我們灌在唱片上。快——該怎麼辦?」
「辦不到,太太。如今是星期天大清早三點半,到哪兒去搞灌唱片的機器?那位可憐的先生沒有等到您去早就死了。」
大家都不作聲,這時窗外傳來了天快亮時萬物甦醒的響動。 遠處有汽車喇叭聲。
「那末.」她說,「就讓他跟咱們一起去吧。把他身上的繩子解開。你可得要把他放出來」,她可憐地對威姆西說。「你雖可惡,但總不至於那麼壞。你可得要馬上去把他救出來!」
「讓他走,沒有那回事!」有一個人插嘴道。「我的太太,您沒有想到,他會不會到警察局去報案?會長已經給收拾掉了,咱們大夥兒自己逃命吧。夥計們,什麼都完了。把這傢伙送到地窖裡捆起來,免得他大吵大鬧引起外面注意。我去銷毀冊子,要是你們不放心,可以跟來看著。至於你,30號,你知道電門在哪裡,給咱們一刻鐘時間走散,你就把這房子炸掉。」
「不!你們不能走——你們不能讓他死——他是你們的會長,領袖,我的——我不許發生這樣的事。把這混蛋放開。你們來個人幫我把他鬆綁。」
「那可不行,」剛才說過話的一個人說。他抓住她的手腕,她掙扎,尖叫,又是咬,要想掙開。
「好好考慮一下,」那個聲音很柔和的人說。「天快亮了。警察隨時可到這裡。」
「警察!」她拚命控制住自己。「是的,是的,你說的不錯。我們不能為了一個人而危及大家的安全。他本人是不會希望我們這樣的。好吧。我們把這混帳放到地窖裡去關起來,大家分散逃命,趁現在還來得及。」
「還有一個犯人呢?」 「他?蠢貨——他什麼也不知道,讓他去吧,」她輕蔑地回答。
幾分鐘以後威姆西又給扔在地窖裡了。他有點弄不懂,他們居然不讓他走,甚至不惜犧牲1號的性命。他此來是存心冒險的。但是他們居然把他留下來當活的見證,這使他不解。
把他送下來的人把他的雙腳綁在一起就走了,順手關了燈。 「喂,朋友!」威姆西叫道。「只有我一個人在這裡怪寂寞的,請把燈開著。」
「沒關係,朋友,」他們回答。「您在黑暗裡不會太久的。他們已經點了引線。」
另外一個哈哈大笑,兩人就一起出去了。原來如此,他們要把他和房子一直炸掉。那樣的話,會長肯定也是必死無救的了。這教威姆西擔心,因為他還是想把那個大壞蛋法辦的。蘇格蘭場為了要破案已經花了六年的時間了。
他豎起耳朵來等著。他彷彿聽見頭頂上有腳步聲。這幫匪徒這時早已走盡了——。 他肯定聽到咯吱一響。地窖門打開了。他感到有人爬到地窖下面來。
「噓!」耳邊有人輕聲說。柔軟的手摸過了他的瞼,又去摸他身上。接著他的手腕感覺到冰涼的鋼。繩子鬆開了,掉在地上。他的手銬卡嚓一響打開了鎖。捆住雙腳的帶子也鬆開了。
「快走!他們已開了定時炸彈。盡快跟著我走。我偷偷地回來,說是忘了首飾。我是有意遺忘的。必須去救他——只有您才能夠。快跑!」
威姆西全身麻木,血液流回到捆住手腳的地方,他趕緊在她身後爬到上面屋子裡。這時她已打開窗戶。 「現在逃吧!放他出來!您答應?」
「我答應。但是我警告您,太太,這房子已被包圍了。我的保險櫃櫃門關上以後就發信號給我的僕人去報告蘇格蘭場。您的朋友們都已被——」
「啊!但是您還是要去——別管我——快!沒時間了。」 「跟我一起走!」 他拉住她的胳膊,一起跌跌撞撞地跑過小小的花園。
樹叢裡突然有手電照亮他們。 「派克,是你嗎?」威姆西叫道。「叫你的人後撤!快!這房子馬上要炸了。」
花園裡頓時人聲大作,趕來趕去的。威姆西在黑暗中摸到一堵牆上,跳了一下,抓住牆頂,把身子托了上去。他又伸手來拉那個女人,把她拉了上來,然後一起往外跳。大家都在跳,那女人摔了一跤,驚叫一聲。威姆西停不下腳來,在石頭上絆了一下。連爬帶滾的,這時轟然一聲,一陣火光,夜空被照得通明。
威姆西在花園的破磚堆裡吃力地爬出來。身旁有人在呻吟,這說明他的同伴沒有死。突然有一盞燈向他照來。
「原來您在這裡!」那人高興地說。「沒事吧,老朋友?我的天,真像是從地獄裡出來的!」
「沒事,」威姆西說。「只是有點憋氣。那位太太平安無事嗎?晤,胳膊顯然骨折了,別的沒有什麼。情況怎麼樣?」
「大概有五六個給炸掉了,其餘都一網打盡。」威姆西看到冬季的晨睛中有一圈黑色的人影。「我的天,真了不起!您這起死回生,捲土重來的傢伙,真叫人想不到!我們還以為您死了已有兩年了呢!我還買了一塊黑紗纏在骨上,真的。除了本特,還有誰知道嗎?」
「只有母親和姊姊。我是寫在秘密遺囑裡的,交給了執行人。不過,我們得花不少時間同律師打交道,為了證明我就是我。哈羅,那是老朋友包格吧?」
「是我,爵爺,」包格督察長滿面笑容過來。「見到您可真高興。幹得太好了,爵爺。他們都要同您握手祝賀。」
「哦!我可想先洗把臉,刮刮鬍子。在蘭貝思流放兩年之後,見到你們可真高興。裝得還像吧?」 「他平安無事嗎?」 威姆西驚叫一聲。
「我的天!」他叫道。「我把保險櫃裡的先生給忘了。快去要輛車來。我的車給留在家裡了。快,上車,讓那太太也上車。我答應她回去救他的,儘管」(他在派克耳邊說)「可能要提出兇殺的起訴,他在老巴萊法庭是不會有什麼好下場的。快開車。他關在那裡活不了多久。他才是你們要抓的人,莫裡遜案件,霍普一威爾明頓案件的主犯,還有說不盡的案件。」
他們開車到蘭貝思那所房子門前時,天色已濛濛亮,街上呈現出一片灰色。威姆西攙著那女人下車。現在面罩已扯去了,露出了憔悴蒼白的臉色,滿臉恐懼和痛苦。
「俄國人?」派克在威姆西的耳邊問。 「大概是。糟糕,大門給鎖上了,那傢伙把鑰匙帶到保險櫃裡去了。從窗戶爬進去,好不好?」
派克遵命爬了進去,過一會兒就把大門打開,放他們進去。房子裡一片寂靜。威姆西領他們到後面一間屋子,保險櫃就在那裡。外門和第二道門都有椅子撐著,開在那裡。內門像一道綠色的後壁對著他們。
「只希望他沒有亂敲亂打,把機關弄壞,」威姆西自言自語道。扶著他的胳膊的手緊緊地抓著他。他沉住氣,用平時的輕鬆口氣開始說道:
「好吧,咱們來試一試,」他對著門像同朋友一樣說話道。「聽我的話。芝麻開門,聽到吧,芝麻開門!」
綠色的門輕輕地滑到牆裡去了。那女人向前一跳,把保險櫃裡倒出來掉在她懷裡的一團失去知覺的東西接住。他身上的衣服都已撕破了,手上還流著血。
「不要緊,」威姆西說,「不要緊。他沒有死——可以上法庭受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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