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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蟬脫殼

  我第一次見到那位自稱雄鹿吉倫的人是在一九一六年夏末,也就是我出任箭山監獄典獄長的第二年。監獄的舊磚牆內沒有生活區,我只能在兩公里外的箭山村租了一間農舍,一條蜿蜒流過的小河把兩處聯繫起來,而讓我和吉倫走到一起的則是我們對吉尼斯黑啤酒和飛碟遊戲的共同愛好,當地那家叫做哈拉南的小酒館正是以這兩樣東西招攬生意的。
  作為一個男人,他的名字多少有些名不副實:年近不惑的一個小矮個,瘦得讓人痛心,有一隻眼睛是假的,兩撇常見於東方人的鬍鬚留在他的臉上顯得不倫不類;花呢上裝的胸前佩一條帶橫扣的懷表表鏈,再加上蘇格蘭便帽,給人一種華而不實的感覺;這還不算,更有一冊活頁筆記本常在他的手邊,不時鬼鬼祟祟地往上面記些東西。他的確是博覽群書,知識淵博,連鄉野流行的葷素段子也講得繪聲繪色,看起來手頭也寬余。他住在村中央一間包伙食的宿舍裡,據稱是一位作家,登他的稿子的是一些通俗雜誌——《大商船》、《冒險事業》、《故事週刊》、《天下奇聞》等等。也許他是,但每當觸及他的創作時他總是立即改變話題,更不肯透露他用的筆名或假名。
  他絕口不提個人的經歷。每當問及,他無一例外地會搪塞過去。由於他說話沒什麼口音,我想他可能是在美國出生的。我只是從別人的隻言片語中偶然得知,他周遊過世界。
  我就是再活一輩子,恐怕也再難碰上第二個比他更令人著迷或費解的人,他在一九一六年那短短的幾周裡跨越了我的生命。
  雄鹿吉倫是誰?或者雄論吉倫是什麼?有沒有可能一個怪人是被另一個怪人所吸引或激活呢?會不會是天意或巧合甚至超自然力量的結果?這些問題在吉倫和我攪進了那次最不可思議的犯罪後的六十年裡,一直深深地困擾著我。
  那是一九一六年九月二十六日——箭山監獄要在那一天執行對殺人犯阿瑟·蒂斯戴爾的死刑……
  那天快到中午時,突然來了一場暴風雨。密集的雨滴像斬不斷的思緒從黑壓壓的天空傾瀉下來,閃電擦著人們的頭皮劃過,在獄牆上方留下似有若無的幻影。這使我本已緊張的神經又增加了幾分負荷,這個行刑日似乎非同尋常。午後的那段時間我就坐在桌前,凝視著窗外,一邊傾聽著掛鐘傳來的滴答聲,一邊祈望,但願死刑已經執行完畢,此刻就是下班時間,那樣我就可以直奔哈拉南酒館與吉倫碰頭,喝我們的黑啤酒,玩我們的飛嫖。
  下午三點半,兩名自願來監督行刑的村民到了。我讓他們到休息室等候並交代說到時會有人來招呼他們。然後我披上一件雨衣,路過看守長羅傑斯的辦公室,叫他跟我一起去行刑室。
  應該說行刑室的面積並不大,牆倒是磚砌的,但屋頂是鐵皮的,位置在監獄的一角,兩邊各是紡織車間和鑄鐵車間。室內的照明燈都鑲在牆上,剩下的就是一排見證人座椅和一個固定的絞刑架。北牆上的那個門與死囚室相連。按照慣例,蒂斯戴爾已於五天前住進死囚室等待這一天。
  蒂斯戴爾是一個十惡不赦的罪犯,在發生在首府的一次未遂搶劫案中,冷酷地殺死了三個人。就是關押在箭山監獄的幾個月裡,他也遠不是什麼模範囚徒。在我的職權範圍內,我可以對這些犯下死罪的人施以一定的同情,有兩次,我還真向地方官請求過赦免。但是,對蒂斯戴爾,我無意挽留。
  昨晚我去看他時曾問他是否想要一位神職人員來,或者最後這頓晚餐想不想吃點特別的東西,結果卻聽到了他最最惡毒的詛咒:他將從墳墓裡詛咒我和羅傑斯以及所有在監獄工作的人。
  我絲毫沒有感到意外,當羅傑斯和我在四點十分進入死因牢房時,發現蒂斯戴爾完全還是老樣子,只是他的躁狂症轉入了憂鬱期;他跪在小小的囚床上,雙眼茫然地凝視著對面的牆壁。奉命守著他的兩名獄警霍洛韋爾和格蘭傑(後者也是官方指定的劊子手)告訴我,他像這樣已經有幾個小時了。我再次徵求他的意見,要不要請神職人員。他不說話,身子也不動。我問他最後還有什麼請求,走向絞刑架時要不要戴上頭罩。他沒有反應。
  我把霍洛韋爾拉向一旁,「也許用頭罩好些,」我說,「對我們大家也省事。」
  「是,先生。」
  羅傑斯和我在格蘭傑的陪同下離開死囚牢房,最後一次檢查絞刑架。繩索已經掛好,該打的繩結也已經打好。格蘭傑再次確認無誤後,我打開了平台下面的門,這裡有個小小的空間,離上面的平台有八英尺高,在死囚落入活動踏板後容納他頭以下的大部分身體,這樣,其痛苦掙扎的形狀將不會被監刑者看到——這種做法並沒有在所有的監獄推廣,而我頗為此自得。
  檢查完這個小小的空間之後,我重新鎖上門,轉身上了十三級台階,來到平台上。活動踏板的機關是由一個設在地板上的槓桿控制的,當格蘭傑啟動槓桿時,踏板將會向下打開。我們試用一遍之後,我宣佈一切就緒,派羅傑斯把監刑人和獄醫請來。這時已是四點三十五分,執行死刑的時間應該是准五點。前晚我曾收到地方官的一封電報,說最微小的減刑希望也已不存在了。
  當羅傑斯陪同監刑人和醫生回來後,我們在距絞刑架四十英尺的一排椅子上就座。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外面的雷聲還在轟響,又大又密的雨滴砸在鐵皮屋頂上,怪異的氣氛一點也沒有被明亮的燈光沖淡,行刑前的每時每刻都很難熬。
  我打開懷表,差五分鐘五點。我打了個手勢,示意門口的獄警去提死囚。過了三分多鐘,那扇門重新打開,格蘭傑和霍洛韋爾帶著蒂斯戴爾進來了。
  三個走向絞刑架的人帶來一股陰森之氣:格蘭傑穿著黑色的劊子手長衣,霍洛韋爾穿著卡嘰布的獄警服和尖帽,夾在他們中間的蒂斯戴爾則一身灰色的囚衣和黑色的頭罩。蒂斯戴爾拖拉著鞋走過去——身體僵硬但沒有抵抗,只是開始上台階時他本能地掙扎了一下,但格蘭傑和霍洛韋爾把他緊緊抓住,架上了平台。霍洛韋爾讓他站在踏板上,格蘭傑則把繩索套在他的脖子上收緊。
  我手上的表已經五點,按照法律的程序,格蘭傑發問:「在對你執行判決前你還有最後的話要說嗎?」
  蒂斯戴爾無語,但身體卻因恐懼而扭曲了。
  格蘭傑朝我這個方向看過來,我舉起手表示照准。他從蒂斯戴爾身邊退開,把手放在那個槓桿上。就在這時,室外傳來長長的一串雷鳴,似乎要把屋頂震開。我的脖頸上感到一絲涼意,不由自主地在椅子上挪動了一下。
  雷聲剛剛消失,格蘭傑立刻搬動了槓桿,霍洛韋爾鬆開了抓著蒂斯戴爾的手並退後半步,踏板轟然打開,受刑人的身體頹然落下。
  同一時刻,我感覺似乎在踏板打開處閃過一道銀光,但它如此短促,我只能認為那是我的錯覺。我的注意力被那條繩索吸引住了:它蕩擺了幾下後徹底繃直了,最後變得一動不動了。我讓自己輕輕地吁出一口氣,往前坐坐。這時,格蘭傑和霍洛韋爾正眼望別處,不出聲地讀秒。
  約莫一分鐘過去了,格蘭傑轉過身來,走向踏板的邊緣。如果屍體鬆弛地掛在那裡,他會示意我,獄醫和我就可以進入那間小室,正式宣佈蒂斯戴爾已死;假如受刑人仍在劇烈扭動,那說明他在墜落中脖子折斷了——很恐怖,但我的確看到過這種情況發生——一般都是等待這個過程自己結束。是夠殘忍的,我知道,但法律的意志必須得到貫徹。
  可這次,格蘭傑的反應太奇怪了,我騰地一下站了起來。他像是肚子疼那樣彎下了腰,扭曲的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他四肢著地趴在平台上後,霍洛韋爾也湊了過去,一起向底下窺望。
  「怎麼回事?格蘭傑?」我叫道,「發生了什麼事?」
  幾秒鐘後他直起身來,轉向我,「你最好上來一下,帕克典獄長,」他說。他的聲音刺耳得尖,但卻是發顫的,同時,手捂在肚子上,「快!」
  羅傑斯和我交換了一下眼神,立刻跑向台階,三步並作兩步上了平台,其他獄警,包括獄醫,緊跟在我們後面。低頭一看,這回該我目瞪口呆了—一我什麼也沒有看到!
  套索的盡頭是空的。
  除了地上黑色的頭罩,小室內再無他物。
  不可能,接受不了,阿瑟·蒂斯戴爾的身體不見了。

  我跳下絞刑架的台階,用我的鑰匙打開小室的門。絕望中我還抱著一線幻想,蒂斯戴爾的屍體也許就靠在這扇小門上,門一開就滾出來。幻想畢竟是幻想,他不在裡面,那小小的空間裡空空蕩蕩。
  在我叫人拿燈來時,羅傑斯正仔細檢查著絞索。過了一會兒他宣佈,不可能在那上面做手腳。獄警拿來燈後,我一寸一寸地查看了室內的牆壁和地面,無論是水泥地還是磚牆,連個細小的縫兒都沒有。我只在地面上找到一塊一英吋長的木頭,但無法確認它在這裡已經多長時間了。除此之外,連一根頭髮一段線也沒有找到。黑色的頭罩什麼也沒有告訴我。
  可是,除了這裡還能到哪裡去找蒂斯戴爾或他的殘存物呢?
  我原地站著不動,凝視著眼前跳動的燈光,聽著遠處滾動的雷聲。絞索盡頭的蒂斯戴爾死了沒有呢?我是親眼看著他從踏板上掉下去的,我看見了繩索從擺動到繃直的過程。他的生命已經結束了,我在心裡對自己說。
  一股冷風吹過我的脊背。我突然想起蒂斯戴爾要破墳而出的威脅,難道真有另外一個世界,那裡的邏輯才能解釋這裡發生的一切?蒂斯戴爾畢竟是個歹毒之人。會不會他邪惡的力量招來黑暗之神,在他臨死的一瞬將其收納,扶他而去?
  我不相信有這樣的事。我是個實際的人,沒有自己嚇唬自己的習慣,即使面對最邪乎的事我也要找到合乎邏輯的解釋。阿瑟·蒂斯戴爾消失了,這是事實;問題是什麼力量使然。這股力量只要是來自人間的,那就是說,不管是死是活,蒂斯戴爾仍然在箭山監獄的高牆之內。
  自我鼓勵著,我離開那暗黑的小室,向所有獄警發出全獄大搜查的命令。我指示警衛們要加倍小心。所有獄警集合後我發現霍洛韋爾不在隊列中,我問他去了哪裡,有人回答我說,幾分鐘前看到他匆匆離開了行刑室。
  這個情況讓我頗費思量。難道霍洛韋爾知道什麼我們不知道的事,甚至看到了什麼,不明智地決定自己去核實,而不是告訴我們其他人?他受雇於箭山監獄的時間還不超過兩個月,所以我對他也知之甚少。我要求找到他後讓他到我辦公室來。
  待羅傑斯和格蘭傑隨眾人離開後,我陪著兩位監刑人來到辦公區,請求他們留到疑團破解後再走。當我在自己桌前坐下,等候霍洛韋爾和搜查結果時,我預計一個小時內就會有一個答案。
  然而,這次我又錯了。
  頭一個消息是半小時後傳來的,它驚人的程度不亞於蒂斯戴爾在行刑台上的失蹤:一位面如土色的獄警報告說,在鑄鐵車間和行刑室之間的一個堆雜物的披屋後發現了一具屍體。但卻不是阿瑟·蒂斯戴爾的屍體。
  是霍洛韋爾,被一柄尖錐刺死的。
  我立刻趕了過去。當我站在被急雨包裹著的披屋中俯視霍洛韋爾被血染紅的制服時,那個剛剛冒出來過的想法又撞進我的腦海:他的被殺是不是與他知道或看到什麼與蒂斯戴爾失蹤的事有關呢?如果是這樣,那麼這就是他的死因。
  或者也有這種可能,他本人已經捲入了這起失蹤陰謀,殺他是為了滅口。但他怎麼會捲入的呢?在我的視線中,他自始至終站在平台上,沒有任何可疑的舉動,要說他是脅從,我就先要表示懷疑。
  難道他的死是蒂斯戴爾詛咒我們大家的一個步驟?
  不,我的凡事都要講邏輯的本能又佔了上風。
  蒂斯戴爾怎麼能在吊死後又活過來?
  他又怎麼能逃過絞刑再逃出行刑室呢?
  惟一的解釋似乎應該是這樣,不是活著的蒂斯戴爾在實踐他偏執的復仇誓言,而是一個死了的人被賦予了超乎尋常的邪惡力量……
  為了驅散心裡這些陰暗的念頭,我親自監督剩下的搜查工作。在我們從這幢建築搜向另一幢建築的過程中,閃電一再地劃破陰沉的天空,巨大的雷聲像千鈞重錘直接砸在屋頂上。監獄的每個角落都被我們像篦頭髮一樣篦了一遍,沒有漏過任何一個細小的地方,連工作區和單人牢房的通道也沒放過,儘管幾星期前作為例行安檢措施我已經下過全面檢查的命令。
  我們什麼也沒有找到。
  不管是活的還是死的,阿瑟·蒂斯戴爾已不在箭山監獄的大牆之內。
  那天晚上我是十點鐘離開監獄的,留在那裡已無事可做,我心裡承受的山一樣的重負讓我多一分鐘也呆不下去了。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我還是放棄了與地方官取得聯繫的想法。如果我要求在全郡或全國搜查一個本該在當日下午五點整被絞死的罪犯,他一定會認為我是一個瘋子。如果在接下來的二十四小時裡沒有任何新的進展;我知道我將別無選擇地向他講明情況。毫無疑問,那樣一個缺少蒂斯戴爾或蒂斯戴爾遺體的解釋必將斷送我的前程。
  離開前,我對所有有責任為此事保密的人鄭重強調,如果有人把下午的事情向媒體或外界洩露,那我就砸他的飯碗。我最不願意看到的就是流言蜚語滿天飛或大範圍的恐慌。我警告格蘭傑和其他最後與蒂斯戴爾接觸過的那些獄警要格外小心。最後一句話是,夜裡一旦有新的情況就立即通知我。
  當時我一點也沒有想到我自身的安全,可當我到了村裡的住處後,倒開始疑神疑鬼起來。放鬆是做不到了。二十分鐘後我呆不住了,我必須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我跟房東交代,不管是誰找我,請來人立刻到哈拉南酒館去。
  進門後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雄鹿吉倫,他正一個人坐在角落裡,起勁兒地在筆記本上寫著什麼,手肘邊放著一大杯黑啤酒。
  吉倫一向對他的筆記本諱莫如深,從不讓任何人瞥見他寫在上面的一個字。但這次他如此專注,竟沒有注意到我,所以我正好掃了一眼他正在寫的那面紙。上面只有一個疑問句,也許是因為他的字跡非常清晰,那個句子我讀了下來:
  如果一個吉姆巴克單獨站在海岸邊,在月黑風高時歌唱,有多少沙礫會印上他的腳印?
  這個句子令我費解,因為我不知從何處入手。什麼叫一個吉姆巴克,這可能是一個憑空想像出來的符號,單從這樣的句子中也很難看出是不是《大商船》那類刊物的行文風格。
  吉倫還是很快意識到了我的到來,他迅速合上了筆記本,臉色也立刻沉了下來。他用惱怒的聲音說道:「從背後看人家的東西可不是什麼好習慣,帕克。」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偷看——」
  「如果以後你對我的私人領域多加尊重,那我將非常感謝。」
  「當然,我會的。』」我頹然在他對面的座位上坐下,叫了一杯黑啤酒。
  吉倫隔著桌面仔細審視著我,「你看上去很憔悴,」他說,「你遇到什麼麻煩了嗎?」
  「是……沒什麼。」
  「沒什麼就是有什麼。」
  「我無權討論這件事。」
  「與下午在箭山監獄執行的死刑有關吧?」
  我不由得眨了眨眼睛,「你為什麼會這樣想?」
  「邏輯推理,」吉倫說,「你的煩惱都寫在了臉上,而且你屬於那種一直生活得很平靜,沒怎麼碰上過難題的人。你是箭山監獄的典獄長,行刑的事眾所周知。你習慣准八點來酒館,可今晚過了十一點你還沒到。」
  我說:「我真希望有你那樣的數學腦瓜,吉倫。」
  「真的嗎?為什麼?」
  「也許那樣我就可以在難以找到答案的地方找到答案。」
  「什麼事情的答案?」
  一位侍者端來了我要的啤酒,我滿飲一口。
  吉倫帶著極大的興趣望著我,而我卻避開了他獨眼的凝視,我意識到我已經說得太多了。但吉倫卻讓我感到某種信心。也許他能為撥開蒂斯戴爾失蹤之迷提示些什麼。
  「說吧,帕克,怎麼回事?」他催問道,「監獄裡發生了什麼?」
  我當然也有軟弱的一面——有我此刻已無計可施的原因,更因為我已沒什麼退路。「是的,」我說,「監獄裡是出了事兒。而且是不可思議的事兒,我一點兒也沒有誇張。」我停下來深吸了一口氣,「如果我跟你說了,你能保證不再擴散嗎?」
  「那當然。」吉倫身體前傾,那只真眼流露出極大的參與熱情,「說下去,帕克。」
  雖然事先已經要求自己盡量平靜,但講著講著還是激動起來,我把細節全都講到了,吉倫聽得非常仔細,一次也沒有打斷我。在那晚之前,我還從沒見他如此激動過。他把鴨舌帽摘掉,用一隻手使勁梳理著稀疏的頭髮。
  「奇妙的故事。」他說。
  「可怕是個更合適的字眼兒。」
  「也對,是很恐怖。難怪你會如此不安。」
  「可這事根本解釋不通,」我說,「但又必須有一個解釋。我可不接受什麼超自然力之類的暗示。」
  「我要是你,帕克,就不這麼急著表態。在我走過的地方我碰到過不少人類或科學無法做出滿意解釋的事情。」
  我凝視著他,「你是不是說你相信蒂斯戴爾的消失是人力以外的力量安排的?」
  「不,不。我只是說考慮的範圍要廣。你把所有的細節都告訴我了嗎?」
  「我想是的。」
  「再想一想——要非常肯定。」
  皺起眉頭,我把事情的經過又細想了一遍。這次,蒂斯戴爾從踏板上落下去的一瞬間曾閃過一道銀光那個細節又浮上我的腦際;這個我還真忘記提了。我把它補上。
  「啊。」他說。
  「啊?這重要嗎?」
  「也許。還有什麼更特別的嗎?」
  「我想沒有了。時間那麼短,我以為是我的錯覺。」
  「它沒有再出現過嗎?」
  「沒有。」
  「你坐的地方離絞刑架有多遠?」
  「大約四十英尺。」
  「那間暗室裡裝了電燈嗎?」
  「沒——沒有燈。」
  「我明白了,」吉倫沉思地說。他抓起筆記本,打開它,用左臂擋住我的視線,開始用鉛筆在上面大寫特寫起來。他不停地寫了有三分鐘,直寫得我火冒三丈。
  「你這該死的,吉倫!」
  又寫了十秒鐘筆才停下。他對著寫下的東西又看了一會兒,然後才抬頭看我。「帕克,」他說,「阿瑟·蒂斯戴爾經營著什麼生意嗎?」
  「生意?!」這個問題令我驚訝。
  「對,我是說他總得有個經濟來源吧?」
  「這和發生的事兒有什麼關聯嗎?」
  「也許關聯還不小呢。」吉倫說。
  「他在一家紡織廠工作。」
  「而監獄裡就有一個紡織車間,對吧?」
  「不錯。」
  「是不是儲存著大量絲綢?」
  「絲綢?是的,偶爾。這——」
  沒容我把話說完,他又低頭在筆記本上寫了起來。我好不容易才壓下破口大罵的衝動,用一大口黑啤酒澆滅頂在嗓子眼兒的火氣,一會兒,非讓他給我講出個子丑寅卯來不可。可是,沒等我發問,吉倫突然合上了筆記本,從座位上站起來,俯身對我說道:「我要去看看行刑室。」
  「看什麼?」
  「核對一些事實。」
  「可是——」我也立刻站了起來,「你心裡已經有了一個可能的答案,我看得出來,」我說,「雖然我不知道就憑已有的情況你的答案是怎麼得出的。告訴我你是怎麼想的?」
  「我必須看了行刑室再說,」他堅定地說,「得不到證實的推斷我是不會說的。」
  這使我想起,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個怪人。畢竟我認識他還沒多久,而方方面面的人都認為他是一個怪人。不過,這以前我還真沒有懷疑過他的精神狀態,而且,他堅定的自信強烈地感染了我。
  因為我太需要破解這個謎團了,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能解脫,哪怕是暫時的,面前的這個人似乎就有這種本事。
  「很好,」我說,「我會帶你去監獄。」

  漆黑的夜幕雨還在下,只是沒有了電閃雷鳴,當我把車開過最後一個轉彎時,藉著車燈已能看到監獄的崗樓以及像抹了一層油似的獄牆。在雨夜的這個時刻,這個地方更顯得不近人情,令人絕望——這是我兩年典獄長干下來體會最深的。隨便一件無法預料的事就有可能毒化你周圍的空氣,把沉睡在你心底的恐懼喚醒。
  坐在我身邊的吉倫一言不發,直挺挺地坐著,雙手隔著筆記本放在雙膝上。我把車停在大門外的小停車場,等吉倫小心翼翼地把筆記本藏好,立刻緊跑幾步來到大門前。我對警衛打了個手勢,他在雨棚下點了點頭,讓我們進去。我們剛一進去,他立刻關上了鐵門。我則領著吉倫直奔行刑室而去。
  室內的警衛好像很緊張,看得出來,我們的到來他們是歡迎的。這裡比白天的時候更冷,儘管所有的燈都開著,但還是顯得很暗,氣氛比下午時更陰沉。幾小時前發生的事還在延續,起碼我的感覺是這樣。不知吉倫是否有同感,反正他沒有表現出來。
  他片刻工夫也沒有耽擱,逕直走向絞刑架,上了台階,來到平台上。我隨他來到踏板前,發現它仍向下打開著。吉倫四肢著地,趴在敞開的洞口向暗室裡窺望,然後抓住絞索仔細研究起繩頭兒來。突然,他以驚人的敏捷,直接跳進了暗室。接過我遞給他的手電筒,臉貼著地面,在底下爬行起來。他把我早些時候提到的那塊木片擺在我說的位置上,藉著光亮仔細端詳,然後又把它裝進花呢外套的口袋裡。
  等他從小黑屋裡出來時,臉上的表情既冷酷又有幾分得意。「在這裡站一會兒,好嗎?」說著他疾步走到為監刑人安排的坐席,高聲問道。「行刑時你坐在哪把椅子上?」
  「從左邊數第四把。」
  吉倫在那把椅子上坐下,拿出他的筆記本,打開,俯下身去。在他往本子上記錄時,我不耐煩地等待著。當他再次抬起頭來時,打在他臉上的燈光,讓他看上去像個幽靈。
  他說:「當格蘭傑把絞索套在蒂斯戴爾頭上時,霍洛韋爾也在踏板前抓著人犯的胳膊,是這樣吧?」
  「是的。」
  「站到霍洛韋爾曾經站過的地方去。」
  我移向踏板開口處,微微側身,給吉倫一個側影。
  「你肯定就是這個位置嗎?」
  「很肯定。」
  「當踏板打開時霍洛韋爾有什麼動作?」
  「向後移動了一下。」我毫不猶豫地說。
  「轉過瞼去了嗎?」
  「是的,不光是他扭過臉去了,還包括格蘭傑。一般情況下都是這樣。」
  「他的臉朝向哪個方向?」
  我皺起了眉頭。「這我不太肯定,」我說,「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踏板和絞索上了。」
  「你做得很好,帕克。格蘭傑搬動槓桿後,就站在原地沒動嗎?」
  「是的,他在讀秒。」
  「然後呢?」
  「就像我對你說過的,他走到踏板前,向暗室裡窺望。這也是劊子手的例行程序。當他發現裡面是空的時,發出一聲令人窒息的驚叫,然後跪下,把頭伸到裡面去看,蒂斯戴爾會不會滑脫繩索,爬到暗室的過道裡去了。」
  「他是在敞口的哪一邊跪下的,前邊,後邊,左邊還是右邊?」
  「前邊,但我沒看——」
  「能不能請你演示一下了?」
  我嘟噥了一聲,但還是照他說的做了。無聲無息地過去了半分鐘。我站起來,轉過頭,不出所料地看到一個奮筆疾書的吉倫。我從絞刑架的台階上下來。吉倫合上筆記本,帶著期待的表情站起來。「這會兒格蘭傑在什麼地方?」他問,「還在監獄裡嗎?」
  「我想不會吧。他下午三點當班,午夜下班。」
  「我們有必要盡快找到他,帕克。現在我已接近謎底,必須爭分奪秒。」
  「你已經揭開這個謎底了嗎?」
  「我肯定。」他催促我離開行刑室。
  當我們經過泥濘的放風場地時,我感到一陣眩暈,是吉倫信心百倍的神情感染了我,讓我也急不可待起來。我們來到行政管理區,進了羅傑斯的辦公室,我們發現他正準備離開。聽我問起格蘭傑的去向,羅傑斯說他是在五十分鐘前下的班。
  「他住在什麼地方?」吉倫問道。
  「在海恩思維爾,我想。」
  「我們必須立刻趕去,帕克。最好帶上五六個全副武裝的人。」
  我瞪著他問:「你真地認為有這個必要嗎?」
  「是的,」吉倫斬釘截鐵地說,「如果我們幸運的話,說不定還能阻止另一起謀殺。」
  開往海恩思維爾的六公里路程一點兒也不輕鬆,淫雨泥路更加劇了精神的緊張。一路上吉倫就是死不開口,他是認為格蘭傑是共謀犯呢還是無辜的一方?莫非他還想在格蘭傑家裡發現活的或死的蒂斯戴爾?他只說,過會兒自有分曉。
  我的車後座上有兩位荷槍實彈的獄警,羅傑斯駕駛著另一輛車緊隨在我們後面。說實在的,我心裡也在嘀咕,相信吉倫到底對不對呢,沒準他真是一個不牢靠的狂徒?或者是個好心辦壞事的傻瓜?甚至更糟,兩者都是?
  不管怎麼樣,現在已經沒有回頭路了。無論結果是什麼,我只能把身家性命堅定地交到雄鹿吉倫的手上。
  我們到了海恩思維爾村口。一位也住在這裡的獄警指給我看教堂前的一個街口,那座朝東的房子就是格蘭傑的住處。坐在我旁邊的吉倫終於開口了:「我建議咱們把車停在遠一點的地方,帕克。不要讓他知道咱們的到來。」
  我點點頭。我把車停在街角上後,羅傑斯也把車停在了我的後面。稍後,我們八個人擠擠挨挨地站在了雨地裡,朝格蘭傑住的房子窺望。
  這個街區有四座房子,街道兩邊各有兩座,分得很開。我們這一側的兩座,後面是草地,都黑著燈;對面那兩座稍遠些的黑著燈,而靠近我們的那一座,有一扇窗戶是亮的,煙囪似乎也在冒著煙,只是因為有雨,不易察覺罷了。前院裡有一棵大橡樹。房後則是一片松樹林。
  那位也住在此地的獄警說:「亮燈的那間就是格蘭傑住的房間。」
  我們離開路邊,經過松樹林朝格蘭傑的房間靠攏,讓其他人等在原地。吉倫、羅傑斯和我,繞過一口舊石井和茂盛的雜草,向屋前包抄。雷聲掩蓋了我們的腳步聲,吉倫儼然以指揮官的姿態,從西邊搶先佔據了窗下的位置。
  吉倫探頭朝屋裡窺視一下,但馬上就抽身一退並示意我到他眼前去。我站在他剛才站過的地方往裡一望,立刻看見了格蘭傑,他正非常鬆弛地站在壁爐前,拿著一根桶火棍在燒著什麼,但肯定不是木柴。屋裡並不是只有他一個人;另外還有一個男人正望著他。這個一瞼凶相的大漢,褲腰上還插著一把舊的左輪手槍。
  阿瑟·蒂斯戴爾。
  憤怒和釋然同時撞擊著我的心頭。我退後一步,把位置讓給羅傑斯。再明顯不過了,格蘭傑在蒂斯戴爾逃跑事件中是有罪的——一個一向得到我的喜愛和信任的人。但我也明白,任何人都是有價格的。有時我也會擔心自問,你自己又怎麼樣呢?
  羅傑斯看過之後,我們三人又回到後院。我把其他人叫過來,佈置了前後夾擊這所房舍的方案。我和吉倫的位置是在石井後的陰影裡。現在知道了,我的信任沒有錯——一時間,千言萬語都湧到嗓子眼兒來。我不得不咬牙忍住,現在還不是充分表達的時候,何況我還有那麼多問題要問。我們在沉默中等待著。
  三分鐘後,其他六個人先衝了進去我還沒聽到前的動靜,後門已經開了,我手下的人都衝了進去。隨即槍聲響起,壓過了雷聲。
  吉倫和我也進到屋內,首先看到的是格蘭傑,他坐在壁爐邊的地板上,頭埋在雙臂中。他並沒有受傷,獄警們也安然無恙。蒂斯戴爾躺在門廳中央,襯衣胸前已被鮮血染紅。但他只傷在肩上,嘴裡還在不停地咒罵著。看來他還得再受一次絞刑,仍然在箭山監獄的行刑室。
  六十分鐘後,蒂斯戴爾已被嚴加看守起來,痛悔不已但卻一言不發的格蘭傑也已被關進一間單人牢房。羅傑斯、吉倫和我都聚到我的辦公室來。這時,外面的雨已經變成雨霧一片。
  「聽我說,吉倫,」我鄭重地開始道,「我知道我們欠你很多,你的確應該得到重謝。但是,此刻我們更想聽到你對事情的解釋。」
  帶著心滿意足的微笑,吉倫說道:「當然。咱們就從霍洛韋爾說起吧。你們會很自然地想到他是不是接受了蒂斯戴爾的賄賂,幫助他逃跑。回答是否定的:他是個無辜的替罪羊。」
  「那麼,他為什麼被殺的呢?復仇嗎?」
  「不盡然。要了他的性命——但他不是死在他被發現的地方——是這個詭計得以實施的第一步。也可以說是整個計劃成功的先決條件。」
  「我不懂,」我說,「霍洛韋爾死時,逃跑計劃已經完成了。」
  「啊.實際情況並非如此,」吉倫說,「霍洛韋爾在那之前已經被謀殺了,大約是在四點到五點之間。」
  我們都瞪著他。「吉倫,」我說,「當時,羅傑斯和我,還有其他五個人都看到霍洛韋爾在行刑室內——」
  「你看到了嗎,帕克?行刑室是被燈照亮的。在一個陰沉的暴雨之夜,視覺是不可靠的,何況還有四十英尺遠的距離。你看到的是一個身量大體與他相當,穿著獄警制服,帽簷壓得低低的男人——一個你沒有道理懷疑不是霍洛韋爾的男人。你先入為主地認定了他的身份。」
  「從邏輯上講是這樣,」我說,「假如你是對的,他不是霍洛韋爾,那麼,他是誰?」
  「當然是蒂斯戴爾。」
  「蒂斯戴爾!天哪!如果蒂斯戴爾裝扮成霍洛韋爾,那個被押上來的又是誰呢?」
  「沒有人。」
  我的嘴閉不上了,屋裡死一樣的寂靜。我終於忍不住,大聲地打破了沉默:「你是說,昨天下午五點我們並沒有看到一個人被吊死?」
  「正是。」
  「你不是說我們大家都經歷了一次集體幻覺吧?」
  「不是。我相信你們看到的是阿瑟·蒂斯戴爾,就像你們相信你們看到的是霍洛韋爾一樣。允許我再次提醒你們:燈光很暗,當時你們沒有理由懷疑看到的假象。但是,回想一下,帕克,你實際上看到了什麼?一個黑帽冠頂,被兩個男人架在中間的人形?有沒有看到他行走時的腳踝或聽到他嘟噥出聲?一句話,有沒有可以證明那的確是個真人的證據?」
  我閉上眼睛,仔細回想了一下。「沒有,」我承認,「除了頭罩、鞋和衣服再沒有別的。但我的確看到上樓梯時的掙扎以及身體墜下踏板的過程。這又怎麼解釋呢?」
  「很簡單。像你們看到的所有的一切一樣,那也是假象。當時,格蘭傑和蒂斯戴爾只是放慢腳步用他們自己的動作造成那個人形在掙扎的假象。蒂斯戴爾在踏板前用的是同樣的手法。」
  「如果你說那個人形是個人體模型,我不能相信,吉倫。讓一個假人消失不是比真人更困難嗎?」
  「我從沒說過那是個人體模型。」
  「難道是魔鬼不成?」
  吉倫舉起一隻手,現出很自得其樂的樣子,「記得我問過蒂斯戴爾是做什麼生意的嗎?你回答說他在紡織工廠工作過。我還問過監獄的車間裡是不是堆放著絲綢?」
  「是的,我記得。」
  「那好,帕克,運用一下你的想像力。絲綢——光滑細密的絲綢可以做成一種什麼東西來著?」
  「我不知道,」話剛出口,答案突然又冒了出來,「我的上帝呀——是氣球!」
  「從效果看,是的。不管是縫是捆還是系,用絲綢做出一個大致的人形應該是沒有什麼問題的。只要有氦或是氫充過去,隔著四十英尺遠的距離,燈光昏暗,有頭罩和衣服的遮掩,被兩條壯漢左右架著——何愁效果。」
  我倒抽了一口涼氣。
  「手工活兒是蒂斯戴爾被關進死囚牢房後干的。所用材料無疑是通過格蘭傑從獄中的紡織車間得到的。做成後,我想是格蘭傑把它帶出監獄,進一步加工試用後又帶回來。當然,在行刑回到來之前無須充氣。至於在哪兒得到所需氣體,我猜鑄造車間一定會有裝氦氣的鋼瓶吧。「我點了點頭。
  「事情應該是這樣的,在四點與五點之間,當他們三人在死囚牢房裡時蒂斯戴爾用格蘭傑帶給他的尖錐殺死了霍洛韋爾。然後,格蘭傑用很短的時間運走了霍洛韋爾的屍體,把氦氣瓶還回了鑄造車間,雷雨天氣是很好的掩護,即便沒有這個天賜良機,這個險也是值得一冒的。
  「當格蘭傑和蒂斯戴爾把氣球人形帶上絞刑架後,作為劊子手的格蘭傑小心翼翼地把絞索套上。你告訴過我,帕克,他是最後一個檢查絞索的人。我認為,就是在這個過程中,他把你後來在暗室中找到的那截尖利的木屑插了進去。當他把絞索收緊時,他是在確保木屑的尖頭正好項在氣球的表面,這樣,踏板打開時,充氣的絲綢氣球就會被扎破。那小小的爆裂聲很容易被忽略,雷聲又一次幫了忙。繩索的擺動,當然是由猛烈的排氣引起的。
  「在讀秒的六十秒鐘內,氣球早癟了。這時的暗室裡,除了一堆衣服、一雙鞋和一個癟氣球外就再沒有別的了。為使詭計得逞,得把除頭套以外的所有東西都收回來,這也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你在告訴我你曾經看到絞架上銀光一閃時,我已經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那是一根很細的鐵絲在燈光照射下的反光,這根鐵絲一頭握在格蘭傑的手上,另一頭則繫著底下那堆衣服、氣球和鞋。當格蘭傑扳動槓桿時,這根長七八英尺的鐵絲被盤成一圈握在他的手裡。
  「當他背對著你們跪下時,他只需解開他的長風衣的前襟,把那些雜七雜八的東西拉上來,塞進懷裡。毫無疑問,這會給他增加一個可疑的腰圍,但是,所有的注意力馬上就會轉移到別的事情上去了。你也注意到了,帕克——那個很有提示性的線索——格蘭傑再次站起來時,像害病似地摀住了肚子。而實際上他在做什麼呢:他怕那個包裹從風衣下掉出來!後來,他就抱著那個包裹離開了,下班時把它帶出了監獄。我們在他的宿舍看到他在壁爐前燒的就是這堆東西。」
  「可是,蒂斯戴爾是怎麼離開監獄的呢?」
  「以最堂而皇之的方式,」吉倫說,「從前門走出去的。」
  「什麼!」
  「事實如此。要知道,他穿著獄警的制服——還是格蘭傑提供的——那又是一個風狂雨驟的傍晚。我也注意到,今夜咱們第一次到這裡時,門衛是多麼急於回到他的崗樓裡:那裡面畢竟舒服一些。他幾乎根本沒有看你的臉,也沒有問問我是誰。很顯然,蒂斯戴爾往外走時情況也是如此,他穿著制服,根本不用給門衛一個正臉。獄警們到點下班,門衛有什麼理由生疑。
  「另外,我懷疑蒂斯戴爾就是開著格蘭傑的車走的。等到格蘭傑下班時,我揣摸,他搭的是另一位獄警的車。至於他自己的車出了什麼問題,他隨便搪塞一句就過去了。
  「當然,我的確沒有把握能在格蘭傑那裡找到蒂斯戴爾;我只是通過其他事實做出邏輯性的推理。因為格蘭傑是唯一還活著的當事人,如果有人知道逃獄是否成功,那也只有他了。而據我對蒂斯戴爾本性的瞭解,他在乎的不是格蘭傑的死活,不管他事先曾做出過什麼樣的承諾。」
  我坐得更直了。
  「如果蒂斯戴爾逃獄是輕而易舉的事,他又何必做什麼氣球?乾脆在四五點鐘之間,靠格蘭傑的幫助,殺了霍洛韋爾,於行刑前離開監獄?」
  「我是這樣想的,他預料到一隻煮熟的鴨子飛走後會出現什麼情況,那將使他有充裕的時間安全地撤離。如果你們大惑不解或亂做一團,就不會想到立刻發警報,假如他從牢房直接逃走,你肯定會那麼做的。還有,我隱隱地感覺到,置你們於驚恐萬狀之地能極大地滿足他的復仇欲,這也是他樂於見到的效果。」
  「你真是個聰明人。」我靠回到椅背上。
  吉倫聳了聳肩膀,「破解這類謎團更多地是靠邏輯而不是聰明,帕克。就像幾小時前我對你說過的那樣,一味排斥超自然的神奇力量並不明智;在沒有明顯的證據可尋的情況下,答案往往來自冥冥之中的某種感覺。不可思議的事兒我碰到的太多了,有些可比這玄乎,其中的大多數都和幻覺有關。今後我還少不了會遇到這類事兒的。」
  「為什麼要這麼說呢?」
  「這也要看是什麼地方,有一次就會有第二次,」他一本正經地說,「我們能做的就是去迎接它們的挑戰。」
  我眨著眼睛問道:「你是說你早就料到箭山監獄會有這類事兒發生?你能預知未來?」
  「也許是。也許不是。也許我只是一個喜歡旅行的通俗作家。」他故弄玄虛地衝我一笑,夾著他的筆記本站了起來,「我不能再跟你說下去了,帕克。」他說,「我都快渴死了。你是不是碰巧知道這鐘點兒哪兒還能喝到黑啤酒?」
  一星期後,什麼招呼也沒打,吉倫突然離開了箭山村。今天他還在這兒,明天就不知去向了。我不知他去了什麼地方,從此再沒有看到過他,也沒有了他的消息。
  雄鹿吉倫是誰?雄鹿吉倫是什麼?一個奇人或一件奇事會不會相互感應彼此促發?那些看似自然或巧合的事兒會不會是超自然力量的結果呢?也許現在你能理解了,為什麼這些問題,在我碰到他六十年後,還在我心裡盤桓不去?為什麼我仍然念叨著偶然從他的筆記本上讀到的那個句子,它可能是讀懂雄鹿吉倫地一把鑰匙:
  如果一個吉姆巴克單獨站在海岸邊,在月黑風高時歌唱,有多少沙礫會印上他的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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