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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三班車

  五月的一個星期六早晨,弗蘭克醒來時,腦中醞釀著一個想法:除掉安迪。
  安迪是弗蘭克的五十五歲的姐姐,她像男人般昂首闊步地走路,一頭剪短的灰髮,嗓音像牛蛙叫的聲音。
  弗蘭克憎恨她。有生以來,他沒有一天能忘記她的聲音和影子。
  他最早的記憶是五六歲時,有一個下午,她發現一隻小小的麻雀在一堆高高的雜草中掙扎,顯然是受了傷。弗蘭克著迷般地看著安迪用一個木箱和鐵絲做鳥籠,然後命令他去抓一把葵花子或一兩條蟲做飼料,一個錫制的淺盤盛水。
  「現在,」安迪把麻雀送進籠子,關緊籠門後說,「你好好照料我們的小鳥,也許我們可以治好她。」
  弗蘭克細緻地照顧小鳥,一個星期左右,受傷的鳥兒似乎痊癒,並且開始在籠裡嗽叫,跳躍。有一天安迪說:「我們來看看小鳥是不是能飛。」她大笑著打開籠門,麻雀跳出籠,展開雙翅,向天空翱翔一兩分鐘,然後突然搖擺一下,鼓動雙翼,落到地面。
  弗蘭克好容易才明白過來為什麼鳥飛不動,原來安迪在麻雀的一隻腳上繫了一條長長的線。她大笑著把鳥兒拉回來,就好像釣一條魚一樣,放回籠子。
  安迪不理會弗蘭克的抗議和祈求,日復一日地重複那套折磨,讓麻雀嘗一會兒自由,然後無情地拉回籠子。終於,有一天早晨,當弗蘭克去餵水和飼料的時候,發現麻雀掙脫繫住的繩子,獲得自由時,他竟輕鬆快樂地哭了起來。
  也許就在那時候,他下意識地開始想到自己是另一隻無助的麻雀,被安迪殘酷地繫住……
  弗蘭克十八歲那年,應徵入海軍服役,他立志絕不再見到姐姐,但是,德國的潛水艇粉碎了弗蘭克的志向,也摧毀了他的人。在醫院住了一年之後,他終於跛著回家;回到坐落在距離鎮中心十五里孤寂荒僻的古老農舍。
  一到家,安迪就不許他放任自己,要他喂雞,種菜,每月還得把他領到的殘廢救濟金雙手奉交給她。
  弗蘭克經常想,假如他們有台電視機的話,生活也許不會那麼枯燥,但是,每當他冒險提建議時,安迪就冒火說:「我們吃飯就夠難的了,你還要電視!假如你不是這樣一個窩囊廢的話,你該知道如何修理收音機!」
  孤寂的日子一天天過去,每週惟一可以使弗蘭克挺起腰,淡藍色眼睛發出興奮光芒的是星期六。
  晚飯後,安迪會坐在他們的老爺卡車上,不耐煩地等弗蘭克爬上車。他們的目的地總是一樣:路南邊六里路,傑西警長的家,去看警長太太和孩子們。
  弗蘭克在安迪下車後,總會再發動引擎,去鎮上的悠閒餐館。
  當他跨進門檻時,迎接他的總是傑西警長。
  「晤,準時來了。」警長會用低沉的嗓音說,「怕女人的弗蘭克來了。」於是,以後的十分鐘裡,弗蘭克和他姐姐就被無情地嘲笑不止。
  弗蘭克並不介意,他很感激舒適餐館的溫暖,鎮民的友誼,即使他們嘲笑的是自己,他也總是微笑著,在吧台邊坐下來,啜飲兩杯啤酒,一直到接安迪的時候。
  就這樣,一周又一周,一年復一年,一成不變。
  弗蘭克知道有一天他會幹掉安迪。
  那是在奇跡發生後不久。安迪接到露茜表妹的一封來信。表妹住在九十里外的裡治威。
  她又耍那套捉迷藏的把戲,不立刻透露信文內容,只帶著一種狡黠、得意的神色,一星期後才宣佈:「我想可以去。」
  弗蘭克咽吞一口豆子。
  「當然,我只去一兩星期,也許三星期。」
  「唔。」
  「也許我們可以來得及買台電視陪伴你。」
  弗蘭克推開盤子,站起來。
  安迪驚愕地瞪大眼睛,問:「你不吃完東西?」
  「吃夠了。」弗蘭克打開廚房門,一拐一拐地向遠方的草原走去。
  安迪知道,他多麼渴望有一點兒私生活,一點兒慰藉,一點兒寧靜。
  她一向都知道!
  但是她不知道的是;這一次她不能再欺騙他了。
  她並不知道,表妹的信抵達後不到二十四小時,弗蘭克就發現了藏信的地方,並且看到信的內容。露茜表妹根本沒有提要安迪去玩兒的事,她只是向安迪借錢,安迪決不會理她。弗蘭克在徐風微拂下的草地上盲無目的地漫步,他多希望表妹真正邀安迪去玩兒!而且不只去那麼兩三個星期,而是永遠!
  下一個星期六,當他到傑西家去接安迪的時候,她才坐下,就開始她的戲弄。
  「傑西太太說,我應該收拾行李,去看看露茜表妹,我已決定去了。」
  弗蘭克斜看了她一眼,看見她臉上熟悉的、狡黠的微笑。他知道,她以為他會信她那套謊言,相信她會放他自由,然後像繩子上的麻雀一樣……,那夜弗蘭克輾轉反側,不能成眠。他腦中的惟一思想就是如何幹掉安迪。
  最後,他終於睡著了。
  下一個星期六,當他踏入悠閒餐館時,另一個奇跡發生了。
  「嗨,弗蘭克,」傑西警長用低沉的聲音說,「聽我太太說,你要失去一會兒安迪了,那不是很糟糕嗎?」餐館裡的人哄堂大笑。「你準備如何消遣自由時間?」傑西警長問。
  弗蘭克幾乎沒有聽見他的話,他有一個狂野的想法,那想法使他的心亂跳,使他濺出來一些啤酒。
  他知道如何下手了!
  當笑聲平息,他的雙手不抖的時候,他急急吞下最後一口啤酒,站起來,走到外面,將卡車開出鎮外,一直到路盡頭,荒僻無人煙的地方,然後停在路邊,熄掉馬達,坐在黑暗中,策劃每一個細節。
  他決定等候一個星期——不,兩星期——以確定安迪是否繼續耍她那套邪惡的把戲,一直撒謊到底。
  他開車到傑西家,安迪因他的遲到暴跳如雷。待她平息時,弗蘭克決定冒險問她一個問題:「你和傑西太太談沒談去看表妹的事?」
  「當然談了。」安迪不高興地說,「我告訴她我可能隨時走。」
  隨時走!弗蘭克幾乎笑出來。
  下一個星期六在悠閒餐廳時,傑西警長幾乎對他吼叫說:「弗蘭克,你差不多要成為自由男人啦,是嗎?我太太說,你姐姐隨時要走。」
  「是啊,」弗蘭克平靜地回答,同時爆飲著啤酒,「隨時走。」
  那天晚上他按時去接安迪。她在卡車上坐定後,有一會兒姐弟倆都沒有開腔。最後,弗蘭克終於打破沉寂。
  「在餐廳遇見傑西警長,」他不經意地說,「他說你告訴他太太,你準備隨時出發。」
  安迪嗤之以鼻:「你的耳朵和其他部分一樣遲鈍嗎?我已經告訴你一百次,我要去看露茜。」
  「是啊,」弗蘭克點點頭,「你是這麼說過,但是我不知道你也告訴了傑西太太。」
  「我告訴你吧,我今天晚上又跟傑西太太說了一遍。」
  「又說一遍?」
  「當然。」
  「那麼,你是說真的?」
  「嘿,」她的嘴角浮出角黠的微笑,「假如我不是真的,我為什麼要說這種事?」
  弗蘭克的心在歌唱。他將卡車開進老穀倉,撿起領先藏在方向盤下的鐵鎯頭,跟隨安迪進屋。「我想你看到我走會難過。」安迪洋洋得意地說著,轉身背對著他,逕自在黑暗的過道掛衣帽:「我猜你會難過……」弗蘭克揮動鎯頭,打斷她的話。
  然後,他有條不紊地工作,邊做邊吹口哨,差不多到天亮才完工。
  他不留痕跡地讓安迪安靜、無聲地躺在草原上的一口古井裡。
  下一個星期,弗蘭克走進悠閒餐館,沒等傑西警長招呼,就快樂地宣佈:「安迪終於到裡治威去了。」說著他要了一杯啤酒。
  「是嗎?」傑西警長吹了聲口哨,「沒有想到這老妞還能成行,你們那輛老爺卡車經得起路上的顛簸嗎?」
  「卡車?」弗蘭克搖搖頭,「我送她坐星期三六點十五分的班車走的,她和兩隻衣箱。」事實上,他把安迪大部分東西一起扔進她長眠的地方。
  餐廳裡有一陣突然的不尋常的靜寂,但是弗蘭克沉浸在自己的快樂中,沒有注意到。
  「你送安迪乘班車?」傑西警長緩慢地問,「星期三?」
  「對。」
  「你肯定?」
  「我當然肯定!」弗蘭克咧嘴笑著,「我要用殘廢救濟金買台電視。」另一個快樂的念頭擠進他腦中,「也許我要買電視、收音機和電唱機混合的那種。」
  餐廳裡的靜寂持續著,弗蘭克模糊地知道傑西警長站在他旁邊。
  「我猜你的收音機又壞啦,呃,弗蘭克?」傑西警長問。
  弗蘭克笑出了聲:「那個老收音機至少有半年沒有響了。」
  「那你當然不知道。」
  弗蘭克轉向他,迷惑地問:「知道?知道什麼?」
  「城裡在鬧罷工。」傑西警長沉重地說,「現在沒有一輛班車進出這裡。」他將一隻堅定的手沉重地搭在弗蘭克肩上說:「現在,假如安迪真的去了,弗蘭克,告訴我,她去哪兒了?她在哪裡?」
  弗蘭克目瞪口呆,無言以對,他所能想到的是繫在繩子上的麻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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