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山崎昌子被捕。
田島寫了相關報導。既然身為社會版的記者,又負責該事件,他不得不寫。依照原先向總編輯承諾過的,田島的報導比其他報社更深入,因為遭逮捕的嫌犯是他的戀人,所以他還寫了些只有他才知道的事。
田島勉力提筆書寫。寫完後,他將原稿交給總編輯,然後要求道:
「我能請兩、三天假嗎?」
因為他已身心俱疲。
「好吧。」總編輯答道。「你暫時休息一陣子也好,然後就將這一切忘掉,知道嗎?」
如果能忘得掉,他也想忘掉,但是人的心靈真能如此自由嗎?
總編輯給了他三天假。
該如何利用這三天呢?如果只是輕微的痛苦,那麼大可籍酒澆愁,然而,如此嚴重的創傷,根本不是酒精所能治癒的。
田島考慮外出旅行,他想到某個遙遠的地方茫然地度過三天。
田島前往銀行,將六萬數千元的存款全部提須出來。他不喜歡儲蓄,之所以存了這筆小錢,全是因為想跟昌子結婚的關係。說起來有些荒謬,是「夢」讓他變得現實,然而,如今昌子已經遙不可及,存款也就失去了意義。
田島想要到離東京最遠的地方。他覺得北海道不錯,於是買了十八時五分飛往札幌的機票。
四引擎的噴射客機僅飛行了一小時便將田島載至札幌。
札幌正飄著雪。步出機場搭上計程車之後,田島交代司機「載我到一處安靜無人的地方。」然而,司機卻將他載到遊客眾多的定山溪溫泉。田島原想去一處連電視、報紙都沒有的偏僻溫泉,但等他在旅館前下了車後,便再也提不起勁去尋找符合期望的溫泉。
這是一間鋼筋水泥蓋成的大而無當的旅館。一名女服務生帶領田島到房間,她對每個房間皆裝有電視及音響,設備不亞於東京的一流旅館似乎頗感自豪,但田島卻為此露出苦笑。
等女服務生離去後,田島立刻用布將電視機蓋起來。
沐浴後,田島隨即上了床,雖然肉體極為疲倦,但卻遲遲無法入眠。
腦海中浮起種種往事。
他想起第一次擁抱昌子的情景。當時她說:「我害怕會失去你。」或許那時昌子就已經有心理準備,知道自己可能會被逮捕了吧。
田島絲毫不恨昌子,即使已經知悉十一月十五日的健行全是她精心策劃的,他仍無怨無尤,心中所剩的只有苦痛而已。
由於輾轉難眠,田島躺在床上連抽了幾根煙。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流逝,清晨的腳步很快就來到了。窗外的晦暗開始消散,天邊浮起魚肚白,降雪仍未停歇。
田島聽到門口響起輕微的聲音,是女服務生在門口扔下早報。明明不想看報紙,但由於習慣使然,四島反射似地從床上跳起。
昌子被捕一事應該已經出現在昨天的晚報,那篇報導是田島寫的。至於為何殺死久松實及田熊金,昌子堅持不肯透露動機。
昌子究竟對警方說了些什麼呢?
田島來不及坐下便先攤開報紙,報紙的上方有些濕濡,大概是因為報童在雪中送報的關係吧。報紙是日東新聞的北海道版。
一翻開社會版,「山崎昌子供出殺人動機」的標題赫然映入眼簾,田島的表情整個僵住了。
田島不顧一切地讀下去,不論報上怎麼說,他都不會感到意外。
然而,在閱讀標題之下的報導之後,田島的臉色逐漸轉為蒼白。
2
「我受到久松實的外貌及花花公子般的魅力所吸引,因而與他發生肉體關係。我原以為他有意跟我結婚,但久松根本沒這個意思,然而,我又無法下定決心與他分手,所以便維持著不幹不脆的關係。後來我又認識了一位年輕人,由於我厭倦了跟久松的關係,所以想要跟那位年輕人結婚。但是,我害怕自己跟久松的關係會曝光,所以便付了二十萬元給久松,要求他不要說出我們之間的關係。我支付這筆錢,是為了和久松斷絕關係,但當我提出此一要求後,或許久松會不得立刻放手,所以不肯答應,照這種情況下去,我便無法跟那位年輕人結婚。所以我決定要殺害久松。至於殺害公寓管理員,是因為我去找久松時被她撞見的關係。」
這是昌子的自白,後面還刊載著搜查一課課長的談話。
「這是一樁典型的情癡犯罪。嫌犯與偶然相識的中年男人輕易發生肉體關係,之後又結交了新的戀人,起初想用錢來堵住前任男友的口,等發現此法行不通後,便輕易地加以殺害,這種冷酷的作法實在令人無法同情。總之,這樁案件著實發人深省。」
(謊言——)
這是謊言!絕對是!昌子的自白是胡亂捏造出來的。若非警方使用了誘導式詢問,便是昌子編造了一套謊言。
田島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份自白全是謊言。從那一晚相擁時昌子的反應來看,他相信昌子還是個處女,他並非只憑床單上的落紅來判斷,他能感受到昌子因羞赧而渾身顫抖的那種肌膚觸覺。
不論昌子與久松之間有哪種關係,田島都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縱使昌子從久松那裡取得毒品,縱使她是個吸毒者,田島也不會驚訝,而且相信自己會原諒她,但他無法忍受報導上所說昌子與久松之間有「愛」的糾葛。她愛的應該只有田島一個人,不應該會有其他的男人。
女服務生端早餐入房,田島立即請她代為叫車。
「如果您是想去洞爺湖的話,道路已經因雪而中斷了。」
女服務生答道,田島大聲說了句「不是」。
「我要回東京,不是有一班九點四十分的飛機嗎?」
「是的,是有這班飛機——」女服務生露出暖味的表情答道。
田島幾乎連碰都沒碰早餐,只顧著匆忙整理行囊。
雪依然繼續飄落。
3
田島在飛機上睡著了,他做了一個噩夢,夢見昌子被吸進黑暗之中,他在後面拚命想要追趕,但不知被誰抓住了肩膀,以致動彈不得。
他醒了過來,發現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是空中小姐的纖纖玉指。
「您醒了嗎?」空中小姐笑著說。
「馬上就要降落了,請您繫好安全帶。」
田島將安全帶繫上。
飛機隨即降落,東京的天空雖然冷冽但很晴朗。
田島從機場直奔警視廳,他必須去會見一課課長,問清楚昌子的自白供詞。
課長不在辦公室,田島只能見到中村副警部。
「你不是休假去了嗎?」
中村副警部不解地望著田島。
「我也覺得你有必要作個假,正為你感到慶幸——」
「我是請了假,昨天搭飛機去了和保。」
「那為何不在北海道悠閒度假呢?要是我,一定會這樣做。」
「我做不到。那件事是真的嗎?我是指昌子的自白供詞——」
「真的啊。由於跟警方預測的動機相符,所以皆大歡喜。不,警方並沒有使用誘導式詢問,是她自動說出來的。」
「她跟久松有肉體關係嗎?」
「沒錯,我知道這對你是一種打擊,但我認為山崎昌子的自白並無虛假,因為再也找不出其他動機了。我曾去過她的家鄉巖手的K村,但發現久松並未去過該地,而村公所及派出所的人也都說不認識久松。換句話說,勒索的把柄並非源於巖手,如此一來,必定就是在東京了。然而,在東京也找不到相關證據,找不到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久松及山崎昌子本身就是勒索的把柄。簡單地說,這次事件是為了清理三角關係所造成的女性悲劇。」
「錯了。」
「什麼地方錯了?」
「昌子與久松絕對沒有肉體關係,那是謊言。」
「我明白你這樣想的心情——」
「不,我不是基於個人感情才這樣說的,我知道他們兩人之間沒有肉體關係。」
「知道?」中村副警部一副不解的表情。「你所說的知道是什麼意思?」
「知道就是知道。」田島頑固地重複同一說詞。
「昌子撒了謊,應該是另有其他動機。」
「你這樣說就傷腦筋了,這的確是她的自白,而且警方也不認為這份自白有任何不妥之處。」
「她不是會為那種事就犯下殺人罪的女人。照這種說法,昌子不就成了十足的惡人?」
「一定另有真正的動機,請你查出來。」
「請別強人所難。」
中村副警部聳聳肩。
「警方無法因你的個人要求而重新展開搜查,事件已經結案,已經從警方的手上移到檢方手上了。」
「但這是不對的,再說,事件還沒完全解決呀,已經明白昌子跟天使的關係了嗎?」
「她自己說不知道什麼天使不天使。警方的看法是這樣的,對久松而言,只有山崎昌子才真正稱得上是天使,我認為這種可能性很高。」
「——」
中村副警部得話讓田島想起田熊金所說的話,她說過來找久松的是個年輕的女人,而她後來也對久松說「你不該欺負那個像天使般的人。」田熊金見到的女人大概就是昌子吧。
既然昌子在田熊金的眼裡看起來像「天使」,那麼久松持同一看法也就不足為奇了。或許中村副警部的話是正確的,田島覺得自己屈於下風。
「但是,」田島說道。「那個藍色信封呢?你知道底片中的女人是誰嗎?」
「不知道,可是任何案件都會殘留部分無法解決的疑點,我認為這個部分與案件無關,我對那張底片的看法也是相同的。」
「你能證明這些跟這次的案件無關嗎?」
「我只能說無法證明。但真兇已經遭到逮捕,所以就算將這些認定為無關也不打緊。」
「你能將那張照片借給我嗎?」
「你想幹嗎?」
「我想要調查看看,我想查出昌子為何要撒謊。」
「先前我已經答應借給你,所以沒什麼問題,但底片卻不能借你——」
中村副警部從桌上取出那張八乘十的照片,放在田島面前。
「我不知道你有什麼打算,但我認為那是徒勞之舉。」
中村副警部用忠告的語氣說道。
「就算像你說的那樣,另有不同的動機,也無法推翻山崎昌子殺害久松實及田熊金兩人的事實。」
「這我知道,」田島用乾澀的聲音答道,然後將照片塞入口袋,站了起來。
「我知道,但我還是想弄個明白。」
4
踏出課長室時,田島突然感到一陣輕微的暈眩,或許是昨晚整夜沒睡的關係吧。田島用力揉了揉眼睛,掏出一根煙點上,然後邁步朝出口走去。
屋外洋溢著乾爽的冬陽,儘管是透明和煦的陽光,卻讓疲累的田島感到刺眼。
田島在水溝旁停下腳步,他不知道此刻該何去何從,究竟得問誰才能理出這個案件的真相呢?
他想直接去見昌子,好問她為何要撒謊。然而,此刻可能無法獲準會面,就算能會面,他也沒把握昌子會吐露實情。
仁立在原地,田島取出了照片,但陽光的反射讓他看不清楚,何況站在警視廳的門前也讓他心神不寧。
田島走到有樂町,跨進日東新聞社後面的一家咖啡館。
每到黃昏,這家咖啡館便人滿為患,但在午後一點的時段裡,客人卻是稀稀疏疏。田島落坐後,點了一杯黑咖啡,然後取出照片放在桌上。
沒有任何證據顯示這張照片與案情有關,或跟昌子有關,但既然沒有其他可供調查的線索,那麼也只能從這張照片著手調查了。
一個正要穿過大門的和服女人的背影,光憑這樣的一張照片能看出什麼呢?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任何線索。
警方認為照片中人既非已死的片岡有本子,亦非酒吧的媽媽桑絹川文代,當然,也不是昌子,而是一名田島不認識的女人。
田島將注意力轉移至建築物。
看起來像是一棟郊外的建築物,但看不出是哪裡,或許是東京的郊外,也或許是其他地方。建築物本身看起來有點兒像是醫院或學校,是一棟相當大的建築物,但門柱上的字卻無法辨識。
照片的右方有一座山脈的稜線,雖然看得出是一座矮山,但是田島說不出是哪座山,然而,若要說這張照片中有任何可以稱為線索的東西,目前大概就只有那座山了。
若讓登山專家過目,是否能認得出是哪座山呢?
田島向咖啡館借了電話,撥了報社社會部的號碼,找一位姓立花的同事。
「到底怎麼回事?」
立花接到電話,劈頭便問。
「我以為你正在某個溫泉享福呢。」
「正好有點小事,可別對總編輯說。」
「知道了,有什麼事?」
「有事想請教你。我在後面的咖啡館,你能過來嗎?」
「馬上去。」
約五分鐘後,立花推門進來。他的個頭雖然不高,但體格很健壯,學生時代是登山社的社員。
田島拿照片讓立花過目。
「你認得出這是哪裡的山嗎?」
「這個嘛……」
立花面有難色地凝視著照片。
「這不是高山,大概只有五、六百公尺高吧,但看不出是哪裡的山,因為這種山到處都是。」
「連你這個登山專家也看不出來嗎?」田島露出失望的神色說道。
「我不是專家。」立花笑著說。「若拿給真正的專家看,或許能認得出來。」
「山嶽協會的人嗎?」
「不,那些人對日本阿爾卑斯山或喜馬拉雅山很熟,但對這種矮山就沒轍了。有位比他們更好的專家,是一個名叫植樹裕一的男人。」
「植樹裕一?」
「他是專柏山脈及高原的著名攝影家,他可能認得出來。」
「地址呢?」
「神奈川縣的平塚。他家是一間奇怪的圓形屋,一出火車站就看得到,非常容易找,你要去嗎?」
「嗯。」
田島點點頭。
5
田島在平塚車站下車後,到車站前的香煙鋪打聽植樹裕一這個人,立即就得到了答覆。看來他在此地算是知名人土。
如同立花所說的,植樹裕一的家是一間圓形玻璃屋。
幸好植樹在家。他是個滿頭白髮、面貌詳和的人,親切地請田島進入四面皆是玻璃落地窗的工作室,從工作室裡可以瞧見白雪覆頂的富士山正面,令人覺得這真不愧是山嶽攝影家的工作室。
植樹告訴田島,他每天都在這裡和富士山對坐,而富士山每天都呈現出不同的面貌。
田島取出帶來的照片。
植樹瞇著眼端詳了一會兒。
「是座矮山嘛。」
「認得出是哪裡的山嗎?」
「嗯,讓我慢慢想想看。」
植樹露出微笑,他從照片上移開視線,慢條斯理地掏出煙斗點上火。當一個人每天都在眺望山脈或高原,或許性格就會變得悠閒自在了吧。
「好像是東京近郊的山。」隔了一會兒,植樹才說道。
「我以前曾在東京住過一陣子,那時候經常拍武藏野的照片,我覺得那時好像見過這座山。」
「武藏野——」
田島喃喃自語,俄頃才瞪大了眼睛,久松遇害的三角山那一帶應該也是屬於武藏野。
植樹從後頭搬來一大堆相簿,從其中抽出一本用筆寫著「武藏野」的簿子翻閱。
「請看這張。」植村指著其中一張照片對田島說。
那是一張逆光拍攝的草原風景照,芒草穗尖發出閃亮的白光,而背景中的那道黑色稜線,的確和田島帶來的照片頗為相似。
「我想大概是同一座山。」植樹用沉穩的聲音說道。
「這是在哪裡拍的呢?」
田島問道,植樹將照片取出,翻到背面。
背面用鉛筆寫著「攝於百草園附近」。
「我認為你帶來的照片大概也是在百草園附近拍的。」
植樹依然帶著滿面溫和的笑容說道。
「百草園?」
田島露出緊張的神情。
因為百草園就在京正線聖跡櫻丘的下一站。
(這張照片或許跟這次的案件有關。)
6
翌日,田島再度搭乘京正線前往三角山,三角山的後面便是百草園,若登上山頂,或許便能看見照片中的建築物。
田島已經是第三次來此,但前兩次皆末登到山頂,都是在久松滾落之處折回。
田島沿著舊道登到山頂。
由於天色陰沉,所以視野並不好,附近的山脈看起來彷彿籠罩在淺灰色的煙霧中,雖然跟照片中的稜線很像,但卻沒有十足的把握,或許是因為了望的角度不同吧。
田島將視線由遠拉近。
新建住宅的屋頂或藍或紅,看起來頗為艷麗。
枯寂的稻田、黑黝黝的雜木林,以及百草園的庭園也隨之映入眼簾,但四處皆找不到照片中的建築物。
田島朝著百草園的方向下山。
一穿過山腰的小溪,便見到一片雜木林在眼前擴展開來,林中有一條赤褐色的道路往西延伸,途中看到一個路標,上面寫著「柚木村」。
沿著道路步行約十分鐘,見到右邊高地有一間學校,走到校門前,便見到「柚木中學」這幾個字。
(是這道門嗎?)
田島取出照片比對,但似乎不是,門的形狀也不同。
田島隨即發現學校旁有村公所,於是舉步前往。柚木村公所是一棟新蓋的二層樓建築。田島入內,將照片拿給裡頭的女職員過目。
女職員似乎是本地人,對照片端詳了一會兒,然後小聲說道:
「好像是多摩療育園。」
「多摩療育園?」
「是附近的一家醫院。」
女職員這次改用清晰的聲音答道,但似乎也沒什麼把握,所以又對旁邊的一名青年說:
「你過來看一下好嗎?」
正在用粗指頭笨拙地撥算盤的那名青年慢吞吞地起身,從女職員的身旁探頭瞧著照片。
「這是多摩療育園。」青年說道。
「我每天從那門前經過,所以很肯定。」
「在什麼地方呢?」
田島輪流瞧著兩人的臉孔問道,青年望著田島回答:
「沿村公所前的道路一直往前走,就在左手邊,走路約十分鐘。」
7
走了一會兒後,田島見到左手邊有一道長長的矮牆。
田島沿著牆走,在門前停下腳步,的確是照片中的那道門,在門的後方還可看到那座頗費疑猜的山脈。根據地圖上的標示,那是由城山、高尾、小佛等山頭村成的五百公尺高的山脈。
門上掛著招牌,由於相當古舊,若不近看根本看不清楚上面的字。田島走近一看,上面寫著「多摩療育園」。
從招牌看來,田島猜想這裡可能是一間肺結核療養院,如果真是如此,那麼這裡必然有很多稱為「白衣天使」的「天使」。
田島穿過那道門。
前面是一片塵土飛揚的寬敞庭院,雖有花壇,但時值冬天無花可賞,使庭院顯得分外廣闊,令人有一種荒涼的感覺。
院中見不到半個人影,寒風冷颼颼,在這樣寒冷的天氣裡,患者跟護士大概都躲在病房裡吧。
田島佇立在庭院,顛到寒意刺骨,他一面呵出白色的氣息,一面走近寫有「詢問處」字樣的那扇小窗。他敲敲玻璃窗,立即有一名在火爐邊取暖的年輕男人起身走了過來,那男人打開玻璃窗,問道:「有什麼事?」
田島遞出名片,請求會見負責人。
男人心不在焉地望著名片,頭也不抬地說:
「採訪嗎?」
「不,是因為私事求見。」
男人抬起頭說道:
「是嗎?我想你是白費力氣,但還是先見見園長吧。」
「白費力氣?」
「因為沒有空床位。」男人答道。
他似乎是誤會了,大概聽到是私事,以為田島是為了親人的住院問題而前來請托,田島也懶得更正,一聲不吭地站著。
男人帶領田島穿過走廊,來到另一棟建築物,上了二樓走到盡頭,便見到一扇寫著「園長室」的門。
男人先行入內,一會兒後出來對田島說:「園長說要見你。」
園長室約有六個榻榻米大,一名坐在旋轉椅上的中年男人向進門的田島打了聲招呼,然後請田島在一旁的椅子落坐。
中年男人身穿西裝,外面罩了一件白袍。他的個頭矮小,看起來沒什麼派頭。
「我是村上,負責管理這間療育園。」
男人說道,鏡片後的小眼睛露出微笑。
「請問有何貴幹?」
「想請你看看這張照片。」
田島取出照片,置於對方面前。
村上拿起照片,遠遠地加以端詳。
「這是我們的大門嘛。」村上神情悠閒地說。
「是你拍的嗎?」
「不,不是。想請問的是照片中的這個女人。這個女人是這裡的員工嗎?」
「在這裡工作?」
「是的,我想這裡一定有不少護土吧?」
「嗯,總共有二十名。」
「會不會就是其中之一?」
「這個嘛……」
村上園長歪著頭思索著。
「這是背影呢,我認不出來。」
「認不出來嗎?」
「有確認的必要嗎?」
「拜託,因為事關重大。」
「護理長可能會知道,我叫她來問問看。」
村上園長一口答應,然後用內線電話叫來護理長。
護理長的面孔削瘦,年紀約莫四十多歲,給人一種嚴厲的感覺。她一進門,便站著問園長道:
「有什麼吩咐嗎?」
村上園長拿照片讓護理長過目。
「照片上的人是咱們這裡的護士嗎?」
護理長並未立即回答,只是默默地注視著照片。田島偷窺她的臉色,覺得她的表情似乎略有動搖,四島認為可能是自己多疑。
「不是咱們這裡的護士。」護理長答道。
「有二十多名護士,光看背影就立刻知道不是嗎?」
田島插嘴道,護理長用犀利的眼光望著他。
「如果連這點都做不到,哪有資格當護理長?第一,照片中的女人將頭髮往上挽,而咱們這裡的護士沒有一位是梳這種髮型的。沒有其他吩咐了嗎?」
「沒有了。」
園長答道,護理長向兩人點頭後便離去了。
8
田島不知道護理長的話是否屬實,但他也不能因此就要求會見每一位護士。
如果護理長所言不假,那麼照片中的女人必然是前來探病的患者家屬了。然而,既然不是護士,那麼跟「天使」又能扯上什麼關係呢?
「結核病患的家屬能自由前來探病會面嗎?」
田島問道,村上園長在出莫名其妙的表情。
「結核病?」
園長反問道,這下輪到田島愕然了。從療育園這個名稱及郊外醫院的性質來判斷,田島武斷地認為這是一所肺結核計養院,但他顯然猜錯了。
「你以為這裡是肺結核療養院才前來訪問的嗎?」
園長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望著田島。
「不是嗎?」
「當然不是。這裡收容的是身體殘障的兒童。」
「只有兒童嗎?」
「是的,只收容學齡前的幼童。」
「所謂身體殘障,是指手或腳不方便——」
「嗯,就是罹患小兒麻痺症的孩童,又稱C.P,最近又收容了六名阿爾多林兒。」
「阿爾多林?」
田島記得這個字眼。
(是那種安眠藥!)
他想起來了,田熊金遇害時所服用的安眠藥就是「阿爾多林」。
「孕婦若服用了那種藥,便會產下畸形兒——」
「但他們的心靈可沒有畸形。」國長用強硬的語氣說道。
「只有手部有問題,大腦和精神跟正常兒童完全一樣。憑著醫學的力量,我相信必能治好這些孩子的手。——
「關於阿爾多林畸形兒——」
「我希望你別使用『畸形』這個字眼。」村上園長堅決地向田島抗議。
「我們認為,這些孩子是上帝所賜予的,是天使之子、安琪兒寶貝。」
「安琪兒?」
田島不禁提高嗓門。
9
「可笑嗎?」
園長用責備的眼神望著田島。
「你認為這些孩子應該叫惡魔之子嗎?」
「不是。」田島慌張答道。
「我是為了另一件事而感到吃驚。其實我正在調查一樁案件,因為這樁案件跟安琪兒這個字眼有關,所以我才對這種巧合感到驚訝。」
「是什麼案件?」
「殺人事件。」
「若是如此,一定跟這些孩子無關,因為這些孩子是真正的天使。」
「我並沒有說跟他們有關。」
田島答道,然而,在心底他正在思考相反的事情。
田島想起藍色信封上用紅筆所寫的英文字母,他覺得自己似乎已能理解其中的含意。
一定是A二Angel、B二Baby,而最後的C大概是代表某個孩童的名字。
「這些孩子過著怎樣的生活?」
「你是以記者的身份發問嗎?」
「不,是以個人的身份發問,當然也不會在報上報導。」
「若能從實記載,我倒希望你能報導。」園長說道。
「因為光憑我們的力量實在是勢單力薄,尤其考慮到這些孩子的未來,有時真令人心急如焚。這些孩子已經四歲了,他們一天天地在成長,馬上就會長大成人。長大成人之後,社會究竟會以什麼方式對待他們呢?我常為此感到不安。有位美國人說過,不論任何人都有可能成為總統,所以即使對擦鞋匠也不能另眼相待。我只希望當這些孩子長大時,這個社會已經變得可以接受殘障者當總理大臣或社長。」
「目前是收容了六名阿爾多林兒吧?」
「是的。」
「能將那些孩童的姓名告訴我嗎?」
「很遺憾,我不能告訴你。」
「但是——」
「如果這是個可以光明正大說出來的社會就好了,可是天不從人願,許多父母親希望隱瞞自己的姓名,所以請原諒我無法告訴你。」園長用黯然的聲音說道。
田島作罷而離開園長室,但走到走廊時,他突然改變了心意。
無論如何,他希望能確定字母C是代表名字的縮寫。
步出走廊後,田島朝出口的相反方向邁步。
另一棟建築物中傳來說話聲,田島躡足悄悄靠近,那是一間有玻璃窗的小房間。
房內的一隅放著一盆熊熊的火爐。
裡面共有六名孩童和三名年輕的護土。孩子們正在用餐,田島沒想到不知不覺中時間竟然過得這麼快。
田島站在走廊上窺視。
這是他生平第一次見到阿爾多林兒,那些孩子們都長著一副可愛的臉孔,和一般的小孩完全沒有兩樣,裡頭有頑皮的大眼睛男孩,也有看似聰明伶俐的女孩。
唯一不同的是手臂。
每個孩子的外衣衣袖皆捲至肩膀附近,否則他(她)們短小的手臂便無法從袖口中伸出來。護士正在幫助孩子們進餐。
其中一名孩童大概是瞧見了田島,於是突然搖搖晃晃地往窗戶走過來。那是個男孩,可能是為了遮掩住短小的手臂,所以走路的姿勢比一般小孩僵硬,不過或許也是因為害怕跌倒的關係。
「TIKARA!」
護士一面叫著,一面跑過來抱起那名孩童。與其說是護土,給人的感覺倒像是保姆。
她注意到站在走廊上的田島,立刻用犀利的眼神望著他。
她推開窗子,用有點責備的語氣問:
「你是誰?」
田島對她的問話置若罔聞,其實應該說是根本聽不見,田島只是茫然地望著她手上抱著的那名孩童。
那是個相貌聰明伶俐的大眼睛男孩,然而,他並非因此而茫然,而是因為那個男孩長得實在太像昌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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