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同一天的午後,在日東新聞社的社會部辦公室中,總編輯和田島接獲牛奶的化驗報告。
在電話中,總編輯一面點頭一面聆聽友人的報告,掛下電話後,神色凝重地望著田島。
「你的推理似乎純屬子虛烏有。」總編輯開口道。
「未檢驗出『阿爾多林』嗎?」
田島表情僵硬地問總編輯,總編輯點點頭。
「據說是不折不扣的牛奶。」
「我也覺得遺憾,不過也只能相信化驗的結果了。」
「但是我親眼目睹,田熊金喝下牛奶後,立即就睡倒了啊。」
「或許當時她並未吞下安眠藥,只是真的困了,管理員的工作肯定很無聊。再說你到達的時間是下午三點左右,剛好是一般人最容易打瞌睡的時候,就算她睡著了也並不希奇。等你離去後,她又醒了過來,並且將牛奶空瓶擺回牛奶箱裡,後來才服用了『阿爾多林』,企圖自殺。事情也可能是這樣,不是嗎?」
的確,總編輯的話也不無道理,然而田島卻仍無法釋懷。
流經田熊金喉嚨的那瓶牛奶的乳白顏色在田島眼前揮之不去,他相信那瓶牛奶中必然摻有安眠藥。
然而,化驗結果卻無情地粉碎了他的想像。
(一定是兇手用心良苦地再度將牛奶瓶掉了包。)
田島暗忖,只要田熊金是死於他殺,那麼這便是唯一的可能,但是要如何證明呢?有法子可以證明嗎?
「你也別太沮喪了。」總編輯安慰他道。「這種事並不希奇啊。」
「那個瓶子呢?」田島問道。
「瓶子?」
總編輯先是反問了一句,接著又說;
「啊,如果是指那個牛奶瓶,那麼應該還在我朋友那裡。但是又有什麼用呢?既然未檢驗出『阿爾多林』,那麼就算丟棄又有何妨?」
「為了謹慎起見,我想查一下指紋。」
「這也無妨,不過我認為結果不見得全符合你的期望。若說未找到管理員的指紋卻找到兇手的指紋,這種事我想是不可能發生的。」
「我懂你的意思。」田島答道。
然而,該做的事還是得做做看,否則無法說服自己。
2
田島立即外出去取回牛奶瓶。返回時,帶著一個跟上次一樣包在手帕裡的牛奶瓶,並由總編輯代為安排將牛奶瓶送交專家鑒定。
「請原諒我的任性。」田島說道。總編輯露出淺笑。
「別說這種客套話,聽了簡直讓我起雞皮疙瘩。」
「多謝——」
「嗯,來根煙吧。」
總編輯從口袋中掏出「HOPE」牌香煙,遞了一根給田島。
「檢驗指紋大概得花一整天,慢慢等吧。」
「謝謝你的煙。」
田島叼上香煙點上火,煙有點兒苦澀。
「剛才有一通你的電話。」總編輯望著田島說。
「是誰打來的?」
「是你的女友,她自稱是山崎昌子。是跟你一起去三角山的那個女孩,對吧?」
「是。」
「她說如果那天的照片洗出來的話,她想看一看。」
「照片倒是洗出來了,只是因為發生了那樁事件,所以沒拍到什麼好照片。」
「笨蛋。」總編輯笑道。「照片只是個藉口啊,怎麼好意思說想見你而打電話來呢?你乾脆現在就去見她吧,反正指紋的鑒定結果也得等到明天才能分曉。」
「但是——」
「去吧,去吧。」
總編輯舉起大手拍拍田島的肩膀。
「光顧著工作,將女友丟在一邊,小心她會另結新歡喲。」
「不會有這種事——」
「這種自信很危險喔,男人哪會懂女人的心思?最好是抓緊些比較保險。何況今天是星期六,是女人最想打電話給情人的日子呢。」
「但是事情——」
「去吧。」總編輯大聲說道。「若你不去,我就趕你出去。」
「別這樣嚇唬我嘛。」
田島答道,同時內心湧起一陣感動。為了掩飾這種心情,他故意皺起眉頭說:
「你對我太好的話,我會害怕呢。」
3
若非總編輯提起,田島當真忘了今天是星期六。他只記得今天是十一月二十日,因為今天距久松遇害之日已經過了五天。
(或許我是個不及格的情人。)
搭上電車後,田島的心神不禁浮起這樣的感慨。
昌子所住的公寓位於小田急線的「成城學園前」站。他走出車站時,周圍已經籠罩在暮色中,商店街一片燈火通明。
田島在車站前的水果店買了昌子愛吃的蘋果。
昌子不在房裡,走廊上的一名女人告訴田島:「山崎小姐好像到澡堂洗澡去了。」
田島從牛奶箱裡取出鑰匙,逕自打開了房門。
田島打開電燈,往小廚房裡一瞧,看到肥皂盒不在那裡,果然是外出洗澡了。
這是一間六個榻榻米大的房間,就像一般年輕女孩的閨房般整潔。跟床鋪不曾整理過、一星期僅打掃一次的田島房間相比,簡直有天壤之別。
田島在此之前已經數度來過昌子的房間,只是從不曾留下來過夜,但是今天倒是初次在她外出時進到她的房裡。昌子曾說過歡迎他自由進出,並且將藏鑰匙的地方告訴他,但當他獨自進入昌子的閨房後,心裡不禁浮起一種似乎在窺探昌子隱私的奇妙感覺。
窗旁擺著一張小桌。田島茫然望著桌子,一股誘惑在心底油然升起,讓他不禁想要窺探抽屜裡的物品。他慌亂地挪開視線,但已經燃起的好奇心卻再也壓抑不住,幾番猶疑之後,田島終於抵擋不住誘惑而伸出手。
抽屜中的物品擺得整整齊齊,信函及明信片還用帶子綁成一束。田島覺得這種作風跟自己相去甚遠,他的抽屜一向是必需品與沒用的零碎物品混雜在一起。有時候想外出洗澡,偏偏找不到肥皂盒,於是只得再買一個新的。等到隔天打開抽屜時,卻又發現原先失蹤的肥皂金正好端端地躺在裡頭,連他自己也弄不清楚肥皂金為何會跑到抽屜裡。有時候抽屜裡甚至會出現鞋油或手套,大概是在他喝醉歸來時迷迷糊糊塞進去的,但他自己壓根兒就沒有任何印象。
昌子的抽屜裡沒有那些奇奇怪怪的物品。田島瞧見了一本褐色的記事本,於是拿起來翻看。
翻開簿子,只見裡面記載著一堆「蔥三十元」、「襪子二百十元」等的帳目,顯然是一本家庭支出薄。
田島的臉上不禁浮起笑意。偶然發現年輕女孩在生活中露出家庭主婦的一面,倒也是一件趣事。當田島正想將記事本擺回原處之際,無意中在翻開來的最後一頁上瞥見了下列的文字,於是停下了動作。
四谷
8296M
這大概是電話號碼吧?M大概是某人英文姓名的字首吧?
田島想起總編輯所說的話,不禁略感狼狽。
田島深愛著昌子,也有和她結婚的打算,然而,對自己是否是個合格的情人,他卻沒有把握。一旦發生新聞事件,縱使星期天也得出動採訪,約會經常因此泡了湯,而且每次都是他黃牛,雖說是因為工作情非得已,但昌子是否會因此而不滿呢?
(四谷)3296並非田島住處的電話號碼,M也不是他英文姓名的字首。
他壓根兒不願意去想,除了自己之外,昌子還有其他男友。然而,冷靜地想一想,對任何男性而言,昌子無疑都是一個魅力十足的女人,若是在她工作的商社中,有年輕男同事對她懷有好感也並不希奇,那麼M會是這些男性當中的一人嗎?
(難道是我太過放心了嗎?)
當他感到憂慮加劇之際,突然聽到走廊傳來腳步聲。
田島慌張地將記事本擺回抽屜裡。
4
昌子將門略微推開,露出不安的神色往房裡探頭,一瞧見是田島在裡面,便安心地浮出笑容。
「昨天隔壁房間被小偷闖空門,所以我見到房裡的燈亮著,還真嚇了一跳。」
進門後,昌子一面將盥洗用具歸位,一面說道。在日光燈下,沐浴後卸了妝的臉龐看起來閃閃發亮。
「久等了吧?」
「不,才剛到。」
一邊聊天,田島一邊感到自己對記事本上的那幾個字耿耿於懷。即使在見到她的嬌顏之後,心中的不安仍無法消除。
昌子泡了茶,同時削起田島買來的蘋果。田島望著她那雪白指尖的輕巧動作,感到昌子今天的一舉一動對自己都充滿了新鮮感,或許是因為自己強烈地害怕失去她的緣故吧。
「你真討厭!」
昌子突然說道,同時紅霞飛上了臉頰。
「被你這樣緊盯著瞧,我的手都動不了啦。」
「對不起。」田島慌忙說道。然而,他不知道如何表明自己的心情,只能默不作聲。
「照片洗出來了嗎?」
「嗯。」
田島將視線從昌子的指尖移開,伸到到口袋中取出照片。
「因為發生那案件,所以只拍了一張。」田島說道。
「沖洗得不好,色彩沒有完全顯現出來,不過我想只要將底片做成幻燈片,一定會顯出漂亮的色彩,等下次你來我的住處時,我放幻燈片讓你瞧瞧。」
「姿勢果然很難看。」昌子說道。「真討厭!」
「是嗎?當它是一種幽默,不也很好嗎?」
「不要!我可不願讓蹲下身子拿起鞋子的姿態成為你對我的印象。你得將底片給我,我要將它燒掉。」
「太誇張了吧。」田島笑道。但昌子一臉正經地再三索討底片。
「好吧。」田島答道。
「下次我會將底片帶來,反正原本就打算要給你的。」
「對不起啦。」昌子突然低聲道。
兩人間的氣氛在剎那間似乎變得凝重。
田島又想起記事本上的那行字,他的心中油然升起一股不安,除了自己之外,是否還有其他男人跟昌子出雙入對並替昌子拍照呢?
田島不經意地瞧了一下手錶,在不知不覺中已經九點多了,或許該是告辭的時候了。田島心裡雖然這麼想著,但卻無法從椅子上站起來,因為他感到不安,只怕就這樣跨出房門的話,便要永遠失去昌子了。
他自己也明白這種不安實在有些荒謬,再怎麼說,昌子也不會明天就突然從自己眼前消失。如果真的感到不安,那麼明天再跟昌子通電話即可,這樣就能聽到她開朗的聲音。田島十分明白這一點,雖然明白,卻不敢想像失去昌子的後果。
田島抬頭望著昌子,不願失去昌子的強烈念頭在他心底翻騰。如果M當真是男人的姓名縮寫,那麼他絕不願意將昌子讓給那個男人,絕不——
昌子白皙的纖指就在田島的眼前,他感到一股強烈不安,彷彿此刻若不立即握住的話,昌子的纖纖玉指便會從此消失。
他用力握住昌子的手。
昌子霎時羞紅了臉。
田島順勢摟住她的嬌軀,她並未抗拒,稍有重量的身體整個倒向田島的臂彎。
昌子閉上雙眼,微微張開櫻唇,渾身飄散出淡淡的香皂味以及酸甜摻半的女人體香。
田島感到自己臂彎中的嬌軀正在微微顫抖,到底是因為喜悅的期待,抑或因為害怕,田島也說不上來。然而,這種顫抖讓田島感到渾身亢奮及慾望高漲。
田島冷不防地將嘴唇印了上去,昌子閉著眼睛發出嬌喘聲,四片嘴唇分開之後,昌子的嘴唇泛出了淡淡的血紅。
昌子睜開眼睛望著田島。
「我怕。」她輕聲說道。
「怕——?」
「我覺得好像會失去你,所以——」
「傻瓜!」田島答道。然而,不安卻襲上心頭。
「我怎麼會離開你?」
田島低聲說道,然後更加使勁地抱緊昌子,他的手隔著毛衣握住昌子的乳房。
「啊!」
昌子低呼了一聲,然後將自己的身體緊貼過去,她的呼吸變得急促。
「我願任你擺佈——」
兩人的手交纏在一起,雙唇彼此緊貼。田島伸手將昌子裙子的拉鏈往下拉,昌子閉著眼任憑他擺弄。
田島並非不曾和女人親熱過,他曾和風月場所的女入上過兩、三次床,只是他的技巧仍屬幼稚,只知狂暴使勁。
昌子是處女,恐怕並未享受到快感,她緊閉雙眼,緊緊地攀附著田島。
雲雨過後,田島瞧見淚珠從昌子緊閉的雙眼中流出。
這淚珠代表什麼意思?
「你後悔了嗎?」田島問道。
他知道這不是適當的時刻,這也不是適當的問話,然而,見到她被淚珠濡濕的臉頰,便不禁脫口問了出來。
昌子輕輕搖頭。
「我是高興。能獻身給你,我真的很高興。」
「我們結婚吧。」田島說道。
「結婚?」
「沒錯,結婚。我不是因為跟你有了肉體關係才開口。當我第一次見到你,我便有了結婚的念頭。你剛才說好像會失去我,其實我才害怕失去你呢。你很有魅力,就算除了我以外另有其他男友,我——」
「別再說了!」
昌子用強烈的語氣說道。
「拜託,請你默默地抱著我——」
3
大清晨。
天上飄著雨。
田島悄悄起床。昌子還在睡夢中,臉上仍殘留著淚痕。
起床後,田島記起今天是星期日,他得上班,但不想驚醒昌子的好夢。
田島躡手躡腳地離開了房間。
他冒著雨步行到車站。昌子嘴唇泛出的淡淡血紅、白裡透紅的乳房以及汗濕而閃閃發光的大腿……這些景像在田島的眼前揮之不去。
(然而,自己真的能完全擁有昌子嗎?)
他沒有十足的把握。即使跟昌子親熱過後,他心中的不安仍未能消除。並非他不相信昌子對他的愛意,如果沒有愛意,昌子應該不會以身相許。昨夜的纏綿並非機械化的肉體接觸,而是一種愛的行為。
然而,似乎缺少了些什麼,有某種事物讓他感到心神不寧。
田島想起記事本上的那行字。他在小田急新宿站下車,在徒步前往地鐵車站的途中,他看到一個公用電話亭,於是入內撥電話。
他從口袋裡掏出十元硬幣,但隨即想到如今的電信系統已經取消局名,而全部改為局號了,四谷的局號到底是幾號呢?
田島向一0四查號台查詢。
「已經沒有四谷這個局名了。」
接線生用官式的腔調答道。
「這我知道。」
田島低聲說道,語氣因為不安而變得有些粗暴。
「所以才要問你以前的四谷現在是幾號。」
「光憑四谷是無法曉得號碼的。」
「不曉得?為什麼?」
「以前的四谷已經分成好幾個局號,三五一、三五二、三五三、三五四、三五五、三五六、三五七、三五九全都屬於以前的四谷局,只有三五八號例外,所以我只能說不曉得。」
接線生的聲音變得冷漠起來。
「若知道對方的姓名,還有可能查得出來,否則就沒辦法了。」
接線生丟下這句話後,便掛斷了電話。
田島一瞼茫然地步出電話亭。難道「四谷一8296」並非電話號碼?若不是電話號碼,那又會是什麼呢?
田島懷著剪不斷理還亂的心情走進報社。
「怎麼了?」總編輯劈頭問道。
「沒什麼。」田島慌張地回答。
田島在心裡告訴自己要將心思放在工作上,只要埋首工作,那些莫名的不安便會消失,記事本裡的無聊記載自然就會拋到腦後了。
「我要查下去。」田島大聲說道。「要借重警方的嗅覺追查下去。」
「你可別過分逞強喔。」總編輯笑著叮嚀。
到了午後,指紋鑒識報告送來了。拆開封口閱畢後,總編輯臉色凝重地望著田島。
「報告上說只採到田熊金的指紋。我跟你都沒有直接用手觸及牛奶瓶,而送牛奶的人應該也是戴著手套,所以只採到田熊金的指紋是很合理的。」
「請讓我看看報告。」
田島從總編輯的手上接過報告加以研讀。的確,報告上所寫的正如總編輯所說的,可是報告上還有一項注記,就是僅發現右手的指紋。
「我也看了注記。」總編輯說道。
「瓶上沒有左手的指紋,這有些奇怪吧?」
「不錯,有一種造假的感覺。」
「你看到田熊金用左手喝牛奶嗎?」
「不,確實是用右手喝牛奶。」
「這樣不就沒問題了嗎?她收拾空瓶時應該也是只用右手,不是嗎?」
「喝牛奶及收拾奶瓶或許是這樣,但在飲用之前,必須先打開瓶蓋,而且紙蓋上頭還加封有一層玻璃紙。我也是每天早上喝牛奶,但僅用右手卻無法打開瓶蓋,通常都是用左手握住牛奶瓶,然後用右手取下紙蓋。死者應該是慣用右手,所以空瓶上應該會留有左手的指紋才對。」
「這麼說來,可能是兇手將瓶子調了包嘍?」
「沒錯,兇手犯了錯誤,田熊金果然不是自殺而是死於他殺。我認為這跟久松實遇害有關,因為死者生前未曾與人結怨,那麼她遇害的唯一理由只有三角山命案了。」
「如果你的臆測正確,那麼片岡有木子便不是殺死久松的真兇了。」
「沒錯,搞不好我們會比警方搶先一步。」
「或許真的能搶先呢。」
總編輯露齒一笑。
「因為警方目前似乎已經觸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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