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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相片裡的那個女孩叫莫妮塔,三年前她在莫哈的防波堤上被照相的那個夏天還不認識菲利普·費思佛·莫裡森。莫哈是斯德哥爾摩阿契佩拉哥的一個小島。
  那是她和彼得六年婚姻關係中的最後一個夏季。在那年秋天,他遇到另外一個女人,而聖誕節過後他就離開莫妮塔和他們五歲大的女兒莫娜。由於他的不忠,所以她沒有任何要求,很快就辦好離婚手續——他急著要和那個新歡結婚,因為離婚手續辦好的時候她已經懷孕五個月了。莫妮塔保有赫卡蘭根市郊那所房子,而且在沒有爭執的情況下得到孩子的監護權。彼得放棄與女兒見面,後來他還停止了應該支付給孩子的生活費用。
  離婚不只讓莫妮塔的財務狀況急速惡化,也迫使她停止了她剛恢復的課程,而這是整個過程中最令她沮喪的事。
  過了一段時間之後,她開始覺得自己缺乏教育是種殘缺。她始終不曾真正有上課或學習一技之長的機會。她接受完九年義務教育之後想要休息一年,然後再進專科去唸書,但是那一年結束之前,她遇見彼得。他們很快就結婚,而她接受高等教育的計劃也就束之高閣了。次年他們就生了一個女兒,彼得也開始念夜校,一直到他念完之後(就在他們離婚的前一年),才能輪到她去唸書。彼得離開她之後,她上課的計劃就被破壞了,要找個全職的保姆是不可能的,而即使找到了,她也付不起這個費用。
  女兒出生後最初兩年,莫妮塔留在家裡帶孩子,但是在女兒可以送到幼兒中心後,她開始上班。剛開始,也就是在她離開學校之後那個月,到送孩子去幼兒中心的那幾個星期間,她換過好幾個不同的工作。在那幾年間,她做過秘書,在超級市場算過帳,做過倉庫的辦事出納員、女工和服務生。她是個靜不下來的人,只要她覺得不高興或是感覺到她需要變化,她就會辭職再找一個新的工作。
  中斷了兩年之後,她又開始找工作。她發現勞力市場變得緊縮,而且沒有太多的工作機會可以讓她選擇,何況她缺乏職業教育,也沒有什麼技術,所以只能做些待遇差、不需技術的工作。現在就算工作內容很令人厭煩,她也不能隨便換工作。但是當她再次開始上學之後,未來似乎變得比較有希望,生產線上那些單調、毫無意義的工作也變得比較能讓人接受。
  三年來她一直呆在斯德哥爾摩南方市郊的一家化學工廠。但是離婚之後,她獨自扶養她的女兒,所以她被迫要找一個上班時間比較短、薪水比較低的工作,她感覺到仿惶無助。在很突然且絕望的情況下,她辭掉原來的工作——也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做什麼。
  而同時,失業率也逐漸升高,工作機會嚴重短缺,以致於有專科或更高學歷的人也去爭取一些待遇很差、所需學歷不高的工作。
  有一陣子莫妮塔處於失業的狀態。她雖然拿到失業保險救助金,等於是有一項穩定的收入,但她卻逐漸變得沮喪起來。她每天想的就是如何讓收支平衡,房租、食物和為莫娜買的衣服就花掉了她所有的收入。她沒有錢替自己買衣服,也必須戒煙,帳單堆得越來越高。最後她只能拋棄自尊向彼得求助,畢竟法律可以要求他支付莫娜的花費。雖然他抱怨說現在他還有自己的家庭要照顧,他還是給了她五百元,她立刻就用這些錢償還了一些債務。
  一九七○年那個秋天,除了在一個公司做了三個星期的臨時工,又在一家大麵包店外撿了幾個星期的樹葉之外,莫妮塔在那段期間都沒有穩定的工作。她不覺得找不到工作有什麼不愉快的。早上可以和莫娜一起睡得很晚,感覺相當不錯,如果她不為金錢這類的事煩心、沮喪的話,她不覺得沒有工作有什麼好煩惱的。時間一久,她繼續唸書的慾望也沒了。如果一個人浪費時間、精力,又背負了一身的債務,所得到卻是毫無價值的考試和獲得滿腹學問後那種阿Q式的滿足感,這到底有什麼意義?此外她開始思考,在投入這個工業化資本主義的社會系統時,除了得到較高的薪資和較愉快的工作環境之外,應該還有其他更重要的意義。
  聖誕節前她帶著莫娜到奧斯陸去找她的姊姊。他們的父母在五年前的汽車事故中雙雙身亡,而這個姊姊是她惟一的近親。他們的父母去世之後,到她姊姊家過聖誕節變成她們之間的一個傳統。為了籌到買票的錢,她把她父母的結婚戒指和一些她繼承的珠寶拿去當掉。她留在奧斯陸兩個星期,在過完新年回到斯德哥爾摩的時候,她胖了六磅,而且感受到很久沒有過的快活。
  一九七一年二月,莫妮塔慶祝她二十五歲的生日。彼得已經離開她一年了,莫妮塔回想在這一年中自己的改變,比整個結婚後的六年還要多。她變得成熟了,發現自己新的一面,這是個正面的現象;但是她也變得比較冷酷、比較認命,生活也過得比較苦,這些是比較負面的;尤其她變得非常孤單。
  獨自扶養一個六歲大的孩子就幾乎佔去她所有的時間;她們又住在市郊,每一戶人家都距離其他人非常遠,每個人也都似乎躲在自己建立的圍牆中保有自己的隱私,她根本沒有機會衝破這種孤獨的情況。
  漸漸地,她和從前的朋友及認識的人逐漸疏遠,他們也不再出現。她不希望將女兒獨自留在家裡,所以很少出門,何況沒有錢也不能有什麼娛樂。剛離婚的那段期間,還有一些朋友或其他的人會來看看她,但是到赫卡蘭根來有一段很長的路程,他們不久就懶得跑了;加上她時常打扮得很邋遢又很沮喪,可能這些印象把她的朋友給嚇跑了。
  她常常和她的女兒走很長的路到圖書館,然後抱回許多書。在莫娜睡覺之後那段沉默、孤獨的時間裡,只有書本陪伴著她。她的電話很少,她自己也沒有什麼打電話的對象,所以當電話線路因為她沒有付費而被切斷時,她甚至沒有感覺到任何差異。她覺得自己像個被關在家裡的囚犯,而逐漸地,這種監禁的情況像是一種保護,她那棟陰沉的房子之外的世界似乎變得虛幻和遙遠了。
  有些夜晚,她讀書讀煩了,精神又太緊張而無法入睡,她只好在起居間和廚房之間無目的地遊蕩,這時她會覺得自己快要發瘋了。她必須發洩一下,而她心中的那道堤防會崩潰,她的想法會變得很瘋狂。
  她時常想到要自殺。許多次她感到無比的絕望和焦慮,只是想到她的孩子才使她沒有了結自己這一生。
  她也非常擔心孩子。每當想到女兒的未來,她就會流下無助的眼淚。她希望她的孩子在一個暖和、有安全感、有人性的環境下長大成人——一個有權力、金錢、社會地位的競爭壓力,但是不會因此而讓每個人都變成敵人的地方,在那裡,「買」和「擁有」不代表快樂。她希望給她的孩子一個發展人格的機會,而不是一頭就栽進眼前這個封閉的社會裡。她希望她的孩子享受工作的快樂,和別人分享生活,有安全感,有自尊。
  她只是希望她女兒具有生存的基本權利,這並不算過分;但是她清楚地知道只要她們繼續住在瑞典,女兒絕對無法瞭解自己竟然可以擁有這些權利。然而她想不出要如何弄到錢去移民。她的絕望和沮喪變成認命和淡漠。
  當她從奧斯陸回來之後,她決定讓自己振作起來,努力讓情況有所改變。為了要擴大自己的空間,也為了避免莫娜變得大孤立,她嘗試——第十次——讓她到公寓附近的幼兒中心上課。讓她驚訝的是竟然有空位,莫娜可以立即開始上課。
  莫妮塔開始不時地看求職欄的廣告,並且詢問工作情況。整個過程中她不斷醞釀一個主要的問題:她可以做什麼來換取一些金錢?她知道要從根本上改變目前的情形將會需要很多錢,她要賺到出國所有的費用。她越來越不甘心,並且開始憎恨這個社會,它不斷地誇耀少數特權階級的繁榮景象,而實際上大多數人的權利就只是在運轉的機器中重複單調的工作。
  她腦子裡不斷地想著一些賺錢的方式。她發現這是個無解的問題,用正當的管道是完全不可能賺這麼多錢的;就算她有工作,扣掉所得稅、租金和食物的開銷後也所剩無幾。
  她賭足球彩票贏的機會也是微乎其微,但是,每個星期她還是繼續買三十二張的聯票,只是要繼續保持希望。
  她沒有一個可以期待會將財產留給她的親戚朋友;當然也不可能有個病得很嚴重的百萬富翁要跟她結婚,然後在新婚之夜突然暴斃。
  當然有的女孩當妓女賺了不少錢,她就認識這樣一個人。現在你根本不必站在街上拉客,你只要說自己是模特兒,再租一間工作室,或到按摩院或優雅的色情俱樂部去上班就可以了。但是她發現這種想法實在太低俗了。
  那麼惟一的方法,就是偷。但是怎麼做?又在哪裡?畢竟她太老了,根本不知道要怎麼計劃。所以她決定暫時找一個正當的工作,這件事比她預期的容易得多。
  她在市中心一家忙得出名的餐廳裡當服務生。她上班的時間很短,但是很合適,而且做得好的話還可能有不少小費。這家餐廳中的一個常客就是菲利普·費思佛·莫裡森。
  有一天他坐在餐廳裡,就像一個無關重要、但是行事合宜的短小男人,坐在一張莫妮塔服務的桌子上。他點了豬肉和一杯雞尾酒,表現得很友善,點菜的時候還開她的玩笑,但是他並不是特別想引起莫妮塔的注意。而同樣地,莫妮塔也不會想要引起莫裡森的興趣,至少那個時候沒有。
  莫妮塔的外表,她自己也逐漸意識到,是很平常的。和她見過面的人只有一個或兩個在下次再見面時會認出她。她有黑色的頭髮、灰藍色的眼睛、潔白的牙齒和普通的身材。她的身高中等——五呎五吋——體格正常,大約一百三十磅重。有的男人會覺得她很美,但那是他們認識她之後說的。
  莫裡森這一個星期第三次坐在她的桌子上的時候,莫妮塔認出了他,而且猜想他會點香腸和煮熟的馬鈴薯,上一次他吃的是豬肉烤薄餅。
  他真的點了香腸,也點了一杯牛奶。當她把東西端來給他的時候,他抬起頭來看著她說:
  「你一定是新來的吧,小姐?」
  她點點頭。這不是他第一次對她說話,但是她習慣不告訴別人她的姓名,而且她穿著制服更讓人認不出來。
  她將帳單拿來的時候,他給了她不少小費,而且說:
  「希望你會喜歡這裡,小姐,因為我是如此;而且這裡的食物不錯,所以好好做吧!」
  在離開之前,他友善地對她眨眼。
  在之後的幾個星期,莫妮塔一直注意這個矮小的男人。他總是點最簡單的食物,而且從不喝牛奶以外的東西。他開始習慣於挑一張她負責的桌子,在入席之前他習慣在門邊觀察一下,看看到底哪一些是她正在服務的桌子,這使她感到受寵若驚。
  她不覺得自己是個服務周到的服務生,面對挑剔或不耐煩的客人,她發現自己很難裝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每當有客人大吼大叫,她一定會回嘴;她也有分神的習慣,時常會煩心和健忘。但另一方面她身體強壯,而且手腳很快,對她看得順眼的客人會很友善,不像一些諂媚又愚蠢的女孩一樣。
  每一次莫裡森來了之後,她都會和他說幾句話。漸漸地她把他視為熟客,他的彬彬有禮有些老調(與他表達出來對天地之間事物簡潔的看法似乎不太協調),卻令她著迷。
  雖然莫妮塔對新的工作並不滿意,但整體來說還不算太壞。她的工作在幼兒中心關閉之前可以結束,所以她能夠準時去接莫娜。而且她不再感到那麼孤單,雖然她還是抱著相同的異想天開的想法,希望有一天能夠離開瑞典,到一個氣候比較恰人的地方。現在莫娜已經在幼兒中心裡找到幾個新的玩伴,每天早上都迫不及待地想要去上學;她最好的朋友就和她們住在同一棟大樓裡,所以莫妮塔有機會認識她的父母——他們很年輕,也很友善。如果晚上有事情,他們會相互照料彼此的女兒。有幾次莫娜的玩伴還在她們家過夜,而莫娜也有兩次在她朋友那兒睡覺——雖然有了空檔,莫妮塔也沒什麼好做的,不過就是到鎮上看個電影罷了,但是,這種安排讓她有了自由的感覺,而這也引致後來的發展。
  四月的某一天,她在新環境裡工作兩個多月之後的某一天,她站在那裡,雙手在圍裙底下交握著,做著白日夢。莫裡森招呼她過去。她走過去,看著他那一碟幾乎沒有動過的豌豆湯問道:
  「湯有什麼問題嗎?」
  「湯很好,就像平常一樣。」莫裡森說。「但是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我每天坐在這裡填塞一些食物,而你卻總是在工作。我想要問,我是否能夠邀請你一起出去吃個飯,改變一下。晚上,當然,在你有空的時候,例如,明天如何?」
  莫妮塔沒有猶豫很久。她很久以前就認為他是個誠實、樸素和努力工作的人,雖然有點怪,但當然不算危險人物,甚至相當完美。此外,他這種行動其實早有徵兆了,而且她已經決定好當他問她的時候要如何回答。所以她說:
  「哦,這樣啊,為什麼不呢?」
  在和莫裡森共度一個星期五的夜晚後;莫妮塔只需要調整她對莫裡森的兩個印象:他不是絕對不喝酒的人;而且可以說他也不是個很努力工作的人。但是這兩件事都不會減損她對他的好感,的確,她發現他真的很有趣。
  那個春天,他們一起到餐廳吃過幾次飯。每一次莫妮塔都以友善但是堅定的態度拒絕莫裡森邀請她到他家喝個睡前酒的提議;她也不讓他到赫卡蘭根看到她的家。
  那年夏天剛開始的時候,她沒有再見到他。而且七月裡有兩個星期她和她的姊姊一起到挪威度假。
  她回來之後的第一天,莫裡森就出現了,坐在他平常坐的桌子上。那天傍晚他們再一次見面,這一回莫妮塔跟他回到阿姆菲德斯街的家中。這是他們第一次一起上床,莫妮塔發現他在床上就像平常一樣地和善。
  他們的關係變成相互的滿足。莫裡森的要求不多,而且很少在她不願意的時候還堅持要見面,差不多是一個星期兩三次。他對她很體貼,而且他們發現彼此的想法很接近。
  就她而言,她同樣端吃的給他。他極端地沉默,例如,他從不提他究竟是做什麼的,或他如何維生。雖然她有疑問,但卻從不提出來。她也不希望他太妨礙自己的生活,尤其是有關莫娜的事。所以她小心地不要過問他的事,他似乎也不會特別嫉妒什麼——和她一樣。可能他知道他是她惟一的男人,不然就是他不在乎她是否與其他的男人約會。他也不曾過問她以前的事。
  到了秋天,他們到城外的時間減少了,他們比較喜歡呆在他那兒。在那裡他們有好東西吃,而且可以一起在床上度過大部分的時間。
  時常莫裡森會消失一陣子做商務旅行,不過他從來不提起要到哪裡或是做什麼生意。莫妮塔並不笨,她不久就意識到他的活動一定和犯罪有關。但是她告訴自己他基本上是個有分寸和誠實的人,她認為他犯的罪應該是沒有傷害性的。她把他當作是羅賓漢,從有錢人那兒偷錢出來接濟窮人。她絕想不到他是個販賣人口的白人,而且還把毒品賣給孩子們。一有機會她就不諱言地試著讓他知道她並非那麼食古不化,從有錢人身上偷騙點東西,或從這個吃人的社會裡得到些好處並沒什麼大不了的。她希望這種做法能讓他,如果可能的話,吐出一些他的秘密。
  而的確,在聖誕節前後,莫裡森發現他不得不讓莫妮塔參與一些他的工作。在莫裡森從事的這種行業中,聖誕節總是非常忙碌的,而現在由於他對這份工作的狂熱,他不願錯過任何賺錢的機會。他接下的工作量超出自己的能力範圍之外。的確,他一個人是絕對做不來的:在聖誕節之後一筆複雜的交易需要他到漢堡市一趟,然而他又已經允諾那幾天要送貨到奧斯陸的福尼布機場。莫妮塔剛好和以前一樣要到奧斯陸去過聖誕節,這誘使他要求她充當他的同夥,而且替他去送信。這種工作沒有什麼大風險,但是關於遞送方式的安排,非常不尋常且牽涉甚廣,所以他根本不能騙她說她要送的只是一般的聖誕禮物。他告訴她詳細的過程,但是他也知道她對毒品的不屑,所以只跟她說包裹裡面是一些偽造的郵局文件。
  莫妮塔沒有理由拒絕幫他,而且這份工作也並不複雜。他替她付了旅費,而且給了她幾百元當作酬勞。
  這筆意外之財來得很容易,也如一場及時雨一般纖解了她的困境,她應該會食髓知味才對。但莫妮塔仔細考慮過之後認為以後如果還有類似的工作,還是應該先弄清楚。
  她拒絕不了金錢,但是如果有可能會因此而入獄,她至少要知道究竟是為什麼。她很後悔沒有偷看一下包裹裡面是什麼,也開始懷疑莫裡森騙了她。下次他再要求她當他的地下工作人員,她一定要拒絕。拿著一個神秘的包裹到處跑,而裡面裝的可能是鴉片,也可能是定時炸彈,這絕非她願意的。
  莫裡森一定也瞭解,所以他沒有再要求她做什麼。雖然他的態度和以前沒什麼不同,但隨著時間過去她開始注意到從前沒有注意的一些事。她發現他時常說謊,那是非常不必要的,她從不過問他做的事,也不會逼問他什麼。她更開始懷疑他不是劫富濟貧的小偷,反而是個會為錢做任何事的卑微罪犯。
  隔年的第一個月,他們見面的時間減少了。不僅是因為莫妮塔拒絕他,也是因為莫裡森變得異常地忙碌,時常要出遠門。
  莫妮塔不認為他是對她感到厭煩了,只要他晚上有時間,他都非常希望能和她在一起共度良宵。有一次她在他那兒時,碰巧他有一些訪客,那是四月初的一個晚上。他的客人叫做莫斯壯和莫倫,他們的年紀比莫裡森輕,而且似乎是他生意上的同事。她對其中一個人有特別的好感,但是他們後來就沒有再見過面。
  對莫妮塔而言,一九七一年的冬季是非常嚴酷的。她原來工作的餐廳換了老闆,也變成一家酒館;他們沒有努力去吸引新的客人,又失去從前的顧客,最後只能裁員,將原有的地方變成賓果遊樂場。現在她又失業了。莫娜白天都在幼兒中心,到了週末又會和她的朋友一起出去玩,她比以前更感到孤單。
  她覺得自己無法斷絕和莫裡森的關係,這令她很生氣,而看不到他更增加了她的憤怒。當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她還是能盡情地享受,他是這個世界上除了莫娜之外惟一需要她的人,他明顯愛上她了——這當然讓她很高興。
  有的時候白天沒有事,而又知道他不會在家的時候,她會到阿姆菲德斯街上他的房子。她喜歡獨自坐在那裡,看書、聽音樂或只是沉浸在屬於他的事物之中。雖然她應該已經習慣了裡面的擺設,但是對她而言它們還是有些陌生;除了幾本書和一些卡帶,那裡面的東西都是她不敢奢求的。然而很奇妙的,她覺得那兒就好像是自己的家一樣。
  他沒有給過她屋子的鑰匙,那是有一次他借給她的時候她拿去複製的。這是她惟一未經他允許而做的事,剛開始這的確讓她的良心不安。
  她總是小心不要留下來過的痕跡,而且只有當她非常確信他不在的時候她才會去那裡。如果他知道了會有什麼反應?有的時候她當然會偷偷地到處亂翻,但是從來沒有發現任何不當的物品。她拿這把複製的鑰匙並不是為了查探,只是希望能有個屬於自己的隱蔽處所——沒有人會找她,也沒有人對她的來去有興趣。雖然如此,這裡還是給她一種很難親近的感覺,一種主導一切的感覺。這讓她想起小時候玩捉迷藏的時候,她總是會挑一個全世界沒有人能夠找到她的地方躲起來。如果她要求的話,他應該會給她一把鑰匙,但是這樣的話就沒有樂趣了。
  四月中旬的某一天,莫妮塔覺得坐立不安、心情煩躁,於是她就到阿姆菲德斯街的房子裡去。她想要坐在莫裡森那張最醜陋、卻也是最舒服的扶手椅上,然後放著韋瓦第的音樂,希望忘卻世間的一切,讓這種美好的、祥和的感覺緊緊地包圍她。
  莫裡森到西班牙去了,要到隔天才會回來。
  她將外套和肩袋掛在走廊的吊架上,然後一邊走入客廳,一邊拿出香煙和火柴。房間裡和平常一樣整齊。莫裡森總是自己動手收拾房間,他們剛認識的時候,有一次她問他為什麼不僱用傭人,他回答說他喜歡收拾東西,所以不想將這份快樂和別人分享。
  她把煙和火柴放在扶手椅寬大的扶手上,走到另一個房間去放電唱機,她放的是《四季》。在韋瓦第第一樂章的音樂聲中,她走進廚房從壁櫥裡拿出一個煙灰缸,然後拿著它回到客廳。她整個人蜷曲在扶手椅中,煙灰缸就放在扶手上。
  她想著莫裡森和他們這種曖昧不明的關係。雖然他們認識一年了,對彼此的瞭解並沒有跟著加深,關係也不成熟,這不是她所期望的。她記不起來見面的時候他們都談些什麼,可能是因為他們從沒有談到一些重要的事情吧!現在她坐在他最喜愛的椅子上,看著那個放滿了可笑的小花瓶和小罐子的書架,她覺得他的個性相當異常,非常荒謬。第一百次地問自己,為什麼她會為這個男人而煩惱?為什麼不替自己找個更合適的男人?
  她點了根煙,將煙吐向天花板形成一縷白色的煙柱。她覺得自己必須停止這些不智的想法,以免又跌入低潮。
  她讓自己舒服地躺在椅子裡,閉上眼睛什麼都不想,手慢慢地隨著音樂擺動。到了慢板的時候她敲著煙灰缸,結果它不小心跌落到地板上打碎了。
  「該死,」她喃喃自語。
  她起身走進廚房,打開水槽底下的櫥子,摸索著刷子,它通常都擺在塑膠垃圾袋的右邊,但是現在卻不在那裡。所以她彎下身去看,刷子原來倒了下來。當她要去拿的時候,她瞥見一個公事包。那個公事包就放在塑膠垃圾袋後面,看起來很舊,磨損得也很嚴重。她以前沒有看到過這個公事包,他一定是放在那兒,準備拿到地下室去。它看起來太大了,應該放不進垃圾滑道裡。
  這時她注意到公事包被一條粗繩子纏繞了好幾圈,上面還打了許多活結。她把公事包提出來,放在廚房的地板上。它很沉重。
  她很好奇。所以她很小心地解開那些結,努力記住那些結的打法;然後她解開那條繩子,打開公事包。
  裡面裝滿了石頭,平板狀的黑頁岩,她認得這種岩石,她依稀記得最近在什麼地方看到過這些石頭。她皺著眉頭,伸直了腰,把煙蒂丟進水槽裡,若有所思地看著那個公事包。他為什麼要在一個舊公事包裡裝滿了石頭,還用繩子綁好,放在水槽底下呢?
  她更為仔細地檢查了那個公事包。真皮的,它剛買來的時候應該很有品位,價錢應該也不低。她打開蓋子檢查,沒有名字。然後她注意到一件奇特的事情:有人用銳利的小刀或剃刀把底部四個角切開來過,而且這好像是最近的事,那個切口的面相當新。
  突然她想到他本來要怎麼處理這個公事包:把它丟到海裡。為什麼?她彎下身去把那些頁岩拿出來,她把它們放在地板上疊成一堆,這時她想起在哪裡看過這些石頭。在走廊裡,就在花園門口邊上,那邊原本有一堆這樣的石堆,它們本來是用來將花園圍住的。他一定是從那兒搬過來的。
  她正在想裡面不可能還留有什麼,手指就碰到一個堅硬且光滑的東西。她把它拿出來,然後站在那裡,雙手捧著它,開始沉思。慢慢地,她知道長久以來一直藏在心裡的想法——雖然她不願意承認——終於成真了。
  從這個黑色的金屬上,也許,她得到了解脫,她終於明白了。
  這把槍大約有七時半長,大口徑的,而且有沉重的槍托。在閃爍著藍光的鋼柄上刻著名字:駱馬。她用手掂了掂那把武器,它很沉重。
  莫妮塔走到衣帽間,把槍放進她的袋子裡。然後她回到廚房,把石頭放回公事包內,也把繩子綁回原來的樣子——盡量和原來的結一模一樣——最後,她把公事包放回原處。
  她拿了刷子把客廳裡的煙灰缸碎片掃乾淨,然後拿到走廊的垃圾滑道丟掉。做完之後她關掉電唱機,把唱片放回原處,然後走到廚房,把煙蒂丟到水槽裡,打開水龍頭把它沖掉。然後她穿上外套,把袋子的上蓋蓋好,背到肩上。在離開公寓之前,她很快地看過每一個房間,以確定一切物品都歸位了。她摸了摸口袋裡的鑰匙,然後用力關上門,走下樓去。
  在回家的路上,她計劃認真地做一點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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