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格雷醒時感到極其疲乏,他做了個怪夢。他夢見自己到了海邊,退潮後的沙灘呈現出麥子成熟時的棕褐色。極目而望,只見沙子不見海水。他孤獨地呆在這酷熱的遼闊沙灘上,意識到必須不惜任何代價離開這兒,回到大海中去,才能獲得自由。
可惜,他不能動彈。他長著類似海豹那樣的發育不全的肢體,就是不知怎麼使用。渾身都是僵硬的,他剛站起,卻又猛地栽倒沙灘上。沙子把他的背部烤得隱隱作痛。
他一動,沙子就往下沉陷一寸。他渾身那麼僵硬,莫非獵人把他打傷?他自己回想不起來,只得在沙灘上滾動前進。他的身子變成了黑乎乎的一個大肉球,樣子十分可怕……
夢做到這裡,他睜開眼睛。窗上已灑滿陽光,他妻子坐在桌邊,一面吃著早餐,一面瞅著他,生活並不像夢中那樣。他從妻子的目光中立即猜出了她有什麼心事。這樣的目光,他很熟悉,深沉、富有母性、還帶著幾分憂慮。
「我想咱們該作個決定了,我昨晚已經和勒迪克談過,顯然,你還是到他家裡去休養為好。」
她不敢正面瞧她的丈夫,梅格雷一切都明白了,「連你也這樣認為嗎?你也相信我不會成功?」
這句話己足以使他夫人的兩鬢和咀唇上部冒出幾滴汗珠,「冷靜些!大夫馬上要來了……」
確實該是查房的時間了,往常,裡沃博士上樓梯時總是三級一跨的,可今天,他進門時顯得格外持重,把醫藥箱放在床頭櫃上,一聲不吭,就在檢查傷口的過程中,他們開始了談話。
「自然,」大夫先開腔,「我對您這樣的傷病員一定會盡到我的責任。我只想提清您注意,從現在起,我不許您驚憂我的家庭成員。」
「接著說吧……」
可是裡沃再沒有別的可說了,他在一片沉寂中結束了檢查。在走出房門時,才從正面看了梅格雷一眼。這是一道隱藏著憂慮的目光,彷彿想開口說些什麼,但他寧肯不說。只是上樓梯時,他和梅格雷夫人低聲細語地交談了幾句。
梅格雷警長現在把夢中的所有細節全都回憶起來了,他覺得這預示著一種嚴重的警告,剛才檢查傷口時,他雖然什麼也沒說,然而這次檢查比頭天的檢查要疼得多,發燒也是個不祥的預兆!
他覺著難受,他夫人唉聲歎氣地走進門來。
「他和你說了些什麼?」
「他什麼也不肯說,看來他想囑咐你完全休息。」
「官方的調查進行得怎麼樣啦?解剖的結果呢?」
「那個人是襲擊你以後不到幾小時就死的,沒找到武器,屍體的照片今天上午登在所有的報紙上了,因為沒有人認識他,所以連巴黎的各家報紙都
「拿給我看看……」夫人順從地遞過報紙。
梅格雷拿起報紙時顯得有些激動,他瞅著照片,似乎覺得他是唯一認識這個死者的人。其實他並沒有見過他的面容,可他倆曾在一起過了一宿。他回想起上鋪那個旅伴夢中的折騰,他的長吁短歎,他的突如其來的抽噎。接著他又想起了懸掛下來的兩條腿,漆皮皮鞋和編織的羊毛襪子。照片挺嚇人的,像所有的死人照片一樣,一張陰氣沉沉的臉,一雙毫無神情的眼睛,當梅格雷看到他那滿腮灰褐鬍子時,一點也不感到諒訝。
因為他想像中的旅伴蓄著一撮灰褐色的山羊鬍子!為什麼車廂裡就作了這樣的設想呢?
他下巴上有撮鬍子,或者說他滿臉都拉拉雜雜地長著三厘米長的鬍子。
他突然對夫人說:「去拿張紙、拿支筆來,好嗎?」
他口授了一份電報,是打給在阿爾及爾保安局工作的一位老同事的。
「請用急電復貝熱拉克有關裡沃博士五年前在阿爾及爾醫院實習的一切情況。謝謝,誠摯的敬禮,梅格雷。」
他妻子的臉色很說明問題。她手裡雖然寫著電文,但不相信這種調查會有什麼作用。
他把身子轉向了另一頭,翻身時他覺得自己是那樣的笨重,又想起了昨夜夢中的海豹。
為甩掉惡夢,他開始用筆清理思緒。
第一起兇殺案:「新磨坊」農場主的兒媳婦在路上遭到襲擊,被卡死,在胸脯上被扎進一根長針,直刺心臟。
他喘了口氣,在頁邊上加了個註:
(作案的時間和確切地點,受害者抵抗的猛烈程度?)
到現在他連這些情況都不知道!平時像這樣一個簡單的調查,幾下子早就查得一清二楚了,而現在是難上難。
第二起兇殺案:站長的女兒遭到襲擊,被卡死,心臟被一根針刺穿。
第三起兇殺案(未遂):羅莎莉被人從背後襲擊,但是她把兇手趕跑了。
每夜做夢和閱讀小說——未婚夫的證詞
第四起兇殺案:一個男人從行駛著的火車上跳車和跟蹤追擊,他開槍把我左肩擊傷,值得注意的是此案的作案地點同上述三案一樣,都在「新磨坊」樹林。
第五起兇殺案:那個男人頭部中彈被殺,還是在同一個樹林。
第六起兇殺案:弗朗索瓦茲在「新磨坊」樹林遭到襲擊,她打退了兇手。
他把這頁紙揉成一團,聳了聳肩膀,扔掉了。他又拿起另一頁紙,信手塗了幾行字:
迪烏爾索:瘋子?
裡沃:瘋子?
弗朗索瓦茲:瘋子?
裡沃夫人:瘋子?
羅莎莉:瘋子?
警察局長:瘋子?
飯店老闆:瘋子:
勒迪克:瘋子?
穿漆皮皮鞋的陌生人:瘋子?
然而,歸根結底,為什麼這件案子中需要有個瘋子呢?梅格雷突然雙眉緊鎖,追憶著他在貝熱拉克最初的那些時刻。是誰最早對他說這是瘋子犯下的罪行呢?是誰暗示過這頭兩起罪行只能是一個瘋子干的呢?裡沃博士!又是誰立即隨聲附和這種看法,並把官方的調查引到這方面去呢?迪烏爾索檢察長!假如不去追究這個瘋子呢,假如只去尋找這一連串事件合乎邏輯的解釋呢,譬如說,為什麼要用一根針扎進心臟,這樣做的唯一目的難道不就是讓人相信這僅僅是一個性虐待狂患者所犯的罪行嗎?於是,在另一頁紙上,梅格雷寫了一個標題:「疑問」;他像個偷懶的小學生那樣潦潦草草地寫了起來。
1.羅莎莉遭到的襲擊是真的還是她自己臆造出來的?
2.弗朗索瓦茲真的遭到了襲擊嗎?
3.如果是真的,那麼是否是殺害前兩個女人的同一罪犯所幹的呢?
4.穿灰襪子的男人是兇手嗎?
5.誰是殺死兇手的兇手呢?
他寫到這裡,梅格雷夫人走進屋子。這一剎間,梅格雷的心裡很矛盾,他很想再吵一架,但笨拙地把頭扭了過去。梅格雷夫人把丈夫所寫的幾行字很快地瀏覽了一遍,問:「你有了一個想法?」「什麼也沒有!」他又發作了。不,他什麼想法也沒有!然而,他不願退卻,他不需要別人的忠告。他夫人是否終於理解他了呢,她是否不再愚蠢地逼著他去休養而真心實意地給他以幫助呢?
這是梅格雷的那對渾濁不清的眼珠所表達的疑問。
他夫人只用了平常很少用的一個稱呼作了回答:「我可憐的梅格雷!」一肚子的怨氣頓時煙消雲散!
他心緒再度平復,能冷靜地思索了。總之,首先必須訂出一個工作計劃。
他夫人這時說話了:「我在城裡遇見勒迪克,他又一次堅持要我勸你下決心離開貝熱拉克住到他家裡去,他是從檢察長家裡出來的,」
「你瞧!你瞧!你到認屍所去看屍體了嗎?」
「這兒沒有認屍所。屍體停放在拘留所,看見上等羊毛襪子,手織的。」
「這說明此人善於安排生活,至少有個老婆,有個姐妹或者女兒照料他,不可能是個流浪漢,流浪漢是不會乘臥鋪旅行的。皮鞋呢?」
「鞋上有商標。這樣的鞋至少有一、二百家的商店經售。」
「服裝呢?」
「一套穿得破破爛爛的黑色西服,不過料子滿不錯,而且是定做的。至少穿了三年,像他的那件大衣一樣。」
「你沒發現別的什麼嗎?」
「襯衣上領子和袖口都是織補過的。手藝相當好。口袋裡除了一隻很短的象牙煙咀外,別的什麼也沒有。」
他倆交談著,就像兩個合作得很好的夥伴,神經緊張了幾個小時後現在總算鬆弛下來,梅格雷這時發現勒迪克來了。
他倆看著他穿過廣場,步伐比平時紊亂,草帽歪戴在頸背上。當他走上樓梯平台時,梅格雷夫人給他開了門。「我從檢察長家裡來,我後來向警察局證實一下那消息是否確鑿,……這樣的事兒我還是第一次碰到……自然,他們已把屍體的指紋寄往巴黎……剛剛收到巴黎的答覆……巴黎說,這具死屍已經去世好幾年了!」
「你說什麼?」梅格雷一驚。
「我說官方認為這具死屍是好幾年以前死的。此人姓梅那,別人都叫他薩米埃爾,他在阿爾及被判處死刑……」
梅格雷撐著胳膊坐了起來。
「死刑執行了嗎?」
「沒有。在處決前幾天他死在醫院裡了!」
梅格雷夫人情不自禁地衝著丈夫容光煥發的臉,梅格雷立即意識到了,他差一點笑了,但是他克制住,他保持著應有的莊重和嚴肅的面容。
「薩米埃爾?他幹了些什麼呢?」
「巴黎的答覆沒有提到。我們收到的是一份密碼電報。今晚我們將領到薩米埃爾檔案的副本。不要忘記貝蒂榮本人也承認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兩個人的指紋完全相同,也許我們正好碰這個萬一的例外……」
「檢察長作何反應呢?」
「當然羅,他厭煩透了。他說想向機動大隊求援,可又怕機動大隊派來的便衣偵探恰好受命於你,他問我你在巴黎警察總署是否很有影響。」
「給我裝上煙絲吧!」他說,但他妻子警告他不要吸煙。
「沒關係!我敢打賭我的體溫甚至還不到三十六度。薩米埃爾!系鬆緊帶的皮鞋!薩米埃準是個猶太人。猶太人一般都怕腳部受涼。他們有家庭勞動的習慣:手工織的襪子。他們十分節儉:用經久耐磨的料子做衣服,一穿就是三年。」
他說到這兒,突然停住了,因為勒迪克正愁容滿面地瞧著梅格雷夫人。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