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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私家臥底

  「關於那件自殺案,你怎麼看?」
  「我告訴你,我不想再提這件事。你已經問過我好幾次了,說一說別的好不好?」
  「有什麼別的好說,我想的就是這件事呀!」
  「你不覺得自己很煩嗎?你不煩我也給你煩透了,我叫你不要老想這件事——」
  「可是我不能不想,這件事使我日夜不安。」
  「這件事根本與你無關!你要我說多少次才明白?」
  「大衛——」
  「阿鈞!」
  他們兩個人互相對峙,最終是大衛那一聲警告的語氣發生了效用。
  許子鈞的頭低下來了——卻又垂得太低。
  那件事,他一直都放不開。
  大衛也間接受到影響。
  對著這個好朋友,大衛不知道該如何勸解他。
  自責是沒有用的。
  大衛一向不會推卸責任,可是與他責任無關的事,他才不會讓自己煩惱。
  但是許子鈞卻不同。
  許子鈞擺不開,放不下,始終是一條人命的事,以前想也沒想過……
  兩個好朋友站在海邊。
  許子鈞憂慮重重,心中的結解不開,去到哪裡也不會安寧。
  假若連最要好的大衛也不瞭解的話。
  看來就再沒有人可以瞭解自己了。
  「我不是不瞭解你,」大衛說,「你這樣是沒有用的,警方都說他是自殺,你沒有理由自尋煩惱。」
  「我不是自尋煩惱。這件事你不覺得奇怪嗎?」許子鈞說,「我想過很多遍了,覺得自己的懷疑很有道理。」
  「你的懷疑?你起初還懷疑我呢!」大衛瞪了他一眼。
  可別說,這件事還真像一根針般刺在大衛心裡呢。
  只要想起來,心裡還陣陣地痛……
  懷疑他!他決沒有想到會被這樣不信任。
  何況懷疑他的是自己的好朋友。
  這使他幾乎不能原諒許子鈞。
  「都跟你說了對不起啦,看我道歉過多少次了,再三請你原諒!」
  每到此,許子鈞都這麼說。
  彷彿除了這樣,就沒有別的辦法表達內心的歉意。
  提起這件事,許子鈞直至現在還很不好意思。
  即使惹來好朋友的責怪,最終都不被原諒,他也無話可說。
  幸而他知道大衛不是真的生他氣。
  好朋友貴乎互相體諒。
  當然大衛很瞭解他。
  換轉是大衛本人,相信他也會一樣。
  宏達公司出納主任自殺身亡的事件,使得這雙好朋友幾乎反目。
  事發後不久,許子鈞到達現場。
  他很難忘記那時內心的難過悲痛。
  還有深深的自責。
  不敢走近跳樓斃命的死者。
  簡直就像自己是兇手一樣——
  他跑回家,然後去劉貴士多找大衛。
  「那錢呢?在哪裡?」他揪著大衛的衣領大聲地叫,「你沒有把錢交給他,沒有把錢交給他!」
  「你說的什麼話,我沒有把錢交給誰?」
  大衛一點都不明白他的指責。
  眼前的許子鈞,與平常的他簡直判若兩人。
  「大衛,你好會裝糊塗!我問的就是今天下午交給你的那些錢,一百二十萬元,錢在哪裡?你告訴我錢在哪裡?」
  「你說的是那一百二十萬元。」大衛的眼神收緊了,好冷好冷,直望到許子鈞的心裡。
  「我明白了,你懷疑我沒有把錢交給那個叫易明的人,懷疑我私吞了,我沒猜錯吧?」
  「我說的就是這回事,錢你沒有交給他,我有說錯嗎?」
  本來許子鈞會這樣高叫。
  可是他開不了口。
  他望著大衛,愣住了。
  大衛是這樣冷,是他從來沒見過的,凍結成冰的兩隻眼睛,放出來的不是怒火。
  而是兩道寒星——
  寒光逐漸收斂。
  「你告訴我是怎麼一回事。」大衛在街邊的欄杆上坐下來說,「你這晚的情緒很不正常。告訴我後,我才決定採取什麼態度,看看怪不怪你。」
  沉穩的聲音,有穩定情緒的作用。
  這時候他發現大衛的眼神轉變了,變得一片平和。
  大衛望著他,等待他的回答。
  他懷疑大衛沒有把錢交給易明。
  事實上大衛確實把錢交給易明瞭。
  不但交了錢,而且還有易明的四條簽字。
  起先,當他從工作的財務公司出來時,他去劉貴士多找過大衛。
  那些錢就是在那時候交給大衛的。
  接到送錢給易明的命令,他就很擔心。那筆錢數目太大了,多到他無法承擔,以致對他形成壓力,怕送錢的路上會有什麼差錯。
  要是那樣的話,對方不能收到急需要用的錢,他這個責任更是背不起——
  於是他去劉貴士多,把錢和收錢人的姓名地址交給大衛,由大衛代交錢。
  當他從劉貴士多出來時,原本裝錢的手提箱,已經換上了一大疊報紙。
  這是他臨時想出來的自保之計。
  除了他以外,沒有人知道大衛有那一筆錢。
  而他有那筆錢,卻可能有很多人知道。
  這是很簡單的數學原理,挑選危險度數少的去做,就減少了危險。
  同樣,危險程度少了,成功的機會就大。
  他很信任大衛,大衛是讀書時高他兩班的學長,二人又是一起長大。
  大衛很冷靜沉著,這個性格使他相信大衛有足夠的能力去完成這件任務。
  把一切安頓好以後,他才從士多出來,帶著那個手提箱上路。
  循著原定的路線前行。
  假若無驚無險,他也沒有損失,只不過空身走一趟,換了另一個人交錢而已。
  若真的有事發生,那一百二十萬元的款項可保不失,被搶的只是一個手提箱,和箱內一整疊的舊報紙。
  防人之心不可無。
  原本事情進展順利。
  後來才有了麻煩。
  他沒想到會被兩個駕電單車的匪徒撞下山坡。
  一切發展得太快了,他來不及多想。
  手提箱落到匪徒之手,他也延遲了到送款地點的時間。
  到得那個地方,他驚見有人墮樓死亡。
  死者正是他要去找的易明,宏達公司的出納主任。
  他對大衛的誤解亦由此而起。
  「一定是那個人收不到錢,沒有辦法擺脫困境才跳樓的!」
  這個想法當時立即就跳進了他的腦海——
  「你說,我當時這樣想是不是很正常?」他尋求支持般地向大衛說。
  事情雖已過去,卻仍然令雙方耿耿於懷。急需獲認同的心情,只說明了,連他本人對自己那時所做的是不是過分了也沒把握否認。
  大衛的嘴邊展開了笑意。
  「有一件事我很服你,你知道嗎?」大衛不回答他的問題,卻轉換了話題。
  大衛的處事作風往往與別人不同,許子鈞有時無法追得上大衛的思路。遇上這個時候,他會坦率地向大衛表示:「我不懂你在說些什麼。」
  就像現在,他帶著疑惑的神態,不能置信地說:「你會服我嗎?說來聽聽?」
  「真的,」大衛說得很認真,「你可記得,當時你是怎樣的對我大聲吼叫嗎?我還差不多給你一拳揍死了。現在你這樣來問我,無非想得到我的贊同。連我都贊同了,那麼我那天豈不是給你白罵了?」
  大衛說的倒也是事實。
  許子鈞不好意思地咧嘴笑,要張口說話,大衛伸手制止他。
  「你不要說,我知道你要說些什麼。」大衛說。
  許子鈞的眉頭舒展開來。大衛一向是這樣,想的東西比誰都快。
  「撇開誰罵不罵人的問題,從一個很客觀的角度看,我是想說,你有這個想法我不怪你。」大衛收起了笑容,他一點也沒有開玩笑的意思,而是說得很實在,「但我有把錢送給那個人,那也是事實。」
  「是呀,你有易明親自簽字的回條,證明你把錢送到了。」
  這就是問題所在。
  許子鈞對易明墮樓死亡的原因,一直無法釋懷。
  根據警方事後公佈的資料,易明死於自殺。
  據事後的資料顯示,易明嗜賭,利用工作之便,把公司的錢挪為私用,投資股票。
  這次股票大跌,令他不能按照計劃把資金回攏,成為他自殺身亡的誘因。
  別人輸掉了錢。
  他卻輸掉了生命。
  警方從他經手的公司賬目中查出,易明虧空了公款一百二十萬元,在公司結賬的前一天自殺身亡。
  「從他賬目的資料看來,易明虧欠的數目太大,他無法填補,只好走上了自絕之途。」
  傳媒報章這樣披露。
  虧欠的賬目也在報上公開。
  「他哪裡是無法填數,他不是借了一百二十萬嗎?」許子鈞對報刊的報導不滿,他說,「那些報館的報導不盡不實,欺騙讀者!」
  「報刊根本沒有發現一百二十萬元現款在場的報道,如何可說是不盡不實?若然要說,也只能說是報漏了。」大衛說,「幸好我已經把錢給了他,並且有他簽發的收據,否則他人死了無以作證,我們便水洗不清了。」
  大衛的憂慮不能說不合理。
  許子鈞的腦海裡想的卻是另一回事。
  他認為有必要與大衛討論的。
  「既然他有錢填數,為何還要死?大衛,你不覺得這件事很奇怪嗎?」
  他這樣問大衛。
  大衛看著他的朋友——許子鈞——臉上苦惱的神色,知道這件事在許子鈞腦海中盤旋已久,他不找出答案是不心安的了。
  但是大衛無法給他答案。
  一件與自身毫無關係的事,在他來說,是不理會比理會好得多。
  他覺得自己有責任提醒許子鈞。
  「你以為我們是誰?我們只是兩個能力有限的小市民而已!社會的秩序無需我們來整頓。做好自己本分,不要為家庭和社會增加麻煩就夠了。」他說,看著他朋友驚訝地張開了嘴的神情。
  他終於把心中的想法說出來。反正這番話他早就想對許子鈞說了。
  看上去他沒有回答許子鈞的問題。
  實際上他是回答了。
  許子鈞不但不覺得受挫折,相反的,他雙眼露出了光彩。
  「我都知道你會這樣說。」許子鈞叫道,「你這樣回答,證明了這件事你亦有想過,你也認為不對勁,不合理。果然並不光只是我那麼想——」
  「喂,你不要弄錯了,我不是你那樣的想法——」
  大衛制止許子鈞說下去,自己則退守到安全的界限。
  不多管閒事,是他堅持的原則。
  「你要問我意見嗎?那麼我告訴你,我是怎麼想的。」大衛說,「我只想以後再也不聽這事了。自那件事發生後,你每天都提,每次都這麼說,這樣是於事無補的。對於我們不能解決的事,最好的辦法就是忘掉。」
  「我沒有辦法忘記這件事。」許子鈞說出心中的苦惱,「我不能把這件事忘掉,它時常浮在我腦裡,想忘記也忘記不了。那個叫易明的出納主任從樓上跳下來不久,我剛巧趕到現場。我老想著,那件事與我有關連,即使其實沒有,我也知道部分別人不知道的事實……」
  「你的心情我很瞭解,但我們又沒有做錯什麼,這就算了。」大衛說,「再說下去有什麼用?」
  「誰說沒有用,我已想到了以後怎樣。」
  「你想怎樣,不要亂來呵!」
  「我不會亂來,我是有步驟去做的。」
  「你要做什麼?」
  「我要把易明死亡的真相查出來。」
  「真相?你怎麼就知道他的死亡不是出於他的意願和選擇?」
  「要說我已瞭解什麼,那是假話。實際上我什麼也不知道,只知這件事很不合情理。是的,不合情理,就是這麼著說!一個人不會無故身亡,這其中一定有什麼秘密,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我要把我覺得不合理的疑點查出來,我看這件事不會那麼簡單。」
  「阿鈞,如果你肯聽我說,我要叫你不要理這件事,你聽我的勸告吧!」
  大衛瞭解許子鈞的性格,許子鈞決定了的事,從來就很少會改變主意。
  他卻仍然不放棄勸告老友的機會。
  果然,許子鈞不聽他的,反而充滿自信,有把握自己一定會把事情做好。
  「你知道我的,什麼時候,我說過的話會放棄?」許子鈞說,「我不但計劃了怎樣去做,而且已經開始實行。」
  「什……麼?你行動了?你怎樣做?」
  這一次是大衛驚訝地瞪起眼睛。
  在他們兩人長年的友情中,大衛這樣的反應實屬首次。
  許子鈞滿足地笑了。
  他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張過了膠的證件。
  「在你眼前站著的,不再是財務公司的文件交收員。」許子鈞自我介紹,「他有一個新職務,就是宏達國際貿易公司的辦公室助理,多多指教。」
  活潑的語調,怡然自得的神氣。
  大衛卻不欣賞,相反的臉色一沉。
  許子鈞手裡拿著的,是一張有相片的工作證。
  照片當然是許子鈞的。
  上面寫著的公司名稱,正是剛才他們談論過的宏達國際有限公司。
  出納主任易明從那裡躍下的地方——
  從口頭的談論到真正採取行動,這就不是開玩笑了。
  「你什麼時候轉工的?我怎麼不知道?」大衛說,語氣明顯的不高興。
  許子鈞帶著歉意,望著自己的好朋友。
  或許他是怕大衛阻攔他。倒不如先做成既定事實,大衛阻也阻不到他了,來堅定自己的信心吧?
  這肯定是一個冒險的行動,大衛不贊成的心情,他很瞭解。
  而且也使他的心熱乎乎的,看大衛生氣的那個模樣,就知道他關心著自己。
  「上星期辭的工,過程相當順利,經理一點也沒有阻攔。」許子鈞說。
  財務公司經理半點都沒有挽留就批准了他辭職,這成了他心中的一根刺,使他的自我評價跌到低點。
  怎麼虛假也要挽留一下吧。
  「我很滿意你的工作表現,希望你繼續留下……」
  「你在我們公司工作二年多了,年輕人前途遠大呵,是不是再考慮一下,不要那麼匆匆忙忙做決定?」
  ——般做主管的挽留下屬的說辭,電影電視也看得多了。
  到了他自己,卻一點也不是這麼回事。
  這說明他在公司的地位渺小,可有可無,連慣例的挽留也沒有……
  自尊心嚴重受損。假如不是答應了文娟的邀請,他真要再考慮。
  考慮有沒有價值。
  考慮能不能勝任。
  有時候,同一件事,在這樣的心境下有這樣的想法,在那樣的心境下有那樣的打算——
  他辭工時受到的挫折,令世上的一切都變成灰暗色調,變得很沒意思。
  恩怨情仇,意氣名利,都像倏忽間失去了吸引似的,同樣變得可有可無。
  涉及本身的利益尚且如此,何況是為了一個不相識又素未謀面的人?
  事情的發展就是這樣,從一件事的終結到另一件事的開始。或許,那件事根本就不是終結,而僅是另一件事的開端。
  而那件事的真正開始時間,就是那一天的下午,他奉財務公司經理之命運送一筆巨款。
  假如是這樣的話,事情的轉捩點就是文娟。
  他還沒有向大衛提起過的文娟——
  假若他那幾天不是去那棟大廈調查,假若他沒有在那天晚上遇見文娟。
  也許他查了一下就算了。
  畢竟,他也沒有責任緊盯這件事,查下去不放。
  他的正義之心還沒到這一個地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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