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四點鐘,街上幾乎無人跡,只有幾輛載著水果和蔬菜的馬車在已毀壞的房屋和塌陷的行人道上走著。但在一條大道上,走出了一隊人馬,西門立即認出帶頭的是石灰岩老爹。他跨在一匹大馬上,戴著那骯髒的高帽子,黑色上衣的衣裾下垂到帶有鼓起的口袋的馬鞍兩側。
接著是自稱為「目光銳利的人」的安東尼奧出現,他也是騎著馬。接著出現了第三個騎馬的人,他像其他人一樣坐在沉重的口袋後面。最後是三個步行的人,其中一個拉著第四匹馬的韁繩。這些步行的人,臉色像燒過的泥土,頭髮很長,穿著和「目光銳利的人」一樣,軟護腿套帶著皮條流蘇,天鵝絨的褲子,法蘭絨的腰帶,有顏色鮮艷的帶子的大氈帽……總之,這是一群衣著顏色紛呈的不協調的人,像是鄰近的馬戲班裡的牛仔的華麗俗氣的舊衣服混和著弗尼摩爾·科柏1筆下的印地安人的衣服,以及古期塔夫·艾馬爾2小說裡的偵察兵的衣服。他們肩上荷著長槍,腰間插著小手槍和刀子。
1弗尼摩爾·科柏是美國十九世紀小說家,以寫印地安人著稱。——譯注
2古斯塔夫·艾馬爾是法國十九世紀歷史學家。——譯注
「天曉得!」西門大聲叫,「這真是軍隊出征!我們要到野蠻人那裡去麼?」
「我們要到一個地域去,」安東尼奧認真地解釋,「那裡既沒有居民也沒有旅舍,但那裡已有一些像猛獸那樣危險的來客,因此不得不帶著兩天的糧食和餵馬的燕麥及稻草。這裡有我們的護送人。這是馬查尼兄弟,最大的和最小的兩兄弟。這是福爾賽達。這是石灰岩老爹。這是在馬背上的我的一位朋友。最後是為您準備的一匹叫奧朗多三世的馬,它是格拉西烏和契吉塔的混種馬。」
印地安人令人把一匹瘦削、神經質的好馬帶上前來,它挺直的長腿立在地上。
西門騎上馬,覺得很有興趣。
「您呢,親愛的老師,」他對石灰岩老爹說,「您也騎馬?」
「我沒有勁頭兒。」老頭兒說,「在進入旅館時,我遇到安東尼奧,他招募了我。我研究科學,負責地質學、地理學、山嶽形態學、地層學、古生物學的觀察等,我有工作好干。」
「那就上路吧!」西門下令。
他立即和安東尼奧一起帶頭動身。他說:
「請告訴我,您的那些夥伴是從哪裡來的。您呢,『目光銳利的人』。要是還有印地安人存在,他們不會在歐洲的道路上閒逛的。應承認你們全是偽裝打扮的。」
「他們和我都一樣不是偽裝的,」安東尼奧說,「我們都是從那邊來的。就我來說,我是外號為『長槍』的最後一個印地安人領袖的孫子,我的祖父曾掠奪了一個加拿大以設陷阱捕捉皮毛獸的獵人的孫女。我的母親是墨西哥人。您看,即使有混血血統,淵源是無可爭論的。」
「但是,安東尼奧,後來呢?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我不明白英國政府怎麼會款待墨西哥人或印第安蘇人的後裔。」
「除了英國政府,還有一些公司。」印地安人說。
「這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有一些公司對我們不滅絕有興趣。」
「真的!什麼公司?」
「電影公司。」
西門拍拍自己的前額。
「我真傻!我怎麼沒想到?那麼您是……」
「出演美國西部、草原、墨西哥邊境的電影,就是這樣。」
「就是這樣!」西門大聲說,「我曾在銀幕上看見您,對麼?我也看見……對,我現在明白過來了,我曾看見漂亮的多洛雷,她也是在演電影,對麼?但你們到歐洲來幹什麼?」
「一家英國公司要我來,我從那邊帶了幾個夥伴來,他們都是像我一樣的印地安人、墨西哥人和西班牙人的混血兒。但是,迪博克先生,這些夥伴中的一個,最好的——我承認,其他的不值得推薦,我順便忠告您要留心福爾賽達和馬查尼兄弟——一個,前天被羅勒斯頓殺死了。我愛巴迪阿爾裡諾就像兒子愛父親一樣。我發誓要為他報仇。就是這樣。」
「『目光銳利的人』,『長槍』的孫子,」西門說,「我們將為您的朋友報仇,但羅勒斯頓沒有犯罪……」
對於像西門這樣一個人,由於有空中或海上航行的實踐,他對方向的感覺十分靈敏。他從來不離開指南針。對他來說,現在的這個遊戲已到達某一點上,這個點的經緯度他幾乎可以準確計算出來。他計算出,要是他們沒有走偏,他們已走了五十公里左有了,於是他直向南部走去。
幾乎是立即,這一小隊人馬便離開了前一天西門走過的山脊線的左邊,走在一連串的較低的沙丘上,但這些沙丘俯瞰著一片廣袤的黃泥地,這泥地上蜿蜒著一些小水流。這裡有海流從海岸邊帶來的爛泥,它們又被水流推到大海中去。
「這是很好的沖積地,」石灰岩老爹說,「水流集中起來。一部分的沙將被吸收了。」
「在五年內,」西門說,「我們將看見牛群在海床上放牧,五年之後,鐵路會伸延到這裡,大廈會建立起來。」
「也許,但目前情況不大好,」老教師說,「瞧,昨夜的這頁報紙。在法國和英國,混亂已達到極點。社會活動和經濟生活突然中止,再沒有為公眾服務的事了。信件和電報有時送有時不送。大家不知確切情況,人們相信最奇特的事。發瘋和自殺似乎增加了。發生罪行!單獨的犯罪,成群的犯罪,反叛,搶掠商店和教堂。一片混亂,一片黑暗。」
那層爛泥由於海底湧浪的衝擊不是很厚,但可以反覆踏上去沒有一點危險。一些腳印已踏在上面,沙丘的還潮濕的地面上也留有一些印記。他們走過一條船骸,周圍已有一些人設立了帳篷。有些人在探索船殼,有些人用斧頭在砍木頭,有些人在打破那些還較為完整的食物箱。一些平民婦女,穿得破破爛爛,神色像被圍困的獵物,坐在木柱上等待著。小孩子們在奔跑、遊戲,已經有——社會組織的開始——一個商人背著啤酒小桶在人群中走來走去,同時有兩個少女坐在一個搖搖晃晃的櫃台後面售茶和威士忌。
稍遠一點,他們看見了第二批帳篷。從各方面來的人,單獨的或成群的,像他們一樣在尋找和發現什麼。
「好極了!」西門大聲說,「草原帶著神秘和陷阱在我們面前伸延。我們現在走在戰鬥的小徑上,帶領我們的是一位印地安領袖。」
兩小時的快步行進後,草原上出現一些起伏的平原,上面沙土和爛泥以同等比例交錯著,一些不太順暢的淺河在尋找著有利的河床。上空浮蕩著低垂、不透明的靜止的霧,像結實的天花板。
「多麼神奇,石灰岩老爹,」西門大聲說。這時他們正沿著一條細長的石帶走著,這石帶在他們前面伸延著,像是一個大公園中起伏的草地中間的一條低陷的山路。「這冒險行動多麼神奇!當然,這是可怕的冒險:地震、超人的痛苦、死亡,但這是我這種時代的人所能想像的最不平常和最出色的冒險。這一切都是那麼出奇!」
「出奇,的確,」石灰岩老爹這個忠於他的職守、進行科學調查的人說,「出奇!在這地點出現的礫石構成你所說的從未見過的景象。還有,你看在那邊躺著的肚皮朝天的金色的大魚群……」
「看見了,看見了,我的老師,」西門說,「這樣的風暴不可能不是一個新時代的前序。要是我像人們有時看風景那樣半閉著眼睛看未來,我會窺見……啊!我所窺見的一切!……我所想像的一切!……充滿多麼瘋狂、激動、仇恨、愛戀、強烈和不辭辛勞的努力的戲劇。我們進入一個這樣的時期,精力充溢,意志和願願像甘美的酒那樣上升到頭上。」
年輕人的熱情最終使石灰岩老爹感到不舒服了,他離開這感情充溢的同伴,低聲地說:
「西門,弗尼摩爾·科柏小說的回憶使你暈頭轉向。我的孩子,你變得過分多話了。」
西門並沒有暈頭轉向,只是在他內心生出了一種狂熱。經過前一天的遭遇,他需要回到一個可以例外地行動的世界裡。
事實上,伊莎伯勒的形象一直在他的思想和夢幻中出現。他只想到他出征的明確目標,他為獲得一件東西而要進行的鬥爭。那藏在格子旅行毯裡的寶貴的小肖像是否一定能被他找到?羅勒斯頓呢?他那隊流氓呢?那背上的一刀呢?是虛構還是惡夢?唯一的現實是伊莎伯勒。唯一的目標是要表現出自己像一個為他的貴婦而戰鬥的中古時期的勇敢騎士。
但是,在船骸的四周,再沒有帳篷也沒有正在發掘的人群了,只有小群的走來走去的人,好像人群害怕遠離海岸。地面變得高低不平,正如石灰岩老爹所解釋的,是由一些經過地震搖撼和支持它們的積層混和起來的古老的沙帶組成的。他們必須繞過的不是一些碎裂的岩石或結實的峭崖,而是一些隆起的土地,這些土地還沒有定形,從中可以想像出時間的作用。時間會使這些土地分開、分類、區別,使混亂變得有序,使它具有持久的外形。
他們穿過一灘清澈的水,這些水積在一些低矮的山岡圍成的圓圈中,水底鋪著白色的小石頭。接著他們走下兩個很高的爛泥坡間的一條狹道,一股水流從那裡像小瀑布般流下。走出狹道時,一個印地安人的馬滑了一下。人們看到地上有一個人跪著在呻吟,在痛苦地抽搐,滿臉是血,另一個人躺在他旁邊,蒼白的面孔朝向天空。
安東尼奧和西門立即跳下馬。當那受傷的人的頭被抬起來時,西門大聲說:
「我認識他……這是威廉,巴克菲勒勳爵的秘書。我也認識另一個人……查利,房間的僕役。他們遭到了襲擊。威廉,發生什麼事了?是我,西門·迪博克。」
那人幾乎說不出話來,他喃喃地說:
「巴克菲勒……巴克菲勒勳爵……」
「威廉,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昨天……昨天……」秘書回答說。
「昨天,你們受到襲擊。誰幹的?」
「羅勒斯頓……」
西門發抖起來。
「羅勒斯頓!是他殺了查利麼?」
「是的……我……我受傷了……我整夜呼喊。剛才有另一個人……」
安東尼奧說:
「您又再次受到襲擊,對麼?是一個想劫掠您的遊蕩的人幹的,對麼?……當他聽見我們來到時,他襲擊了您,然後逃跑了?他不會走遠。」
「在那邊……在那邊……」威廉結結巴巴地說,試圖伸出手臂。
印地安人指著在山同一側的朝左走去的腳印。
「這是痕跡。」他說。
「我去。」西門跳上馬說。
印地安人提出異議:
「有什麼用?……」
「有用,有用,必須征罰這壞蛋。」
西門騎馬快跑,後面跟著那個騎第四匹馬的印地安人的夥伴,西門不知道這人的名字。不久,在五百步遠的前方,在山脊上,有一個人出現了,一個在一些大石後拚命逃走的人。
兩分鐘後,西門來到這些大石旁邊,大聲說:
「我看到他了!他繞過了我們剛走過的池塘。直奔過去吧。」
西門下了另一斜坡,策馬進入水中。這個地方的爛泥很深,兩個騎馬的人很艱難才得以出來。當他們來到對岸時,那逃跑的人看見他們只有兩人,就回過身來,拿起槍瞄準他們。
「停下!」他大聲說,「要不然我就開槍。」
西門跑得太快,已無法停下來。當槍聲響起時,他離的手最多二十米。但此時另一位騎馬的人跑上前,使他的馬像一座堡壘那樣直立在西門前面。馬的腹部被打中,跌倒在地。
「謝謝,夥伴,您救了我一命。」西門大聲說。他放棄了追趕,下馬幫助他的同伴。
這同伴處境不佳,被壓在馬下,差點兒讓垂死的馬踢了一腳。他無法和西門的營救行動合作。在把他解救出來後,西門看見這夥伴已暈過去了。
「奇怪,」西門想,「這些漢子不會從馬上跌下來就暈過去的。」
他跪到他身旁,看到他呼吸困難。他解開他的襯衣的上排衣扣,胸膛便裸露出來。他感到驚訝,他第一次看到這夥伴的樣子,因為在大氈帽下,此人一直和其他同行的印地安人一樣。現在大氈帽掉下來了。西門拿掉圍著他的前額和脖子的桔黃色的絲圍巾。黑色的鬈發披了下來。
「是少婦多洛雷……」西門低聲說。
在他的眼前又重新出現了她美貌熱情的形象,自從前一天以來,他已好幾次想起,但在欽慕中並沒有滲雜不安。他無意掩飾這種欽慕之心,那少婦醒來時從他眼中看到了這一點。她微笑起來。
「好多了,」她說,「只是頭暈而已。」
「您不難受麼?」
「不,我已習慣於這種事故。在拍電影時,我經常得從馬上跌下來……這可憐的馬死了,是麼?」
西門對她說:
「您救了我一命。」
「我們的帳兩清了。」她說。
她臉上那嚴肅的表情很適合她那有點嚴峻的面孔,她那漂亮的面孔由於同時具有熱情與靦腆、高尚與肉感、沉思與挑逗的這些相反的表情而令人困惑。
西門直截了當對她說:
「是您在白天,後來又在晚上進入我的房間的麼?……昨夜……」
她臉紅起來,但她說:
「是我。」
看到西門動了一動,她補充說:
「我有點擔心。在城裡和在旅館中發生了謀殺事件。我應當看守著曾救過我的您……」
西門重複說:
「我感謝您。」
「不必感謝。我是不由自主幹的……兩天以來……在我看來,您似乎與其他的男人完全不同……不過我不應向您談這些。請不要見怪……」
她向他伸出手,但突然間她側耳傾聽,注意聽了一會兒。她穿好衣服,把頭藏在圍巾下,戴上大氈帽。
「這是安東尼奧,」她說,聲音有點變樣,「他也許聽見了槍聲。希望他不會懷疑您認出我來了。」
「為什麼?」西門驚訝地問。
她有點尷尬地回答:
「這樣好一些……安東尼奧十分專橫……他禁止我來……他只是在派三個伴隨的印地安人時認出我來的,我騎了第四個印地安人的馬……於是……」
她還沒有說完,一個騎馬的人出現在山脊上。當他到來時,多洛雷從馬鞍上解下布袋,擱到西門的馬上。安東尼奧不發一言。大家都沒有進行解釋。安東尼奧一眼就看到了發生之事,他仔細看了看死去的馬,直呼少婦的名字以表示他沒有受騙。他對她說:
「多洛雷,你騎我的馬。」
這話是否表示他對一位夥伴的熟習或用「你」稱呼以在其他人面前表示他對一位婦女的權利和意圖?聲音並不專橫,但西門發現他們之間的眼神有怒氣和懷疑的表情。他不大注意、更少考慮多洛雷和安東尼奧的行為的秘密原因,他想的是弄清遇見威廉所引起的問題。
「他又說什麼話了麼?」他問走近前的安東尼奧。
「沒有。他沒再說話就死了。」
「啊!他死了……您沒發現什麼?」
「沒有。」
「您怎樣推測的?威廉和查利是否是由巴克菲勒勳爵和他的女兒派往『瑪麗王后號』的?是否要找到我並幫助我尋找?或者他們是為自己而來的。」
不久他們就和三個步行護送者匯合了。石灰岩老爹手裡拿著一串貝殼,正在給他們上地質課,三個步行的人在打瞌睡。
「我先走,」安東尼奧對西門說,「你們的馬需要休息。一小時後,你們朝著有白色小石頭的方向走,我會沿路扔下一把把的小石頭。您可以讓馬常步走,我的三個夥伴能夠跑的。」
他走了幾步後又返身回來,把西門拉到一邊,盯住他的眼睛說:
「迪博克先生,當心多洛雷。這是一個應該當心的女人。我曾看見許多男人為她暈頭轉向。」
西門微笑起來,不禁說道:
「『目光銳利的人』也許是其中之一。」
印地安人重複說:
「迪博克先生,當心。」
他說完這句概括他對多洛雷的想法的話就走了。
西門吃東西,躺下,抽幾支香煙。多洛雷坐在沙上縫她穿的寬大的褲子的褶子,使它看起來像裙子。
當西門一小時後準備啟程時,他聽見一些嘈雜的聲音。
在不遠處,多洛雷和三個印地安人之一的福爾賽達正面對面站著用一種西門不懂的語言在吵架,而馬查尼兄弟看著他們在冷笑。
多洛雷兩臂交叉在胸前,動也不動地輕蔑地站著。福爾賽達則手舞足蹈,臉上抽搐,眼睛發光。
突然間,他抓住她的雙臂,把她拉近,想吻她的嘴唇。
西門跳了起來。但他無須去干預,那印地安人已在向後退,因為多洛雷正用一把尖刀指著他的喉嚨,刀柄頂著他的胸膛,刀尖威脅著他。
這事用不著解釋。那印地安人一邊抱怨一邊走了。石灰岩老爹沒有看見此事,他正在批評西門對斷層的看法。當多洛雷抽打她的馬時,西門只是在想:
「見鬼!這些人之間發生了什麼事?」
這個問題,他沒花時間去弄清。
這一小隊人馬在三個小時後才趕上安東尼奧,他正彎腰看著地上的痕跡。
「是這樣,」他直起身來對西門說,「我分辨出十三個不同的腳印,是一些不是一起旅行的人留下的。除了這十三個強盜之外——這樣冒險得有膽量——在我們前面還有兩隊人。首先是四個騎馬的人,在他們後面——我說不出是隔多少時間——有七個組成羅勒斯頓這一幫子的步行者。瞧,這裡有格子的膠底鞋印。」
「對,對,的確是這樣。」西門認出了前一天看見的鞋印。「您得出什麼結論?」
「我的結論是,正如我們知道的,羅勒斯頓正興高采烈,這些流氓成群地向『瑪麗王后號』走去,它是最近沉沒的大船,而且是離這部分海岸最近的。您想想看,對這些劫掠者來說有多少戰利品!」
「我們走吧,我們走吧。」西門現在不安地想起伊莎伯勒給他的任務能否完成。
從北方來的五個其他痕跡——印地安人認為是從伊斯特本來的——逐一和前面的痕跡匯合起來,最後雜亂成一堆,安東尼奧只好放棄它們,不去研究了。但那膠鞋印和四匹馬的踏痕到處出現。
他們又走了很久。景物毫無變化:平原、沙丘、爛泥地、河流、海浪留下的水注,裡面躲著許多魚。這些景物十分單調,既不美也不宏偉,但奇怪得像從未見過的東西,像一切不成形的東西。
「我們走近了。」西門說。
「對,」印地安人說,「痕跡從各方面出現,甚至是那些轉向北方、帶著戰利品的流氓的痕跡。」
那時已是下午四時。那動也不動的雲霧瀰漫的天空沒有一條裂縫。大滴的雨水落下來。他們第一次聽見頭上有飛機的隆隆聲。他們沿著一個山谷走。山岡連接。忽然間出現了一堆東西,這是「瑪麗王后號」,已成兩截兒,幾乎像小孩玩具那樣破損了。
再沒有比一條巨大的船變為沒有生命的兩半兒的景象更可悲的了,它令人想起更可怕的毀壞和毀滅。在船骸四周,沒有一個人影。
西門的情緒十分激動。他面對著的正是一條他曾看見它可怕地沉沒的大船的殘骸。他懷著一種神聖的恐懼走上前,像走入一個巨大的墳墓中,那裡有一些我們認識的人的陰魂。他想起三個牧師、法國人一家和船長。他顫慄起來,想到他用盡意志和不可抗拒的愛情力量拖著伊莎伯勒跳入大海的情景。
他們停下來。西門把他的馬留給印地安人照料,由安東尼奧伴隨著前行。他走下一個峭陡的斜坡,這斜坡是由於船的後部砸在沙上形成的。他用雙手抓住懸在舵邊的繩子,在幾秒鐘內,在腳和膝蓋的幫助下爬上了舷牆。
雖然甲板猛烈傾向右舷,一些粘糊糊的爛泥從機艙的通道平台滲出,他還是跳到他和巴克菲勒小姐曾坐過的地方。板凳已被沖走,但鐵柱仍在那裡,少女曾掛在一條柱上的格子旅行毯還在那裡,但已破碎不堪,浸滿了水,仍像船沉沒之前那樣用皮帶捆著。
西門從潮濕的折縫中間伸進手去,像他曾看見少女所做的那樣,但他找不到東西。他想把皮帶拿掉,但皮帶已由於潮濕而發漲,扣子緊咬在鐵環中。於是他拿起刀子,割斷皮帶,打開旅行毯,但那鑲著珍珠的小肖像不在裡面。
在同一地方有用一枚英國扣針固定的一頁紙。
西門打開這張紙,裡面的字寫得很倉促,顯然是伊莎伯勒寫給他的:
「我希望看見您。您沒有接到我的信麼?我們曾在這裡度過夜晚——十分可怕!——我們將離開了。我十分擔心,我感到有人在我們四周走來走去。為什麼您不在這裡呢?」
「啊!」西門低聲說,「這是可能的!」
他把信給剛來和他匯合的安東尼奧看,並立即接著說:
「巴克菲勒小姐!……她在這兒過了一夜……和她父親一起……現在他們走了!但到哪兒去?怎麼能把他們從許多陷阱裡救出來?」
印地安人看了信,慢慢地說:
「他們沒有朝北方回去,否則我會看見他們的足跡的。」
「那會怎樣?」
「我不知道。」
「但這是可怕的!安東尼奧,您想想威脅他們的一切……羅勒斯頓在追趕他們!想想這到處是強盜和劫掠者的野蠻的地域!……啊!真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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