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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大教堂

  人群仍處在驚愕中。他們等待著。三隻眼睛的幻象,在我看來具有信息的價值,有事先闡明的明顯意義,像對將要表演的內容進行解釋的廣告招貼或標題。這幻象使人想起埃迪特·卡韋勒的眼睛,貝朗熱爾的眼睛,想起後來我看見的所有眼睛。人群堅持沉默著,好像害怕一句話或一個手勢會驚嚇那藏在牆壁凹陷處的看不見的神明。現在人群的表情是肯定的。我的真誠和明智得以證明的就是人們不再懷疑我所說的事。人群立即進入我經過艱苦的努力階段才達到的領域。沒有任何反感羈絆他們的敏感性,沒有任何懷疑妨礙他們的信心。真的,我看見周圍出現的只是集中注意、嚴肅、控制住的熱情和興奮。
  這一切突然變為直衝雲霄的巨大呼喊聲。在我們之前,在剛才荒寂赤裸得像一片沙場的銀幕上,一下子出現了數以千計的人群,他們在難以形容的混亂中亂躦亂動。
  肯定是幻象的突然出現和其複雜性使人群感到驚愕。從死亡中突然迸射出無數的生命力使人群受到震動。在他們對面,本來沒有什麼東西,現在卻有像他們一樣稠密的一群人在躦動,他們的激動和原來的人群的激動混雜起來,嘈雜的聲音增加了他們的混亂。在幾秒鐘中,我感到他們失去了平衡,他們搖搖晃晃,極度興奮狂熱。
  但他們終於控制住了自己。不是要去瞭解本質的需要——他們似乎起先沒有考慮到這一點——而是要看到和抓住表像的需要控制了爆發的力量。人群又再次沉默了。他們看著,聽著。
  在那邊——我不敢說是在銀幕上,因為事實上比例是那麼不正常,景像已超出了框架,充滿了空間——在那邊,在我們看來似是混亂和亂七八糟的人群現在根據終於出現的節奏組織起來。來來往往的是一些從事有條不紊工作的工匠們。這工作是圍著一座正在建造中的巨大的建築物進行。
  所有這些工匠的穿著都完全和我們不同,還有,他們所用的工具、梯子的形狀、腳手架的形狀、他們負重和爬上高層的方式、柳條編的籃子、所用的材料,這一切的東西使我們好像處在十三或十四世紀中。
  無數的僧侶在監工,從那巨大的建築工地的各端發出命令,採取措施,不惜親自拌和石灰漿,推車或鋸開石頭。一些老百姓身份的女人大聲呼喊著,拿著酒罐到處走,往喝酒人剛喝完的大口杯中倒酒。一個乞丐走過。兩個衣衫襤褸的賣唱者在吉他的伴奏下大聲歌唱。一隊雜技演員,全都是殘廢的,或獨臂或失去兩腿,準備好表演。這時場面不經過渡就改變了,像是通過一個簡單的機關就改變了的背景。
  這是和剛才看到的正在建造中的建築物一樣的形象,但這一次人們清楚地看到了建築物的藍圖,整個巨大的奇特式的大教堂的基礎。在和塔樓的下部同一水平的石基上,沿著門廊邊上,或在牆壁凹進處之前,或在教堂廣場的石級上,各處都躦動著泥瓦匠、石匠、雕刻家、木匠、學徒、僧侶的身影。
  他們的服裝和現在不一樣,是一兩個世紀之前的樣子。
  這時出現了一系列的形象,它們連續著,使人們無法分別指出其中的某一景象的始末。通過無疑是與電影相同的手法,像在電影裡表現一株植物的成長那樣,我們看見大教堂不知不覺地高了起來,像一朵鮮花展開那樣,輪廓清晰的美麗花瓣逐一展開,最後在我們眼前單獨地完成,沒有人力的參加。這樣,到了某一時刻,它帶著它的輝煌與和諧的力量聳立在天空中。這是蘭斯大教堂,它有三個入門,眾多的塑像、美麗的圓花窗、被輕盈的小塔圍在兩側的漂亮的尖塔、牆垛、雕刻和走廊上的花邊,這就是人們在野蠻人毀壞它之前我們在幾個世紀中所看見的蘭斯大教堂。
  人群中出現了長久的顫慄。他們知道,在他們面前出現的不是一座建築的攝影形象,他們知道現在很難利用無足輕重的字眼使那些沒有親眼見到這一景象的人明白這一切。由於這些人具有深刻正確的預知,不會被一種無法接受的冒充所欺騙,他們懷著不安的心情看那最奇特的景象——中世紀時一個教堂真實建造的情況,十三世紀時一個工地上真實的工作情景,建築蘭斯大教堂的僧侶和工匠真正的存在。在這些觀眾的靈敏的本能的啟迪下,他們沒有一刻懷疑自己眼睛所看見的事。對我所否認的,至少是對我帶著保留和懷疑認為是一種幻象的事物,他們肯定地接受,認為是發瘋了才會反對。這不是人為的再現過去,而是在活著的事實中復甦過去本身。
  那繼續進行的緩慢的變化也是事實,這變化不是在建築的線條上,而可以說是在它的實質中。這種變化表現在逐漸的改變上,這只可能歸咎於時間的作用。白色的巨大建築物變灰暗了,石頭遭到磨損並風化,石塊顯得像粗糙的果皮,這是年月耐心的嚙食造成的結果。當然,石頭不會變老,它活著,人類是在石頭的美麗和青春上建立他夢想的形狀。
  這石頭的建築經過幾個世紀活著,呼吸著,隨著它的衰敗而顯得更光亮,隨著它的聖者和天使群的增加而更增添光彩。它在天空中唱著它虔誠的頌歌,在那些逐漸地遮掩了它的門廊和側道的房子之上,在它俯視著的有稠密屋頂的城市之上,在田野和山崗之上。
  好幾次出現一些人到來並倚在凌空的遊廊的陽台上,或是出現在交叉通道的背景中,根據這些人的服裝,人們可以分辨出時代的不同。我們看到大革命前的資產階級,接著是拿破侖稱帝時代的軍人,接著是十九世紀的資產階級,接著是建造腳手架的工人以及其他進行復興工作的工人。
  最後在我們面前出現的是一群穿著作戰軍服的法國軍官。他們倉促地到達一個塔頂,用他們的望遠鏡瞄準,然後從塔頂走下來。在城市和鄉村,到處飄著捲起的小塊雲彩,顯示出炮彈的爆炸。
  人群的沉默變為使人不安。大家的眼光固定不動,焦急不安。我們預感到將要發生的事,並知道那向我們顯示出大教堂緩慢的進展和神奇的發展的場景最後將會如何戲劇性地收場。我們等待著這結尾。它像古典悲劇的最後一幕那樣具有邏輯性。但我們是否能夠預見到它所包含的可怕的偉大處和可怕的地方?我們是否能預見到對蘭斯大教堂的轟炸只是結局的一部分,只是為它作好準備?我們是否能預見,除了那將震動我們的神經和搖撼我們的腦袋的戲劇性變化之外,還會有更巨大的戲劇性變化和嚴格的教誨?
  第一個炸彈落在大教堂的東北部,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雖然我們可以從稍高處看到建築物,但對我們顯現的只是西部。一道光像暴風雨的閃電般亮起,在晴朗的天空中旋轉著一柱煙。
  幾乎是同時投下三個炸彈,發生三次爆炸,雲煙混成一片。第五個炸彈落在屋頂中問。一股巨大的火焰冒起,蘭斯大教堂著火了。
  這時出現了一種用我們掌握的電影生產資料難以解釋的現象。我說電影,這個字眼也許不正確,但怎樣以別的方式來談圍地的奇怪的幻象呢?怎樣來描述我們在空間用眼睛跟隨著的第六個炸彈的可見的拋物線呢?這拋物線甚至停止了一會兒,再慢慢向前,在離雕像幾萬米的地方重新停下,然後襲擊它——這純樸美媚的女聖者的雕像雙臂舉向上帝,臉上帶著非常溫柔、幸福、信賴的表情,這是優雅美麗的傑作,這神聖的創造物,幾個世紀以來,幽居在它的處於燕子窩中間的隱修的地方,過著禱告和崇拜的謙卑的生活,對死亡的威脅微笑著……一陣光亮……火焰……在這精工雕刻的聖者和壁龕的地方出現了一個大洞!
  這時候,我感到四周產生了憤怒和仇恨。對小女聖者的屠殺使群眾憤怒起來,正好使這種反感有機會表現出來。在我們面前,大教堂接近時使一切都變小了。它似乎突出於背景之外,同時遠處的景物也迎著我們而來。一個被挖了戰壕、豎起鐵絲網的佈滿死屍的小山崗屹立起來,接著又陷下去,我們看見它的頂上有用泥土建成的堡壘和炮塔。
  巨型的大炮從中伸出。許多德國士兵從四面八方湧出。轟炸蘭斯大教堂的就是這裡的炮台。
  在炮台中央,有一群手持望遠鏡、佩劍卸下的將軍們。每發一炮,他們都用望遠鏡觀察,然後點點頭表示滿意。
  後來他們中間出現了巨大的動作。他們排成一行,神態像自動木偶,而士兵們繼續提供炮彈。突然間,從堡壘的另一側出現了由一些騎兵護送著的一輛汽車。它在平台上停下來。從車上走下一個頭戴頭盔、身披被一把佩劍的鞘撩起的寬大披風、手握著劍鞘的人。他很快地走到幕前。我們認出他是德國皇帝。
  他向一位將軍伸出手。其他的將軍在行禮,他們越來越緊張,接著在皇帝的示意下放鬆下來。他們在皇帝和與皇帝握手的將軍周圍形成半圓形。
  大家聊了起來。那將軍在對有關這個城市的問題作了一些解釋和打了一些手勢後,令人拿來望遠鏡,調好後讓皇帝觀看。
  一顆炮彈已準備好。命令下達了。
  在銀幕上,兩個形象相繼出現,一個是一個石刻的欄杆在炮彈下崩塌了,一個是皇帝在看過之後重新挺起身來。
  他看見了!他看見了!他的面孔在我們面前顯得擴大,而且單獨出現在銀幕上,帶著愉快的笑容。
  他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話。他的厚嘴唇、剪成刷子似的鬍子,有皺紋的下垂的臉頰,都同時動起來。但當另一顆炮彈大概正要發射時,他控制住自己不說話,向城中望去。這時候,他的右手舉到眼睛稍下的地方,因此我們單獨看到在這隻手和帽盔的邊簷之間的眼睛。這雙眼睛嚴峻、惡毒、充滿傲慢和毫不寬容的表情。這就是那在我們面前閃動的、三隻奇特的眼睛的表情。
  它們發出閃光,顯出惡意的微笑。它們看見了我們在同時也看到的情景:整塊的柱頭和上楣全崩塌下來,新的火焰猛烈地飛騰。這時皇帝大笑起來。一個形象向我們展示出他笑得彎折腰並兩手捏著兩肋,他是在一群同樣地瘋狂大笑的將軍中問。他笑著!他笑著!多麼荒謬!蘭斯大教堂燃燒起來。那法國的帝王們不久前在這裡加冕的受尊敬的大教堂倒在廢墟中!德國軍隊到達了敵人的心臟。德軍的大炮毀滅了美麗和高貴的事物。是他,德國皇帝、普魯士的國王、世界的主人想要這一切。他就是紀堯姆·德·奧漢佐勒爾……我的上帝!他打開了背心的扣子,多開心的笑,德國帝王的笑和德國人天真的笑!
  梯形實驗室中響起一陣風暴似的嘲罵聲。人群全都站起來,拳頭舉起,咒罵的聲音四起。服務人員不得不和一群侵入梯形實驗室的憤怒的人作鬥爭。
  在籠子的鐵條後面,馬西涅克彎下腰並按動了電鈕。鐵幕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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