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蘿妮克坐在右舷的一把椅子上,向奧諾麗娜笑著。這笑裡帶著不安、捉摸不定和疑惑,就像一束陽光將要衝破風暴中最後幾片烏雲一樣,畢竟是幸福的。
幸福感從她那令人讚美的臉上流露出來,這張臉既有高貴的表情,也有某些飽受不幸或愛情折磨的女人特有的靦腆,既有莊重的習性,也有女人的風韻。
她那烏黑的頭髮——鬢角處稍淺一些——在頸部低低地挽了一個結。她的皮膚像南方婦女那樣顯得灰暗,她有著一雙明亮的藍色大眼睛,眼球就像冬天的天空一樣呈淡藍色。她身材高大,肩膀寬闊,上身很勻稱。
她的說話聲音很好聽,在談到兒子的時候,聲音有點像男聲,聽起來既輕鬆又愉快。韋蘿妮克的話題一直沒有離開她的兒子。布列塔尼婦女想要換個話題,談使她感到不安的問題,都沒有插上嘴,有時她這樣說:
「瞧,我有兩件事沒弄清楚。是誰制訂的這條路線,把您從法烏埃引到我總在這裡上岸的地方?這使人感到,某個人已經從法烏埃來到薩萊克島。然後,另一個問題是馬格諾克老爹是怎樣離開島上的呢?是他自己去的?或者是人家把他的屍體運到那兒的?那又是通過什麼方式運去的?」
「那有什麼困難?……」韋蘿妮克反駁說。
「當然有困難。您想想看!除了我每兩周到貝梅伊或蓬—拉貝採購食品外,只有兩隻漁船,他們總是到很遠的地方,直至到歐迪埃納沿岸賣魚。那麼馬格諾克怎樣渡海呢?再則他是不是自殺的?為什麼他的屍體會不見了呢?」
可韋蘿妮克又反駁說:
「我求您啦……現在這些事都不重要。一切都將水落石出。我們來談弗朗索瓦吧。您說他到了薩萊克島?……」
奧諾麗娜只好向這位乞求者讓步了。
「他是從您那兒奪走幾天之後,由可憐的馬格諾克抱來的。戴日蒙先生讓他說是一個陌生的婦人交給他的,馬格諾克把孩子交給他女兒哺養。後來他女兒死了。我當時在外面,在巴黎做了十來年傭人。我回來的時候,他已經長成一個可以在野地裡和海邊上到處跑的漂亮小男孩了。於是我就到您父親那裡做事,他在薩萊克安了家。馬格諾克的女兒死後,他就把孩子接回家了。」
「他叫什麼名字?」
「他叫弗朗索瓦……就是弗朗索瓦。戴日蒙先生讓人家叫他安托萬先生。孩子叫他爺爺。從來沒人說閒話。」
「那麼他的性格怎麼樣?」韋蘿妮克有點擔心的樣子。
「啊!這一點上,真是謝天謝地!」奧諾麗娜說,「一點也不像父親……也一點不像爺爺,戴日蒙先生自己也承認。他是一個溫和、可愛、樂於助人的好孩子。從不發脾氣……總是那麼乖。正因為如此,才贏得了爺爺的喜愛,才使戴日蒙先生思念起您來,這個孩子時時喚起他對被拋棄的女兒的回憶。他常說,『同他媽媽一模一樣。韋蘿妮克也是這樣和氣、可愛、親切溫柔。』於是他開始同我一起尋找您,他慢慢地信任我了。」
韋蘿妮克洋溢著喜悅的神色。她的兒子像她!她的兒子很乖,笑瞇瞇的!
「可是,」她說,「他認識我嗎?知道他母親還活著嗎?」
「他知道!開始戴日蒙先生想保密;但我很快就告訴了他一切。」
「一切?」
「不是一切。他以為,他的父親在一次海難中喪生,戴日蒙先生和他弗朗索瓦都失蹤了,您就進了修道院,人們無法找到您。每當我外出回來,他都要打聽消息!他希望著,他是多麼希望找到他的媽媽!啊!他是那麼地愛她!他老唱那首您剛才聽到的歌曲,那是他爺爺教給他的。」
「我的弗朗索瓦……我的小弗朗索瓦!……」
「嗯!是的,他愛您,」布列塔尼婦女繼續說道:「他叫我奧諾麗娜媽媽,而叫您,才叫媽媽。為了去尋找您,他急著快點長大,快點完成學業。」
「他在學習?還是在工作?……」
「原來是跟爺爺學,後來,兩年前我從巴黎帶回來一個好小伙子,叫斯特凡·馬魯,因打仗而殘廢,胸前掛滿了勳章,內臟做了手術後退伍。弗朗索瓦發自內心地喜歡他。」
小船在平靜的海上迅速前行,劃出一道道白浪。烏雲已消失在天邊。傍晚的天空預示著平靜和晴朗。
「說下去!說下去!」韋蘿妮克不停地喊道,她還沒有聽夠,「我兒子穿什麼衣服?」
「穿短褲,露著兩條光腿;上身一件寬大的雙面絨襯衫,釘著金色鈕扣;頭戴一頂貝雷帽,同他的大朋友斯特凡先生一樣,不過他的貝雷帽是紅色的,他喜歡這種帽子。」
「除了馬魯先生,還有別的朋友嗎?」
「從前所有的男孩都是他的朋友。可是後來只剩下三四個小水手,其他的孩子由於他們的父親打仗去了,就隨著母親離開了小島,上岸到孔卡爾諾、洛里昂等地方做工去了,只剩下些老人在薩萊克島,島上不過三十來人。」
「那麼他和誰一起玩?同誰一起散步呢?」
「噢,那他有一個最好的夥伴。」
「啊!是誰?」
「馬格諾克給他的一條小狗。」
「狗呀?」
「最滑稽的是,它長得很醜,很可笑,一半像卷毛狗,一半像狐狸,但是好玩極了,可愛極了!嗨!真是個『杜瓦邊』1先生。」
1杜瓦邊是法語。「一切順利」的譯音;這裡是指小狗的名字。——譯注
「『一切順利』?」
「弗朗索瓦這麼稱呼它,沒有比這更好的名字了。它總是一副樂呵呵的樣子,生活得很滿意……有獨立性,有時會幾個小時,甚至幾天不見;可是當你需要它的時候,當你憂傷不順心的時候,它就會像你希望的那樣,來到你身邊。『杜瓦邊』不喜歡眼淚、訓斥和吵架。只要它看見您哭或要哭的樣子,它就會坐在您的面前,用後腿直立,一隻眼閉起,一隻眼半開,看起來實在好笑,真讓人忍俊不禁。『行了,老朋友!』弗朗索瓦說,『你是對的,一切順利。不用擔心,是嗎?』等您心裡平靜了,『杜瓦邊』就會一路小跑走開去。它的任務完成了。」
韋蘿妮克笑著,同時一邊流著眼淚;很長時間沒有吱聲,她想到十四年來她所失去的快樂,她一直當著沒有孩子的母親,為活著的兒子服喪,想到這一切,不覺慢慢變得傷感起來,失望淹沒了她的快樂。人們給了剛生下的孩子一切照顧關懷,一切撫愛,人們看著他長大,聽著他說話,從中感到自豪;使一個母親感到愜意的和得到讚美的一切,都流露出日益增長的愛心,可這一切她都沒有經歷過。
「已經走了一半路了。」奧諾麗娜說。
小船在朝著格勒南群島行駛。右邊就是邦馬爾角,她們在離它十五海里遠與海岸平行前進。海角只顯出一條很模糊的線條,分不出哪是地平線。
韋蘿妮克回憶著悲慘的過去,她已經記不起她的母親了,只回憶她在自私而陰鬱的父親身邊度過的漫長的童年時代,她想起她的婚姻。哎!特別是她的婚姻!她記得與沃爾斯基的初遇,那時她只有十七歲。不久她就對這個古怪的男人產生了懼怕,既怕他,又被他所吸引,正像這個年紀的人遇到的那種神秘的不可思議的魅力!
然後,就是可怕的劫持和接踵而來的更可惡的事情,他把她關閉了幾周,他用盡其可能的惡毒手段來威脅她、控制她。就這樣在他脅迫下同意結合,儘管這是違背一個少女的天性和意願的,可是在她看來,經歷了這場醜聞之後只好同意,因為她的父親已經贊同。
一想起她婚後的生活,她就感到氣憤。她從不,即使在昔日的惡夢像幽靈般纏繞她的時候,她也從不在心靈深處去喚起對它的回憶:屈辱、失望、心靈的創傷、丈夫的背叛和可恥的生活;他恬不知恥、酗酒、賭博、偷盜朋友的財物、敲詐勒索,她至今還保留著這種印象,他具有惡毒、殘忍的天性和反覆無常的習性,令她怕得發抖。
「您想得太多了,韋蘿妮克太太,」奧諾麗娜說。
「既不是幻想,也不是回憶,」她答道,「而是悔恨。」
「悔恨,您,韋蘿妮剋夫人?您一生受盡了折磨。」
「折磨是一種懲罰。」
「可是一切都已過去,韋蘿妮剋夫人,您很快就要見到您的兒子和您的父親了。好啦,想些高興的事吧。」
「我還高興得了嗎?」
「您會高興的!您就要看到了,而且很快!瞧,薩萊克島到了。」
奧諾麗娜從凳子下的一個箱子裡拿出一個大海螺,她用它做號角,按照從前水手的姿態,把它放在嘴邊,鼓起腮幫吹起來,吹得很響,像牛似的吼叫響徹天空。
韋蘿妮克用疑問的目光看著她。
「我在喊他,」奧諾麗娜說。
「弗朗索瓦!您在呼喊弗朗索瓦!」
「每次回來都是如此。他聽到號角聲,就從我們住的那個懸崖上跑下來,一直跑到碼頭上。」
「這麼說,我就要見到他啦?」韋蘿妮克臉色都白了。
「您馬上就要見到他了。把您的面紗疊成雙層的,不讓他看清您的面孔。我像對來薩萊克島旅遊的陌生人那樣同您說話。」
小島看得清清楚楚了,可是周圍被許多暗礁擋住。
「哎,暗礁,這倒不缺!就像鯡魚群一樣擠滿了。」奧諾麗娜大聲說道。她不得不把發動機熄了,改用兩葉短槳。「瞧,剛才海上風平浪靜,可這兒從來不會安靜。」
果然,無數的細浪互相碰撞,碎成浪花,又一齊向岩石進行不懈的、無情的衝擊。在激流漩渦上只有小船才能航行。在浪花翻騰的任何地方,您都無法辨認出海是藍色的還是綠色的。
「島周圍都這樣,在這樣的情況下,」奧諾麗娜接著說,「可以說只有坐船才能到達薩萊克。啊!德國人沒法在我們這裡建立潛艇基地。為防止萬一,洛里昂的軍官,兩年前曾來過,想搞搞清楚,西邊有幾個巖洞,只有落潮的時候才能進去。結果白費功夫。在我們這裡什麼都幹不成。您想,這周圍全是岩石,尖尖的,像陰險的人一樣在暗中傷人。這雖然很危險,但更可怕的是另外一些看得見的,叫得出名字的大石頭,它們記述著罪惡的海難史。哎!就是那些石頭!……」
她的聲音變得低沉,她的手遲疑著,好像害怕那個準備好的動作,指著那些露出水面的各種各樣的巨大礁石,有的像蹲著的動物,有的像建有雉堞的城堡主塔,有的像巨針,有的像獅身人面像的腦袋,有的像高大的金字塔,所有這些石頭都是帶有紅色紋路的黑色花崗岩,就像是用血浸泡過的。
她悄聲地說:
「這些石頭多少世紀以來,一直守護著小島,可是它們卻像猛獸一樣喜歡作惡,製造死亡。這些石頭……這些石頭……不,最好永遠不要談論它們,也不要想它們。一共有三十頭野獸……對,三十,韋蘿妮剋夫人,一共有三十個……」
她劃了一個十字,平靜了一些,接著又說:
「一共三十個。您父親說,人家把薩萊克島叫三十口棺材島,是因為老百姓把暗礁和棺材兩個字弄混淆了1。也許……明擺著……但無論如何,這是真棺材,韋蘿妮剋夫人,假如能把它們打開的話,一定會發現裡面有很多很多的白骨……戴日蒙先生自己說的,薩萊克這個詞來源於石棺這個詞,按他的說法是棺材一詞的學名。……還有更……」
1法語中「暗礁」與「棺材」兩個詞的寫法與讀音相似。——譯注
奧諾麗娜說到這裡停住了,好像她又想到其他事,然後,指著一塊暗礁說:「瞧,韋蘿妮剋夫人,在那塊攔路石後面,有一片開闊地,從那裡您可以看到我們的小碼頭,在碼頭的站台上,就會出現弗朗索瓦的紅帽子。」
韋蘿妮克心不在焉地聽奧諾麗娜的講解。她把身子探出船外,想盡早看見她兒子的身影。而布列塔尼婦女老是憂心忡忡,又繼續說下去:
「還有更可怕的事。薩萊克島有許多石桌墳,毫無特色,卻十分相像。您父親為此選擇這裡安居。可您知道一共是多少個石桌墳嗎?三十!三十!與大礁石數目一樣多。這三十個石桌墳分佈在島子周圍的岩石上,正好對著三十個暗礁,它們的名字也與暗礁相同!多爾—埃—羅克,多爾—凱爾裡圖等等,您說說看怎麼回事?」
她說這些名字時,同說所有這些事一樣,帶著恐懼的聲音,好像是怕它們聽到一樣,她覺得它們是有生命的,可怕而神聖的。
「韋蘿妮剋夫人,您說說看?噢!這些事好神秘,最好還是保持沉默。等以後我們離開小島,等您的小弗朗索瓦回到您的懷抱,在您和您父親之中的時候,我再跟您說……」
韋蘿妮克沉默不語,她的眼睛在朝布列塔尼婦女指的那個地方搜尋。背對著她的同伴,兩手撐著船邊,拚命注視著那裡。她將要從那個狹窄的空間裡看到她重新找到的兒子,她不願錯過一秒鐘,因為弗朗索瓦隨時可能出現。
她們來到那塊岩石前,奧諾麗娜的一葉槳已經碰到巖壁,她們順著巖壁到了另一頭。
「啊!」韋蘿妮克傷心地說,「他不在那裡。」
「弗朗索瓦不在那裡?不可能!」奧諾麗娜大聲說。
可是,她也看見了這一情況,她們前面三四百米處,有幾塊大石頭是用作沙灘上的堤壩的。三個婦女,一個小女孩和幾個老水手在等船。沒有一個男孩,沒有紅帽子。
「奇怪,」奧諾麗娜小聲說。「這是第一次沒有來接我。」
「可能是生病了?」韋蘿妮克插了一句。
「不,弗朗索瓦從不生病。」
「那麼?」
「您不擔心出什麼事嗎?」韋蘿妮克驚慌地問道。
「對於他,倒不會……不過您父親,馬格諾克對我說過不要離開他,他正受到威脅。」
「可是弗朗索瓦在那裡可以保護他,還有他的老師馬魯先生。喂,您答話……您想想看?」
沉默了一會兒後,奧諾麗娜聳了聳肩膀,說:
「蠢貨!我在胡思亂想,是的,真荒唐。別怪我,我畢竟是個布列塔尼婦女。除了有幾年時間外,我這一生都是在這種傳說的故事氛圍中度過的……不要再談它了。」
薩萊克島是個起伏不平的狹長高原,長滿古老的樹木,四周圍繞著看得見的不太高的破碎的岩石,宛如一個由參差不齊、形色各異的花邊組成的花環。風雨、陽光、冰雪、濃霧,天上降下的及地上滲出的水,都在不斷地加工這個花環。
唯一一個登陸地點,是在島的東岸上頭一片低窪地方,那裡有幾間漁民的房子,大部分是戰後留下的,這就組成了一個村莊。那兒的一片窪地,有小防波堤保護。這裡的海面很平靜,有兩隻船就泊在那裡。
靠岸的時候,奧諾麗娜又進行了最後一次努力:
「您瞧,韋蘿妮剋夫人,我們已經到了。那麼……是否真要勞駕您下去?您留在這裡……兩小時後我把您父親和您兒子帶到這兒來,然後我們到貝梅伊或蓬—拉貝去吃晚飯。好嗎?」
韋蘿妮克站起身來,沒有答話就跳上了碼頭。
「喂!孩子們,」奧諾麗娜走到韋蘿妮克身邊,沒有再堅持要她留下,「怎麼弗朗索瓦沒有來呢?」
「他正午時來過了,」一個女人回答,「他以為您明天回來。」
「那倒是……不過他應當聽見我到了……好吧,總會看見的。」
幾個男人幫她卸船,她對他們說:
「不要把它送到隱修院去。行李也不要送去……除非……拿著,如果我五點鐘沒下來,那麼請叫一個孩子把它送給我。」
「不,我親自送去,」一個水手說。
「隨你便,柯雷如。噢!你怎麼沒提馬格諾克?」
「馬格諾克走了。是我把他送到蓬—拉貝的。」
「什麼時候,柯雷如?」
「肯定是您走後的第二天,奧諾麗娜太太。」
「他去幹什麼?」
「他對我說是要去……我不知道要去哪裡……是關於他的斷手……朝聖……」
「朝聖?可能是去法烏埃吧?去聖巴爾伯教堂,是嗎?」
「是的……就是那裡……聖巴爾伯教堂……他說過這個名字。」
奧諾麗娜沒再問下去。現在還懷疑馬格諾克的死嗎?她同韋蘿妮克一起走開了。韋蘿妮克把面紗放下,兩人走上了一條石子路,間或有幾級台階。小路通過一片橡樹林並伸向島的北端。
「總之,」奧諾麗娜說,「我不能肯定,戴日蒙先生是否願意走。我講的所有故事,他一向認為是無稽之談,儘管他自己也對很多事情感到奇怪。」
「他住得遠嗎?」韋蘿妮克問。
「得走四十分鐘。等會兒您就會看到,它差不多緊靠另一個島了,本篤會修士們在那裡建了一個修道院。」
「不會只有弗朗索瓦和馬魯先生同他住在那裡吧?」
「戰前,還有另外兩個男的,戰後,我和馬格諾克幾乎包攬了全部的活計,還有一個女廚子瑪麗·勒戈夫。」
「您外出的時候,她在那裡嗎?」
「那當然。」
她們來到一處高地。她們沿著通向海岸的小路,在陡峭的山坡上爬上爬下。到處是古老的橡樹,透過稀疏的樹葉,可以看到枝頭上的橡子。遠遠看去,大西洋呈灰綠色,它像一條白色的腰帶圍著小島。
韋蘿妮克又問:
「您有什麼打算,奧諾麗娜太太?」
「我先一個人進去,同您父親說一下。然後我就到花園門口來找您。在弗朗索瓦面前,您要裝成他母親的一個朋友,讓他慢慢地猜。」
「您說我父親會歡迎我嗎?」
「他會張開臂膀歡迎您的,韋蘿妮剋夫人,」布列塔尼婦女大聲說,「我們都會感到高興,只要……只要沒有出事……真奇怪,弗朗索瓦沒有跑出來!從島上的任何地方都能看到我們的小船……差不多從格勒南群島都能看到……」
她又回到戴日蒙先生稱之為無稽之談的話題上,而後兩人靜悄悄地走著路,韋蘿妮克焦急不安。
忽然,奧諾麗娜劃了個十字。
「像我這樣劃十字吧,韋蘿妮剋夫人,」她說,「修道士們使這地方成為聖地,但古代一些不良的東西依然留存下來,並且帶來不幸,特別是在這片樹林裡,『大橡樹林』中。」
「古代」毫無疑問是指德落伊教祭司和用人祭祀的時代。事實上,她們進入的是一片稀稀拉拉一棵不挨一棵的橡樹林,那些樹矗立在長滿青苔的石丘上,猶如一尊尊古代的神,每一尊神都有一個祭壇,有它神秘的祭禮和它可怕的威嚴。
韋蘿妮克像布列塔尼婦女一樣劃了個十字,不覺戰戰兢兢地說:
「多淒涼!這孤獨的高地連一朵花都沒有。」
「只要下點力氣,就會變得漂亮了。待會兒您會看到馬格諾克種的花,在島的心頭,在仙女石桌墳的右邊……被稱為鮮花盛開的骷髏地的地方。」
「那些花好看嗎?」
「我告訴您,很好看。只不過,他要到別的地方去尋土,備好土,進行耕作,他把那些只有他認識的樹葉摻和進去……」
接著她又小聲地說:
「您會看到馬格諾克種的鮮花……世界上無與倫比……奇異的鮮花……」
在一座山丘的拐彎處,路突然低凹下去。一道很寬的壕溝把島分成兩部分,另一部分在對面,比這邊略矮一點,面積也小得多。
「這就是那座隱修院,那邊。」布列塔尼婦女說。
也是一些破碎的岩石,像一道陡牆圍著小島,這道陡峭的牆底下凹進去處宛如一個花環。這道牆通過一塊五十米長有城牆厚的岩石與主島相連,這塊岩石頂部細薄,就像一把鋒利的斧頭。
這岩石頂部不可能有路,而且中間還有一道很寬的裂縫。於是人們在兩頭搭了一個木橋,直接支在岩石上,越過那條裂縫。
她們一先一後地走上了木橋,橋很窄,也不太穩固,人走起來或風一吹,直搖晃。
「喂,瞧那兒,那就是小島的頂端,」奧諾麗娜說,「那就是隱修院的一角。」
通向那裡的小路,穿過一片草地,草地上成梅花形地種著小松樹。右邊的一條路,伸向一片密密的灌木叢中。
韋蘿妮克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座隱修院,它那低矮的門樓漸漸地露了出來,一會兒,布列塔尼婦女乾脆站住,轉身朝右邊那片林子喊道:
「斯特凡先生!」
「您喊誰?」韋蘿妮克問:「馬魯先生?」
「是的,弗朗索瓦的老師。他從木橋那頭跑過來了……我從一道縫中看見他……斯特凡先生!……可是他為什麼不回答?您看見一個人影了嗎?」
「沒有。」
「肯定是他,戴著白帽子……而且他看見我們在橋上。我們等他過來吧。」
「為什麼要等呢?萬一出了什麼事,有什麼危險,隱修院……」
「說得對……快走吧。」
她們加快腳步,懷著一種預感,隨後竟然跑起來,她們是那樣地擔心,而且這種擔心越是接近事實越是強烈。
小島又縮小了,它被隱修院那道低矮的牆擋住了。這時屋內傳來叫喊聲。
奧諾麗娜喊道:
「有人在呼救!您聽到了嗎?是女人的聲音!……是女廚子!……是瑪麗·勒戈夫……」
她趕緊朝柵欄門跑過去,抓起鑰匙就開門,可是慌手慌腳地把鑰匙套進鎖中打不開。
「從牆中的缺口進去!」她命令道:「……在右邊!……」
她們奔跑著,跨過圍牆,穿過一片寬闊的草坪,這裡的小路彎彎曲曲,在常春籐和青苔之中時隱時現。
「我們來了!我們來了!」奧諾麗娜大聲嚷道,「我們到家啦!」然後又嘀咕著說:
「不叫啦!好可怕……哎!可憐的瑪麗·勒戈夫……」
她一把抓住韋蘿妮克的胳膊。
「我們繞過去。正門在另一頭……這裡的門總是關著的,窗戶都安有護窗板。」
韋蘿妮克的腳絆著了樹根,踉蹌了一下,跌倒在地。當她爬起來時,布列塔尼婦女已經離開她,朝房子的左側跑去。韋蘿妮克沒有跟著她,而是無意識地直朝著房子走去,她登上台階,對著關閉著的房門拚命地敲打。
她認為像奧諾麗娜那樣繞一個圈是浪費時間,無補於事。然而當她認為在這裡是空耗力氣,準備重下決心離開的時候。房門裡面從她的頭頂又傳來了叫喊聲。
這是一個男人的聲音,韋蘿妮克聽出像父親的聲音。她倒退了幾步。突然二樓的一個窗戶打開了,她看見戴日豪先生那張恐懼而驚慌的面孔,氣喘吁吁地喊著:
「救命啊!救命啊!你這沒良心的……救命啊!」
「父親!父親!」韋蘿妮克絕望地喊道,「是我啊!」
他低下了頭,好像沒看見女兒,他想趕緊從窗台跳下去。可是身後響起槍聲,一塊玻璃被打得粉碎。
「兇手!兇手!」他一邊喊著一邊縮回身子。
韋蘿妮克驚恐萬狀,無能為力地打量她周圍。怎樣拯救父親?牆太高了。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攀登上去。忽然她發現離她二十米的地方,就在房子的牆腳下有一架梯子。雖然梯子很重,她還是以驚人的力氣把它搬了起來,靠在打開的窗子下面。
在生命攸關的最嚴峻時刻,在思想極度混亂和激動不已的時刻,甚至身體由於不安而發抖的時刻,韋蘿妮克還是保持著邏輯思維,聯想到為什麼聽不到奧諾麗娜的聲音?為什麼她遲遲不來救援?
她也想到弗朗索瓦。那麼弗朗索瓦在哪裡呢?難道也跟著斯特凡·馬魯先生不可思議地逃出去了?是去找人來救援?還有,戴日蒙先生喊他沒良心和兇手的人是誰呢?
梯子搭不到窗口,韋蘿妮克立刻就明白,她要爬進這個窗口要費多大的勁。上面,人們在搏鬥,裡面還混雜著她父親發出的窒息的叫喊聲。韋蘿妮克向上爬去。她好不容易抓著窗戶的橫檔。一條狹窄的挑簷幫了她的忙,她把膝蓋跪在上面,把頭探過去看,她看見了房間裡發生的慘劇。
這時候,戴日蒙先生又退到窗口,退得比剛才還靠後,她差不多看見他的臉。他沒有動彈,目光驚恐不安,兩手張開,好像表示一種無可名狀的動作,在等待著即將發生的可怕的事件。
他結結巴巴地說:
「兇手……兇手……原來是你嗎?哎!該死的!弗朗索瓦!弗朗索瓦!」
他肯定是求救於他的外孫,而弗朗索瓦肯定也遭到襲擊,可能受了傷,可能死了!
韋蘿妮克又使出加倍的力氣,終於站到了挑簷上。
「我來了!……我來了……」她想喊。
可是她的聲音在喉嚨裡消失了。她看清了!……她看見了!……離她父親五步遠的地方,背靠牆站著一個人,拿著手槍對著戴日蒙先生正在瞄準。而這個人……噢!太可怕了!……韋蘿妮克認出了奧諾麗娜說過的那頂紅帽子,釘著金色鈕扣的雙面絨襯衫……尤其是從這張發怒而抽搐的年輕的臉上,又看到了酷似沃爾斯基充滿仇恨和凶殘的表情。
這孩子根本沒有看見她。他的眼睛沒有離開他要襲擊的目標,他似乎在體驗那種拖延致命動作帶給他的野蠻的快樂。
韋蘿妮克還是默不作聲。此刻語言和喊叫都無法挽救這場危險。她所要做的就是跳到她父親和她兒子中問。她爬著,抓住窗戶,翻過去。
太晚了。槍聲響了。戴日蒙先生在痛苦的呻吟中倒了下去。
就在這時,當孩子的手還舉著,老人往地上倒的時刻,裡邊的門開了。奧諾麗娜出現了,那可怕的場面使她驚呆了。
「弗朗索瓦!」她喊道,「……你!你!」
孩子朝她衝過去。布列塔尼婦女想攔住他的去路。但並沒有發生搏鬥,孩子向後退了一步,突然舉起手中的槍射擊。
奧諾麗娜跪倒下來,倒在了門口。他從她身上跨過去逃走了,她還在說:
「弗朗索瓦!……弗朗索瓦……不,這不是真的,……哎!這可能嗎?弗朗索瓦……」
門外一陣笑聲。是那孩子在笑。韋蘿妮克聽見了,這可怕的、兇惡的笑聲,同沃爾斯基一模一樣,這一切使她感到如此痛苦,猶如當年面對沃爾斯基那樣!
她沒有去追兇手,也沒有叫他。
她身邊一個微弱的聲音在呼喚她:
「韋蘿妮克……韋蘿妮克……」
戴日蒙先生躺在地上,用垂死的目光望著她。
她跪在他身邊,想解開他浸透鮮血的背心和襯衫,為他包紮傷口,但他推開她的手。他明白,包紮已無濟於事,他想同她說話,她把身子俯得更近。
「韋蘿妮克……原諒我……韋蘿妮克……」
請求原諒,是他昏迷中想到的第一件事。她吻了吻他的額頭,哭著說:
「別說了,父親……你不要再傷神了……」
然而他還有事要同她說,他的嘴唇徒勞地發出幾個音節,合不成話,她失望地聽著。生命之火行將熄滅,腦子已進入黑暗之中。韋蘿妮克把耳朵貼在他的唇邊,他正在竭盡最後的一點力氣,說了這麼幾個字:
「當心……當心……天主寶石。」
突然,他坐起來,眼裡放著光芒,好像快要熄滅的火焰被最後一點火星點燃。韋蘿妮克覺得,她父親在望著她的時候,才剛剛明白她來的目的,並看到了威脅她的危險。他用那嘶啞和恐懼的、清晰可辨的聲音說:
「別呆在這兒,你呆在這兒只有死亡……逃離這個島吧……走……」
他的腦袋耷拉下去。嘴裡還在咕咕噥噥地說:
「啊!十字架……薩萊克島的四個十字架……我的女兒,將受到釘上十字架的極刑……」
以後就一切都完結了。
一片寂靜,一片沉寂,年輕女人感到了一種沉重的,越來越重的壓力。
「逃離這個島!……」一個聲音重複著說,「走,這是您父親的命令,韋蘿妮剋夫人。」
奧諾麗娜面色蒼白地來到她身邊,兩隻手在胸前按住一條浸著血的紅毛巾。
「應當給您包紮!」韋蘿妮克喊道,「……等等……讓我看看。……」
「等會兒……等會兒會有人來照看我……」布列塔尼婦女吃力地說,「哎!那個沒良心的!我要是早點趕到!可是門被堵住了……」
韋蘿妮克懇求她:
「讓我來包紮……聽話……」
「剛才……瑪麗·勒戈夫廚娘,在樓梯口,她先受傷了……可能是致命的,去看看她……」
韋蘿妮克從裡邊的門出去,她兒子就是從這扇門逃出去的。那裡有一個很大的樓梯平台。在上面幾級樓梯上,瑪麗·勒戈夫縮成一團,正在嚥氣。
她很快就死了,一直沒有甦醒過,她是莫名其妙的慘劇的第三個受害者。
按照老馬格諾克的預言,戴日蒙是第二個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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