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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一局紙牌賭博

  吉姆·巴爾內特走出火車站的時候,遇見了貝舒警探,貝舒抓著他的胳膊,很快把他帶走了。
  「一分鐘也不能浪費。形勢隨時都可能惡化。」
  「我覺得是場很大的不幸,」吉姆·巴爾內特合乎邏輯地說道,「如果我知道是什麼樣的形勢就好了。我接到你的電報就來了,一點情況都不知道。」
  「我本來希望你能得知一點情況的。」警探說道。
  「那麼說,你不再提防我了,貝舒?」
  「我始終提防著你,巴爾內特,懷疑巴爾內特偵探事務所同顧客結帳的方式。但是迄今為止這案裡還沒有發現有什麼油水,我的朋友。你應該例外地不要錢工作一次吧。」
  吉姆·巴爾內特輕輕地吹了聲口哨。這個前景似乎並不使他煩惱。貝舒斜著眼看他,已經感到不安,那神態彷彿在說:「你呀,我的好好先生,要是我可以不用你幫忙就好了!……」
  他們來到院子裡。一輛豪華小汽車在旁邊等候,巴爾內特看見一位美貌憂傷的婦人,臉色蒼白得引人注意。她愁淚盈眶,嘴唇因焦慮而痙攣。她立即推開車門,貝舒作了介紹。
  「吉姆·巴爾內特,夫人,他就是我對您說過的唯一能救您的人。富熱萊夫人,工程師富熱萊的妻子,她丈夫即將被控告。」
  「被控犯了什麼罪?」
  「謀殺罪。」
  吉姆·巴爾內特輕輕咂了咂舌頭。貝舒表示反感。
  「請您原諒我的朋友巴爾內特,夫人,案子越是嚴重,他越是高興自在。」
  小汽車已經朝著魯昂的塞納河沿河馬路駛去。小汽車向左拐了個彎,然後停在一幢大樓房前面,四樓是諾爾曼俱樂部的所在地。
  「正是在這裡,」貝舒說道,「魯昂及其附近一帶的工商巨頭聚會,聊天,看報紙,玩橋牌,打撲克。星期五是證券交易所的營業日,來會所的人最多。因為中午以前,除了服務人員外,沒有別的人,所以我有充裕的時間,告訴你在這裡發生的悲劇。」
  三個大廳沿著樓房的正面一字排開,擺設了舒適的傢具,鋪著地毯。第三個大廳跟一個較小的圓亭式房間相通,小房間唯一的窗子開向一個大陽台,從陽台上可以俯瞰整個塞納河沿河馬路。
  他們坐下來了,富熱萊夫人坐在靠後一點的沙發上,旁邊就是一扇窗戶。貝舒敘述道:
  「四個星期以前,一個星期五,四個俱樂部成員,吃完了豐盛的晚餐以後,開始玩撲克牌。這四個是朋友,魯昂附近工業重鎮馬羅姆的棉紡廠主和製造廠主。阿爾弗雷德·奧瓦爾、拉烏爾·迪潘和路易·巴蒂內,三個人均已結婚育孩子,獲得過勳章。第四個人未婚,年紀要小些,名叫馬克西姆·蒂耶埃。將近午夜時,另一個年輕人,保羅·埃斯坦,一個很有錢的食利者,來跟他們一起玩牌。三個大廳漸漸人去樓空,他們這五個人開始玩起『巴卡拉』1來。保羅·埃斯坦喜歡也善於玩這種賭博,便做莊家。」
  
  1巴卡拉,是當時流行的一種紙牌賭博,是從意大利傳過來的玩法。——譯注
  貝舒指著一張桌子,繼續說道:
  「他們在那張桌子上玩牌。起初,牌局很安靜地進行,他們為消磨時間而玩,不甚在意,自從保羅·埃斯坦叫了兩瓶香檳酒以後,他們漸漸玩得興起。牌局立即變得對莊家有利,變得突兀,不公平,莊家的運氣惹人討厭,也叫人生氣。保羅翻牌時得心應手,要翻『九』就翻出『九』;他及時拋出『劈柴』2。其他的人氣得要命,加強了進攻。然而徒勞無功。再堅持下去也是沒有用的。荒謬之舉的結果,就是每個人固執地違背情理,在四個小時裡,馬羅姆鎮的工廠主把他們從魯昂帶來的錢全部輸光了,而那些錢是準備用來支付工人們的工資的。馬克西姆·蒂耶埃還欠保羅·埃斯坦八萬法郎,口頭保證如數奉還。」
  
  2劈柴,指巴卡拉牌中毫無價值的牌:如10、K、Q和J——譯注
  貝舒警探歎了一口氣,然後又說道:
  「突然,事態出現了戲劇性的變化。應該承認那是戲劇性的變化,由於保羅·埃斯坦特別通融,又沒有私心,促成了這個變化。他把自己贏得的錢分為四份,正好跟每位輸家輸掉的數目相等,又將那四份又各分為三份,建議他的對手再玩最後的三盤。這樣他們四個人可以翻本或者加倍輸錢。這樣經過整整一夜的苦戰,結果誰也不輸,誰也不贏。
  「『太好了,』保羅·埃斯坦說道,站了起來,『我有點慚愧。但是,喔唷!頭疼得厲害!沒有人想去陽台那兒吸一支香煙嗎?』
  他走進那個圓形房問。四個朋友留在桌子邊愉快地聊天,談論已經結束的戰鬥中的驚險場面。幾分鐘以後,他們決定離開。他們穿過第二個大廳和第一個大廳,通知在候見廳打盹的值班的服務員道:『埃斯坦先生還在裡面,約瑟夫。但是他很快也會走的。』
  「他們剛好在四點三十五分離開。阿爾弗雷德·奧瓦爾的小汽車,像每個星期五晚上那樣,載著他們到馬羅姆鎮去。服務員約瑟夫等了一個小時。他值夜班值得太累,就去找保羅·埃斯坦,發現他躺在圓形房間裡,蜷曲著身子,一動不動:他已經死了。」
  貝舒警探作了第二次停頓。富熱萊夫人低下了頭。吉姆·巴爾內特同警探一起到那孤立的圓形房間去,仔細檢查了一番,說道:
  「現在你直截了當地說吧,貝舒。調查顯示了什麼?……」
  「調查顯示,」貝舒回答道,「保羅·埃斯坦被一件致命的工具擊中太陽穴,大概只擊了一下就打死他了。這裡沒有任何搏鬥的跡象,只是保羅·埃斯坦的手錶碎了,指針指示四點五十五分,也就是說在那四個玩牌的人離開二十分鐘以後。沒有任何偷竊的跡象:戒指、鈔票,都沒有不見。總之,沒有跡象表明有襲擊者,約瑟夫一直沒有離開他的崗位,外人不可能進入與離開候見廳。」
  「那麼,」巴爾內特說道,「毫無線索嗎?」
  「還是有的。」
  貝舒猶豫了一下,又高聲說道:
  「有線索,甚至是很重要的線索。那天下午,一位魯昂的同行告訴預審法官,圓形房間的陽台跟鄰近樓房四樓陽台相距很近。檢察官們來到那棟樓房調查,四樓的住戶是富熱萊工程師。他從早上起就不在家。富熱萊夫人把檢察官們領到她丈夫的房問。這個房間的陽台跟圓形房間的陽台接近。你看,巴爾內特。」
  巴爾內特走過來,說道:
  「相距一米二左右。很容易越過,但是沒有什麼證明有人曾經越過。」
  「有證明,」貝舒肯定地說。「你看見沿著欄杆放著一排準備種花的木箱裡,還保存著上個夏季的泥土嗎?搜查過這些栽花箱了。其中最近的一個,差不多裝滿泥土,在表面一層新近翻動過的泥土下面,藏著一隻指節防衛器。法醫證實,受害人的傷口跟這個器具的形狀完全吻合。在這金屬器具上沒有找到任何指紋,因為從早上起雨下個不停。但是對富熱萊工程師的控罪看來已成定案。他發現保羅·埃斯坦正在被照亮的圓形房間裡,就越過陽台,然後作案殺人,再把凶器藏起來。」
  「但是,為什麼他要作案殺人?他認識保羅·埃斯坦嗎?」
  「不認識。」
  「那麼為什麼呢?」
  貝舒打了個手勢。富熱萊夫人往前走來,她聽見了巴爾內特的提問。她憂愁痛苦的臉部皺縮著。因為失眠,她眼皮乾澀,難以睜開,露出倦意。她極力忍住,不讓眼淚流出來,聲音顫抖地說道:
  「這該由我來回答,先生。我用幾句話,絕對坦誠地回答,您就會明白我的恐懼。不,我的丈夫不認識保羅·埃斯坦。但是,我卻認識他。我在巴黎遇見過他好幾次,那是在我最要好的女朋友家裡,他很快就向我求愛。我對丈夫的感情很深厚,做個好妻子是我義不容辭的責任。因此,我極力抵制保羅·埃斯坦對我的吸引。我只是同意在附近的鄉間見過他幾次。」
  「您給他寫過信嗎?……」
  「寫過。」
  「那些信在他家的人手裡嗎?」
  「在他父親手裡。」
  「他的父親要不惜一切代價報仇,威脅您說要把那些信交給法院?」
  「是的。那些信證明我和他的關係是無可指摘的。但是,那些信終究證明我背著丈夫見過他。其中有一封信內寫著這樣的話:『我求求您,保羅,請您理智些。我的丈夫妒嫉心特別重,又很粗暴。如果他懷疑我有冒失行為,他什麼事都會幹出來的。』於是,先生,……這封信又給控告增加了新的份量,不是嗎?……妒嫉,正是人家尋找的動機。這將解釋謀殺和在我丈夫房間前面發現了凶器。」
  「但是,夫人您肯定富熱萊先生毫無嫌疑嗎?」
  「毫無嫌疑。」
  「那麼,您認為他是無辜的?」
  「噢,毫無疑問。」她激動地說道。
  巴爾內特盯著她看,他明白這個女人的自信大概感動了貝舒,以致他傾向於幫助她,不顧事實,不顧檢察官們的意見,也不顧他謹慎的職業習慣。
  巴爾內特又提了幾個問題,長時間地思考著,然後總結道:
  「我不能給您任何希望,夫人。從各方面的情況考慮得出的必然結果來看,您的丈夫是有罪的。然而,我將試一試,推翻這個必然的結果。」
  「請您去見見我的丈夫,」富熱萊夫人懇求道,「他的解釋將使您……」
  「沒有用,夫人。從一開始我就認定您的丈夫與此案無涉,我順著您所堅信的那方面去努力,唯有這樣,我的幫助才是正確的。」
  談話結束了。巴爾內特立即投入戰鬥,由貝舒警探陪同,到受害者的父親家裡去,開門見山地對他說道:
  「先生,富熱萊夫人委託我前來交涉。您是不是把她寫給您兒子的信全都交給了檢察院?」
  「今天要交,先生。」
  「您不遲疑地使您兒子最愛的女人名譽受影響,把她毀了?」
  「如果這個女人的丈夫殺死了我的兒子,正是為了這個女人,我感到遺憾。但是為了我的兒子,這個仇是要報的。」
  「請您等五天吧,先生,下星期二,兇手就會被揭穿。」
  這五天裡,吉姆·巴爾內特的工作常常使貝舒警探困惑不解。巴爾內特親自去或者叫貝舒去做不尋常的交涉,詢問與動員許多下級職員,花費了大量金錢。然而,他似乎不太滿意,而且跟他平時的習慣相反,總是沉默寡言,脾氣相當暴躁。
  星期二早上,他來見富熱萊夫人,對她說道:
  「貝舒從檢察院獲悉,馬上就要演示案發那晚的經過情形。您的丈夫將被傳喚。您也要到場。我懇求您,不論發生什麼情況,您都要保持鎮靜,採取漠不關心的態度。」
  她悄聲說道:
  「我可以抱希望嗎?……」
  「我本人一無所知。就像我對您說過的那樣,我把賭注下在『您的確信』上,也就是說,下在富熱萊先生是無辜的這點上。他的無辜,我盡量通過論證一種可能的假設來加以證明。但是,這將是艱巨的。即使我發現了真相,就像我相信的那樣,真相可能在最後一刻都無法大白。」
  負責調查這個案子的檢察長和預審法官都很認真,只注重事實,而不依照先入為主的意見去解釋事實。
  「跟這些人打交道,」貝舒說道,「我不擔心你會跟他們有衝突,也不擔心你輕易嘲笑人,巴爾內特。他們非常友善地給我隨意行事的一切行動自由……或者更確切地說,給你隨意行事的自由,請你不要忘記。」
  「貝舒警探,」巴爾內特反駁道,「我只是在對勝利確有把握的時候,才會嘲笑的。今天的情形卻不一樣。」
  第三個大廳裡擠滿了人。法官們在一邊交談,就在圓形房間的門口,他們進了那房間,不久又出來。工廠主們等待著。警察和警探來來往往。保羅·埃斯坦的父親和服務員約瑟夫在一旁站著。富熱萊夫婦待在一個角落,丈夫臉色憂鬱,惶惶不安,妻子比平時更加蒼白:大家知道工程師必然會被逮捕。
  一個法官走向四個玩牌者,對他們說道:
  「先生們,預審即將進行,要重演那個星期五晚上聚會的情景,因此請你們再坐到那張桌子周圍,跟那個晚上一樣玩牌。貝舒警探,您來當莊家。您已經請四個先生帶來跟當晚數目相同的鈔票了嗎?」
  貝舒作了肯定的回答,然後在中間就座,阿爾弗雷德和拉烏爾·迪潘坐在他左邊,路易·巴蒂內和馬克西姆·蒂耶埃坐在他右邊。桌子上放了六副紙牌,他洗牌,然後發牌。
  出現了奇怪的事:跟發生慘劇的那天晚上一樣,形勢對莊家有利。莊家口舒跟保羅·埃斯坦一樣輕而易舉地大獲全勝。當他翻出「八」或「九」,「劈柴」就輪流出現在兩個押注的賭盤上,牌局就這樣有規律地進行著,運氣堅持一股衝勁,總之,沒有上次玩牌時的那些停頓與轉變。
  這種連貫性,可以說是機械性的,似乎由於某種巫術在作怪,四個玩牌的人越是反覆受到同一事情的衝擊,就越發困惑不解。馬克西姆·蒂耶埃心慌意亂,已經兩次失誤。吉姆·巴爾內特很不耐煩,專橫地代替他,坐在貝舒的右邊。
  十分鐘以後——牌局進展得很快,什麼也不能使其放慢速度——四個人從皮夾子裡拿出的鈔票,有一半已經堆放在綠毯上,就在貝舒的面前。馬克西姆·蒂耶埃,通過吉姆·巴爾內特開始輸錢了。
  牌局進展的速度在加快,疾速達到了頂點。突然,貝舒也像保羅·埃斯坦那樣做,把自己贏的錢按照四個對手所輸的數目分為四份,建議最後再玩三次「翻本或者加倍輸錢」。
  他的對手的目光都朝向他,顯然因為回憶起發生慘劇的那個晚上而激動。
  貝舒三次向兩個押注賭盤發牌。
  三次,貝舒贏了,而不像保羅·埃斯坦那樣輸了。
  在場的人大吃一驚。運氣本來應該轉換,以便使牌局重現的奇跡繼續到底,為什麼運氣還是對莊家有利呢?當人們走出已知的事實,發現不同的事實,是否應該相信這另一種情景正是真實情景呢?
  「我很抱歉,」貝舒說道,始終扮演莊家的角色,把那四份鈔票放進衣袋裡,站了起來。
  他也像保羅·埃斯坦一樣,說頭疼得厲害,希望有人陪他到陽台上去。他向陽台走去,一面點燃一支香煙。人們通過圓形房間的門,遠遠看見他。
  其餘的人沒有動,臉部攣縮,賭桌上紙牌狼藉。
  後來,吉姆·巴爾內特也站起來了。不知他怎樣成功地使自己的臉部和側影變得跟馬克西姆·蒂耶埃一模一樣?他剛才把蒂耶埃趕出牌局,取而代之。蒂耶埃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單身男子,穿著繃緊的上衣,下巴剃得光光的,鼻樑上架著金絲眼鏡,一副病態,顯得不安。吉姆·巴爾內特正是這個樣子。他緩步走向圓形房間,邁著自動木偶般的步伐,忽而嚴厲無情,忽而猶豫驚慌,那神色就像一個可能會幹出可怕的事情的人,可能也像一個沒有做完那事就逃走的膽小鬼。
  四個玩牌的人沒有看清他的臉。但是法官們卻看見他了。法官們已經把吉姆·巴爾內特給忘記了,受到他逼真扮相的影響,只想到那人是馬克西姆·蒂耶埃,輸光賭本的賭徒,去追趕贏了的對手。有什麼企圖?儘管他極力克制著,但是他的臉部流露出他思想十分混亂。他將去請求,或者命令,或者威脅?當他進了圓形房間,他平靜下來。
  他把那房門關上了。
  戲劇——想像的或者重編的——表演如此生動,以致人們都在靜靜地等待。另外三個玩牌者也在等待,眼睛都盯著那關上的門,在門的後面,發生著出事那個晚上所發生過的事情,也就在門後,根本不是巴爾內特和貝舒扮演著兇手與受害者的角色,而是馬克西姆·蒂耶埃和保羅·埃斯坦在搏鬥。
  接著,過了好長一段時間以後,兇手——可以用別的名詞稱呼他嗎?——出來了。他搖搖晃晃,眼睛迷迷糊糊的,向他的朋友走過來,手裡拿著四份鈔票。他把一份鈔票扔到賭桌上,把其餘三份強行塞進三個玩牌者的衣袋裡,對他們說道:
  「我剛才跟保羅·埃斯坦解釋過了,他委託我把錢還給你們。他不想要這些錢。咱們走吧。」
  在離他四步遠的地方,馬克西姆·蒂耶埃,真正的馬克西姆·蒂耶埃,臉色變得慘白,相貌大不同前,手扶在椅背上。吉姆·巴爾內特對他說道:
  「就是這樣,對吧,馬克西姆·蒂耶埃先生?劇情的重要部分大體重現了吧?我很好地扮演了那天晚上你所扮演的角色了嗎?對吧,我充分重現了罪行?……你所犯的罪行?」
  馬克西姆·蒂耶埃似乎已聽不見了。他低著頭,兩隻胳膊擺來擺去,像個人體模特兒,只要有點風就能夠把他刮倒。他晃來晃去,像一個醉鬼。他雙膝一軟,就倒坐在椅子上。
  這時,巴爾內特一個箭步衝向他,抓住他的衣領。
  「你承認嗎?嗯?不能不承認吧。我掌握了所有的證據。因此,那個指節防衛器……我可以確定,你總是把它戴在一隻手上的。而且,你賭輸了,對你打擊很大。是的,我的調查表明你的生意不景氣。沒有錢支付月底到期的欠款。這意味著破產。於是……於是你就襲擊,不知道怎麼處理那凶器,你就跨越陽台,把它埋進花卉箱的泥土裡。」
  用不著巴爾內特費力,馬克西姆·蒂耶埃毫不反抗。他犯了罪,背上了沉重的精神包袱,幾個星期以來,負罪感把他壓垮了。他不由自主地結結巴巴地說了話,像說胡話的病人那樣沒有知覺,承認了自己的罪行,說出了可怕的話語。
  大廳裡充滿了嘈雜的議論聲,預審法官俯身在罪犯的上方,記錄著其非所願的坦白。保羅·埃斯坦的父親要撲向兇手。富熱萊工程師發狂地叫喊。但是,馬克西姆·蒂耶埃的朋友也許是全場最氣憤的人。尤其是他們之中最年長最權威的阿爾弗雷德·奧瓦爾,破口大罵蒂耶埃。
  「你真是個無恥之徒!你要我們相信這個倒楣鬼把錢還給我們,你把他打死了,然後搶走了錢。」
  他把一沓鈔票扔到馬克西姆·蒂耶埃的頭上。另外兩個人也滿腔怒火,氣憤得把錢扔到地上用腳去踩。
  局面又漸漸恢復了平靜。人們把馬克西姆·蒂耶埃帶到另一個大廳,他幾乎昏迷不醒,不住地呻吟。一位警探把七零八落的鈔票收集起來,交給法官們。法官們請富熱萊夫婦和保羅·埃斯坦的父親回家去,並且稱讚吉姆·巴爾內特洞若觀火,向他道賀。
  「這一切,」他說道,「包括馬克西姆·蒂耶埃的昏倒,只不過是這場悲劇平庸普通的一面。那使悲劇具有特殊性的東西,使之顯得神秘莫測的東西,其實只不過是一件社會新聞,而不是刑事案件本身。雖然這與我無關,但如果你們肯允許我……」
  於是,吉姆·巴爾內特轉身向著正在低聲交談的那三個朋友走過去,輕輕地拍拍奧瓦爾先生的肩膀。
  「先生,您願意我跟您說一句話嗎?我相信您能夠對這個還很不清楚的案件作某些說明。」
  「關於什麼?」阿爾弗雷德·奧瓦爾回答道。
  「關於您和您的朋友扮演過的角色,先生。」
  「我們沒有扮演任何角色。」
  「當然不是扮演積極的角色。然而,有某些矛盾解釋不清,我只要向您指出來就夠了。案發後第二天早上,你們聲稱這局牌賭最後三次都對你們有利,這使得你們可以翻本,決定你們可以平靜地離開。然而,這個說法與事實完全不符。」
  奧瓦爾先生搖了搖頭,辯駁道:
  「其中的確有誤會。真相是最後玩了三次,我們只是輸得更多。保羅·埃斯坦站了起來,馬克西姆好像完全控制住了自己,跟著他到了圓形房間去吸一支香煙,而我們三個人留下來聊天。當他回來的時候,可能是七八分鐘以後吧,他對我們說,保羅·埃斯坦從來沒有把這局牌看得那麼認真,這是一局模擬性的賭博,是在喝了香檳酒有了醉意的時候,鬧著玩的,他堅持要把錢還給我們,但是有個條件:完全不讓別人知道。如果以後有人提到這局賭牌的時候,就說結果被視作正好不輸不贏,打了個平手。」
  「你們竟然會接受這樣的提議!沒有任何動機的禮物!」巴爾內特大聲說道,「而你們接受了這份禮物,卻不謝謝保羅·埃斯坦!你們認為保羅·埃斯坦是個嗜賭如命之徒,卻會對輸贏無所謂,根本不利用他的好運氣!竟然有這樣似是而非的事情!」
  「那時已是凌晨四點鐘。我們頭腦過分發熱。馬克西姆·蒂耶埃不給我們思考的時間。而且,我們為什麼不相信他呢?既然我們不知道他已經打死了人並搶走了錢。」
  「但是,第二天,你們已經知道保羅·埃斯坦被打死了。」
  「是的,但是他也許是在我們離開以後才被打死的。這一點也不會改變他表達過的意願。」
  「你們一刻也沒有懷疑馬克西姆·蒂耶埃嗎?」
  「有什麼權利懷疑?他是我們的人。他的父親是我的老友,他一出世我就認識他。不,不,我們絲毫不懷疑。」
  「你們就那麼有把握?」
  吉姆·巴爾內特語帶譏誚地講出這句話。阿爾弗雷德·奧瓦爾遲疑了一會兒,然後傲慢地反駁道:
  「您提的問題,先生,我覺得像是在審問。那麼,我們在這裡是什麼身份?」
  「從預審的角度來看,是證人。但是,依我看……」
  「依您看呢?」
  「我就來給您解釋,先生。」
  巴爾內特說道,發聲平穩用詞準確:
  「整個案件其實由你們對他的信任的心理因素所支配。從物質上講,犯罪只能從外部或從內部實施。然而,調查突然轉向外部,原因是人們先驗地不懷疑令人尊敬、素有廉潔美譽的四個人,他們是富甲一方的工廠主,榮獲過勳章,好名聲無可指摘。如果你們當中的一個,比如說馬克西姆·蒂耶埃獨自和保羅·埃斯坦玩一局雙人賭牌,人們就必定懷疑他。但是,你們是四個人一起玩,於是馬克西姆·蒂耶埃因三個朋友的沉默而暫時得救。人們根本想像不出,像你們這樣三個重要人物會是同謀。然而這就是事實,是我立即預感到的事實。」
  阿爾弗雷德·奧瓦爾大為震驚。
  「但是,您瘋了,先生!說我們是兇殺的同謀?」
  「噢!我沒有發瘋。當然你們不是同謀兇殺。你們顯然不知道他跟著保羅·埃斯坦到圓形房間裡,將會做什麼事。但是,你們知道他到那裡去時,懷著特殊的心態。而當他從那裡回來,你們就知道了那裡發生了意外的事。」
  「我們一無所知!」
  「不,你們知道發生了突如其來的事。也許不是犯罪,但決不是通過談話把錢要回來了。突如其來的事,我重複一遍,這使得馬克西姆·蒂耶埃給你們把錢拿回來了。」
  「哪裡會是這樣的!」
  「是這樣!是這樣!是這樣!像你們的朋友那樣膽小的人,只有當他的面部表情顯露出驚慌失措與精神錯亂,才會謀財害命。而這種表情,在他作案後回來時,你們不可能覺察不出來。」
  「我肯定地告訴您,我們什麼也沒有看出來。」
  「你們不願意去看。」
  「為什麼?」
  「因為他替你們帶回來輸了的錢。是的,我知道,你們三個人都很富裕。但是這局『巴卡拉』使你們心理失去平衡。像所有偶爾參加賭博的人那樣,你們覺得自己的錢被人家搶走了,當那些錢又還給了你們,你們接收了,而不願意知道你們的朋友是採用什麼方式得到錢的。你們不顧一切地保持了沉默。那天夜裡,在把你們載往馬羅姆的小汽車裡,儘管你們原可以共同商議一下,把當晚的聚會描述得不那麼危險,也許會有益處;然而你們誰也沒有吭聲,都不言語,我這是從你們的司機那裡得知的。第二天,以及案發以後的日子,你們彼此避而不見,你們深怕知道彼此的想法。」
  「全是假設!」
  「確鑿無疑!我對你們周圍的人作過縝密的調查,獲得了確實可靠的證據。控告你們的朋友,那就等於揭發你們當初的過錯,那就等於把人們的注意力引向你們本人和家庭,給你們過去一貫受人尊敬與享有好名聲的光榮史投下陰影。那就會引起醜聞。於是你們就守口如瓶,欺騙司法機關,使你們的朋友馬克西姆免受法律制裁。」
  有人作出了如此強烈的控告;悲劇被這樣解釋,鮮明突出地展現在大家面前,奧瓦爾先生不由得猶豫了片刻。但是,這時出現了意外的轉折,吉姆·巴爾內特見好就收。他笑了起來,說道:
  「先生,您且放心。我能夠打倒你們的朋友馬克西姆,因為他心虛,充滿了懊悔;因為我剛才在玩牌時作弊,洗牌時讓莊家佔便宜,總之因為重演他的罪行使他震驚。我指控他的證據與指控你們的證據是一樣多的。而你們不是那些該打倒的人。尤其是因為你們的同謀行為,我重複一遍,是不明確的,不堅定的,而且是在目光難以深入的地方進行的。因此,你們完全不用擔心。只是……」
  他更加靠近他的對話者,面對面地說道:
  「只是,我曾希望不讓你們處在過於舒適的平靜之中。由於你們保持沉默與靈機應變,使你們三人終於能夠躲藏在暗處,不讓人家看見你們的行為,而你們正是或多或少自願充當同謀的。我反對你們這樣做。在你們的良心深處,你們永遠不應該忘記,你們在某種程度上參與了幹壞事;如果你們阻止你們的朋友跟隨保羅·埃斯坦到圓形房間裡去,就像你們本來應該做的那樣,保羅·埃斯坦就不會死;如果你們說出自己所知道的情況,馬克西姆·蒂耶埃也就不會差點逃脫他應得的懲罰。接著,你們自己設法應付司法機關吧,先生們。我還想到,司法機關將是很寬容的。晚安。」
  吉姆·巴爾內特戴上帽子,不屑一顧對手們的抗議,對預審法官說道:
  「我曾答應富熱萊夫人要幫助她的丈夫,答應保羅·埃斯坦的父親要揭露罪犯。這些都做到了,我的任務完成了。」
  當官們跟他握手時缺乏熱情。巴爾內特的指控大概不能完全令他們滿意,他們幾乎沒有準備好跟隨他朝這條路走下去。
  巴爾內特同貝舒警探在樓梯平台處相聚,對他說道:
  「我要對付的那三個紳士難以進攻。人們永遠不敢冒昧碰他們。當然啦!這些大資產者,有的是金錢與好名聲,是社會的支柱,只有我巧妙的推斷跟他們作對……說實在的,我認為司法機關不敢惹他們。沒有關係!我辦好了這個案子。」
  「誠實地辦案。」貝舒稱讚道。
  「誠實地辦案?」
  「怎麼不!你本來可以輕易地順手牽羊拿走所有的鈔票。我一時間還很擔心呢。」
  「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貝舒警探!」巴爾內特一本正經地說道。
  他離開貝舒,走出了那座樓房,到鄰近的大樓去,富熱萊夫婦忙不迭地向他道謝。他總是那麼嚴肅地拒絕一切酬報,在拜訪保羅·埃斯坦的父親時也表現出同樣的無私精神。
  「巴爾內特偵探事務所是免費服務的,」他說道。「這是它有力量與行為高尚的體現。我們為榮譽而工作。」
  吉姆·巴爾內特結清酒店的帳單,叫人把行李送到火車站。接著,由於他假設貝舒會跟他一起回巴黎,經過沿河馬路時,特地到俱樂部去,在二樓,他停步了:警探貝舒正下樓。
  他走得很快,當他看見巴爾內特時,憤怒地喊道:
  「啊!你來了!」
  他一連跳下幾級樓梯踏板,抓住巴爾內特上衣的翻領,問道:
  「你把那些票子怎麼樣了?」
  「什麼票子?」巴爾內特反問道,現出一副無辜的樣子。
  「你在圓形房間拿在手裡的鈔票,那時你正扮演馬克西姆·蒂耶埃。」
  「怎麼?我可是把四份錢都歸還了的呀!你甚至立即來向我道賀,我親愛的朋友。」
  「我只相信我所知道的事情。」貝舒大聲說道。
  「那麼你知道些什麼?」
  「你歸還的錢統統是假的。」
  貝舒勃然大怒,繼續怒叱道:
  「你只是個騙子!啊!你以為人們會就此罷休!你歸還真鈔票,立即歸還!那些票子是偽造的,你很清楚,你這個騙子!」
  他的聲音都哽塞了。他發狂地搖晃著吉姆·巴爾內特,巴爾內特放聲大笑,並且嘟噥道:
  「啊!一群強盜……他們並不使我感到吃驚……那麼,他們扔到馬克西姆頭上的票子全是偽造的了?多麼壞的流氓呀!要他們帶著他們的錢來,他們就帶來假鈔票!」
  「但是,你還沒有弄明白,」貝舒怒不可遏,大聲說道,「這些錢是屬於受害人的繼承者的!保羅·埃斯坦贏了錢,別人要把錢還給他!」
  巴爾內特高興得不得了。
  「啊,是這樣!這可是醜聞!輪到他們被偷竊了!而且是兩次!對竊賊是多麼嚴厲的懲罰!」
  「你撒謊!你撒謊!」貝舒咬牙切齒道。「是你把錢掉換了……是你把錢拿走了……無賴……騙子!」
  法官們離開諾爾曼俱樂部的時候,發現貝舒警探在指手畫腳,說不出話來,處在難以置信的過分激動狀態。吉姆·巴爾內特在他對面,靠著牆,笑得直不起腰來,流出了眼淚,笑個不停!……笑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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