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長達四千英里的旅行開始了。在從芝加哥到舊金山整整兩天半的火車行程裡,伴著不斷搖晃的火車節奏,我抓緊每一分鐘來睡覺。在辦理林德波夫那件案子時,我四處奔波勞碌,結果將自己累得一塌糊塗。可是,在火車上,我也難得清靜,有大批的記者緊盯著達倫。當他們聽說我最近辦的案子就是林德波夫一案時,又想盡辦法纏著我。我從來就沒想過自己可能和新聞界打得這樣火熱。
「這好像是一次該死的競選宣傳一樣。」躲開了記者的視線,我和林賽在舒適的火車車廂裡閒聊著。為了更好地凋劑氣氛,我偷偷地將朗姆酒倒在我倆的空咖啡杯子中。
林賽的妻子——安妮,三十出頭,一頭黑色的秀髮,相當迷人。此刻,她正在我們旁邊的桌子那裡和露比·達倫玩著二人橋牌。露比,褐色的頭髮,性情十分活潑,一點兒也不像五十多歲的樣子。
「是啊,」林賽一邊說著,一邊向我點著頭,這是謝謝我為他倒酒的表示。「唉,在每一個車站,都有一群記者在等著。」
我微微衝他笑了一笑,「不知你注意到了沒有?我們的刑事大律師根本不談有關邁西一案的任何情況。」
奧馬赫鎮是我們旅途中十分重要的中轉站。幾乎還未完全走上月台,達倫就被一大群記者團團圍住,他們爭先恐後地提出一大堆有關邁西一案的問題。「私刑」、「強姦」、「謀殺」、「恐怖事件」、「種族主義」,這些熱辣辣的詞語讓空氣中充滿了嗆人的火藥味。
達倫銳利的眼神漫不經心地看著記者們,兩個大拇指無聊地勾住兩側的背帶。他一邊狡猾地笑著,一邊說著:「請你們自己想想看吧,先生們。我這樣一個名聲在外的『保守主義分子』,又捲進了這樣一個充滿是非的案子,我能做些什麼呢?也就只能和那些正直的人們打交道。」
又有幾個記者抓住這個機會,接二連三地詢問達倫對「禁酒法案」有一些什麼樣的看法,達倫高高地舉起手,示意他們安靜下來。
「那麼,請問,先生們,你們中有誰從來沒有喝過酒呢?」
記者們全都笑了,互相看著對方,卻沒有任何一個人站出來承認他從來都沒有喝過酒。
「既然如此,各位,你們還想就這個問題繼續討論下去嗎?」達倫的表情一下子變得非常嚴肅,他正色說道,「難道你們不覺得別人也有同樣的權利嗎?在恰當的時候,放鬆一下自己?」
說完這些話,他就回到了火車上。
我津津有味地品嚐著咖啡杯中的朗姆酒,卻發現林賽有些愁眉不展。這是怎麼了?這剛剛是我們坐上火車的第二天,他就有了什麼不愉快的事了嗎?
「我不放心的是,」林賽向我抱怨說,「達倫先生對邁西一案什麼也不說,就好像根本不存在這樣的一件事一樣。我只瞭解一些當事人的簡單情況,這些還是他在音樂廳裡對我說的呢。」
「你覺得整件事有些糊里糊塗?」
「雖然我認為他才智不凡——這一點從他對記者的態度中就可以看出來,他應付得是那樣從容不迫——不過,他畢竟上了年紀,而且……」
「你是想說,他對邁西一案的態度應該更認真一些。」
「老實說,內特,我……是這麼想的。」
「喬治,我勸你還是接受他的方式吧。」
「你這是什麼意思?」
「刑事大律師十分清楚自己到時候該怎麼去做。你只是瞭解他的名氣,卻不熟悉他的辦事風格。而我呢,曾經親眼見過他工作,他總是花費大量的時間來瞭解各種各樣的情況,卻很少花時間去準備上庭。」
「我曾經仔細看過他的結案陳詞——他在法庭上的表現幾乎是無懈可擊的。」
「是的,他的結案陳詞的確非常出色——不過,其中的絕大部分都是他的即興發揮。」
「真是不可思議……他怎麼能做到……」
「這,我就不知道了,他站在那裡,那些話就滔滔不絕地湧了出來。所以,你大可放心,他只有在聽到原告律師的辯護之後,才逐漸形成自己的辯護思路。他坐在那裡等著他們犯錯誤,然後,他從那裡入手……」
「這真叫人覺得不可思議。」
「這才是神奇的卡萊斯·達倫。」
我以前從沒到過舊金山,不過,這次來了也和沒來過一樣:當火車慢慢地開進舊金山的車站裡時,整座城市正籠罩在舊金山著名的大霧裡。
可能是因為大霧的原因,城市平添了幾分神秘的色彩。對於我這樣一個已經有點兒昏昏欲睡的芝加哥小子來說,港口那邊若隱若現的豪華巨輪的輪廓還是讓我覺得興奮不已。巨大的鐵鏈發出的碰撞聲,滑輪一起一落的摩擦聲,水手們之間粗野的叫喊聲,再加上從模糊不清的塔樓上飄來的清冷的號角聲,形成了一幅混亂不安的背景。不過在這樣的環境氛圍中,還是能看見港口停泊的船隻——一艘法國輪船,船身上的紅、白相間的徽章在濃霧中隱約可見;還有一艘意大利船隻,頂上的旗幟在風中獵獵地飄著;再有就是我們將要坐的「瑪魯魯」號,白色的船身,上面有著大寫的「M」形的標記,看上去非常醒目。
六百英尺長、八百英尺高的「瑪魯魯」號靜靜地停在那裡。在我看來,它就是一隻飢餓的大鯨魚,等著那些有錢的老爺、夫人們上去呢。所有上船的人看起來都打扮得非常體面——無尾的禮服、高頂的禮帽、華麗的長裙以及皮毛的大衣,幾乎所有的人後面都跟著僕人。我好奇地四下看著,大部分人都比我年長;不過,也有一些人和我看上去差不多大,但看他們的氣派,就知道都是些出身豪門的傢伙。再有呢,就是一些去度蜜月的年輕夫婦了。如果我有那麼多錢,也許就不結婚了。唉,即使經歷了一九二九年的經濟危機,有錢人還是有錢人。
我們正在碼頭上走著,這時,一個年輕人攔住了我們。他穿著海軍制服,上面都是褶子,面色也十分蒼白。看他的軍銜,知道他是一名上尉。他來到達倫的面前,恭恭敬敬地敬了一個禮,幾乎嚇了我們一跳。隨後,我們又禁不住笑了起來,他的樣子實在很滑稽。
「別緊張,年輕的水手,」達倫和藹地說,「我想你就是約翰生上尉吧?」
「是的,先生。請您原諒我衣冠不整。」他開口說道,「我剛剛下船,從夏威夷趕來的。」他一邊說,一邊遞過一個信封,信封口被嚴密地封住了,那樣子就像裡面藏著什麼重要的軍事機密一樣。
「我希望這些材料對您會有幫助。」
「一定會的,孩子。不過,你看起來這麼年輕,既不像是律師,也不像是軍官。」
「您說錯了,先生。我既是一名律師,又是一名海軍軍官。」
「你一定幹得不錯,年輕人。」
「斯特林將軍向您問好。」
達倫微微點了點頭,「好的,過幾天,我會親自向他問好的。」
「那我就先離開了。」說完以後,那個年輕的上尉又向我們點了點頭,隨後,他就轉身走了。
林賽急切地問道:「這裡面的材料和邁西一案有關嗎?」他的眼裡閃著激動的光芒。
達倫語氣平靜地回答說:「是的。這是強姦案的副本,他們把它叫作『阿拉莫納案』。再有,就是我們當事人的供詞。」
林賽放心地笑了,「這太好了!」
「喬治,看起來你更相信材料,對我似乎沒有什麼信心。別太迷信紙上的東西了,」達倫說,「我們得和當事人面對面地談話,然後,我們才能知道自己的處境怎麼樣。如果情況不妙,我們就得『化腐朽為神奇』。」
達倫和露比首先上了跳板,接著是林賽夫婦,我走在最後面。
我不解地問林賽:「為什麼所有的人都穿得這麼正式?」
「這樣更方便一些。我們上了船,馬上就要參加一個正式的晚宴會,大家就不用再換衣服了。」
我吃了一驚,「什麼,晚宴會,那就是說,應該穿禮服了?」
「是的。怎麼,內特,你沒有帶禮服?」
「啊——,是的,」我遲疑了一下,「不過,我把我的兩條領帶都拿來了。」
不大一會兒,我們就上了船,站在舷桿前看著大霧中的芝加哥。沒有什麼人來送我們。不過,即使有的話,也看不見,因為大霧遮住了一切。我暗自思忖著,這可不是一個良好的開端。我轉身離開了達倫一行人,跟著一名乘務員去了自己的船艙。
四十七號船艙,一個不錯的位置——正好在一等艙的對面,很容易就看見那些有錢的闊佬們。一進房門,我就吃了一驚——我的夜禮服正在衣架上等著我呢:白色的上衣,黑色的領帶,黑色的長褲,在上衣的口袋裡還有一條腰帶,有著銅製的扣環。看來卡萊斯·達倫早有打算,他準備得雖不是盡善盡美,不過,對我這樣一個小人物來說,這些已經足夠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我的行李已經被放在行李架上了。我四下打量了一下,這雖不是最好的房間,但比起我在亞當斯旅館的房間要好多了——地方寬敞,設備考究。竹床,竹桌,竹椅,竹製的床頭櫃,在上面還擺著一瓶插花。房裡的氣氛也十分宜人:柔和的昏黃色燈光,半開的百葉式舷窗,地毯上青色和黑色相間的神秘圖案,這一切都讓人覺得如入幻境。最讓我滿意的是,屋裡還有單獨的浴室以及全套的洗浴設備——比亞當斯旅館強多了,在那兒,我還得去公共澡堂。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洗了一個舒舒服服的熱水澡。反正,我也不是什麼重要人物,沒有人關心我在不在。
就在我浸在浴缸裡時,船緩緩地開了——輕微地震動使浴缸裡的水微微地漾了出來。伴著船平穩的運動節奏,我充分地享受著溫暖的水流。在這樣的情形中,我幾乎要睡著了。
洗了一個舒適的熱水浴之後,我穿上了那身體面的禮服。這可是我生平第一次穿上這樣的衣服。我覺得有些餓了,這才想起還有一個豐盛的晚宴會呢。
我沿著寬闊的通道找到了晚宴廳。大廳設計得十分豪華,光滑的木質裝飾,閃亮的鉻鋼,有著長絨毛的地毯,看上去和電影裡的盛大佈景一樣。在這奢華的大廳裡,裝著六百個富有的旅客,另外,再加上我這樣一個窮小子。
我告訴領班,我是和達倫先生一起來的。他就讓一名穿著紅色制服的侍者帶我去了達倫他們那桌。
所有的桌上都鋪著白色的亞麻台布,上面擺著各種各樣的餐具——瓷的、水晶的、銀的,全都閃著亮光,看上去十分雅致。那些大人物正圍坐在那裡,一邊品嚐著美味佳餚,一邊漫無目的地閒談著。沒有任何一個人注意到我這樣一個窮小子混到了他們中間。
我靠近達倫,伏在他耳邊小聲說:「你看上去就像一個希爾頓旅館中幹活的侍者。」
達倫不甘示弱,轉身對我說:「你也不錯呀,看起來就像一名西塞羅妓院裡的高級保鏢。」
這時,露比開口了:「別這樣,達倫。」可是和以往一樣,這句話不過是一句友好的勸告罷了。
露比穿著一件白色海軍絲的長裙,上身是一件布質的緊身衣,旁邊放著一頂斜簷的寬邊女帽,上面裝飾著漂亮的羽狀物。雖然,她整身的裝束看起來十分得體,但和周圍的女士比起來,就算不上一流了。達倫夫婦習慣於在希爾恩街買東西。
林賽穿著白色的上衣,打著黑色的領結,看起來又帥氣又整潔。在我落座時,他微微地欠了一下身。他的妻子穿著一件雪紡綢的絲質長裙,上身穿一件西班牙式的緊身衣,身邊放著一頂寬頂無沿女帽,上面裝飾著亮麗的蝴蝶結。林賽夫人看上去嬌艷迷人。林賽夫婦一定是習慣於在第五大街買東西。
我呢,一直在邁斯威爾街買東西,老習慣總是很難被改變的。
如果和我們這桌的一位新成員相比,這兩位迷人的律師夫人只能自歎不如了。她,長著一張孩子氣的圓臉,在粉白的臉上嵌著一雙藍寶石一樣的大眼睛。小巧的鼻子,可愛的小嘴,還有一頭齊肩的金色卷髮。
我的呼吸一下子停止了,她看上去簡直是玲瓏剔透,如同水晶做的一樣。緊身的長裙泛著粉紅色的微光,將她雪白的肌膚襯得更加嬌嫩;在她的脖子上,紅色的寶石項鏈折射出五色的光芒。
真是天公作美,我的座位正巧就在她的旁邊,這樣,我就有機會接近這位年輕嫵媚的女士了。
露比一下子就看出了我的心思,她朝我微笑了一下,那笑容裡大有深意。然後,她向那位漂亮女士說道:「伊莎貝爾·貝爾,這位是內森·黑勒,我丈夫的調查員,和我們一起去火奴魯魯。」
「很高興認識你。」她敷衍了事地說了一句,根本連頭都沒有抬一下,更別說看我一眼了。
伊莎貝爾正一心一意地研究著菜單,在印刷考究的菜單封面上,是一幅風光動人的波利尼西亞景色。
達倫進一步介紹說:「貝爾小姐是泰拉·邁西的表妹,是我邀請她一起去夏威夷的。她也非常希望能夠在感情上助她的表姐一臂之力。」
「你想得的確很周到。」我轉過頭,對著那女孩說:「你和邁西夫人是表姐妹,那關係一定不錯了?」
她還是連看都不看我一眼。
「蘭奧特赤焰,」她自言自語地說,「這菜的名字倒不錯。」
我也順便看了一眼菜單,「哦——我倒是想來一份龍蝦。坐在這樣一艘豪華的輪船上,不叫一份這樣的東西的話,不是太可惜了嗎?」
「你在說什麼呀,蘭奧特就是龍蝦。」她終於從那份精美的菜單上抬起頭來,不滿地看了我一眼。
「這個,我知道。」我的目的終於達到了。「我不過是想引起你的注意。」
我的小小花招還是很有用的。不知道她能不能看出,我可是大廳裡極少數的英俊男士之一。不過,至少現在,她那雙藍色的大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著我——長長的睫毛撲閃著。
「關係很好。」她忽然說了這麼一句。
「呃?」
她突然地歎了一口氣,又開始看那張「該死的」菜單。「泰諾和我,非常親密。泰諾是她的暱稱……實際上,我們是在一起長大的,可以說,她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
「那當你聽說了這件事,一定非常難過吧?」
「那真是——真是太可怕了。哦……椰汁冰淇淋!來一份這樣的甜點,一定會有置身於熱帶叢林的感覺。」
她這樣的淺薄無知,我本可以裝作什麼都沒有聽見,任由她胡說八道好了。可是,她長得卻是這樣可愛,況且,又有那樣的一個家庭環境,所以,犯了這樣無知的錯誤也是可以原諒的。我決定對她來一下小小的教育——畢竟,她還年輕。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做,也許是因為她的好身材,或是由於她的俏模樣——總之,我決定教會她點東西。
「實際上,」我說道,「夏威夷不是真正的熱帶地區。」她又開始盯著我看。她或許是很淺薄,可那雙湛藍色的大眼睛卻是那樣地深不可測。
「那麼,它是什麼呢?」她非常地不服氣,在她的口氣中就帶著幾分挑釁的味道。
「夏威夷島實際上位於赤道和回歸線之間,那裡的氣候既不濕熱,也不燥熱,四季都刮著涼爽的季風。」
「黑勒先生說得很對,」達倫在一邊為我補充道,「那是一個不錯的地方,既不會發生中暑,也不可能出現熱虛脫,因為那裡的一年四季都刮著來自太平洋的季風。」
「是來自東北方向的。」我又及時地補充說。
「這是我第一次去那樣一個地方。」她為自己找了一個借口,似乎她不想在我面前認輸。
「我也是的。」
她不服氣地眨著大眼睛,昂起了漂亮的腦袋,驕傲地問道:「那麼,你又怎麼會知道這麼多的事的?」
「《國家地理雜誌》。」
「什麼?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你說呢?小姐。」我微笑著反問道。
除了貝爾小姐以外,桌旁的人都笑了起來。這事的結果是,在整個晚宴期間,她沒有再和我說過一句話。不過,我覺得她對我產生了興趣,因為,一般按道理來說,迷人的傲慢小姐——只要她們不是太缺乏幽默感的話,很喜歡別人小小地和她們開一個玩笑。更何況,我對自己還是很有信心的,我外表英俊,即使謙虛地說,也稱得上是相貌堂堂。
在我們的椰汁冰淇淋剛吃到一半時,林賽終於忍不住了。在整個晚宴期間,面對著一道又一道的美味佳餚,他始終有些心不在焉——他最後還是說了:「達倫先生,如果你不看有關的案情材料的話,可以讓我先看一下嗎?」
「你一會兒就把它們拿去吧,」達倫慷慨大方地揮了一下手,「吃過飯後,你路過我的房間時,就可以順便把它們全部拿走。然後,好好地用心研究吧!」
「我也很想看一下那些材料。」我趕快加了一句。
「在喬治看過之後,你就可以把它們拿去了。」達倫再次大方地許諾著,「我喜歡自己的周圍都是一些非常盡職工作的人。」這次,他轉向了坐在一邊的妻子,「你知道嗎,親愛的,在這條船上,他們有一個相當不錯的樂隊,還有很好的舞場……而且,在這大海上,可沒有什麼該死的禁酒法——想想看,那舒適的酒吧正在等著我呢……」說到這兒,他拍了拍露比的手。露比向他容忍地笑了一下。「怎麼樣,各位先生和女士,難道你們不想做點什麼嗎?在這麼一個世外桃源一樣的地方——還是去跳支舞吧!」
船上的舞廳確實相當不錯。半明半暗的燈光,發著幽暗光芒的鍍鉻裝飾,還有流線型的吧台,前面安放著柱形的吧椅——這一切使人如置身於遙遠的太空船中。
黑色的大理石地面被打磨得光滑如鏡,看上去,想要穩穩地站在上面都十分困難,更不用說在那上面翩翩起舞了。
我和露比·達倫緩緩地跳著慢步舞,樂隊彈奏著《沙上之愛》,四絃琴的聲音如泣如訴,樂隊歌手的聲音聽起來很像克羅斯比,這更為本來就朦朧的氣氛加上了幾許浪漫的情調。
「聽聽這歌聲,他們似乎總在提醒我們,這是一艘駛往夏威夷的船。」
「你難道不想請貝爾小姐跳一支舞嗎?我想你一定早就注意到了,她是這船上最漂亮的姑娘。」
「你才是最漂亮的呢!我認識了你這麼多年,你一直是我最喜愛的女士之—……至於貝爾小姐嘛,我以後再請她跳吧。」
「你已經和我跳過三支曲子了,和林賽夫人也已經跳過四支曲子了。」
「林賽先生一心一意地想著案子,林賽夫人呢,又是那麼的優雅迷人,我在想,也許我有機會……」
「你一直是一個壞小子,內森。」露比疼愛地挖苦著我。
「其實,我不是不想和貝爾小姐跳舞,只不過我還沒找到合適的機會罷了。」我一邊說著,一邊向貝爾小姐那邊望過去。這時,她正和林賽先生在跳舞。林賽像風車一樣帶著她瘋狂地旋轉,有時,還會不小心地踩到她的腳。對於這樣的一個舞伴,貝爾小姐顯然不十分滿意,大概是因為疼痛和厭倦,她的臉上一直掛著不耐煩的表情。
我從心裡為她感到難過,這樣一個可愛的小傢伙。於是,在樂隊彈出《我投降,寶貝》這支樂曲時,我也決定投降了。在舒緩柔情的樂曲聲中,我向她慢慢地走了過去。
在做了一個優雅的手勢後,我靜靜地等著。
「不,我想休息一下。」
她走到桌邊,坐了下來。我也走了過去,坐在她的身邊。
「你認為我是個猶太佬,對吧?」
「你說什麼?」
「黑勒這個名字聽起來就像個猶太人。我不介意你這麼想,反正,我見慣了思想守舊的人。」
「誰說我思想守舊?」伊莎貝爾又一次將慍怒的眼神轉向了舞場。只過了一小會兒,她又忍不住轉向了我,「那你是嗎?」
「是什麼?」
「信奉猶太教?」
「他們並不是真正勸你加人什麼教,你根本就沒有選擇的餘地,你一生下來,你就注定要信奉它。」
「那你是猶太人了?」
「從原則上講,是這樣的。」
她朝我皺著眉,長長的睫毛又一抖一抖的,「『原則上是』,你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的母親是愛爾蘭天主教徒,所以我長了一張愛爾蘭的面孔。而我的父親呢,他是一名叛教者。」
「叛……什麼?」
「我的曾祖父曾經回到過維也納,他親眼目睹了猶太人相互之間是怎麼自相殘殺的,而那一切都是因為臆想出來的宗教分歧。我的曾祖父對此痛心疾首,打那兒以後,猶太教就在我們家裡消失了。」
「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樣的事。」
「可這一切都是真的,我甚至還吃豬肉呢,要不然,我明天做給你看,你覺得怎麼樣?」
「你真是一個有趣的人。」
「你現在覺得怎麼樣了?還不想跳舞嗎?要不然,就是林賽先生把你那雙可愛的小腳踩壞了。」
真是不容易,她終於笑了,笑得是那麼燦爛、誠懇而自然。她的笑容真是嫵媚——一口雪白的牙齒,兩個深深的酒渦,深得能放進去一枚小小的硬幣。
這短短的一瞬間,就足以讓我情不自禁深深地陷入情網了——至少,在海上旅行的這幾天中,我肯定是「在劫難逃」了。
「我很喜歡跳舞,內森,噢,我可以這樣稱呼你嗎?」
「叫我內特吧……伊莎貝爾……」這時,《寶貝,我投降》這支曲子已經演奏了一半了,不過,我們還是興致勃勃地去跳舞了。下一支曲子是《愛的謊言》,我倆親暱地依偎在一起,隨著抒情的曲調,深情地舞著。接下來的一支曲子,名字叫作《只說三個字》,我們兩個決定去後甲板上透一透空氣。
我們兩個人緊緊地靠在舷桿上,有一隻救生艇掛在我們下面的圍桿上。舊金山的大霧早已經遠遠地不見了,我們頭頂的夜空——藍絲絨般的美麗,上面的點點繁星——鑽石般的璀璨。
「我覺得有些冷。」伊莎貝爾說。
機輪的「嗡嗡」轉動聲和輪船划過水面的「嘩嘩」聲打擾了我們的談話。於是,我們不得不提高了說話的聲音。不過,只需稍微大一點兒就可以了,這樣就不會破壞親密的氣氛。
「穿上我的外衣吧!」
「不……我想再靠近一些。」
我輕輕地伸出胳膊,把她更緊地攬入我的懷中。她的手臂確實很涼,我的手指尖能感到那上面的小小顫抖。在她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那股難以形容的暗香刺激著我敏感的嗅覺。
「你聞起來香氣襲人。」
「是香奈兒香水的味道。」
「是幾號香水?」
「五號。看起來,你很熟悉女人用的東西。你是不是經常和女孩子打交道?」
「難道我看上去像一個剛剛從大卡車上卸下來的新鮮蕪菁嗎?」
她輕輕地笑了一聲,那聲音有如音樂般地悅耳動聽,「你這個會討人喜歡的傢伙!我真是無法不喜歡你。」
「那麼,就不要勉強自己的感情好了。對了,你還有其他的事可做嗎?」
「你是指什麼呢?」
「比方說,上學……或者,一些你這樣有錢的女孩子經常會去做的事?」
「經常會去做的事?如果我們願意的話,那也會像你一樣的,找點兒事做。當然,不是所有人都願意工作的。」
「那你呢?」
「我現在還不想找一份工作。但是,也許將來有一天,我不得不去找一份工作。其實,我不是很有錢,因為,你知道的,在大蕭條的時候,我們失去了很多……」說到這裡,伊莎貝爾歎了一口氣。
「我可不這麼認為。」
她快速地看了我一眼,輕輕歎了一口氣,「你的口氣別這麼肯定。要知道我不是在開玩笑,我們真的是勉強才度過難關的。」
我明白這不是在開玩笑。「你有多大了?」
她乾脆地回答道:「二十。」
「你還在上學嗎?」
「雖然,我不太想……不過,也許我會念大學的,但現在……」她看上去似乎有什麼心事。
「有什麼問題嗎?」也許我不該問這樣的問題,不過,我只是很關心她。
「我和一個小伙子訂了婚。」她的語氣有些低沉。
「哦?」
「可是——他又遇上了別人。」
「這是不可能的。還有誰會比你更漂亮呢?」
她凝視著下面的海水,目光有些黯然。「他去歐洲旅行時,在『瑪麗王后號』上遇見了她。」
「哈,輪船上的浪漫史。」
「也許剛開始的時候是這樣的,可是,現在他們訂婚了。」
「我相信,你是不會輸給他的。」
「是嗎?」
說這話時,她抬起頭來看著我,那雙藍色的大眼睛勾人魂魄。我低下頭,將我的嘴唇蓋在她紅潤的嘴唇上。開始時,我們的吻輕柔而甜蜜,後來就變得深切而熱烈,最後,當我們分開時,都覺得有些透不過氣來。我靠在舷桿上,慢慢地調勻了呼吸,過了好一會兒,我才平靜下來。暗藍色的天空中,有幾隻水鳥在輕鬆地飛著,遠遠看上去,就像小小的白色游標。
「你以前做過類似的遊戲吧。」我以一種行家的口吻說著。
「也就一、兩次吧!」說著,她又吻了我一下。
我們兩個的房間只隔著一條短短的走廊。我們在路口處停了下來,我輕輕地擺脫她的懷抱,試探著說道:「我得從房間裡取一些東西。」
她詭秘地睡了眨眼,「是什麼?」
我拍了拍她的面頰,「你該知道的,—……一些東西。我們需要的……」
「哦,我們需要的——『希爾克斯』嗎?」她調皮地向我的臉上吹了一口氣:「我的旅行袋裡有。」
連避孕套都隨身帶著,我敢肯定,她一定和男人打過交道了。不過,在我們一番親熱之後,我發現她還不是什麼情場老手,看樣子,她以前的男朋友對這種事不怎麼在行。
說實話,她是我碰過的最出色的女人,渾身洋溢著勃勃的青春生氣,身材曲線又是那麼迷人,爆發式的激情……我簡直是如癡如醉。
她從我的懷裡鑽出來,慢慢地溜下床,走進了浴室。我一邊看著她的背影,一邊從床頭櫃上取過紙巾,擦去她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跡。
只過了兩、三分鐘,她就從浴室中出來了,身上披著一件淺黃色的睡衣,在燈光的映射下,她迷人的軀體仍清晰可見。她走到了竹椅旁,從手袋裡拿出了一盒「駱駝」牌香煙,從中間取出了一支,然後,她又用一隻銀質打火機點燃了香煙。
「要不要來一支?」她先向我吐出了一個優雅的煙圈,然後用一種誘惑的口氣問道。
「不了,這是一個我還沒有養成的壞習慣。」
「在女子學校時,我們常常自己捲煙。」她又吸了一口煙,在吐出了又一個藍色的煙圈後問我。「那你平時用什麼來消遣呢?」
「在我上衣的口袋裡有一個小酒瓶——不,是那邊的口袋。」
她叼住香煙,然後擰開了瓶蓋,把瓶子貼近鼻子,仔細地聞了聞:「哇,朗姆酒,怎麼,你想來一點兒?」
「當然了,寶貝。不過,你最好和酒一起過來。」我一邊說,一邊從床上坐了起來。
她按著我的話做了。
在把酒瓶遞給我以後,她就安安靜靜地在我的身邊躺了下來。「你一定覺得我不是一個好女孩,沒準兒在心裡說:『她簡直糟透了』,」她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你是不是有些看不起我?」
「我當然不希望明天一早就發現你變成了一個聖女。」我一邊喝著酒,一邊調侃著她。
她似乎沒有意識到我在和她開玩笑,仍然堅持問:「你到底怎麼看我的?」
「一個和英俊的猶太佬廝混的小蕩婦,你覺得怎麼樣?」
她一下子笑了起來,然後,尖叫著就抓起身邊的一個枕頭向我扔了過來。我小心翼翼地護住酒瓶,以免酒灑了出來。
「你這個壞傢伙。」她大聲地向我抱怨著。
「你現在知道這一點,總比你以後知道要好得多。」
她又把枕頭放回了原來的地方,撲到了我的身上,緊緊地抱住我:「我多希望在船上的每一個晚上我們都能在一起。」
「我沒有任何其他的安排。」要知道,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
「我真的不是一個胡作非為的女孩。」她又認真了起來。
「哦,是嗎?可你對某些事的確很在行。」
「你還想我用枕頭來再砸你一次嗎?」她一邊威脅著我,一邊又伸手去拿剛才的那個枕頭。
不過,她只是想嚇一嚇我。緊接著,她又躺回到我的懷裡,「你真的是摸準了我的脾氣,對吧?」
我什麼都沒說。接著,我伸出手,輕輕地撫摸著她。
「噢,你這個壞傢伙。」她一邊說著,一邊向我吐出了煙圈。然後,就俯下身子,給了我纏綿的一吻。這是一個混合著煙草味和甜酒味的吻,感覺好極了,真是叫人銷魂。不過,使我驚訝的是,這個有錢的漂亮小姐吻我的方式和那些在大街上做生意的女孩並沒有什麼兩樣。當我們分開時,她忽然歎了一口氣,從我的手裡把酒瓶拿了過去。
「泰拉真是可憐。」她小聲說道。
「怎麼會突然想起她呢?」我有些不解地問她。
「我從不知道做愛也是這樣一件充滿樂趣的事,叫人如此興奮。」
「我完全同意。」
她打開瓶蓋,喝了一大口酒,隨即又用手抹了一下嘴。「她讓那些本地的畜生給毀了,」說到這兒,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真是可怕,我一聽到這事,就想找個地方躲起來。」
我又伸出手去摟住了她。「她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泰諾?」
「嗯。」我輕輕地答應道。
「你是想問,我們在一起時……」
「對的,」我在一旁提醒著,「溫順,安靜……」
「泰諾!」她驚訝地叫著,「別瞎猜了。你以為有錢只是比別人多一碗櫻桃那麼簡單嗎?我不是想讓你難堪,可你絕對想像不到,在港岸的那些日子,我們簡直……」
「港岸?」我打斷了她的話。
「是長島南面的一個社區,泰諾的父母在那裡有一座避暑山莊,它真的像一座公園一樣——大房子、樹林、湖泊……我們騎著光背馬,就是那種沒有馬鞍的馬。」
「你們的父母難道一點也不管你們嗎,就讓你們這樣胡鬧?」
她又喝了一口酒,「哼,他們大部分時間都不在那裡——各種各樣的社交活動、去國外旅行,整個房子由菲律賓女傭來照顧,不過,泰諾連理都不理她的話,所以,後來,她也不管我們了。啊,那個時候真是開心吶!」
「怎麼,你們不用去上學嗎?」
「當然不是。我們在一個學校,挪渥克的山麓學院,後來又轉到了華盛頓的聯邦教會學校,學校裡當然管得很嚴。不過,在暑假時,我們就可以盡情地玩了,可以說,我們簡直玩瘋了,幾乎天天穿著泳衣。」
說到這兒,她把酒瓶遞給了我,起身下了床。睡衣下赤裸的優雅體形在燈光下看得一清二楚。
「我們有一輛舊的福特汽車,」她又取了一支香煙,然後又繼續說下去,「我們把它塗得五顏六色的,還在上面寫了好多有趣的話。我們兩個經常開著車,外出兜風,把腳和腿伸在車外。有時候也去和其他人來場瘋狂飆車賽玩玩。」
「難道你們就從來都沒被抓住過?沒有被吊銷駕照?」
她點燃了手裡的香煙。「哦,我們還不夠年齡,沒有什麼駕照。」然後,她又回到我的身邊躺下,暗紅色的煙火在黑暗裡一閃一閃地發出奇異的亮光。
「也許我不該這麼說,可是,她喜歡這樣。」
「喜歡什麼?」我進一步地問道。
「呃,你可能不太明白——我們這個階層的男孩子來港岸看望父母的時候,總要在我們那所大房子那裡停留一下的……你知道的,在那所房子裡,我們說了算——所以,我們常常在半夜時,出去到湖裡面游泳。」
「和男孩子們一起?」
「當然不會和花匠在一起——我覺得湯米不會……哦,沒什麼的。」她看上去欲言又止。
「怎麼了?」
「只是……哦,算了,我不該說這些的。」
「有關她丈夫的事?」我一邊追問著,一邊把酒瓶遞了過去。
她接過了酒瓶,喝了一口之後,又說道:「自從兩年以前,她和湯米搬到了珍珠港,我就再也沒有見過泰諾,我無權對她的行為說三道四。」
「你究竟想說些什麼?」我一心一意地追問著。
「我……不覺得湯米能滿足她。」
「你是指哪一個方面呢?」
「在你能想到的任何一個方面。他——太平淡乏味,毫無趣味,有些呆板。可她呢,卻相當地羅曼蒂克,又是那麼喜歡尋歡作樂。她曾經寫信給我……顯然,她厭倦了做一名海軍軍官的妻子。湯米大部分時間都在值勤,呆在軍艦上,所以,她覺得十分孤單,生活沒有任何樂趣。唉,現在又出了這樣的事——」
她說著說著,就在我的懷裡睡著了。
我悄悄地把她手裡的煙蒂抽了出來,又把它按滅在床頭櫃上的煙灰缸中,然後,又把酒瓶也放在了那裡。
我在伊莎貝爾的身邊躺了下來,希望能伴著駛過太平洋的船的輕輕震盪入眠。可是,過了很久,我都沒有睡著。在我的腦海裡一直浮現著泰諾和伊莎貝爾——一這對喜歡尋歡作樂的女孩子和男孩子一起游泳的情景。
那麼,泰諾那個呆板的丈夫又是怎麼回事呢?他又是怎樣為了妻子的名譽而殺死那個當地人的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