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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將軍斯捷潘·西多羅維奇·沃洛金在自己的辦公桌後坐著,警覺地望著在他對面的安樂椅上坐下來的約莫五十歲的男人。
  謝苗·彼得羅維奇·福金甚至在反間諜局的副局長心目中也是個神秘人物。瘦骨嶙峋,穿一身雅致的服裝,儀容高貴的,狹窄的臉膛,斑白一半的頭髮,烏黑的眼睛,善意的目光——這就是客人的外貌。他是個有知識的、聰明的中年男人,但是這只是看得見的海上飄浮的冰山的一部分,而其深處究竟隱藏著什麼——它被那未知的事物掩蓋著。
  沃洛金知道,在蘇聯解體以前福金曾有上校軍銜,先在第一總局,嗣後不久在第二總局工作,這之後他被該機構免職。他很快就在總統警衛處擔任某種無關重要的職務,他沒有恢復軍銜,福金被降職,他當中校。但是某些文獻資料向沃洛金報道;福金偶爾在某處供職,屬於那個擁有無限權勢的科爾夏諾夫將軍的助手之一,但他不在辦公室上班,不書寫公文,不過他隨時會鑽入自己上級的辦公室,他們談論的內容誰也不清楚。此外福金還鑽入總統和政府的行政機構的各個辦公室,他到處受到招待,人們懷有敬意地和他談話。有人看見福金待在主人的郊區公館,這個中校在那裡很熟練地打網球,讓自己打贏那些有最高軍銜的人,而眾所周知,福金不應該這樣做。
  沃洛金在一年前吩咐對福金做出「指示」,但在兩星期以後,上級打來電話並且粗暴地命令沃洛金去制止福金從事業餘活動,制止福金去管他不應該管的閒事。
  總之,謙遜的中校謝苗·彼得羅維奇·福金是一個神秘人物,因此就應該和他保持更遠的距離。當星期二早晨有人向沃洛金報告,說某個福金中校未事前商定便走來看他並且請求接見他的時候,將軍放下了打算做的事情不做,命令不與任何人聯繫,只接待中校。
  你看,他們談論了半個多鐘頭,而且中校公然表示不滿,甚至有點兒蔑視辦公室主人。雖然這一切只是在語調中流露出來,但是中校說的話還是很有禮貌的。
  「我再說一遍,尊敬的斯捷潘·西多羅維奇,請您不要去干擾戈爾斯特科夫一家人。」福金正坐在那裡,蹺起二郎腿,欣賞那只閃閃發光的皮鞋。「他們不是我們這個部門的人,反諜機關急於要辦的事是夠多的哩。」
  沃洛金沒有耐性了,甚至這個將軍連天生的謹慎態度也喪失了。
  「我對您此行表示應有的敬意,中校,但是我不明白,您根據什麼干擾我們的工作?」他相當強硬地說。
  「因為您打攪我的工作,」福金冷淡地回答。「您在巴黎打攪我,您在莫斯科愛管閒事。」
  「再說一遍,我不知道誰在巴黎打攪您。就是您的那些人在那裡把我的小伙子打成殘廢了,這是事實,誰還會竄到那裡去,我不清楚,我猜想到他們是古羅夫上校的小伙子們。」
  「是的,古羅夫,他太放肆了,應該管束他,」福金遲緩地說,但是他的語調和他對古羅夫說的漫不經心的話是與他這個中校對著名的密探所持的真誠態度不相符的。
  福金大約在十年前,也許是在十年多以前和古羅夫邂逅相遇,二人相遇的回憶在中校的複雜生活中不是最愉快的。很少有人使他畏懼,但是他防備古羅夫,並且咒罵世界上的一切,說這個密探原來和某種嚴肅而微妙的事件有牽連。
  「管束他嗎?」沃洛金隨著說起來,「如果您,尊敬的謝苗·彼得羅維奇,能夠執行這項任務,我本人用我掙來的血汗錢買一箱白蘭地酒擺在您面前。不能管束古羅夫,他是一條漢子,雖然可以殺掉他。」
  「將軍先生,您說些多餘的話。」
  「中校先生,別想得入神!」沃洛金失去自制力,提高了嗓門,「我不知道誰在庇護您,您在目前代表誰,但是您應該知道輕重!」
  「您要明白,您不知道在巴黎真的發生了什麼事,不知道是誰在庇護我,」福金厭惡地蹙著額頭。「將軍,對您的職務來說,您沒有充分熟悉情況。有一次您試圖打聽我的情況,有人用俄語對您解釋,說不應當這樣做。將軍,我很清晰地說給您聽,使您更明白,即使我在戈爾斯特科夫之家附近的地方看見您的一些人,你們就是在執勤時也決不會發生不愉快的事,因為並沒有特殊任務。此外,我向您暗示,我所關心的是,希望誰也不會把您抓起來,送您到一家大商行裡去工作。您將依靠養老金活他一輩子,因為我真的知道,您不僅愚蠢,而且還要裝成一個正派人,不接受賄賂,您還沒有一筆積蓄哩。您在有暇時想想吧,我不是向您告別,我們也許後會有期。」
  福金輕快地站立起來,點點頭,走出去了。在街道上,他走到一輛絕非豪華的「梅爾謝傑斯」牌小轎車跟前,來不及打開汽車門,它就慇勤地敞開了,和司機並排坐的是個年輕的男人,他不是管理員,也不是保管員,而是一個以偵察為職業的人,他這一生中見多識廣,他不會注意任何多餘的事物,尤其不會把他記在心裡,福金寧肯倚臥在後座上。
  司機開動馬達,聽候口令。
  「夥伴們,我們究竟要闖到哪裡去?」福金歎一口氣,問道,忍受住停頓的苦悶。
  「夥伴們」都是有經驗的人,他們心裡十分明了,誰也不會問他們,該到什麼地方去,主人早就拿定了主意。
  「啊,既然您一定要蔑視我,那麼我們順便到銀行去看看,光說一句表示謝意的話,您是不願意工作的。讓我們給您取出工資來,您給我一筆花銷,我們就到什麼地方去吃一餐午飯吧。」
  小汽車靜悄悄地駛離人行道,鑽入了公共運輸的洪流。
  他是一個有才華的人,在某些問題方面他是有天才的人,畢業於克格勃的高等學校,留在莫斯科工作。不靠走後門能夠留在莫斯科的人為數不多,更準確地說,簡直寥若晨星。福金能流利地,幾乎不帶俄國口音地說英語,精通法語、德語,粗通西班牙語,他喜歡地質勘探局的工作。頭幾年他甚至是愛國主義者。他在好幾個大使館工作過,住在外交人員公寓,最初在英國,嗣後調往美國。當然,這些國家的特工機關都知道,事實上誰是那個經常穿著得體雅致、與大多數俄國人有所不同的自由不羈的大使館的工作人員。但是福金完全能夠使特工機構感到滿意,以偵探為職業的人們都十分清楚地知道;你驅逐一個偵探,他們會派遣另一個偵探來。而福金為人謙虛,有時和他人互換寶貴的情報,儘管他從來不提供許多情報,但是他的情報一向是高質量的。
  福金憑良心工作,意識到中央的支持,他熱情地、頑強地、一往直前地行動。他獲得額外的軍銜,很快就擢升為上校,看來他能在職位的階梯上飛速地前進。在俄國所關注的至為重要的國家的首都委任他為駐外公使的問題似乎已經解決的時候,突然派遣了一個黨內的不內行的小子擔任此職。
  在供職多年之後,他豁然省悟,心中明瞭,上層當中沒有誰會對他的才能感興趣,誰也不需要他的細緻耐心的,有時是冒險的工作。在偵察中所發生的一切全都是鬧劇,說得更準確些,這是一種提升「自己人」的方式。甚至即使向具有無限權力的安德羅波夫提出附帶有個人贏利前提的以一比百的交換方式,那個人就會不加思索地採取這種交換方式。
  福金認清了他最初應當瞭解的情勢以後,垂頭喪氣,停止了工作,開始正確地書寫公文。但是不知道,盛氣凌人的人才敢於這樣做,而沮喪的人不敢這樣做。權貴的兒子們和干親家們才敢於擺脫這種文牘工作,而一個普通人就必須耕耘。兩年後人家把福金調回莫斯科,從領頭的總局轉移到負有與敵特鬥爭使命的第二總局,如果沒有敵特的話,那就要和國內反對派、猶太人以及敢於違反社會規章的俄同人作鬥爭。
  福金既不是法律維護者,也不是有敏銳的良心的人。他是一個正常的男人,從事認真嚴肅的男人的事業,寬容地說,在新的地方他覺得自己不舒適。誰說了什麼呢?誰在哪裡印了什麼呢?不過這都是不重要的事。他突然來到黨委會的領導那裡,黨委應當直接向在野黨的中央委員會匯報工作情況。但是福金並不把這類事情記在腦子裡,他活著,這樣活著,為信仰和真理而服務。他沒有什麼自尊感,他是一個正常的男人,是以偵探為職業的人,他耽誤了自己的發展,到頭來他也不會明瞭,真行的不是在狩獵時用槍打傷野獸的人,而是及時地吻上司的屁股、把他的腳掌端到眼前來的人。
  當謝苗·彼得羅維奇·福金,上校和勳章獲得者明白,他的火車離開了月台,他滿懷著偵探工作的知識並掌握三門語言,可是誰也不需要他時,戈爾巴喬夫出現了。改組工作開始了,他們解散了具有無限權力的克格勃。福金在這裡親眼看見了他認為最可怕的而且最可恥的事情。各個地區搶走了一批夥伴,專家總是需要的。儘管政權改變了,取消了蘇聯,但是他們搶走的不是專家,而是一些走後門的人。原則上並不是說你能夠勝任工作,站穩了立場,而是說你是個什麼人,在什麼地方,是在什麼時候,和什麼人在一起。只有到那個時候,在四十多歲的時候,他才留下了不良影響和惡習的痕跡,並且對自己說:「您所確定的準則,我都接受,只好怨自己。」
  福金懂得,在這個社會只有政權才能給予人以相對的自由。他把自己的機會和陞遷的可能性估計到最低限度。偵察任務使他受到了訓練:要像大夥兒一樣,你不用操出頭來,你的精力不是潛藏在肌肉中,而是蘊藏在情報範圍內。
  他這個王牌偵察員接受了中校軍銜,毫無意義的職務,並為所有今日的政客們收集情報。當他只是挖了一下土,他就明白了,在他面前展現的是未經耕耘的土地,一片黑土地,周圍卻儘是花花公子,他們手裡拿著幾片東西,而不去考慮明天的問題。
  在一個月以內他為有產者的政權機關收集了那麼多的材料,連他自己也大為驚訝。根據西方世界的法律,昨日就必須處死擁有這種情報的人。但是不僅沒有人處死福金,而且他們在飯館用晚餐時還向他提供一件新情報,有時候簡直不明白,他們竟然在提供反對自己的供狀。他在不斷地收集和積累材料,一聲不響地服務,之後他凶相畢露,眼睛裡微微閃現出得意的光輝。
  報紙和電視論述的主題乃是,偷竊行為可以說是很不正當的,但是為了考慮後果起見,我們不說出他們的名字。福金已斷定,他的末日來臨了,於是向記者們增補一些短缺的事實,放了一把火。在地下室和一樓著火的時候,政權機構默不作聲,當他們瞭解到若不採取緊急措施,住房的正面,甚至連房頂都會燒光時,他們把福金開除了。有個謙虛的官吏到中校家裡做客,對他說:孰能無過,不要越軌吧,您以後當個上校,我們來給您提升職務。但是福金已經懂得這一套花招,坦率地回答:
  「請您滾開吧,可以說,我沒有見過您,請轉告您的上級,他要翹起來,那我就會使他面目全非,關於您的情形我也是熟悉的,否則,就具體地談論他吧。請您把軍銜和職位塞進您屁眼裡去,安靜地坐著。」
  在那驚愕的群眾心目中建築物燒成了灰燼。福金依靠微薄的工資活命,他保持沉默。當報刊上開始談論到目前吞沒億萬錢財,找不到罪犯的時候,只有向下級推卸責任。福金又向火中添一點炭。這次來看他的不是他不熟悉的人,他們彬彬有禮地請他去見副總理。福金用電話表示驚訝,意思是說為什麼耗費他這種人的時間,他這個中校有什麼事可以為人效勞,而副總理的時間很充裕,足以同福金先生一起喝一杯咖啡茶。
  副總理安納托利·弗拉基米羅維奇·巴爾丘克在自己辦公室裡接見了福金,他使電話機斷線,只與總統和總理保持聯繫。謝苗·彼得羅維奇感到驚奇的是,會見並不是單獨地進行,辦公室裡還有一人出席,他穿一身雅致的服裝,有點兒肥胖,頭髮已完全斑白,約莫六十歲。福金突然認得這個人是自己的老相識鮑裡斯·安德列耶維奇·尤丁,他是中等實業家,真不明白他憑什麼清閒地坐在副總理辦公室裡,覺得自己無拘無束,他絕非一個請願者。
  「謝苗,什麼風把你吹來的!」尤丁緊緊地握住福金的手,「我怎麼也沒料到在這個辦公室裡遇見你。」
  「老實說,我也沒料到會在這個地方遇見你。你到上層來了嗎?」
  「我在干平民工作,賺錢。」
  「安納托利·弗拉基米羅維奇告訴我,你變成了不聽話的壞孩子,所以才決定使用我來糾正你的頭腦。」尤丁以主人身份指了一下安樂椅,在對面坐下。
  「誰擁有情報,誰就會掌握時勢,」福金漫不經心地回答,「部長先生們迷醉於業餘活動,犯了某些使檢察院非常關注的錯誤。我不因為沉默而索取金錢,我只希望人們傾聽我的忠告。鮑裡斯,你同意吧,我謙虛到了不成體統的地步。」
  「這是怎樣的忠告呢?」尤丁問道。
  「明智的。我不會給予別的忠告。」
  「你不再說什麼話嗎?」
  「現在真的很難決定。如果你能告訴我,你為什麼要到這裡來,你得向我索取什麼,也許我可以說給你聽。」
  尤丁打量了一下福金,又仔細瞧瞧沉默寡言的巴爾丘克,疑惑地點點頭。
  「我沒有衝到這個辦公室裡來,鮑裡斯,我也沒有把你請到這裡來。是你們需要我,而你們好像說我沒有用處。」
  「你是個厚顏無恥的人,謝苗·彼得羅維奇。你量力而為,要不然,揮動盧布恐嚇之後,而打擊……」
  「鮑裡斯,你不要教訓我吧,這是一件徒勞無益的事。可我一個人知道自己的實力,不想分散自己的實力。我可以告訴我們那個沉默寡言的主人,他在蘇黎世銀行裡的賬目已經暴露了,我曉得那個數目字和金錢的來源,所以他沉默寡言的做法也是對的。」
  尤丁朝副總理飛快地瞥了一眼,心裡明白老朋友說的是實話,抹抹額角,歎了一口氣。
  「我們不去談這個話題,你在這種談話中是一個多餘的人。你本人非常清楚地知道:多餘的知識會縮短壽命。你真誠地告訴我,你為什麼需要我?」福金問道。
  「你可以說是對的,」尤丁表示贊同,「你認識內務部刑事偵查局的古羅夫上校嗎?」
  「聽過他的名字,不太熟悉。」福金撒了一次謊。
  「你從他的路上走開吧,他會把人壓壞的。」尤丁說道。
  「我明白,他是個嚴肅認真的人,但是正如你所說的,我不能走開,也不可以隨便走開。」
  「誰可以自由活動呢?」巴爾丘克忽然問道。
  「我不肯說,這個人你們對付不了。」
  「與競選運動有聯繫嗎?」巴爾丘克又發問。
  「有可能。」
  「您能在六月以前把古羅夫驅逐出莫斯科嗎?」
  「請您去找奧爾洛夫將軍面談。」
  尤丁明瞭,他們立刻會叫囂起來,於是趕快說:
  「打住,先生們!如果採用暴力你們彼此得不到什麼好處。您知道,列夫·伊萬諾維奇是我的舊交,有個時候我們互相效力,誰應當屬於誰,就不曉得。我可以跟他談談,儘管我知道,從他那裡打聽不到什麼與特工有關的事情。各種各樣的事情都會發生的,但他是條漢子,我可以向他提出請求。沒有誰會遇到危險嗎?如果會遇到危險,那麼,任何議論都是毫無意義的。」
  「謝謝,鮑裡斯·安德列耶維奇,不過和古羅夫談話好像是毫無意義的,昨日他的同事負了重傷,人倒還活著,但是在槍擊事件後上校不會來談判,他不是我的朋友,但我認識他。」福金說道。
  「鬼才知道,浪費了多少時間!」尤丁站起來,「你們起先向他開槍,後來又打算對話。」
  「不是向他開槍,而是向朋友開槍。」巴爾丘克糾正他說的話。
  「你們單獨地解決金融問題吧。你們要對古羅夫怎麼辦——我沒有概念。是要和誰聯繫呀!」尤丁點點頭,走出去了。
  他從最近的公用自動電話間給古羅夫打了個電話。
  「列夫·伊凡諾維奇,您好!尤丁使人不得安靜。你偶然壓痛了這個世界的兩個強人的腳。」
  「你好,鮑裡斯·安德列耶維奇,你認識我,我決不會故意壓痛誰的腳,」古羅夫回答。「如果你說的話是對的,我覺得遺憾,有可能的話,你順便到我這裡來喝碗茶,談一談。」
  「你的茶碗,用多少茶葉沏茶,我都知道。」
  「你要欺侮我,我老早就變得穩重了,就連斯坦尼斯拉夫也承認。」
  「唔,如果斯坦尼斯拉夫本人承認,那麼就沒有什麼可說的,我要走了。」
  尤丁幾乎把什麼都講給古羅夫聽,只是省略了幾個細節。
  「巴爾丘克,是個知名人士,而福金是個神秘人物。我聽見一些有關他的情況。通常他們是聰明、有才能,有時候是極端危險的人物。咱們一塊兒走吧,我得和我的夫人會面。」
  當他們上了汽車,古羅夫說道:
  「我認為,我的住房和電話會被人竊聽。」
  「那麼你以前幹嘛不做聲呢?」尤丁憤怒極了。
  「你說什麼呀?他們也請你把他們的談話內容告訴我。你這個怪人,鮑裡斯,既是個金融家,又是個傻瓜。在這次談話中你對他們沒有啥用處。你是我的老朋友才被邀請。」
  「你在什麼時候結婚呢?」
  「哪怕是明天。」
  「這件事為啥不辦了,或許是出嫁的女人不喜歡你嗎?」尤丁大為驚異。
  「未婚的女人會愛你,可是她不肯嫁給你。」
  「你問過沒有?」
  「沒有,不過我十分清楚。」
  「你知道的未免太多了。」
  「鮑裡斯,我也有別的缺點,」像平常那樣,古羅夫驟然改變話題,「即是說,福金。即是說,他的人拐走尤里雅,並且打傷了根納季,我正是這麼觀察,字跡是不認識的。不是反間諜機關,不是警衛處,根本不是刑法專家們幹的。福金好像徵集了他自己的小隊,應該防備這等人。他是打哪兒弄到這些人?阿富汗人或是車臣的小伙子,他很冒失地開槍射擊,打得准,他跑著,手搭涼棚從二十米遠處打中一個人——要有真功夫。也可能是從我們的人當中,或是從克格勃分子中招募的,現在有許多高手,物色是不困難的。這個福金想要幹什麼呢?」
  「你明白,他們在我面前開始進行金融性的談話,我想,有第二者在場他們不會說這種事的。我認為,你使他們感興趣,他們不願意和你打仗,我宣稱,既然打傷了你的小伙子,那麼和古羅夫談話是毫無益處的。」
  「笨蛋……請原諒,說話總是有益的,但是你收不回所說的話。」
  尤丁從大廚房的盡頭走出去,他說要蹓躂一陣,而古羅夫到戲院接瑪麗亞去了。女人們昨日會面了,她們的談話使古羅夫很感興趣,而且瑪麗亞打電話暗示了一下,說排演非常成功。
  瑪麗亞在旁邊坐下,掖起一件銀白色的皮襖,她堅決地表示,她非常厭惡水餃、香腸炒煎蛋,她想吃基輔肉丸、螃蟹色拉和一大杯白蘭地。她希望立刻端上這些菜,影院的餐館就在不遠的地方。
  「親愛的,你打哪兒知道我有這樣一筆錢?」古羅夫詢問一下。
  「戈爾斯特科夫——億萬富翁必須付給你偵察費用。」
  「你有這種看法嗎?」古羅夫譏笑地看看,「在這個飯館裡人人都會糾纏你,在我們這張小桌上坐下來。」
  「恰好在這家餐館沒有誰會糾纏我,我不是和影迷,而是和另外的人坐在一起,」瑪麗亞打斷他的話,「也許我有了愛情,我要嫁人嗎?」
  「你真的要嫁人嗎?」
  「為了得到對這個令人尷尬的問題的回答,至少得求婚。」
  「這也是對的。」古羅夫回答並在餐館附近的停車場停車。
  餐廳不大,很舒適,許多小桌子用欄柵互相隔開,雖然還不是單獨的房間,但漸漸形成一種舒適的氛圍。而最主要的是,餐館裡的音樂不響亮而且人很少。
  瑪麗亞和那個用賞識的目光獎勵古羅夫的女招待小聲地談過話,有人讓他們坐在有圓柱與廳堂隔開的二位用的小餐桌上。這之後瑪麗亞不看菜譜點了菜,她用胳膊肘支撐桌子,用手掌托住下巴,久久地望著古羅夫。他默不作聲,抽起煙來,向廳堂掃了一眼,密探不知怎的好像覺得,演員的飯館應該是寬大的,人聲嘈雜的而且是令人陶醉的。
  「覺得絕望嗎?」瑪麗亞微微一笑,「在某些日子裡,這兒十分喧囂,令人陶醉,有時候鬧到打架的地步,少見的情形。就這麼一來,偵察的報告打哪兒開始呢?」
  「你是我的可愛的女人,你設法不講蠢話,你一樁樁一件件把什麼都講給我聽,你們是怎樣相遇的,尤里雅處在什麼狀態中。」
  「她處在極端沮喪的狀態。無論在巴黎,還是在莫斯科近郊的某一別墅中,有些人給她靜脈注射,這之後她在短暫的時間以內處在精神愉快的狀態,繼而她感到體力衰弱。有某個男人勸告她:如果她不是聽話的女孩,他們就把她變成嗜毒者。其目的是要她不向任何人講出發生的事件,否則他們就不客氣地把她殺害。」
  「她沒有說過她從前喜歡服用麻醉劑嗎?」古羅夫問道。
  「沒有,但是我想想,她有過什麼東西,正瞞著哩。」
  「我在她的保險櫃中發現一個注射用的針頭。尤里雅已經感染了,必須對她採取緊急救護措施。她沒有說過,今天她打算在哪裡過夜嗎?」
  「還沒有決定,據說,她覺得自己很舒適,她認為在家裡消度黃昏不太好,她將和阿連托夫到音樂學院去。」
  女招待送來了點好的菜,當這個女人走開的時候,他們開始談到戲院的情況,古羅夫說:
  「在入口處,管理員的桌上有一台電話,你給尤里雅掛電話,就說你馬上坐汽車來。」
  「我要吃東西。」
  「當然,你先去掛電話吧。」
  瑪麗亞的臉消瘦了,變得嚴肅了,顯然,她遠遠不是個小女孩。她給自己斟了一杯白蘭地酒,她用叉子叉住一片閃光的鯧魚肉,喝了一杯酒,吃一點東西,抹抹嘴,冷淡地說:
  「古羅夫,我覺得……」
  「你錯了,親愛的,我只是向你提出請求。」
  「毒蛇!」她咬下一口麵包片,用餐巾抹手,向話機走去。
  「她在家嗎?」當瑪麗亞走回來時古羅夫問道。
  「在家,可是她覺得很不舒服。」
  古羅夫把女服務員招呼過來,指指餐桌後就說:
  「請您給我們包起來,我們很快要走了。」
  因為這個女人只是不作聲地點點頭,便向廚房裡跑去,由此可見。他臉上顯得惶恐不安。
  「可以不帶走,值不得多少錢。」瑪麗亞輕蔑地說。
  「不知道夜晚的情況怎樣,」古羅夫向話機走去,給克裡亞奇科掛電話。
  「斯坦尼斯拉夫,你在誰家裡碰見誰,立即叫他們統統到戈爾斯特科夫家的大門口來,不讓任何人,任何醫生,『急診出診組』及其他醫療救護人員進去。我馬上就到那裡去。」
  戈爾斯特科夫的門口有點混亂了。那裡停放著「緊急救護車」,身穿長罩衫的人們互相推擠,但是克裡亞奇科、聶斯捷倫科和卡爾采夫擋住了他們的路。古羅夫從汽車裡跳出來,用力拉了拉他身邊的衛生員的肩膀,簡直是大聲呵叱:
  「你們的證件!你們之中誰是醫生?」
  「說實在的,究竟是怎麼回事?」一位年齡大的人問道。
  「民警機關的上校古羅夫,」他出示自己的證件。「我們接到了很不好的信號,請你們出示證件。」
  一名衛生員不慌不忙地把擔架靠在牆上,把手伸進自己後面的褲袋,但大家平素是不把證件擱在褲袋裡的。斯坦尼斯拉夫一把抓住他的手,按住肘彎,問道:
  「你有把握說你的證件正是在這個口袋裡嗎?」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同志?因為出了嚴重的中毒事故,所以才把我們叫來,我們突然加快腳步,像瘋人似的飛奔而來,可是竟有人把我們抓住,把我們當做犯人看待。緊急救護是需要的,看在上帝面上,讓她自個兒死掉去吧。」
  古羅夫留心地注視著三個人中顯然是長者的說話者的面孔。
  古羅夫心裡懷疑,真的,尤里雅突然覺得不舒服,她的父母親叫來了「急診出診組」,這些人都是醫生。不,他們神態端莊,具有運動員特徵。顯然,年長者神經不安,斯坦尼斯拉夫抓住的小伙子把左手放進口袋裡,而第三者似乎想抽煙,他自己向卡爾采夫背後邁出了一步。
  「伊裡亞,你背後站著一個人——痞子。」古羅夫微微一笑,「醫生,是怎麼回事,住房有人守衛麼?您很難出示證件麼?只是不需要著急,我不喜歡太快地拿出證件來。」
  小汽車突然在人行道旁稍稍剎住,柯托夫幾乎是在行駛時從汽車裡跳出來。他身材很高,體態勻稱,有非凡的力氣,他擁抱醫生,幾乎是大聲喊叫:
  「謝爾蓋·維達裡耶維奇,是什麼風把你吹來的?我一向肯定地說,上帝是存在的啊!」
  「把所有的人都帶上手銬!」古羅夫發出口令。
  在這個時刻「醫療急救車」噗噗地放氣並疾馳而去。
  古羅夫比誰都更快地揚起了手槍,實際上兩次槍聲融匯成一次槍聲,小汽車給打穿了輪胎,斜倒下來了。
  「您要負責的!」醫生試圖站立起來,但終於倒在柏油馬路上,克裡亞奇科的手力太大了。
  「抗拒正在執勤的民警機關的同事,」斯坦尼斯拉夫想從醫生身上跨過去,結果不很成功,於是他朝巴圖林的腹部用力刺了一刀,致使這個罪人的腹部漏氣了,「如果根卡·維特金死了,我馬上就要槍斃你——上帝高高在上,而離檢察院還遠得很。」
  「要說的就是這些,軍官先生們,介紹完畢了,你們到彼得羅夫卡去值班吧,」古羅夫把克裡亞奇科喊到一邊去,「有關戈爾斯特科夫之家的事情不要吐露一個字,跟蹤偵察那個打傷我們友人的土匪。啊!而他們說來就來,而且都穿白罩衫。明白嗎?」
  「明白,」斯坦尼斯拉夫冷冷一笑,「可以把什麼都講出來,到底誰會對我講呢?」
  「可這不是你的事。巴圖林打傷了我們的維持金。至於找到了手槍,暫時甭作聲。甭說出任何人的姓,把他們統統送到奧爾洛夫將軍那裡去,我們在執行他的任務。」
  「啊,多麼順利,多麼順利,真是好時運!」斯坦尼斯拉夫搖搖頭,「可能錯過了一分鐘。噢,上帝並不是花花公子,他知道向誰施捨。」
  「好吧,帶走你自己的小隊,請你出發吧,我相信,明天他們都會被釋放。」
  「巴圖林呢?」
  「幹嘛反對他呢?格裡戈利沒有看見他開槍,沒有武器,可能有武器,但不知道它是屬於誰的。無聊的人。」
  「你隨便向別人講去。好嗎?」
  「生活會反映出來,」古羅夫向小汽車轉過身去,汽車裡坐著瑪麗亞。
  「我知道,生活會表明,叫我不要離開這個地方,」克裡亞奇科低聲含糊地說了句什麼話。
  瑪麗亞造訪尤里雅的住宅,古羅夫造訪她父母的住宅。
  「列夫·伊凡諾維奇,是什麼風把您吹來的?」女主人慌張起來,「您想喝茶還是稍微吃些東西呢?您知道,有人剛剛在我們窗前開槍射擊。」
  「您好,親愛的尼娜·季美特裡耶芙娜,我剛從窗前走過去,我想來看一看燈火,我是開槍打麻雀,這些該死的東西討厭極了。」
  「您打槍打得很快,列夫·伊凡諾維奇。」戈爾斯特科夫站在自己的書齋門口。
  「可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工作,尤里·卡爾洛維奇,一個人認為,槍打得很快,是另一個人打槍打得很快。」
  「嗯,請你進來,」戈爾斯特科夫敞開了門,走到一邊去,「我不相信有人會偶爾來訪問我,鄰居的十二歲的小孩順路到我這裡來,即是說,他需要一個釘子或者是什麼別的東西。」
  古羅夫突然想起,他口袋裡有一包他們從飯館裡帶來的晚餐,於是開始把它拿出來。
  「你怎麼帶著自己的食物來做客呢?」戈爾斯特科夫大為驚異。
  「是這麼回事,我在飯館裡點了菜,而在那時候不得不離開,」古羅夫並不生氣地回答。
  「他媽的!」主人提高了嗓音,「你瞧,活到了什麼地步,有人帶著自己的軍糧到我們這裡來,不久就要把匙子和刀子帶來。」
  「請您原諒,尼娜·季美特裡耶芙娜,我早沒有想到,把它包起來帶回家去,送給夥伴們,他們也許要通宵幹活。」
  「當然,當然。」女主人拿起一包食品,走出去了。
  「您請坐,尤里·卡爾洛維奇,」古羅夫說,在書齋裡踱來踱去,「讓我們在『i』的上方來佈置一個點。今日您是主人,我是因為有事才來看您的人,從今日起我不向您領錢了。您,尤里·卡爾洛維奇,是個富有的實業家,而我是個辦理特別重大案件的民警機關和刑事部門的偵探長,上校古羅夫。我們談妥了。」他不提出問題,打了一個很粗的句號,好像談的是已經解決的問題。
  「很好,列夫·伊凡諾維奇。」戈爾斯特科夫轉換成善意的語調回答,「為什麼湧來了這麼一股冰流呢?」
  「敬愛的,溫和地說,因為您沒有許多話要對我講,簡單些說,您撒謊。您知道您的女兒是個嗜毒者嗎?」
  「怎麼?」戈爾斯特科夫頭一回慌亂起來,「噢,她在少年時代淘氣,喜歡那種東西……早就戒了。」
  「而您曉不曉得,兒童們喜歡玩火的時候會出什麼事故呢?」
  「真見鬼!」戈爾斯特科夫用手掌蒙住臉,這種手勢畢竟是演戲般的,同時又是絕望的,「那麼她又嗜毒了?」
  「不是她本身,有人幫助她。」
  「那麼現在怎麼辦呢?」
  「說實在話。您不願意把她出生時的情況講給我聽嗎?」密探純粹是直覺地提出了這個問題。他起先打算調查產科醫院,但現在決定不延誤時間,便當面提出問題。
  「這個您也知道嗎?」戈爾斯特科夫把背拱起來,彷彿變得更矮小了。「母親什麼都不知道,尤里雅也不知道,主要的是,您不要說給她們聽。」
  「我從來不會洩露情報。」
  「一切都非常複雜,誰也沒有罪過。尼娜生下了一個死嬰,而她這樣幻想……就是在這個時候,有位姑娘生下了一個健康的女孩……我支付了許多錢,於是調換了新生的嬰孩。這個姑娘不想要孩子,她甚至高興極了。」
  「如果這一類事情在小說中出現,那會是引人入勝的……」
  「有人很有把握地對我說,這種事情多得數不清。」
  「有可能,有可能,我不是專家,」古羅夫若有所思地說,「很好,我發了一陣火,還是繼續向您領工資,我必須把錢支付給夥伴們,他們都是一些正派人,窮極了。」
  瑪麗亞來了,臉色蒼白,她用目光指向門,引起古羅夫注意。當他們走出書齋時,女演員說:
  「小姑娘很不舒服,必需有醫師護理,正如我所瞭解的,不是一小時或是一日的護理,她必須住院,長時期地接受職業性的醫療服務。」
  密探又回到銀行家身邊,他問道:
  「尤里·卡爾洛維奇,您有一位像你信賴自己那樣可以信賴的醫生嗎?」
  「當然有囉。尤里雅覺得很不舒適嗎?」
  「她不太舒服,」古羅夫回答,「必須把她送進單人病房,我來保護她。雖然我相信,在最近兩三天之內敵人哪有工夫來注意她,我們昨天真的把他們給打傷了,他們需要時間給自己舔淨傷口。」
  「您不在場時我怎麼辦呢?」戈爾斯特科夫取下聽筒。
  「兩天以後我們把尤里雅從莫斯科送出去。」古羅夫正在緊張地思考著什麼,微露笑容。
  「但您自己說過,這並隱瞞不了特工組織,他們會立刻打聽這件事,並把她送到目的地去。」
  「我有另一些想法,」古羅夫回答,「額頭撞不斷柱子,但是可以從柱子一邊繞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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