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俄國,任何一個人都知道,星期一是個令人沉悶的日子。甚至你連滴酒不沾口,你也會覺得自己身體舒適。在一周的第一天裡,你反正不想工作,這是完全合乎情理的事。甚至在你啟程之前,你總得把汽車燒熱一番,儘管汽車是鐵製的。假使你在休息日貪杯好酒,你最好不去談論星期一了。達爾老頭子自己是不去找這樣的話聊天的。
當然,最好把我們的歷史從另一天開始,正如眾所周知,即從一周的最佳的日子——星期五開始,但是你不能反其道而行之。正月二十二日來臨了,一片片雪花在那空氣中凌亂而討厭地閃現,雪花雖不多,但是它卻躊躇不前,理所當然它應當落在地面上,它卻沒有趕著到某個地方去,而是平靜地飄蕩,粘附在汽車前面的玻璃窗上。凡是沒有汽車的人們,都豎起衣領,一片片雪花就在衣領後面竭力地尋找最後一個棲身之地。
刑事偵查局的偵緝主任上校古羅夫脫下熟羊皮短皮襖,用力地拍打一下自己辦公室的門,兩腳踩得咚咚響,邁過門坎。
斯坦尼斯拉夫·克裡亞奇科也是上校——一位舉足輕重的朋友,他已經坐在桌旁,好像在書寫什麼文件。
「日安,斯坦尼斯拉夫。」古羅夫說,把熟羊皮短皮襖掛在立櫃門角上。
「你是主任,」克裡亞奇科帶著滿意的微笑擱下鋼筆,伸了個懶腰,「如果這個鬼日子想給好心人起個名字,我是同意的。」
古羅夫又踩了一腳,敲下皮鞋上的雪。
「難道不能把氈毯放在門旁邊嗎?」
「有人偷東西。我可以偷竊鄰居的東西,只要隨便釘上幾個釘子就行了。彼得要請你順路到他那裡去。」
總局局長中將彼得·尼古拉耶維奇·奧爾洛夫是偵察員的朋友,光憑克裡亞奇科的腔調來推斷,沒有發生任何嚴重事故,因此,古羅夫情不自禁地問:
「他沒有說需要什麼嗎?」他走到自己的桌子跟前,翻轉了一頁日曆,日曆上畫了一個問號,他試圖回想這個記號意味著什麼,沒有回想起來。
克裡亞奇科把公文夾扔進那擺在屋角裡的保險櫃裡,「卡嚓」一聲鎖起來,走到了朋友跟前,摘掉粘在他的上衣翻領上的一根多餘的絨毛,有腔有調地說了一句話:
「倫敦的紈褲子弟穿得怎麼樣……咱們一塊兒走吧。」
「也請了你嗎?」
「不,我怕你會誤入歧途哩。」
將軍辦公室和密探辦公室之間隔了兩扇門。
「當人家把你從辦事處趕出來,你就去舞台上演出,你有一副自然的笑容,機智在那裡不再時興了。」
古羅夫比克裡亞奇科大四歲,高他半個頭,但是斯坦尼斯拉夫竟能屈尊俯就似的,甚至從頭到腳地打量自己的朋友和主任,這樣做顯得巧妙。古羅夫是個很有天才的密探,但在生活上他的特點是天真爛漫,根本不願和上級搞好關係。奧爾洛夫將軍雖然是總局局長,但是不屬於上級範疇。在和這個世界的強人打交道時,古羅夫明瞭而且喜歡、同時又在暗中嫉妒他的缺心眼。古羅夫的威力和英勇的秘密在於他的極端淳樸,他所獲得的職位比他原應獲得的職位低幾級。因此,部長對這個密探也感到無能為力。只有將他革職才行,但是人人都不會拋棄一批這樣的專家。要知道,沒有一個主任大夫竟會僅僅因為一個罕見的外科醫生具有乖僻的性格而將他撤職。但願血統相近的親戚或是總統周圍的某人不要發生不幸的事情,不然,你急急忙忙去向誰求救呢?手術刀交給誰呢?
「列夫·伊凡諾維奇,昨天的廣播請你別向外人說,我們是密探,政治不是我們智能範圍以內的事情。」克裡亞奇科說道,打開通向奧爾洛夫會客室的門。
昨天晚上在「總結」廣播中,有人知識分子式地,但卻是開誠佈公地抨擊了總統。整個星期各大報紙和電視所討論的事情則是消滅那些扣留人質的車臣恐怖分子所盤據的五一村鎮,擁有實力的部長們稱之為解放人質的戰役,並且認為這是聯盟實力的徹底勝利,認為這是對杜達耶夫將軍的一次嚴厲的教訓。從昨天的「總結」中可以看出,如果總統在過去一周的全部言論和管理軍事的部長們的行為都以音像的形式一一展示出來,那就造成了極為困窘的局面了。一清二楚,總統經常說蠢話,說假話,佩戴多枚星徽的將軍們行為不軌,不止一次地觸犯刑律。
克裡亞奇科清楚地知道,古羅夫沉痛地接到有關業已發生的事件的消息,並毅然說出自己的看法。如果在辦公室裡除開奧爾洛夫將軍之外沒有其他人,那麼這兒的一切都顯得正常。好吧,列瓦隨便說什麼都行,彼得則避而不談,可以說,只要在幹活兒、別多管閒事就行。但是,將軍辦公室裡可能會有一些新聞記者出現。
「男孩子們!」將軍的秘書維羅奇卡喊了一聲。「你們最好到小吃部去。巴爾金剛剛到了,這次談話好像是用男低音進行的。」
中將尼古拉·伊裡奇·巴爾金是個副部長,領導刑事偵查局,一點也不熟悉偵緝業務,但他曾是個體面的男人,近來開始趨訪他自己屬下的辦公室。
斯坦尼斯拉夫·克裡亞奇科說出自己的初步看法:副部長正在迴避那整天價向他圍攻的報界。
「咱們一塊兒迴避那倒霉的事吧!」斯坦尼斯拉夫將朋友輕輕地推到門邊。「部長陷進了這個案件,我聽見人家說,有個普通兵士臭罵他。」
「我們偵察員和部隊的戰役無關,」古羅夫回答。「維羅奇卡,有人在叫我,去匯報。請將軍決定,他現在需不需要我們呢。」
「維羅奇卡,甭辦這件事。」克裡亞奇科飛快地說。
「古羅夫上校沒有來過嗎?」從電動式揚聲器裡傳來了奧爾洛夫的嗓音。
維羅奇卡按了按電鈕,回答說:
「古羅夫上校和克裡亞奇科上校剛剛進來了,彼得·尼古拉耶維奇。」
「請他們來吧。」奧爾洛夫說。
「嗯,走吧」,像已判決的犯人說話時正在收拾好東西,去赴死刑似的,克裡亞奇科打開了沉甸甸的雙層門。
「日安,將軍先生們。」古羅夫說,同時走進辦公室。
「您好。」克裡亞奇科從朋友的肩後說。
巴爾金像平常一樣穿著一件雅致的便服,不作聲地點點頭。奧爾洛夫從桌旁欠了欠身,向兩個屬下伸出一隻手。
「你們好,請坐。」趁古羅夫還沒有走到他喜歡坐的窗台旁邊的位子時,他嚴肅地瞥了古羅夫一眼。
古羅夫領會地微微一笑,在供開會用的桌子旁邊的一把硬椅子上坐下來,密探非常不喜歡專供來賓用的軟沙發椅。大約一個月以前,他和副部長之間進行過一次生硬的談話,雖然他們互相表示好感,但是巴爾金從那天起就與古羅夫疏遠了。副部長不願意頭一個採取和解的步驟,而密探對這類小事簡直不介意。
「我們不要談政治吧。」奧爾洛夫熟練地合上擱在他面前的公文夾,把它推到一邊去,就像給戰場騰出地盤來。
「自然,我們不是政治家,而是刑法專家。」克裡亞奇科在精神上支持首長。
「所以是沒有危險的,政治上只要動動嘴唇,而你會給糞水嗆死的。」古羅夫掏出雪茄煙,望望奧爾洛夫,獲得他的默許後便點上煙抽起來。「我很可憐部長,有人得到了一個好似有價值的男子漢,他陷入泥坑了,現在你等待一個新人吧。」
這個密探談得天花亂墜,好像副部長不在辦公室裡似的。巴爾金病態地皺一陣眉頭:
「列夫·伊凡諾維奇,您好像是個有教養的人。」
「順便說一句,我父親是個上將,但在鄉下靠他自己的雙手蓋茅棚,」古羅夫回答。「爹爹有一把多餘的斧頭,尼古拉·伊裡奇,他總是很有辦法的。」
「咱們談談正經事。」奧爾洛夫閉了一會兒眼睛,從公文夾中取出信封,交給古羅夫,「當你沒有拿斧頭的時候,瞧瞧吧,這是你那個部門的信件。」
古羅夫站立起來,拿起了信封,仔細瞧瞧,肯定地說:
「手指已經會打量東西了。」
「想必是這樣。」奧爾洛夫嘲笑地回答。
「尼古拉·伊裡奇帶來一封信,是從收件人那裡收到的。」
信封不符合標準,外國製造的,沒有郵票和郵戳。
「我喜歡匿名信件。」古羅夫從信封中取出一張疊成四折的信紙,展開來,並在亮處看看這封信,然後才念了起來:「敬愛的尤里·卡爾洛維奇,愛護愛護女兒吧。」署名很難認清楚,但是古羅夫說道:「信的作者是個勇敢的人,他毫無畏懼之心。尤里·卡爾洛維奇的父親是德國人麼?他究竟是誰?尼古拉·伊裡奇。」
「戈爾斯特科夫,」巴爾金回答。「戈爾斯特科夫·尤里·卡爾洛維奇在今日的俄國是個第一流的金融家,很正派的人。」
「自己承認了嗎?」古羅夫冷淡地問,把信遞給斯坦尼斯拉夫,他拿起信封,沒有打開,便把它放在將軍辦公桌角上。
「在一年多的時間中我對您有了充分的認識,」巴爾金說。「所以並沒有召喚,自己走來了,我請您認真地對待這件事。」
克裡亞奇科出乎意外地在談話中插嘴了。
「我們都是嚴肅認真的人,中將先生,對您施加壓力是毫無意義的。如果彼得·尼古拉耶維奇下一道命令,列夫·伊凡諾維奇是會執行命令的,我們要全力以赴,拚命地賣勁。我未曾看信,但是我明白,這裡頭含有威脅或警告。戈爾斯特科夫不只是金融家,百萬富翁,他是帶有政治色彩的重要人物,讓有關的特工機關去應付他。」
巴爾金站立起來,向奧爾洛夫點點頭。
「對不起,彼得·尼古拉耶維奇。」於是他走出辦公室。
「斯坦尼斯拉夫,真見鬼!巴爾金副部長,來求救了,向自尊心進軍!」奧爾洛夫提高了嗓門。「鬼使神差,要有分寸啊!」
「既然總統快要爬進糞土了,那麼一隊隊精銳部隊都在潔淨的場地上,猛烈地掃射啊!」古羅夫開腔說話了。
「別作聲!」奧爾洛夫用拳頭猛地捶了一下桌子。「你們軍官們,有等級服從制度!」他歇了口氣,用手掌抹了一下臉。「鬼支使我去同您交朋友!」
「二十年前鬼就在支使你啦。」古羅夫心平氣和地回答。「那時候你不是個優秀的將軍,不過那時候你可以發號施令,今天你也可以發號施令。遵照等級服從制度,你只要發佈命令,我們就執行。這是私人的事情嗎?」他用手指了一下信封,向克裡亞奇科點點頭。「你讀吧,儘管那裡沒有什麼新鮮事。如果吃閒飯的工程師接到一份這樣的公文,那麼民警局分局的值班人員真會把它扔進垃圾簍裡去。」
「尤里·卡爾洛維奇·戈爾斯特科夫在給某個總統候選人競選運動撥出款項……」
「我明白,彼得·尼古拉耶維奇,」古羅夫打斷他的話。「但是最好要遵守基本制度。不是民警局,而是公安部門應當處理類似的威脅行為。彼得·尼古拉耶維奇,我親愛的,我不去表露自己的個性,在政治上我很不願意衝上去毆鬥。」
古羅夫充滿熱忱地望著朋友,他盡量把話說得委婉些,但是他說的空話斷斷續續而刺耳。
「我請你向巴爾金說明一下吧,這與我們無干,和和氣氣他說明一下吧,你是在行的。我們也不懷著偵探的觀點對待這些人,而且沒有什麼人可以哄騙的。」
「我懂得,你所說的是對的,」奧爾洛夫輕聲地回答。「但是尼古拉·伊裡奇不是因為要過好日子才到這裡來。因此問題不在於,他是我們的上司,我很晚才有晉陞的福氣。所以孩子們,終止討論吧,拿起那個信封去幹活兒吧。列夫,你去拜訪一下戈爾斯特科夫,同他商議商議,你是在行的。斯坦尼斯拉夫去照料一下他女兒,她在哪兒唸書,交際範圍有多大,如此等等。祝你們成功,你們沒事了。」
古羅夫和金融家打通了電話,金融家請密探到營業所去,但是上校寧願在他家中談話,所以他用自己固有的直率態度發表了上述意見。
「一般地說,我在家裡不會客。」戈爾斯特科夫回答。
古羅夫默不作聲,預料這個人自己會想到,「我會客」這個詞不適合用在這種場合,戈爾斯特科夫醒悟過來,飛快開口說:
「對不起,工作得忘了時間,咱們在什麼地方用頓午飯吧。」
「謝謝,我寧願在您家裡談話,」古羅夫說。「希望您女兒列席。」
「尤里雅嗎?我感到遺憾,可是她不在莫斯科。我把她打發到邊境以外去了,我想,這樣做是更明智的。」
「有可能,」古羅夫表示贊同,他喜歡對話人的委婉的,滿有信心的語聲。「請您口授地址吧,說出對您合適的日子和鐘點。」
「今天,」金融家不加思索地回答。「現在我看看,晚上我有什麼事……那麼這一項可以取銷。十九點鐘您覺得合適嗎?」於是說出了地址。
「我們談妥了。」
「派汽車嗎?」
「可以,」古羅夫儘管不喜歡夜晚在不熟悉的路線上駛行,但是他還是同意了。「十八點三十分到部裡來。」
他放下聽筒,瞧了瞧坐在對面的克裡亞奇科,說道:
「你的情人在什麼地方曬黑了,爸爸把她藏到更遠一些的地方去,省得造孽。這男人的嗓音頂好聽,但是我在思想上看得見,他個兒矮小,戴一副眼鏡,制鞋後跟的工匠,跟我們的年紀不相上下。第二個妻子,高高的個子,目空一切的美女,淘氣的女兒,她不工作,不學習,她不思不慮地花費父親的金錢。她正在這種生活中探索。」
「為啥發脾氣?」斯坦尼斯拉夫感到驚奇。「莫斯科沒有女郎嗎?好極了!我暫時審理我們的公文函件,不是人人騰得出手來管理這件事。」
「誰都不喜歡寫字,這一點我卻不能容忍。」古羅夫打開了保險櫃,把公文夾扔在桌上,那上面寫有「其他事項」的字樣。「咱們工作到六點鐘,然後你就回家去,可我不知道要往哪兒去,為什麼而去。」
甚至有天才的密探,只要他是一個人,他有時也會犯錯誤。古羅夫很仔細地想像了戈爾斯特科夫和他的妻子,他們的住宅。他推測那會像漂亮的外國郵票上寬敞的「國際展覽會」一樣,還會有一名警衛——三十來歲的,不愛說話的青筋赤露的小伙子。但百萬富翁不是住在市郊的豪華別墅中,而是住在「和平」大街附近的小巷中的一幢相當簡陋的住房中,門前不僅沒有人守衛,而且有一扇房門塌落了,已經歪斜了。
古羅夫靠在台階的坑坑窪窪的梯蹬上敲落了皮鞋上的雪,向站在背後的警衛問了一聲:
「沒有力氣給自己套上新的絞索嗎?」
「我有另一門職業。」小伙子伸手拉開吱吱響的門,讓古羅夫登上那燈光暗淡的樓梯。
靠近那外層剝落的房門的狹窄通道在樓梯旁邊,這扇門看來也許是管院子的人住的小房子的輔助用房,那裡儲藏有鐵鏟、掃帚和其他家用什物。古羅夫用腳踢開了一隻空瓶子,向門前邁進一步,原來這扇門鎖上了,但是這把鎖不受人重視;只是用以抵禦低年級男孩的防護裝置。古羅夫察看了骯髒的地板、滿是塵埃的燈泡,一聲不響地向電梯走去。
警衛明顯地用暗中約定的方式按響了門鈴,古羅夫用手掌遮住門上的鎖眼,沒有問什麼,門就一下子開了。
「您好,請進來。」主人淡淡地一笑。
他比古羅夫長得更高,身體比他重十公斤也許還更多,穿一身西裝,白襯衫,繫了領帶。
「晚安,尤里·卡爾洛維奇,」古羅夫握了一下寬大的有力氣的手,看看主人的面孔,他斷定他約莫五十歲,青年時代他酷愛體育運動,可能是酷愛角力,之後他走進住宅。
一個身材高大還算漂亮的女人走進了前廳,大概是她丈夫的同齡人。
「您好!您好!」她親熱地微笑,穿著很有風度,但倒樸素,即是穿著家常便服。「很高興,我是尼娜·季美特裡耶芙娜,我知道您叫列夫·伊凡諾維奇,請您到書齋裡來,我正在擺桌子,準備開飯。您喜歡紅甜菜湯嗎?」
「謝謝,尼娜·季美特裡耶芙娜,」古羅夫跟在主人後面經過相當狹窄的走廊走進寬敞的,擺滿結實但卻不是時髦的豪華傢具的房問。
「請坐,抽煙吧,」主人把一隻笨重的煙灰缸推到桌子邊上去,打開那在書架內建成的酒吧問。「您更喜歡吃什麼?儘管我這裡的品種不十分豐富。」
「我暫時不要吃什麼,」古羅夫坐到一張帶有皮革包面的坐位和垂直的高靠背的椅子上。這張椅子和其他擺設使密探想起父親的辦公室——各種物品都很堅實而牢固。沒有什麼多餘的東西。一張頂大的寫字檯,兩把安樂椅和一張長沙發都是皮革的,根本不是新近買來的,可能是舊式製品,後來經過修復的。總共只有兩台電話機,也不是最新式樣的。袖珍計算機擺在臨時增添的茶几上,但很明顯,不是順應時髦的,只是工具而已,而在兩扇窗戶之中的一扇旁邊有一株無花果樹,它立在地板上,用一很粗大的棍子支撐著。
主人給自己斟了百把克伏特加酒,點點頭,一聲不響地喝完,吃一片檸檬佐飲。
「只要有食慾,就甭客氣吧,」他用手指了指酒吧間,在桌旁坐下,反感地望著擺在面前的公文,把它疊起來,放進皮革公文夾裡,他問道:「列夫·伊凡諾維奇,您認為威脅是現實的嗎?」
「我是一個以偵探為職業的人,尤里·卡爾洛維奇,我是一個普通人,而不是賦有遠見卓識的人。錯誤地估計形勢是不可能的,現有的情報是不夠的。」古羅夫睇著主人的眼睛,試想搞清楚坐在桌旁的人有幾分誠意。
「您在哪方面對我表示懷疑呀?」
「您和您女兒擁有大量的,足夠充分的信息,」古羅夫回答,心裡輕蔑主人的發問。「我還沒有把那封便函轉交給筆跡專家,不過在這個領域我這點微薄的知識也足以推測,作者是個性格堅強而穩健的男人。作者不是您周圍的人,我認為,他是個軍人,最可能是反間諜機關的軍官。」
「您是根據那個人寫的幾句話來查明一切情況的嗎?」戈爾斯特科夫不覺得好笑,但是他微微一笑。
「這一切非常簡單,」古羅夫久久地搓著一根紙煙,終於點上煙抽起來了。「如果這封便函本身不是贗品的話,那麼我所說的一切都是很可靠的。」
「我不明白,那是怎樣的贗品呢?」
「可能有幾種異文。各種不同的異文。比如,您沒有收到過任何信件,信件是自己寫的。」
「您明白,您在說什麼?」
「呸!」古羅夫吐出一股濃煙。「有人經常指責我,說我不瞭解某件事情。這話說得完全正確,我不懂得許多事物。但在自己這一行中我不是最差的人。尤里·卡爾洛維奇,您很有錢嗎?」
「什麼?」主人目瞪口呆。「在我們的圈子裡這類問題簡直已不成體統。」
「那麼您就在自己的圈子裡解決自己的問題吧。現在您是和一個偵探談話。我是一個密探,我有我自己關於體面二字的見解。兩三天以後您能夠把多少錢擺到桌子上來?」
「我可以開張支票,」戈爾斯特科夫明瞭密探的意思,便大笑起來。「您很想知道,我能夠為我女兒支付多少錢?支付很多錢,實際上支付一切。但是要把我的資本變成現款不是那麼簡單的,何況在莫斯科。」
「具體地說吧,尤里·卡爾洛維奇。」
「具體地說……」主人啃了啃大拇指指甲,沉吟起來。「人們很不喜歡支付現鈔。我會出差錯,我想,兩三天以內我會收集到大約五百萬美元。」
「多得嚇人呀。」古羅夫搖搖頭。「這麼說,搶走您的女兒為的是要獲得一筆贖金,這是一樁行得通的事情。」
「尤里雅沒有人保衛是不會到什麼地方去的。」
「尤里·卡爾洛維奇,您使我感到驚奇,不過,您的樣子是這樣聰明啊。」
「看外表是容易受騙的。」戈爾斯特科夫勉強地微微一笑。
「您最好叫人修理好大門口的門扇,把電燈泡子洗得乾乾淨淨。」
「請您入座,菜已經提好了,請您吃吧。」女主人在房裡出現時說道。
裝飾的樣式、陳設、餐具以及宴會本身都純粹具有家庭特徵,根本不符合古羅夫對百萬富翁們生活方式的觀念。一間很大的,沒有擺滿傢具的餐廳,笨重的、不時興的、甚至無疑是舊式的桌子,沉重的椅子,一堵牆邊擺著一個抽屜櫃,看起來甚至不是父親的,而是祖父的櫃子。水晶玻璃器皿、瓷具、銀質器皿都沒有放射出一點光澤,也沒有惹人注目,造成的印象是,所有的物品有自知之明,自古以來一直佔據著原有的地位。
主人們款待客人,但是沒有固執地勸酒。古羅夫飲了一杯伏特加酒,吃肉凍佐飲,敬第二杯酒時他拒絕了,只吃了一個醋漬青瓜,道了一聲謝意。儘管叫人感覺到,大家都喜歡在他們家裡吃些東西,但是沒有發生什麼公開的爭執。
「可我是造了孽的。」尤里·卡爾洛維奇倒了一杯輪到他喝的酒,把一份可口的色拉放在盤子上,「尼娜是瞭解情況的,所以您,列夫·伊凡諾維奇,可以不受拘柬地說話。」
「可我暫時沒有什麼可說的。謝謝您,尼娜·季美特裡耶芙娜,我覺得夠了,」古羅夫對正在倒紅甜菜湯的女主人說。
「這幢住宅我們是在二十五年前用偷來的錢買到的……」
「尤里!」女主人制止她丈夫。
「我只是援引檢察官的話。」尤里·卡爾洛維奇準備給自己再斟一些伏特加酒,但是他妻子拿走了他的酒杯。「是的,那一次搾取我五個盧布,儘管這一項滿可以拿到多得多的錢。但是由於沒有給予任何證明,在那個年代是不會從法庭中釋放人的,所以才給了五個盧布。有人控告我,說我擁有自己的工廠,和經理處、工會組織與黨組織有聯繫……訴訟程序是罕見的。住宅沒有被沒收,因為它是用岳父的名義買下來的。這樣一來,我們就在這兒住著,有人竟認為我們是些古怪人。那間在一九七三年撥給我的小工廠,我在不久以前買下了。可以說,差不多是沒花錢弄到手的。」
「列夫·伊凡諾維奇一定知道你的全部情況,你甭誇口吧。」女主人驕傲地瞧著她丈夫。
「不,我沒有叫人打聽尤里·卡爾洛維奇的情況。」古羅夫吃完了紅甜菜湯。「尼娜·季美特裡耶芙娜,紅甜菜湯是十分可口的。而小工廠對我來講是另一種業務活動——要有中國的證明文件。我是個刑法專家,搞的是狹隘的專業化。順便說說,若是您的事業是可以實現的,那麼它為警衛處管轄,而不歸刑事偵查局管轄。」
主人平靜而堅定的面孔做了個鬼臉,他把自己的酒杯從妻子手中拿過來,又喝酒了,靜默了片刻,感覺得到,他好不容易才忍住忿怒,終於說話了:
「我們生活在饒有趣味的國度,無論你和什麼人打交道,你總會找錯對象。」
「雙親是不能選擇的,」古羅夫注視女主人的反映,女主人面色蒼白,但鎮定自若。
「我給民警局打了個電話,說我需要一個最好的密探。」尤里·卡爾洛維奇已經徹底克服了激動的心情,鎮靜地說。「您,列夫·伊凡諾維奇,已經弄清楚,我有的是錢,您可以獲得任何預支款,您可以自己斟酌使用。」
「您去和警衛處打交道吧,那裡找得到業務不比我差的最優秀的小伙子。他們都會高興地拿到您的錢,憑良心做事。」
「您的情況,我聽說過了,列夫·伊凡諾維奇。如果我們的女兒有危險,我們希望就由您來辦理這件事,我要和部長達成協議。如果您需要警衛處的幫助,在開支方面請不要客氣,當然不必要向我提出任何工作報告。」
「主人就是老爺,我想想。我和尼娜·季美特裡耶芙娜一同搜查您女兒的房間,然後我和您商談幾句並給予答覆。」
「我們住宅裡不作興這樣做……」
「尼娜!」主人打斷了妻子的話。」如果列夫·伊凡諾維奇著手工作,他將要做他認為要做的事。你清楚地瞭解我的意思嗎?」
甚至古羅夫也使戈爾斯特科夫尖銳的、不容反駁的語氣轉變了。密探看見女主人沮喪起來,眼看著她見老了。他明白,家庭午宴,寬容和家庭的平靜,只不過是人們在多年以來所佩戴的一副假面具。而且不壞的人們,甚至可能是很好的人們,但決不是這樣心平氣和的純樸的人們,正如英國人說的,在他們僅供家庭使用的立櫃裡也藏著骨頭架子。
「尤里·卡爾洛維奇,您怎麼說,」夫人垂下頭來。「您想喝咖啡,還是立刻動手搜查呢?」
「尊敬的尼娜·季美特裡耶芙娜,我想喝杯白蘭地,我這一輩子從來都不想搞什麼搜查,」古羅夫回答。「只不過我倒忘記了什麼時候做事,什麼時候願意做事。但是喝碗咖啡茶,我決不拒絕,承蒙您的盛情厚意,把您女兒的相片給我吧,一張照片,在照片上她不太漂亮,很像她自己。」
女主人在古羅夫面前擺了一碗咖啡茶,但她沒有採用友善的語調說話:
「我們一塊兒到尤里雅的套間裡去吧,那裡有她的相片,可從任何一種審美觀點來欣賞。」
「斟酒嗎?想不想喝白蘭地?」主人在古羅夫面前擺了一隻酒杯,從茶几上拿取一瓶酒。
「尤里·卡爾洛維奇,我的慾望可多呢,」他挪開酒杯,喝了一點咖啡。「你們都是討人喜歡的人,你們的房子很美麗,我不想在這裡幹活,簡直要命。」
「為什麼這樣?」主人也拒絕喝酒,開始喝咖啡。
「您屬於特定的集團,我非闖到那裡去不可,有人開始向部長控告我。我已經有過這種經歷,有所認識,不喜歡去做這種事。」
「我要竭力地使您的生活過得輕鬆愉快,我應該和誰私下議論,就和誰私下議論,要別人不敢冒險來控告您呀。」
「也許,您知道可以把一個盧布變成一百美元,可您不知道,用三個指頭能構成怎樣的配合動作。我什麼也沒有解決。」古羅夫站立起來。
女兒住在隔壁的套間裡。當古羅夫邁過門坎的時候,這個密探彷彿感覺到他從莫斯科的大街向巴黎的林蔭道邁出了一步。這個套間是高度現代化的建築,就像五星級旅館的高價房間,電扇發出拖長的低沉聲音,屋裡散發出雨水和高貴香水的氣味。
密探望了望一塵不染的清潔的皮鞋,走進來,坐到那雅致的,不結實的小沙發上。
「請您坐一會,尼娜·季美特裡耶芙娜,咱們談一談,我能夠慢慢習慣於新環境。這裡很雅致,但是在您的住宅裡我覺得更加舒適。」古羅夫說。「請您說幾句關於您女兒的情形。你們和睦嗎?」
「因為您和我們一樣都是守舊的人,所以您更喜歡我們的住宅。但是尤里雅沒有裝飾過這個套問。丈夫給住在這裡的家人買下了這個套間,他給某商行打了個電話,代表走來了,帶來了廣告內容簡介,女兒用個小指頭按了一下鈴,過了一會兒領到了鑰匙。您要說有錢的人都有自己的習慣。如果你不想使自己感到快樂,那麼為什麼需要金錢呢?」當他們剛剛走進套間時,百萬富翁的夫人在房間裡走了走,打開落地燈開關,還撳亮了上面的燈。
古羅夫仔細地瞧著掛在牆上的招人喜愛的姑娘的肖像,她長著一副很普通的俄國人的臉,一雙很美麗的,難以捉摸的眼睛和蓬鬆的長頭髮。
「現在尤里雅的頭髮剪得很短了,」戈爾斯特科娃說。「她在生活環境中不怎麼美麗,但是她更富有魅力。」
「姑娘多大了?」
「二十四歲。」
「嫁過人麼?」
「為什麼說她嫁過人呢?也許她現在已經嫁人了?」
古羅夫沒有回答,走進了寢室,一張巨大的四方形臥榻佈置在寢室中間,寢室裡的天花板明淨如鏡。女主人心裡有一陣困窘,按了按什麼電鈕,天花板顯得有點模糊,已經變成了淺藍色。古羅夫稍微推開一堵左面的櫃門,冷漠地看看擺滿無數衣架與一套套服裝和別的裝束的立櫃,皮襖和茄克衫佔據著立櫃裡面的一格。密探在一件皮襖的衣領上不由自主地注意到商業上的收款單,也許是發票。
「您這樣進行搜查嗎?」女人問道。
「暫時只是認識而已,」古羅夫歎一口氣。「如果有必要的話,咱們就進行搜查。」於是向廚房裡走去。
廚房和盥洗室就像墨西哥的塞裡阿勒人的住宅的內部裝飾,當密探轉換節目的時候,這種內部裝飾有時會映入他的眼簾。這幢住房中原來大約有四台電視機,只有兩隻冰箱。
「請您讓我看看酒吧間、寫字檯和保險櫃,」古羅夫說道,並非糾纏不休地注視女主人,他斷定她真的不擔心既成的情勢了。當丈夫向這個女人提高嗓音的時候,也許這樣的鎮定又只是一具瞬時可以落下的假面具而已。
酒吧間原來也有兩問。一個支架可以從客廳的牆壁中推出來,第二間微型酒吧間安裝在臥室的三扇鏡內。所有的酒瓶和酒樽揩拭得乾乾淨淨。古羅夫禁不住微微一笑,心裡想到科技處的研究指紋的夥伴們。密探指出,酒吧間裡的東西款式繁多,優越於主人的書齋。當然,要知道羅克費列爾還說過,他兒子的爸爸是百萬富翁,羅克費列爾自己是個孤哀子。根據酒吧間裡的飲料種類來判斷,有些男子漢常常會惠顧這幢住所,他們都是好酒貪杯的。
書桌的桌面固定在書架的下方,在必要時可以把它掀起來。女主人把操作程序演示了一遍,在書桌上方點燈並熄燈,她說:
「住宅中沒有保險櫃,列夫·伊凡諾維奇。」
「您說過房子是在七十年代中修建的,這種住宅我去過多次了,但是我從來也沒有看見房子裡竟有這樣寬敞的廚房和盥洗室,」古羅夫環顧四周時說道。「舒適,美觀,但是感到不習慣。房子改建過沒有?」
「開初它是三間一套的住房,現在有兩個房間,這樣一來擴大了廚房和浴室的面積。您想喝點什麼嗎,咖啡還是茶?」
「多謝,如果同意的話,來一碗咖啡,」古羅夫仔細看看浴室和廚房之間的牆壁,並且毫不費勁地弄清楚了,安裝在裡面的立櫃的縱長與牆壁的寬度不相稱。
「尼娜·季美特裡耶芙娜,您不知道女兒的密室,或是不願意指給我看嗎?」古羅夫敲敲立櫃的側板,側板發出了金屬般的嘟嘟的回音。「您,老實說,請我來抱有什麼目的呢?」
「我本人沒有請過您。」
「請原諒,給您添了麻煩。」古羅夫行了鞠躬禮,向門邊走去。
「列夫·伊凡諾維奇!」女人迎著古羅夫向前衝去,他有禮貌地,但很堅決地躲開了。
「對不起,我不參與這種遊戲。任何家庭裡都有自己的麻煩事,請您處理好您和丈夫之間的相互關係,那麼,咱們談一談。」
「我向您說明……」
「對不起!只有尤里·卡爾洛維奇在場的時候,我才願意傾聽您說話。」
「不過,這是辦不到的啊!」
「這是您的問題呀!」古羅夫走了出去,按了按隔壁的門鈴。
一名熟悉的警衛打開了門。古羅夫惱恨自己,惱恨偵探們的上級,因為他們願意效勞的是大筆金錢和那形形色色的政客,於是他抓住小伙子的商行職工制服上衣的翻領並且說:
「如果有人採取什麼辦法來反對老闆,那麼頭一個就會幹掉你!」
「這種想法是很有意思的。」戈爾斯特科夫站在自己辦公室門口說道。「我希望尼娜長久地吸引您的注意力,然後坐下來工作。」
古羅夫推開那個惘然若失的小伙子,走進了主人辦公室,簡短地說明情勢。
「婦女生存的目的是在於生兒育女、熱愛家庭和製造種種陰謀詭計。」密探睇了睇百萬富翁,他那善良的微笑消失了。「我瞧不起您有多少個百萬美元,在這種場合連部長也管不著我。可以解除我的工作,強迫我作我不喜歡做的事,誰也辦不成……」
「請你原諒,列夫·伊凡諾維奇。」主人打斷他的話。「我的罪過是,我在自己屋裡迷了路,但是我準會很快辨明方向的。讓我們之間改用『你』這個人稱說話吧,你不反對嗎?你的娘……我的頭腦總是在別的所在打轉轉……我的娘兒們雖然有點兒遲鈍,但是她們娘女兩個都是品行好的、善良的、誠懇的女人,我像個男子漢那樣和你這個男子漢說話。你甭以為我既是丈夫和父親,就會去考慮大小事情,那你真是個地道的蠢貨。她們自然在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上哄騙我,這麼說,誰能無過呢?我知道保險櫃的事,可是我忘了。那個自己動手幹活的工匠悄悄地向我說了一聲。我們現在把它打開來,你認為那裡會有什麼重要的東西嗎?」
「我什麼都不考慮。」古羅夫抽起煙來。「我不想參加家庭的清查工作。製造武器是用來射擊,保險櫃是用來保存某種物件,以免被外人看見,我多少應當注意這種事。那裡可能有情書和女人的其他秘密。」
「我們得馬上查明,」戈爾斯特科夫走出辦公室,和妻子一同回來,她輕蔑地瞟了古羅夫一眼。「原來她女兒沒有留下保險櫃鑰匙,隨身帶走了。我來吩咐,明天一定要打開保險櫃。」
古羅夫不時地盯著尼娜·季美特裡耶芙娜,她的顴骨上出現了塊塊紅斑,他想到,不應當著急,要勸告這個女人交出鑰匙來,而不必和她丈夫取得聯繫。讓我們打開保險櫃,查明母親和女兒有個共同的情夫,這樣一來,古羅夫必將成為至高無上的勝利者了。他對自己表示極端不滿,我們由於妥協而造成了災難。自古以來就不能去與他人妥協,總要堅持自己的意見。比如彼得有一兩天默不作聲,竟把他稱為「上校先生」,但是一切都會過去的。而巴爾金呢?他有夠多的操心事,而且我們並不能時常見面。有人會把別的人派到這個套間裡來,全部情況正是這樣的。
「你在沉思什麼呢?」戈爾斯特科夫問。
「我責備自己意志薄弱,」密探回答。「也責備自己過分直爽。我們這行的人不能想什麼就說什麼。」
「明天我們要打開保險櫃,」主人瞅了瞅妻子。「女人是我們的幸福和災星。」
「很好,很好。」古羅夫不經心地揮揮手。「說真的,我在那裡幾乎找不到什麼有趣的東西。我堅持自己的意見,顯示自己的個性,我向你們作過一番說明,尊敬的諸位,從今天起誰是住房的主人。你,尤里·卡爾洛維奇,領導自己的帝國吧,你的妻子在自己的世襲領地發號施令,我解決一些我認為必須解決的問題。如果這樣的地位會使你們覺得滿意,那麼我試圖帶著這封信來弄清事實的真相。如果需要我們的幫助,我們將盡力而為。我的條件明白麼?」
「明白。」戈爾斯特科夫不高興地說,他望望妻子,妻子默默地點了一下頭。「只是在這幢住宅裡才有個主人。他性格剛強,什麼都井井有條。」
「而你,尊敬的尤里·卡爾洛維奇,請你想想看,你處在醫生們的監督之下。你或則遵行他們的規定,你或則表示拒絕。即使沒有你,我也有足夠多的病人了。」
「你要掐住脖子嗎?」
「一定要掐住。」古羅夫點點頭。
「如果我同意,那可以認為,我們已經談妥了?」
「所以每一方不說明原因在任何時刻都可以廢除條約。」
「條件苛刻的簽約者。」主人疑惑地搖搖頭。
「你考慮考慮,去咨詢一下,沒有誰會催促你。」古羅夫微微一笑,從桌上拿起一瓶威士忌酒,在亮處照照,放回了原處。
「好極了!不過有人用耳語對我說,同你達成協議是不可能的。」
「說許多廢話。」
「我知道,」主人贊同地點點頭。「兩天之後答覆你。」
古羅夫也點點頭,看一看手錶。
「你沒有明白。尤里·卡爾洛維奇,五分鐘後你給我答覆,而在兩天後你可以隨意和誰談話。」
戈爾斯特科夫突然站起來,幾乎撞倒了一把沉重的椅子。
「現在你宣佈,說我不懂啊!」密探搶在主人前頭開腔。「我不明瞭你是個怎樣的強人,任何人在任何時候都不會用這種腔調和你談話。你,尊敬的閣下,請坐,不然我就要站起來走了。」
金融家坐到椅子上,他的顴骨上有幾個硬瘤鼓起來。
「你是法律顧問,競不領會這些話的意思。我沒有向你提出過任何條約,只是問了問,就是說,我的條件明白麼?我的條件或者被接受,或者不被接受,但是用不著討論。我還說到了,你可以商量商量。尼娜·季美特裡耶芙娜在身邊,除了我們而外,誰也不應該知道關於這次談話的情況。你告訴那個擔任警衛員的男孩,說你向我咨詢過關於自己營業所的警衛組織的事情。如果您有談談的必要,我就到廚房裡去。」
「太突然!」戈爾斯特科夫用手巾揩臉,走到窗子口,拉開了固定百葉窗,望著那昏暗的,不太透明的窗戶從下面照射的城市。
古羅夫向女主人微微一笑,甚至使了個眼色,安撫地揮揮手,就是說,沒關係,什麼都會順利解決的。夫人不自然地微微一笑作為應對,接著歎了一口氣。
「即是說,你認為什麼都是非常嚴肅認真的。」主人回到了桌前。「你喝喝酒吧,真見鬼!」
「斟酒!」
「你說,除了我們之外,要使任何人不知道什麼情況。」戈爾斯特科夫飲了一杯酒,用手掌背面頂住高腳杯。「而你的將軍們呢?」
「巴爾金害怕科爾夏諾夫將軍,害怕得要命,必將默不作聲的。其餘兩個人是我的朋友,他們更熱心地保守秘密。」
「很好。下賭注!你從何著手?」
「我們和尼娜·季美特裡耶芙娜一同回到尤里雅的套間裡去,再晚一點我和你得討論一些事情。」
女主人坐在一張小小的長沙發上。古羅夫在客廳的柔軟的雙面地毯上踱來踱去並且說:
「尼娜·季美特裡耶芙娜,您漸漸會和我處熟,我不像我看起來那樣壞。」
「我相信,您是一個很好的人,我有個您這樣的女婿才好。」女人回答,她已經不太受拘束了。
「我要說些平庸無味的話,但是生活就是這樣的,各種古怪的話早就說到了。當你在大夫那裡解開衣服的時候,您覺得自己很舒適,很正常。大夫不能夠採取別的方式給您聽診。我感興趣的是您的內衣,而且是骯髒的內衣,乾淨的內衣對我來說卻毫無用處。」
「很糟糕啊!」
「很討厭。我有二十五年時間在骯髒的內衣上、血跡和糞便中磨蹭,有時候我覺得好像從我身上也會散發著類似那樣的氣味。這麼說,您和女兒的關係怎樣呢?」
「在一些不盡相同的問題上,我們是最親的人,而在某些問題上我們根本不能互相諒解。父輩和兒女的問題是個自古相沿的問題。尤里雅是個現代人。我是在貧窮環境中長大的,而她的爸爸卻是個百萬富翁,」
「而且您不明白,怎麼可以買一件貴重的皮襖竟連一次都不穿呢?」
尼娜·季美特裡耶芙娜感到驚奇,但是什麼也沒有問,只是很不客氣地說:
「我不明白,為什麼需要第五件皮襖?不明白,怎麼可以不工作,實際上對任何正經的事情都不感興趣。您會同意在這個套間裡居住嗎?」
「女兒有沒有經常串門的男人?」
「當她飛往維也納的時候,他是來過的。」
「您喜歡他嗎?」
「尤里雅兩年前出嫁了,又在這裡離婚了,後來她有幾個求婚的男子,來來去去……您瞧,韋塔利滯留下來了。我喜歡他,他是個正常的小伙子,有知識,出身於樸素的家庭。但是他經受不了長期的考驗,缺乏耐性。」
「他不需要金錢嗎?」
「韋塔利極其需要錢,但是他所需要的是自己的錢。他實際上不和我丈夫談話,當尤里推薦他去工作時,他拒絕了。」
「年輕的自鳴得意的笨蛋,但是隨著歲月的推移這些缺點都會逐漸消失的。」古羅夫哈哈大笑。「男人不應該拒絕一項有趣的工作。但是我不去指責。我沒有解決過生活上的諸如此類的問題,可是在那時我父親是個傑出的首長,我們在省城內居住,人人都知道,我是個寵兒……我有過一段可怕的經歷,也許正是由於這種緣故我才進了民警機關,渴望當一個大人物。」古羅夫哈哈大笑。「現在差不多是個俄國的第一個臭老九。」
「您為什麼竟會這樣呢?」女主人惘然若失地嘟嚷了一通。「您是個強健的漂亮的男子漢……一名專家……」
「我們不喜歡直言不諱。我沒有整體觀念,每個人都做著他會做的事兒。您打開那個不該由尤里·卡爾洛維奇來打開的保險櫃,他看不見的。這是我和您的一個小小的秘密。」
「我已經講了……」
「尼娜·季美特裡耶芙娜,我非常清楚地知道,女人們很少承認自己的錯誤。不過要是我和您從保險櫃裡拿走什麼多餘的東西就好了。」
「您為什麼這樣信心十足呢?」
「我有一門職業。木已成舟了。」
鑰匙就放在「密室」裡,放在盥洗室的擱架上的一隻花瓶裡。古羅夫推開立櫃的一塊假側板,打開了鐵門。保險櫃裡有個筆記本和兩個厚厚實實的信封。其中一個信封裡面有一大疊美國鈔票,密探把它取出來,翻了翻,仔細地看看信封口,看見它裡面有一顆針。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抖在手巾上,包起來,藏進口袋中。
尼娜·季美特裡耶芙娜待在客廳裡,什麼也沒有看見。密探所找出的並且藏在口袋裡的那顆針原來是注射器上的針頭。另一個信封裡有一包業餘攝影愛好者尤里雅·戈爾斯特科娃的相片。在幾張照片上,這個姑娘穿著一身袒胸露臂的衣服。古羅夫無意中看出,她的體型很美麗。厚厚的本子是這個姑娘的私人日記,最後一頁日記是在1995年12月寫的。古羅夫把錢和相片放回原處,拿起日記簿,向客廳走去。
「尼娜·季美特裡耶芙娜,純潔無瑕的照片您可以索回,我把日記薄拿去,讓我們告訴您丈夫,說我發現了保險櫃鑰匙。謊話是微不足道的,因為我在剎那間把它找到了。」
「您不把這些相片拿給別人看,省得鬧出……」
「我不瞭解什麼,我不把什麼拿給別人看,」密探打斷女人的話。「我工作這麼多年了,一向當傻瓜。」
「多謝您,列夫·伊凡諾維奇。」
「這不算什麼。尼娜·季美特裡耶芙娜,我們還要回報啦,」古羅夫微微一笑。
金融家和密探坐在辦公室裡,對那個秘密保險櫃的鑰匙被藏得多麼「巧妙」這件事付諸一笑。有關相片的事兒,古羅夫默默無言,但是提到他拿走了女兒的日記。毫無疑問,密探決不會無意中說出,他已經發現注射器上的針頭。
「這個問題與所談的事無關,尤里·卡爾洛維奇。」古羅夫用掌心烘熱一杯白蘭地,可是沒有喝。「請您告訴我,一個人為何要有第二個百萬美元?」
「怎麼樣?」主人感到驚訝。「一百萬美元是數量不大的一筆錢,還不夠維持生活。」
「我指的不是那件事,問題是理論上的,比方說,為什麼要有第二個十億美元?那些您花不掉的錢有什麼用處呢?您在幹活兒,」密探指指擺在桌上的生意人的證券。「您一天工作十二個鐘頭,您掙那些您用不著的錢。為什麼?」
「我老早就不需要這樣的錢,」戈爾斯特科夫回答。「我所需要的是地位、權力,歸根結底是自我肯定。我所企望的是向我自己和周圍的人證明,我能夠辦成『這件事』。大多數人對金錢的態度是光顧滿足個人要求的態度。皮鞋、衣服、套間、別墅、快艇、女人,總而言之,是可以買到的一切。生意人渴望擴大自己的影響、權勢。這種事情是沒有止境的。亞歷山大·馬凱東斯基贏得了和平,拿破侖……」
「希特勒、斯大林,一目瞭然。」古羅夫推開酒杯,抽起煙來。「從全人類的觀點出發,您是個不幸的病人。」
「有人以各種醜名稱呼我,」生意人沉吟起來。「不幸的人嗎?很有意思。迪奧耿飽食終日,無所事事,還感到幸福。我們如若高談幸福,那就離題太遠了。」
「不能囊括無邊無際的天地。您極少地想達到地平線,您奔跑,您嘔血,折磨您自己……」
「但要根除犯罪現象也只是幻想。」
「就像消除疾病那樣,但是醫生有本事,能夠幫助具體的人,成為幸福的人。好吧,」古羅夫揮揮手。「您喜歡自己的女兒嗎?」
「愚蠢的問題!」
「絕對不是!許多人對自己的兒女漠不關心,有些人簡直很不喜歡自己的兒女。」
「我是個正常的人,我愛自己的女兒。」
「我們把有關您精神正常的問題拋到一邊去,而女兒,即是說,您是喜歡的。所以一個人曉得,該往哪裡大打出手。」
「您認為威脅是現實的嗎?」
「我和您一樣,尊敬的尤里·卡爾洛維奇。您為啥要向內務部副部長請示呢?或者是現實的威脅,或者是癡人的戲言,使您心緒不寧的愚笨的嘗試。我不太熟悉您的情形,但是從各個方面來推測,要使您心灰意懶是很難的。」
「也許越來越簡單嘛?有人打算搶走我女兒,並取得一筆贖金,是嗎?即是指金錢。什麼都死盯著錢。您卻說為什麼要第二個百萬美元?」
「您的商業活動我搞不清楚,」古羅夫沉默片刻。「您的敵人就像小母狗身上的跳蚤那樣多,真是算不清。多數敵人您簡直不認識。最近幾個月您開始搞什麼業務,一項重大的設計?人家想把您攆出去或者強逼您作出某種決定嗎?」
「一項重大的、新的決定嗎?」戈爾斯特科夫把頭髮弄得蓬亂。「這種決定是沒有的,而是有人經常企圖要我站到這一邊,或者站到那一邊。」
「當然,」古羅夫低聲模糊地說了句什麼話。「您加入什麼黨呢?」
「加入過。當我被捕後,就給開除了,再也不加入什麼黨了,」戈爾斯特科夫哈哈大笑。
「十二月間您投票贊成誰呢?」
「贊成『蘋果』。這具有什麼意義呢?」
「有人給過錢,現在您打算把錢交給誰?您打算六月間擁護誰呢?」
「他們自己都不能明確自己的立場。」
「即是說,是自由民主黨人……」
「這麼說,既不擁護共產黨人,也不擁護比斯科維梯嗎?您怎麼,認為……」
「我不會開除人的,」古羅夫打斷他的話。「選舉總統是意義重大的事件。您是資本家代表,您有一些同盟者,即是說,您代表著不可輕視的勢力。」
「您把這件事弄得太複雜,人家只是想偷走我女兒,奪去我的一部分財產。」
古羅夫以審視的目光端詳交談者,低聲地問:
「您給我進行職業教育嗎?」
「列夫·伊凡諾維奇,親愛的,但願不要如此!」戈爾斯特科夫畫了個十字。「我打聽了您的情況,我知道,您是自己這一行的教授。所以我不向伊裡亞·謝爾蓋耶維奇,而向尼古拉請示,因為我希望,研究我這個案子的正是您——密探古羅夫。」
「謝謝,真見鬼,您向我提供了不可估計的幫助。」
「列夫·伊凡諾維奇,我們轉而採用『你』這個人稱說話吧。」
「你隨便稱呼吧,只是不要把我塞進爐子裡去。儘管我沒有責任,但是我可以說明,為什麼我不純粹傾向於刑事案件的調查,而是傾向於政治方面。如果某個刑法權威決定奪走你的一部分財產,那麼只有他知道這種情況。執行任務的人接受了一項任務,偷走一個人並按地址送出去。是誰抱有什麼目的才會給你寫信呢?如果這是一種策略,那麼掌握情況的人士就更廣泛,向你警告的原因就更多。為什麼用手而不用袖珍計算機寫信呢?而是因為,如果您贏了,書信的作者就會聲明自己的事,並且說:『尊敬的尤里·卡爾洛維奇,我總是您的擁護者,對於您女兒,我曾經向您提出警告。』」
「真見鬼,我腦子裡沒有想過這種事情。唔,你是個聰明人,毋須爭論。你喝酒吧,列夫·伊萬諾維奇,你痛快地乾一杯吧?」
「你在工作的時候喝酒嗎?」
「偶爾也喝酒。」
「你撒謊,偶爾喝酒;當你架設橋樑的時候,當你採取決策的時候,你絕對沒有時間喝酒的。否則你只會有一條替換的褲子和痔瘡而已。」
「你生來就有這樣聰明嗎?」
「我鍛煉過二十五年。就是這些,到此結束了!」古羅夫喝完了白蘭地酒。「我需要現錢,暫時需要五萬左右。這類案子一個人幹不了。需要一些人、交通工具以及技術。總之,這與你無干。」
「也許,需要的更多?」戈爾斯特科夫拉出桌子的抽屜,把五疊美鈔放在古羅夫面前。
密探把它塞進幾個口袋裡,問道:
「你在什麼時候和你女兒最後一次談話呀?」
「今天。我們每天打交道。」
「她在哪裡呢?」
「在巴黎。」戈爾斯特科夫說出了旅館的名稱。
「我需要兩個人的法國簽證和兩張票。明天傍晚以前我把證件轉交給你。」
「巴爾金不能幹嘛?」
「在加強自己營業所的警衛工作方面你正式向我求援了。我明天下午走一趟,順帶看一下這個問題的實際情形怎樣。咱們走吧,我向你夫人行禮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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