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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鮑裡斯·彼得羅維奇·阿格耶夫上將散會回來,心情極其惡劣。不過,他已經記不起他什麼時候心情跟目前不一樣。在俄羅斯,軍隊一向受人敬重,而幾顆星的將軍則簡直令人感到顫粟,可是今天,只有懶漢才懶得對軍人嗤之以鼻。將軍雖說不久前已屆滿六十,但對種種往事仍然記憶猶新。他清楚地記得,就在不久前,舊廣場那兒一個乳臭未乾的科員或是助手(文職人員的職銜是沒法分清的)居然讓將軍大人在接待室等了幾個鐘頭,而他自己卻在電話裡閒扯,鬼知道他扯些什麼。後來,一個搞黨務的人,連科長都不是,一輩子從沒拿過槍,連團和營都分不清,竟然也滿嘴酒氣地衝著將軍胡說八道。
  往事一件又一件,鮑裡斯·彼得羅維奇什麼都沒有忘記,但在舊制度下一切都井然有序,還有成千上萬前輩踩得光溜溜的等級的階梯。夠上了哪一級,那就極少撤下來,萬一鬧得聲名狼藉,就給你換個單位,但級別不變。
  如今上將連勳章都沒法佩戴了,因為勳章多得胸前擺不下,然而他卻不知道心裡有話對誰可以訴說。老戰友們不敢在一起聚會,他們都不知道明天是會派車來接他們上班呢,還是要他們開自己的車去別墅養老。文官中一些無名小卒態度傲慢,提的問題蠻橫無禮,諸如:郊區的房子是用什麼磚造的呀?是誰造的呀?值多少錢呀?彷彿身為上將的阿格耶夫生活中沒有別的事情操心,非得親自過問這種雞毛蒜皮的事不可。
  所有的人都在進行改造,經濟似乎已經抓完了,現在抓起軍隊來了。可是軍隊有什麼好改造的?彼得大帝當年早已頒布命令,而且迄今仍然完全有效。職業軍隊?真有意思,那麼是誰把法西斯趕過整個歐洲、一直趕到柏林?而今卻有人打算跟車臣媾和,可你知道嗎,還是不斷地在死人。自古以來戰爭就沒有停息過,也不斷地在死人,理當如此嘛。
  誠然,他有些同窗好友的兒子一個接一個地在那裡被打死。可是身居要職的將軍居然讓自己的兒子離開司令部,隨便拋頭露面,這不是豈有此理麼?應該把這個什麼車臣用坦克碾平,然後拋到腦後。
  將軍走進接待室,朝站得直挺挺的副官點了點頭,邊走邊說:
  「茶,他媽的!」說著進了辦公室。
  副官立即端上用銀杯托托住的茶杯,按老規矩在茶裡加進一小片檸檬和一點糖,但沒有走開。
  將軍不滿地問道:
  「還有什麼事?」
  「阿納托利·弗拉基米羅維奇來過電話,說是等您一來就給他掛電話。」副官踮起腳後跟,顯出盡心竭力的樣子。
  「還有誰?」將軍呷了一口茶,燙了一下。「該把你派到格羅茲尼去。俄羅斯士兵在流血犧牲,你卻在這裡悠閒自在,連一杯通常的茶都不會沏。」
  「是巴爾丘克·阿納托利·弗拉基米羅維奇副總理!」副官小聲說道。
  「你剛才就該說清楚。你把電話接通。」
  茶稍微涼了一點,上將心滿意足地把一杯茶全部喝完,開始咀嚼那塊檸檬,就在這時電話響了,是直接打來的,沒有通過副官。將軍感到驚訝,通常外面來的電話要麼通過專線,即僅供有特權的人用的所謂「自動電話」,要麼先由副官接,然後報告是誰來的電話,而主人則決定是否跟這個人交談。市內直通電話僅此一台,很少有人撥這個電話。
  阿格耶夫遲疑片刻,吞下那片檸檬,拿起聽筒,乾巴巴地答道:
  「喂。」
  「您好,鮑裡斯·彼得羅維奇,我是從薩馬拉來的外甥,請原諒我打斷了您的國務工作。」
  一聽這暗號和嗓音,將軍馬上聽出這是他僱用的圖林,今年春天他曾把這個人借給現在已故的福金使用。將軍知道圖林已經被捕,對阿格耶夫來說,跟這種人通電話已毫無意義,但放下聽筒已經不可能了,再說他也想知道個究竟,因為春天那次行動失敗的情況將軍只是間接地聽說過一些。
  「你好,格奧爾吉,母親身體好吧?你自己怎麼樣?」
  「謝謝,鮑裡斯·彼得羅維奇,家裡一切正常,我是順路來莫斯科,住在朋友家裡。」
  那麼,他被釋放了,該見一見才好。可是,這也許是聯邦安全委員會設下的詭計?要麼就是聯邦調查委員會?這些機關現在怎麼個叫法,根本就沒法記住。原先很簡單——就叫克格勃。將軍心想,這個名稱就說明了一切1。政府機關的內部電話響了,媽的,準是巴爾丘克。
  
  1「克格勃」是前蘇聯國家安全委員會的簡稱。
  「格奧爾吉,過一個小時再打電話來,我這兒有人等著。」將軍放下一隻聽筒,拿起另一隻,聽見了巴爾丘克那柔和而又威嚴的聲音:
  「你好,鮑裡斯·彼得羅維奇,會議進行得怎麼樣?」
  「您好,阿納托利·弗拉基米羅維奇,」將軍答道,「會議進行得富有成果,決定繼續考慮考慮就散了會。」
  巴爾丘克滿意地呵呵一笑:
  「將軍們開始思考了,會有點名堂了!你別見怪,我不是說你。你才真是個有頭腦的人。有件事完全是件私事,得跟你商量商量,再說安娜也經常提到你。你是不是到三一街寒舍來一趟?咱們一塊兒喝一杯,說說話,再去洗個澡。」
  巴爾丘克已經進了新的內閣。新內閣尚未經過批准,但已由總理正式提名。杜馬十有八九會贊同他入閣。總統身體一復原就會簽字批准。巴爾丘克雖不是第一副總理,但卻是副總理之一,既然他邀請,那就是說應該去,不能拒絕。上將本人一隻腳雖然仍在辦公室,另一隻腳已經踩上別墅的菜地了。任何一個金融機構都不需要有幾顆星的退位將軍。
  「見見面喝一盅我總是高興的,」阿格耶夫答道,「我一定來。我想,你的涼台上不會有人開槍射擊吧?」
  「瞧你這記性!」巴爾丘克竭力掩飾自己的不滿。「那事兒早過去了,作為一位俄羅斯將軍,可不好意思為這種小事擔心。你們這些久經沙場的老兵,多一粒或少一粒子彈……」
  「好啦,好啦,」將軍馬上省悟過來,意識到槍擊事件提得完全不合時宜。「幾點鐘來?」
  「八點左右吧。餡兒餅用白菜還是肉餡?」
  「主要的是伏特加得喝涼的,」將軍說著放下聽筒,開始猜測,他這個上將行將就木了,對這位騎著白馬馳入新內閣的副總理能有什麼用呢?
  上將打發走了公家的車,親自駕車,沒過多久就在約定的地點停下來,按當官的規矩坐到後座上。在駕駛室裡就座的則是格奧爾吉·圖林。將軍馬上看出自己的教子穿著新衣,髮式也很漂亮。
  原來,當年阿格耶夫還是少將時在阿富汗度過了幾個月。有一天他在圖林上尉和兩個中士的陪同下,沿著蘇軍牢牢控制的公路乘車前往裝甲兵預備隊,沒想到那條路上埋了地雷。車上的兩個士兵炸死了,圖林受了傷。將軍不會打仗,為人也十分鄙俗,但膽子卻很大。他沒有扔下受傷的人,而是把他拖出汽車,一起藏在石堆裡。不久救援人員趕來,圖林被送進醫院,而將軍的領章上則添了一顆星,兩人開始了男人之間的正常交往。不久圖林復員,部隊也撤離了阿富汗。退役的上尉失了業,走投無路之際找到了阿格耶夫,請求幫助。
  此時一部分前克格勃分子開始策劃陰謀,積極參與其事的有現已去世的福金,而阿格耶夫將軍則擔任了觀禮貴賓的角色,他感到他的官也當不長了。當福金需要一名能夠幹掉民警上校古羅夫的殺手時,將軍把自己的教子借給了這些搞陰謀的人,跟他們有言在先;我介紹你們互相認識,我對這小伙子有救命之恩,至於你們能不能談妥,則跟我不相干。
  總的說來,上將的為人是忠於職守、小心謹慎,盡量做到兩面討好,自己則不作出過激的舉動。他知道圖林沒有完成任務,因為他已被捕,而福金則在試圖幹掉總統時送了命。詳細情況將軍不瞭解,他躲入「地下」,他跟搞陰謀那夥人的聯繫也自行中斷,因為中間人福金上了西天。
  「往德米特羅夫公路開,」將軍拍了拍圖林壯實的肩膀。「你是我的私人司機,咱們倆以前的關係盡人皆知,誰也不會感到驚訝。前線的夥伴,年長的幫助年輕的,就這麼回事。現在講講看,你是怎麼被抓的,為什麼放出來?」
  「很正常,將軍,」圖林懶洋洋地答道。「我是在汽車檢查站被抓的,純屬偶然。逮捕我是因為私藏武器。手槍是我從阿富汗帶回的,那倒也罷了,可還有一支帶光學瞄準器的步槍,而且是單件製造的,這一下民警就緊張了。我聲明我對武器很內行,那槍是碰巧買的,想賣了掙幾個錢。這麼說倒也說得過去,但刑偵局的人可不是平民百姓,對我一再刁難,反覆折騰,還要我按了指紋,千方百計對我進行審查。」
  「第一個拐彎口向右,」將軍說。
  「這路我太熟了,我當時就打算在這附近對那個警察下手。」
  「忘掉這事兒吧。指示你幹這事的那個人自作聰明,被他自己的手雷炸死了。」
  「這種事兒是有的,炸藥可不會區別誰是自己人,誰是外人。」
  「為什麼把你放出來呢?」阿格耶夫問道。
  「把我關押下去有什麼意思呢?監獄裡人滿為患,我的案子審下去又不會有什麼結果。槍沒有用過,人在阿富汗受過傷,想做點投機買賣,誰會給這種人判罪呢?眼下又在進行新的屠殺,哪能平白無故地把一個國際主義戰士關進監獄呢?法院和偵緝人員要是這麼幹,搖筆桿子的人會把他們批得體無完膚。於是他們把我放出來,讓我簽字具結不離開本地,說是以後要開庭。可是我想,這案子不會再審了。小事一樁嘛,再說法院對我這人沒什麼興趣。我跟您認識這件事我沒跟警方說。我要是說了,他們會認為有大人物作掩護,那就有東西可以隱瞞,他們會抓住不放,越纏越緊。」
  「好樣兒的。當然囉,我是個大名鼎鼎的將軍,但我也不願進檢察機關,」阿格耶夫答道。「有一位政府要員今天請我去進晚餐,看來他是有事情找我。咱們去聽聽,也許能給你找一份工作。」
  「我很樂意,鮑裡斯·彼得羅維奇,不過形勢變了,得估計一番。克格勃人員和警察那兒以前從來沒有我的什麼材料,可現在卻有一大堆:指紋啦,照片啦等等。我住在朋友那兒,得去一趟分局,給管段民警報個姓名。」
  「伏爾加」車在一道鐵門前停下來,從崗亭裡走出一名特警隊員,看了看將軍,敬了個禮,把手一揮,鐵門打開了。
  幾幢供出類拔萃之輩居住的別墅圍著高高的圍牆,安置了警衛。高級職員和受到特別寵愛的人民代表們喜歡住在不受熙熙攘攘的老百姓干擾的地方,因為那些人經常會有種種需求。
  圖林把汽車停在台階前,跳出駕駛室,給將軍拉開車門。主人夫婦倆已經沿著寬闊的台階走下來。巴爾丘克還是平常的樣子,甚至在別墅裡也穿著雪白的襯衣、繫著領帶,只是把西裝上衣換成了墜著沉甸甸的穗邊的、織腰的絲絨夾克衫。他的妻子近一年來有了明顯的變化,不再塗脂抹粉了,依稀可見的幾根白髮並未使這個體態勻稱的女人顯得蒼老,只是映襯出天然的黝黑和鮮嫩的膚色。說來也怪,這個女人雖已習慣於權力,但並未變壞,相反,對人更溫和、舉止更文雅了,變成了一位上流社會的貴婦人。
  一年多以前古羅夫曾經觀察過這一對夫婦,他感到很驚訝。這兩個人性格文靜,善意待人,既不自吹自誇,也不有意炫耀自己諸事如意,他們的別墅不再像「肥皂劇」1里的佈景,而是變成一幢舒適的、甚至溫暖的住房。
  
  1以家事為題材、以室內為場景的電視或廣播連續劇,西方肥皂商經常利用這種戲劇做廣告,故名「肥皂劇」。
  別墅拐角處走出一個機敏的小伙子,把「伏爾加」車帶到旁邊的專用停車場。一個儀態優雅、繫著圍裙的姑娘隨著男主人來到涼台上,向將軍鞠了一躬,跟圖林問了好,並牽著他的手,嬌媚地使了個眼色,說道:
  「請跟我來,軍官先生,」隨即轉身,不是來到廚房,而是一個專門的房間,裡面擺好了供兩人進餐的餐桌。姑娘打開電視,說道:「您休息一會兒,我馬上把主人的飯菜擺好,然後咱們倆一塊兒吃飯。或者,您是不是願意獨自一人進餐?」
  圖林生得面容剛毅,只是輪廓略顯粗糙,這時出乎他自己的意外,突然窘住了。
  「我叫格裡戈裡,這麼叫聽起來太莊重了,『若拉』這個小名我又不喜歡。您就叫我『格羅伊』2得了,我媽媽就是這麼叫我的。」
  
  2意思是「英雄」。
  「我叫達莎。」姑娘點點頭走了。
  這個別墅從前是一棟磚房,像個巨大的城堡,現在牆面砌上鮮亮的淡黃色瓷磚,舊貌換新顏,加上主人的慇勤周到和彬彬有禮,令將軍又驚又喜;他以前不止一次來過這裡,心裡自然有個比較。主人夫婦倆略顯清瘦,穿著更加淡雅。鮑裡斯·彼得羅維奇並沒有特別的鑒賞力,但他不止一次出國,見過真正的百萬富翁。當然,巴爾丘克無疑是個百萬富翁,但他從前看上去像是穿的化裝服,現在這個個子不高的男人身上一切都顯得自然而和諧。他的夫人變得極為文雅,既沒有不停地揮動雙手,說話也不提高嗓音,跟丈夫說話時也不把他當成一個傻乎乎的中小學超齡生;她尊重他,用名字稱呼他,間或還加上父名1,或尊稱他為主人。看得出來,經常出國訪問及跟丈夫的商業夥伴的交往改變了這個女人的舉止。
  
  1按俄羅斯人的習俗是表示尊敬。
  「你穿制服很合適,」巴爾丘克說著把客人帶到酒吧間,給他倒了一杯味道香濃的加冰威士忌。「但我相信,你穿西服看上去會更加文雅。」
  「習慣了,再說這會兒我是直接從辦公室來的,我們那兒通常不穿便服,」阿格耶夫說著端起酒杯,想對女主人說幾句話,但她不知上哪兒去了。
  「明白了,明白了,」巴爾丘克舉起高腳杯,「祝你健康,朋友。」他看著將軍,目光顯得很親熱,但同時又在仔細探索。
  他們早就認識,但決非十分友好,「朋友」這個稱呼使將軍有點戒備了。將軍心裡迅速盤算起來。這位大官幹嗎需要他,何況眼下軍隊沒人理睬,而上將本人又遠非受人尊敬。
  「夫人馬上擺好晚餐,咱們先喝兩杯,」巴爾丘克說著斟上第二杯酒。「我一輩子都以為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比俄國的伏特加更好,喝慣了威士忌,才明白全世界的男人都不傻,吃的喝的都沒錯。主要的是第二天早上頭不疼。委員會開得怎麼樣?」
  「情況一般,」阿格耶夫等著他問這個問題。「又解除了三名將軍的職務,但什麼決定都沒有作出。只是進行了討論,逐一列舉了軍隊裡還缺些什麼。委員會是個協商機構,不該由它作出決定,作決定的有部長,現在又加上安全委員會秘書。」
  「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俄羅斯軍隊什麼都缺,而黑道上的人卻什麼都有?」巴爾丘克天真地看了他一眼,問道。
  阿格耶夫的臉一下子蒼白了。他不是一個熱忱的愛國主義者,但從蘇沃洛夫軍校開始,他把畢生精力都獻給了軍隊,他真心實意地為軍隊感到擔心。
  「你並不那麼傻,別裝了!」他尖刻地答道。「車臣人有很多很多錢,偷竊之風則可以說沒有,一切都歸集體,都為每個人服務。他們的武器裝備是現代化的,假如碰上舊裝備,那就是從我們手上奪去的。憑他們的服飾和武器沒法區分誰是巴薩耶夫或別的軍事首長,誰是普通士兵。」將軍自己也感到驚訝,不知這股氣要發洩到什麼程度,但他無法住口。「要是哪個車臣人給自己修這樣一座城堡的話,」他用皮鞋捅了捅鑲花壁爐,「人家會砍掉他的腦袋。可是在我們這裡卻圍上圍牆,還派自動槍手警衛。」
  巴爾丘克泰然自若,連眉毛都沒有皺一皺,問道:
  「你是憎恨還是單純的嫉妒?俄羅斯自古以來就偷竊成風,我不是畸形人,不是吸血鬼,我跟所有的人一樣。國防部的人都穿軍服,你也就穿軍服,不管你願不願意,誰也別想標新立異。」
  「你睡得安穩,不提心吊膽麼?萬一一切都翻個個兒,人家就會問你:宮殿是哪兒來的錢修的呀?你就得進監獄。」
  「那邊隔一棟房子住的是政府首腦,再往前住的是杜馬的二號人物,」巴爾丘克笑了一笑,又分別斟上一杯。「要把所有人的房子都予以沒收、重新安排,除非地球翻個個兒。我們這些人永遠不會受到觸動,撤掉職務是可能的,但誰也不能動真格兒的。哪個統治者要想這樣做,他就得首先把自己關進牢房。比如說你,讓當兵的修了個頂樓,也只能打發你退休。」
  「可是安全委員會秘書呢?」將軍小聲問道,「他拒絕接受豪華別墅,他似乎一無所有。」
  「說得對,他一無所有,而首先是他沒有人,沒有一幫人。他跟車臣人進行談判,可是大炮仍在射擊。每個將軍都知道:射擊一旦停止,和平一旦實現,他就會變成窮光蛋。他撤換了國防部長,可是要換人得從團級指揮員開始。戰爭意味著巨大的財富,可是這些財富誰都無法估算,因為它們就像源源噴出的石油一樣燒掉。你搔一搔你那頭髮灰白的腦勺想一想,再跟將軍中的精英們聊一聊就知道了。炮兵連隊和飛機聽命於將軍,而不是部長,更不用說安全委員會秘書。」
  「你是想邀我參與一項陰謀?」阿格耶夫的怒氣消了,他突然感到疲憊不堪。
  「針對誰呢?不論怎麼掩蓋,全世界都知道我們總統的病是嗜酒過度。真是怪事,嗜酒過度是人類眾多疾病中的一種。結核病——這是災禍,劫數,不幸。艾滋病是一種可怕的災難,而嗜酒過度則是一種恥辱。我要說,只有我們國家持這種態度。俄羅斯在上帝面前有什麼過錯呢?」巴爾丘克慷慨陳詞,但卻言不由衷。「一把手沒有能力領導,他只準備苟且一時,掌一陣舵就撂下不管,可見我們頭頂上都是些貴族老爺。原先有一個,撤掉了,現在是另一個,」副總理笑了起來,「你瞧,從我三樓的陽台上看得見他的別墅。難道他會揭發我,把我送上法庭?這太荒謬了。」
  「我不想爭論,我跟你們的事沒有關係,」阿格耶夫尖刻地說,「我沒有販賣過裝備和武器,至於幾個當兵的沒有去車臣送死,而是給我修了房子,那麼上帝也會原諒的。」
  「那麼上次那批心懷不滿的克格勃分子又是誰領導的呢?」巴爾丘克問道。他改變了語調,口氣也軟了下來。「那次密謀沒有實現,舊事就不用重提了。眼下在格羅茲尼,各方的關係正在走上正軌,這對我們毫無用處,讓他們繼續打吧。鮑裡斯·彼得羅維奇,你在幾顆星的將軍中並不是碌碌無能之輩,眼下公開主張繼續進行戰爭是不明智的,然而量力而為,阻撓協議的實施則是可能的。」
  「內務部長阻撓得夠多的了,現在他一半還坐在他的位子上,另一半已經懸空。不論是我的部長還是安全委員會秘書我都沒有直接接觸。他們不需要別人給他們出主意,阿納托利·弗拉基米羅維奇,您用這麼貴重的威士忌招待我,這番心意白費了。」
  「你的處境我理解,我並沒有指望你給我什麼特殊的幫助。一個人在深淵上空走鋼絲時,只消輕輕推他一下就行了。但這不是你我幹的事,這種事需要具體執行的人。有一些熱心人正在實施一項很有價值的秘密計劃,但卻缺少堅決果敢的人,所有的人都拚命想當領導,可是卻沒有人去點燃這把火。你在阿富汗服過役,也許你身邊還有一些靠得住的舊部?」
  將軍一下子想到了圖林,他心裡猶豫了。
  「有一個人,但他不會開槍殺人,不過用拳頭倒是行的。」
  「絕對不會,開槍的事談不上,」巴爾丘克趕緊說,同時心裡想道:「我把這個人交給執行者,誰去幹什麼,這不關我的事。」
  「好吧,我讓他給你撥直通電話,就說是我這兒……」
  「不不,這事兒我不沾邊,我給你一個電話號碼,就撥那個號碼,」巴爾丘克打斷他的話。
  「這事兒跟我更沒有關係,」阿格耶夫堅決說道,「我知道你的號碼,別的什麼都不想知道。」
  這時女主人來了,請男人們入席。
  返回的路上,阿格耶夫對圖林說,有一份工作,報酬豐厚。
  「我已經對您說過,鮑裡斯·彼得羅維奇,我雖然不是與世隔絕,但也有人看管,目前我應該安分守己地呆著。」
  「那你照樣呆著,有個人你跟他見見面,談一談,互相認識認識,講好條件,你要是不稱心,那就讓他們自己另想辦法。」將軍沉默了一會,出乎他自己的意料,開誠佈公地說:「我沒有替你許下任何諾言,你自己酌情處理吧。就我本人而言,他們的事兒令我如鯁在喉。可他們是大人物,當面拒絕是危險的,地球總是要轉的呀。一把手完全不行,越來越像勃列日涅夫了。一場騷亂正在發動,單槍匹馬是擺脫不了的。我原先以為到了六十歲心裡只會想著上帝了,現在舉目四望,哪兒是我的歸宿?真不想無所事事躺在吊床上,腆著越長越大的肚皮等死。」
  「找個年輕的情婦吧,鮑裡斯·彼得羅維奇,你是個儀表堂堂的男人,」圖林一邊說一邊盤算,今天這場會見是告訴古羅夫還是不說為好。
  他知道那民警也是個老謀深算的人。他想必會說,你就安分守己地呆著,哪兒也別去,但也不妨跟外人見個面,瞭解一下有誰在幹什麼勾當。可是今天對他格奧爾吉·圖林來說,誰是自己人,誰又是外人呢?民警是個鐵腕人物,看起來是白白給圖林幫了忙,可他當然期待著回報。將軍八面玲瓏,在阿富汗時把他從公路上拖下來,可以說救了他一命,可是今年春天卻跟那個克格勃分子一起,讓他去幹最骯髒的勾當。這會兒又在耍滑頭,兩面討好,手按著脾臟又是叫苦又是流淚,想躲在別人背後保持中立。
  我什麼都不幹,既不打電話也不跟人見面。我是個出租車司機,我的事就是轉方向盤。
  格裡戈利·柯托夫穿衣服從來都不考究,這一次則穿得更差一些,在離莫斯科四十公里的一個村子裡住了下來。房東葉卡捷琳娜是個四十左右的女人,受夠了生活的捉弄,因而心存惡意,性格多疑。柯托夫比她大四歲,卻顯得年輕一些,這倒不是因為他善於保養,只是由於那女人受盡了生活的折磨。頭一個丈夫在她生孩子尚未出院時就溜掉了;第二個丈夫為人不錯,心地善良,可就是嗜酒過度,五年前去世。女兒長大了,去了莫斯科,好像已經出嫁,把母親完全忘了。葉卡捷琳娜靠種菜為生,養一頭小豬,有時養兩頭。
  當格裡戈利走到台階前,剛把口張開時,葉卡捷琳娜就生硬地說:
  「我不租房間給單身漢。」
  「說得對,這種人除了酗酒就是找女人。」他在台階邊上坐下來,看了看狹窄的街道對面,那是伊夫列夫精心照料的房屋和茂盛的花園。
  「你幹嗎坐下來?」女主人拄著一把鋤頭,心裡的氣稍稍消了一點。「錢喝得精光,被老婆攆出來啦?」
  「老婆很愛我,我們過得很和睦,她快要生了,她媽媽來了,家裡住不下。我可不喝酒,上哪兒去呢——沒錢吶。」
  「你問了問別人,人家就指著這兒,叫你來找孤苦伶仃的葉卡捷琳娜,好像我這兒可以白白住上一陣。」
  「我付點錢,剩下的幹活來掙,我看見了,土豆還沒有挖完,長得挺好,眼下正是季節。」柯托夫不慌不忙地說,口裡嚼著一棵小草。「我在柴房裡過夜,要麼住乾草棚。」
  「瞧你有多瘦。」女主人用挑剔的目光審視著這個不速之客。「收土豆倒是不壞,可我看你是個城裡人,幹不了。」
  「你這籬笆門我進得來也就出得去。」柯托夫從口袋裡掏出舊錢夾,從裡面取出一些小面額鈔票,數了一數,整整齊齊地折成一小疊。「四萬七,再沒有啦。」
  「夠買兩瓶酒。」葉卡捷琳娜用骯髒的頭巾擦了擦長滿雀斑、曬得黧黑的臉。「你給這幾個小錢打算住多久呢?」
  「住到你厭煩了,或是丈母娘要我回莫斯科。」
  「走著瞧吧,把你的背囊扔在穿堂裡。你是哪個族的?該不是車臣人吧?」
  「不,是個普普通通的猶太人。」柯托夫掏出身份證來。
  「呸,真見鬼,你這人怎麼這麼倒霉?」葉卡捷琳娜的話音裡流露出真正的同情。
  就這樣,格裡戈利·柯托夫在花匠愛德華·伊夫列夫的房子對面住了下來;伊夫列夫在開庭以後第二天就不見蹤影,不知是酒喝上癮了還是躲開妻子去找又一個情人。他是個十分內行、很懂時令的花匠,古羅夫認為,這個時節他不會狂喝濫飲,他的銷聲匿跡值得警惕,因此寄希望於他的露面。當然,他也認為公開找證人談話為時尚早,甚至有危險。
  格裡戈利·柯托夫善於等待,很有耐心,這一點偵查小組裡其他人比不上他。他原本是個單身漢,今年春天找到了一個案情需要的女證人,她在謝列梅季耶沃機場的酒吧工作。偵查員裝成一個熱戀中的情人,沒日沒夜地跟著姑娘轉,在大門口守候,在小賣部大杯大杯地喝咖啡。這樣做本來只是為了便於破案,結果卻是他真的愛上了她,跟她結了婚,眼下正盼著孩子出生。偵查的情報柯托夫早已到手,可以說是這段浪漫史發展的成果吧。
  眼下他正在挖土豆,開始時不很在行,但很快就熟練起來。他那佈滿青筋的身上一下子曬黑了,隨後像蛇一樣蛻掉一層死皮。偵查員身強力壯,挖起來不知疲倦,他那曬黑的身軀汗流浹背,在陽光下顯得閃亮。葉卡捷琳娜對這個城裡人吃苦耐勞而又不講吃喝的精神感到異常驚訝。他斷然拒絕住進農舍,只在乾草棚裡過夜。假若女主人得知她的雇工連睡覺也只閉上一隻眼,另一隻眼則時刻在觀察伊夫列夫的房子時,她準會驚得目瞪口呆。葉卡捷琳娜開始時作好反擊的準備,她心想男人都是一路貨色,他們要的只是「那事兒」。但第二天女主人就感覺到了,這個雇工不喜歡女人,吃晚飯時便徑直問他:
  「格裡戈利,你身體挺好,還是個童男之身嗎?」
  「有的人比我還健康,但我也沒什麼事要抱怨,」柯托夫一邊回答一邊把一杯家釀白酒挪開。「我愛我的妻子,信不信由你,但確實是這樣,這事兒咱們不談了。」
  葉卡捷琳娜的氣惱又持續了兩天,隨後也就習慣了。男人們都有些怪癖,偏生她就碰上這麼個猶太人。在地裡幹活像頭牡馬,土豆挖完了,運進地窖裡了,籬笆也紮好了,白天最熱的時候往火車站跑,往莫斯科打電話,惦記家裡呀。
  最後一次打電話時古羅夫關切地問他:
  「我們周圍沒有動靜,你是不是撤回來?」
  「沒關係,再忍一忍,圖快好不了。」
  「好吧,由你全權處理,只要你斷定沒事你就回來。」
  「這麼好的鮮花他不可能扔下不管,這事兒是有點蹊蹺。」柯托夫說著道了別,掛上聽筒。
  他一回來就看見葉卡捷琳娜院子裡呆著幾個人,一個是民警中尉,腰裡掛著每個管段民警必備的小皮包,還有兩個穿便服的小伙子。小伙子不很年輕,三十左右,也許還大一點。是兩個偵查員,柯托夫準確地作出判斷。小伙子不是本地民警局的,也許壓根兒就不是民警機關的,看樣子很有經驗,態度平和鎮靜,正是午餐時分,可他們連酒都沒喝一口。
  「瞧他來了,我的格裡戈利!」葉卡捷琳娜扯起嗓門叫了起來,彷彿別人在河對岸似的。
  鄰近幾家的柵欄和籬笆邊已經有些人站出來,這對柯托夫極為有利,對幾位「客人」則毫無好處。別說有經驗的偵查員,任何人都一望而知:幾位「同志」上這兒來並不是因為閒得無聊,可他們卻編造一番謊言,說是來這兒查驗身份證。然而查驗證件用不了三個人,再說那幾個檢查人員看上去也不像。當柯托夫用手掌擦著滿臉汗水走到跟前時,一個穿便服的小伙子從柴垛上下來,關上籬笆門,站到格裡戈利身後。
  「你們好,各位有何吩咐?」柯托夫邊問邊從粗麻布上衣口袋裡掏出身份證。
  「例行查驗,公民,」中尉伸出手來拿身份證,「您也知道,眼下時局動盪,一會兒這裡爆炸,一會兒那裡又出事。」
  「有道理,」柯托夫表示同意,他的舉止言談跟同女主人相處時完全不同,彬彬有禮地把中尉的手推開。「中尉先生,查問別人的證件之前應該先作自我介紹,並出示自己的證件。」
  「想得倒美!」中尉戴上大沿帽。
  鄰近幾家柵欄門口的人更多了,兩個曬黑了臉的女人走到葉卡捷琳娜家的籬笆跟前,其中一個衝著滿街的人叫道:
  「婆娘們,真是怪事兒,都快三點了,可是科利卡一點兒也沒有喝醉的樣子!你該不是病了吧,科利卡?」
  管段民警的臉一下子紅了。
  「把證件拿出來,」站在民警身邊穿便服的人漠然說道。
  中尉和柯托夫交換了證件。柯托夫抄下管段民警證件上的全部內容,天真地問道:
  「對不起,您是見證人吧?」說著看了穿便服的人一眼。
  「是見證人,」穿便服的人點了點頭。
  「順便問一句,站在我背後的這位先生該不會朝我腦袋上猛擊一下吧?」柯托夫友好地微微一笑。「我是高級研究員,科學博士,腦袋可是我的工作器官。真不湊巧,這裡聚集了一大堆證人,要說我進行反抗或是侮辱各位,這種謊話是通不過的。」
  管段民警逐頁翻看身份證,彷彿頭一次見到似的。
  「那麼您在哪兒工作,格裡戈利·達維多維奇?」民警問道,「為什麼身份證裡沒有相應的記載?」
  「我在硬質合金科研所工作,」柯托夫答道。「目前在休假,掙點外快,因為工資發不出來,身份證裡的記載可不是我自己寫上去的。」
  「纏住人家好人不放!你們幾個傢伙養得這麼肥,自己每個月領到工資了吧?」籬笆外面的女人說道。
  穿便衣的人從民警手上拿過身份證還給柯托夫,跟他使個眼色,顯得很近乎。
  「真他媽不是人過的日子,科學家也得挖地。」
  「挖了一個星期,有兩袋歸我,夠吃好久了,」柯托夫友好地答道。他已經毫不懷疑,查驗證件確與花匠失蹤有關。「明天吃午飯時我就回家。」
  周圍的人看見不會出什麼亂子,開始往各自的菜地走去。中尉頓時精神一振,小聲說道:
  「我馬上揍你這猶太科學家一頓。」
  「決不可能,」柯托夫笑了起來。「他們很聰明,」他點頭指了指兩個穿便服的人說,「不會讓你這麼幹。」
  「格裡戈利·達維多維奇,作為一個科研人員,您對我們的工作觀察得過於仔細了,」穿便服的人邊說邊向籬笆門走去。
  「而您,視察員先生,作為身份證查驗人員,您身上的裝備份量太重了,」柯托夫碰了碰偵查員的左肋,那裡是一支手槍。
  「怎麼,是自己人?」偵查員停住腳步。
  「我的弟弟幹這一行,所以我略懂一點。看得出你們是在查找什麼重要人物,帶上管段民警作個幌子。」
  「那麼,您明天就要背上兩袋土豆走了?」偵查員若有所思地說。「再住上一星期不行嗎?」
  「不行啊,土豆全都挖完了,再說夫人即將分娩,該回家了,」柯托夫道歉似的答道。「不然的話我總是樂意給弟弟的同事幫忙。」
  「您沒見過對面花園裡的主人嗎?」
  「花開得漂亮極了,每天上午有一輛汽車來運花,」柯托夫爽快地答道。「有個男人不緊不慢地在那兒幹活,可這跟我不相干,興許就是主人吧。」
  「別瞎說,那是彼佳,本地的酒鬼,來給主人幫忙,在花地裡培土、澆水,」站在稍遠處的葉卡捷琳娜插嘴說。
  民警當局的人一來女主人就嚇壞了,因為上面有嚴格指示,可是她收了房客沒去登記,像是請了個雇工,不過村裡誰都知道,她有時連買瓶酒的錢都不夠。看見他們談完了,平安無事,葉卡捷琳娜這才開口。她本來還想說她跟房客根本沒有談什麼付報酬的事,話到口邊又忍住了。
  「那人叫愛季克1,自己有一輛『莫斯科人』汽車,眼下喝酒取樂去了,」她的口氣像個權威人士。
  
  1愛德華的小名。
  「這種事以前也有過嗎?」一個偵查員接過話茬。
  「有哇!」葉卡捷琳娜拍了拍手說,「天生就是個到處逛蕩的貓。在花地裡擺弄啊,擺弄啊,可是一沾上酒杯,用鏈子都拴不住。」
  另一個偵查員在籬笆門口跟幾個鄰居小聲交談了一陣,返身回來,點點頭說:
  「過兩天就會回來,據說他有這麼個規律,逛蕩一個星期又回家來。」他轉身對柯托夫說:「你這位親愛的先生太沉著了,這不是好兆頭,我可不喜歡,」說著對準柯托夫的肚子就是一拳。
  格裡戈利已經看見他一拳打來,輕易地就可以閃開或擋住,但他不想讓人看出他訓練有素,因此只是繃緊肌肉,等那重重的一拳擊向腹部時稍早一點彎下腰來,隨即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
  葉卡捷琳娜大聲叫了起來。另一個偵查員抓住那人的袖子,讓他轉向籬笆門一邊。
  「你他媽的自找麻煩哪?」
  「這個猶太醜八怪,幹嗎要硬充好漢?」
  「走吧,走吧,我馬上報告少校你當眾幹些什麼蠢事,讓他教訓教訓你,告訴你什麼地方可以動手,什麼地方不行。」
  柯托夫裝模作樣地跪在地上,又爬了幾下,這才站起身來,搖搖晃晃走到台階上。
  「行了!我明天傍晚就走。這樣休假對我只有害處。」
  「怎麼說好呢,格裡戈利,我本來就欠你的情。」女主人給他倒了一杯家釀白酒,又切了一塊醃肥膘肉。「他們是警察,無法無天。我原先不知道你是個了不起的科學家,可是你身強力壯,幹起活來手腳又靈活。」
  柯托夫吃完喝完,說是去幹草棚裡打個盹兒。有許多事情要周密考慮並作出決定。兩個偵查員顯然不是當地的,裝出憨頭憨腦的樣子,對伊夫列夫不在家感到焦急不安。可是那人在法庭上已經提供了證詞,判決也下來了,作為證人他還有什麼用呢?他們又怎麼得知伊夫列夫失蹤,而對面的菜園裡則出現了一個陌生男人呢?這就是說,判決歸判決,可是他們心裡不安穩。於是臨時僱用了哪個鄰居,對他說:要是有什麼不對勁兒,立即報告。多半是那個貪杯的彼佳,兩瓶伏特加就把他買通了。既然他們感到不安,買通了情報員,那就是說事情真的不是那樣。但不知他們監視的是所有證人還是伊夫列夫一人?要是所有證人都監視,那倒不要緊;要是只監視伊夫列夫一人,那就意味著他在某一時刻表現欠佳,有可能悄悄把他幹掉,再推到兇惡的車臣人頭上。
  應當向古羅夫報告,上校呆在上頭,看得更清楚。天黑以後,柯托夫收拾好背囊,輕手輕腳來到街上,向車站走去。假若他們要收拾伊夫列夫,那只有夜裡才行,柯托夫想著在路邊一棵砍倒的樹上坐下來。那樣一來,我挖一個星期的菜地算是白挖了,等我明天早晨通知古羅夫時,火車已經開走了。要說偏偏就在今天夜裡出事,可能性倒也不大,再說那兩個偵查員也是白天才露面。可是什麼都有可能,還是等到天亮吧。
  他在砍倒的樹後躺下來打盹,星星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漸漸隱沒,夜色更暗了。經驗豐富的偵查員知道。再過半小時天就開始亮了。遠處一列火車正在照例轟隆轟隆地行駛,就在這時傳來汽車馬達沉重的突突聲。這是公家的車,柯托夫心想,私人汽車都是血汗掙來的,車主不會把它糟蹋到這種地步。他小心翼翼探出頭來,看見汽車越來越近,車內座位較高。什麼牌子看不清,但肯定不是「莫斯科人」。
  民警局的「烏阿斯」車捲起一陣灰塵駛了過去,轉彎以後不久聲音就沉寂了。這麼說他們也在等他,而且就在今天,那麼他們得到了情報。情況並不那麼簡單,白天裡他們知道伊夫列夫尚未回來,並且前來檢查比鄰而居的一個男人。當時他的敏感起了作用,對那一拳既未躲閃也未擋開,否則他們會警覺起來,把他帶到分局,鎖進囚室,你要請他們講個道理,那麼道理多的是,比如說正在找一個罪犯,特徵跟他相似呀,反正腦子裡隨便想個理由,講出來就把你鎖進囚室。
  「烏阿斯」車就停在不遠的地方,「莫斯科人」車要是開過來,它是聽得見的,得在鐵路和公路交叉路口附近把它攔住,最好就在交叉路口的攔木那兒。柯托夫跳起身來,沿公路跑了起來,他跑得不快,年歲不饒人,他得節省氣力,見到伊夫列夫還得費一番口舌作解釋。
  他知道到交叉路口有十二公里。他彷彿覺得這段路跑起來無窮無盡,快到莫斯科了,可是攔木依舊不見蹤影,兩條腿踉蹌起來,口裡又乾又苦。突然間早班短程電氣列車的轟隆聲響了起來,看得見車窗裡閃爍的燈光。公路和鐵路路基之間奇跡般地留有一塊草地,柯托夫在有點乾枯的草地裡躺下來,擦了擦臉,儘管已經不流汗了,但臉上滿是灰塵。他試圖舔一舔嘴唇,但口裡連唾液也沒有了。他站起身來,最後一節車廂一閃而過,交叉路口漆著條紋的攔木開始揚起。
  鐵路那邊停著一輛「莫斯科人」和兩輛大貨車。柯托夫正好走在路當中。「莫斯科人」越過拱形路面板,偵查員一下子倒在熱烘烘的汽車發動機蓋上。兩輛貨車亮起了車燈,一個重濁低沉的聲音粗魯地罵了一聲,說道:
  「把這個醉鬼弄走,要麼把車開到一邊,否則我把你們連人帶車一起推到溝裡去!」
  「您不舒服麼?」伊夫列夫問道。
  柯托夫默默點了點頭,從發動機蓋上溜下來,爬進汽車。伊夫列夫鑽進駕駛室,把車開到路邊。
  「有水嗎?」柯托夫問道。
  伊夫列夫遞過一瓶「方特」飲料。柯托夫喝了幾口,微微打開車門,吐了一口唾沫。
  「您是伊夫列夫·愛德華·亞歷山德羅維奇,曾在鐵木爾·揚季耶夫一案中出庭作證。」
  偵查員有時會碰上這種情況:時間太緊,只好單刀直入,實話實說。
  「掉轉車頭,咱們去莫斯科,您的花圃那兒有人守候著您。」
  「那麼您是誰?」伊夫列夫遲疑地問道。
  「天哪!我已經說了,掉頭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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