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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九月裡最先變成金黃色的樹葉在窗外沙沙作響。星期天的早晨烏雲壓頂,天色陰沉,但還沒有開始下雨,幸運的莫斯科人都在悠然陶然地彎著腰開懷暢飲。
  俄羅斯內務部刑事偵查總局特別重大案件高級偵查員、民警上校列夫·伊萬諾維奇·古羅夫沒有別墅,因此他像一般白領階層一樣過休息日。他端著一碗咖啡,在陳設齊全的住宅裡來回踱步,妨礙了正在準備上路的心愛的妻子。瑪麗亞是個演員,儘管電影業極不景氣,今天傍晚她還是要飛往外地去拍電影。她得到這個角色是因為她拍電影已有二十年,有許多朋友和影迷,再加上她還不滿四十歲,體型漂亮。導演在電話裡說,瑪麗亞在電影裡的角色是這樣的:她得袒胸露臂,端著托盤走進男人們「玩樂」的房間,給他們每人端上一碗咖啡,隨即在一個黑社會人物的安樂椅扶手上坐下來,然後把一碗咖啡倒在他的褲子上。
  「謝謝你的關心,馬裡克,」瑪麗亞答道,「你不能找個更年輕的人嗎?」
  「瑪麗亞,我也詛咒呂米埃1和他的機器,可是咱們沒有別的職業。相信我,親愛的,那裡面有戲可演。至於赤身露體,那有什麼大不了的,你又不是沒見過世面。咱們穿件寬大的罩衫再拍一卷,到時候我把這一卷安進去。無非是製片人希望鏡頭裡有個袒胸露臂的影星!」
  
  1 路易·讓·呂米埃(1864—1948),法國發明家,電影攝影機發明者。
  「我跟丈夫商量商量,再給你掛電話。」
  「你們怎麼了,約法三章啦?」導演驚訝地問道。
  「我們沒有約法三章,可古羅夫是我心愛的男人。你想跟他談談嗎?」
  「別——別價!」導演一下子窘住了,「我本想你拍了誰也不會知道。這部電影多半上不了銀幕。」
  「親愛的,古羅夫是個偵探,不等你下令開拍,他就什麼都知道了。」
  瑪麗亞微笑著把她收到片約的事講給古羅夫聽了。
  「咱們眼下還不會餓死,」他聳了聳肩說,「你是個真正的演員,還會有人請你拍片的。」
  「那是一定的,」瑪麗亞學著古羅夫的腔調說,「但我還是同意了。必須經常拍片,否則表演技巧會荒疏,別人也會慢慢忘掉你。」
  「你不是個娃娃,你也不傻,難道你打算一絲不掛地給成千上萬的男人看……那你去吧!」
  「呸,瞧你說的!不是一絲不掛,而是袒胸露臂。馬裡克說了,讓我穿件寬大的罩衫再拍一卷,那麼他會再拍的,你就別充正人君子了。就這樣吧!這事兒我不想再談了!」
  後來他們也就沒有再談。今天瑪麗亞要走了,古羅夫滿心猜忌,卻決不是因為她要去拍袒胸露臂的片子。她每次去外地拍片時,偵探總是心裡不安。瑪麗亞拿過古羅夫手上的咖啡碗,打量了一下他的面孔,說道:
  「你生氣和猜忌時眼睛就會發黑。我以前不知道眼睛的顏色會有這麼明顯的變化。」她喝了一口咖啡,把碗還給他,「我不在家時,你考慮考慮咱們倆上哪兒去度一個星期的假。」
  古羅夫沒有回答,瑪麗亞去了浴室,他繼續在房間裡踱步。他在這兒住了差不多兩年了,可就是設法習慣這麼寬敞的屋子和現代化的內部裝飾。這樣的住宅民警上校既沒法分到,也買不起。這套住宅是金融家尤金送給古羅夫的,古羅夫把只有一個房間的住所給他作為交換,那是古羅夫的父親——一位中將在退休並把公寓退還給公家時分給他的。鮑裡斯·彼得羅維奇·尤金是個百萬富翁,從事貿易,兩年前民警局沒完沒了地進行改組,弄得古羅夫一籌莫展,暈頭轉向之下他辭了職,在尤金那裡當上了安全處長。跟古羅夫一起辭職的還有他最親密的朋友斯坦尼斯拉夫·克裡亞奇科上校。他們一到新單位就狂熱地幹起來,憑良心工作,很快完成了一次複雜的行動,切斷了經莫斯科通往西方的毒品運輸線,但不久就感到厭倦了。再說古羅夫跟尤金的關係也沒有搞好。他們倆都是當頭兒的,可一個熊窩裡容不下兩隻熊。他們心平氣和,友好地分了手。上校回內務部時人們反應冷淡,民警局這些老偵查員的個性和脾氣是眾所周知的,可他們是些專家,不可等閒視之,幾位將軍裝出一副什麼都沒有發生的樣子。
  那套住宅卻留給了古羅夫,由專業設計師裝修,有兩個房間,寬敞的廚房實際上像個餐廳,加上浴室,這種住宅在沒完沒了的電視連續劇裡經常可以見到。
  古羅夫把碗放在掀開的酒櫃蓋上,看了一眼威士忌酒瓶就轉過頭去。一年多以前斯坦尼斯拉夫說過,首長儲存的酒太多了。開始時古羅夫把朋友的意見當成耳邊風,後來他開始思索,開始回憶朋友的話,可當他最後一天一杯酒也沒喝時,他並沒有記起朋友的話就把酒戒了。他是個極端派,做事從不拖拖拉拉,一想到他,列夫·古羅夫,竟然受制於杯中之物,不禁十分惱火。他好幾個月沒碰酒杯,現在碰上機會也喝幾口,可是家裡總有酒。此刻他無事可幹,工作上風平浪靜,腦子裡悠閒自在,而瑪麗亞又要走了,偵探覺得心情有些煩亂,喝上幾口倒是不妨。
  他趴到地板上做起俯臥撐來,一直做到兩臂有點發抖。他洋洋自得地想,一百下俯臥撐——這倒還不錯。他站起身來,重重地靠在單人沙發裡,挪過電話,撥了克裡亞奇科的號碼。接電話的是女主人,她聽出是古羅夫,拘謹地問了聲好,說道:
  「列夫·伊凡諾維奇,您可得自重。」
  「娜塔莎,我說了我愛你嗎?」
  「行了,別說啦!」那女人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娜塔莎,我打電話來是想問問,你今兒個烙的是什麼焰餅。」
  「肉餡兒的,」娜塔莎壓低聲音答道,「可是餡餅還在烤箱裡。我得提醒您,斯坦尼斯拉夫已經喝過酒了,我得拿走他的汽車鑰匙。」
  「女人總是有理的。你給我叫一叫這個酒鬼,」古羅夫點燃一支香煙微笑了,這時他聽見斯坦尼斯拉夫那跟往常一樣快活的聲音:
  「你好啊,頭兒。什麼地點?什麼時間?」
  「你好,酒鬼,別看那麼多打鬥片。你抬舉我是頭兒,那麼我該叫你牛仔啦?你幹嘛未經允許擅自喝酒?你知道嗎,我心裡煩躁,看著酒瓶就像沙皇看著猶太人一樣,可你卻已經領了聖餐了。」
  「算我錯了,列夫·伊凡諾維奇,可是我情有可原,今兒個是寶貝女兒的生日。」
  「這可不是鬧著玩兒,」古羅夫說,「她多大啦?」
  「十六啦,頭兒!」
  「你說得太對了,斯坦尼斯拉夫。你看怎麼樣,既然如此,我可以……」
  「那是肯定的!」克裡亞奇科打斷他的話,「而且不少於一百克,否則對不起家裡的人。」
  「你是真正的朋友。我也有個由頭,可是有你支持就無懈可擊了。」
  「隨時恭候!娜塔莎,擦擦鼻子,我哪兒也下去!」
  「謝謝您,列夫·伊凡諾維奇!」娜塔莎衝著聽筒喊道。
  「我們馬上去動物園,」克裡亞奇科說,「女兒不跟我們一塊兒去,她認為她長大了。晚上我跟我親愛的在家,也許到時候你來?」
  「有可能,瑪麗亞晚上六點走,你知道的,我不去送她,導演會來帶她去。晚一點我再掛電話。」
  瑪麗亞從浴室出來,像往常一樣整齊端莊,少女一樣的腰身,高跟鞋,略施脂粉,漂亮而又顯得有些陌生。她板起面孔看了古羅夫一眼,生怕他會做出輕浮的手勢或說句譏諷的笑話。她走到酒櫃跟前,問道:
  「你要威士忌還是伏特加?」
  「都行。」
  瑪麗亞給古羅夫倒了一滿杯,自己則往高腳杯裡斟了一點。
  「為你乾杯!」她舉起酒杯。「我跟了你真是幸運,古羅夫。」
  「我心裡明白是誰走運。」古羅夫端起杯子,鞠了一躬。「祝你成功。回來時別忘了打電話。」
  「當你的眼睛是這種神情時,我就明白我是怎樣愛你。」
  「我的眼睛什麼時候有別的神情呢?」
  「當你站在我身邊又沒看著我時,我覺得你很遙遠,我一點也不關你的事,這時我對你是另一種態度。」
  「我能想像出來。」
  「不,你甚至想像不出。」瑪麗亞微微一笑。
  電話鈴響了,古羅夫想去接,可是瑪麗亞說:
  「這是找我。」她拿起聽筒答話,「喂!您好,請等一會兒。」她轉身對古羅夫說,「有個中亞人找你。」
  「瑪麗亞!」古羅夫生氣了,「人家會聽見的。」
  「我不在乎。他們把莫斯科擠滿了,殺人,強姦,在公共汽車上搞爆炸!」
  「我是古羅夫。」偵探用手微微掩住聽筒,說道。
  「你好,親愛的列夫·伊凡諾維奇,」一個響亮的男中音答道,「告訴你的美人兒,沙爾瓦·達維多維奇·戈奇什維利不是中亞人,而是格魯吉亞人,請代我向她問好。」
  「你好,公爵,請原諒我們這些不通情理的斯拉夫人,」古羅夫答道,「我在洗耳恭聽。你最後一次幫了我多大的忙,我欠你多少情,我都念念不忘。」
  「幹嘛說些難聽的話,親愛的?男人們可不計較誰幫了多少忙,他們靠友情生活,否則沒法活下去。」
  「我很高興你打電話來,談正事吧,公爵。」
  「我有急事要見你。」
  「行,今晚六點以後我有空。」
  「這會兒才十二點吶,列夫·伊凡諾維奇。」公爵說。
  「噢,不錯。」古羅夫看了瑪麗亞一眼,「好吧,你上我這兒來,不過對不起,沒什麼招待你。」
  「幹嘛說些難聽的話,我有規定的飲食,酸牛奶我自己帶來。三樓,左手邊一家,對不對?」
  「完全正確,我等著。」古羅夫放下聽筒。
  「我本想咱們倆一塊兒吃頓午飯,」瑪麗亞歎了一口氣,隨後抖抖蓬鬆秀美的卷髮,笑了起來,「就像斯坦尼斯拉夫說的那樣,命中注定,無可奈何。」
  「這話是我說的,斯坦尼斯拉夫不過是鸚鵡學舌。」
  「誰知道是你們誰說的,」瑪麗亞往廚房走去,「真的沒東西招待人家。餃子,乾肉汁塊兒,乾酪,還有吃剩的香腸。這些東西咱們倆也過得去,招待格魯吉亞人可不成。」
  「公爵會討你喜歡的,這人性格剛強,腦子聰明,慷慨豪爽,」古羅夫哈哈一笑,「就是肚皮大,但他個子高大,肚皮也就不顯眼了。」
  「那麼你去商店買點肉或雞,咱們在烤箱裡烤一烤。你手上有錢嗎?」
  「這未必行,」古羅夫猶疑地說,「沙爾瓦說了,他有規定的飲食,那就是說,他吃半隻羊才夠量,可是咱們用不著忙活。」密探笑了一笑,「我跟他說了,沒什麼款待他,公爵不喜歡聽這話,他會帶些又乾又硬的麵包來。」
  「這樣做合適嗎?他真的是個公爵?他到底是什麼人?」
  「每個有錢的格魯吉亞人都是公爵。沙爾瓦·戈奇什維利是在監獄裡得到這個綽號的。他以前是個秘而不宣的百萬富翁,自己辦了個工廠……後來他坐了八年牢,出獄時成了一名駕輕就熟的刑事犯,成了黑社會的『老大』。據說他當時主宰著加格拉,幾乎整個格魯吉亞的沿海地區。他手下的人跟莫斯科人吵了一架,公爵坐飛機到首都來要搞個清楚明白。年青人上了火,開了槍,留下幾具屍體。我當時在莫斯科刑事偵查局工作,我們是偵查員……」
  古羅夫沉默了一會,聳了聳肩,略顯驚訝地看了瑪麗亞一眼。
  「一個人要是說他那一代人比當今一代人好,那就意味著這人開始衰老了。」
  「你是說你開始衰老了?」瑪麗亞調皮地看了他一眼,「喲呵,這倒挺有意思。」
  「這是事實,我開始嘮嘮叨叨了,」古羅夫答道。「生活在改變,我跟不上。罪犯變了,我還是按老規矩工作。說來誰也不相信,我一輩子沒有插隊去喝過一杯啤酒,沒有拿過人家一盧布,在辦公室裡從來沒有打過人,甚至說話也沒有提高嗓音,沒有說過話不兌現,沒有騙過人,我這人可以送到博物館當個展品。」
  「那麼斯坦尼斯拉夫和彼得·尼古拉耶維奇呢?」瑪麗亞問道。
  「我可沒說這樣的人只剩下我一個,可是我們這一幫人正在消亡,就像猛□一樣。對新事物的到來應當心平氣和,而不要開口咒駕。咱們這個星球上有多少種生活方式都變換了,可是地球並沒有變得更糟,它只不過起了變化。」
  「咱們等的這位公爵是個刑事罪犯嗎?他殺過人嗎?」
  「我難道沒有殺過人?」古羅夫苦笑了一下,「我雖然一直說我不首先開槍,可有的時候也得搶先,想活命呀。現在沙爾瓦是個正正當當的商人,跟許多政治家和正在『清掃』車臣的將軍相比,他的雙手是完全清白的。沙爾瓦早就洗手不幹了,不過,要是別人有時請他當中間人,調解犯罪團伙之間的衝突,我也不會覺得奇怪。」
  「這太有意思了!」瑪麗亞叫道,「不過說真的,真叫人難為情,咱們有什麼東西能拿出來款侍這麼一位客人呢?」
  有人按了一下門鈴。古羅夫不慌不忙、但動作迅速地從抽屜裡取出「瓦爾特」手槍,走到門口,邊走邊順口說:
  「你到廚房去。」他看了看門上的「貓眼」,拉開鐵門的門閂,把門打開,大聲說道:「你好哇,公爵,請進!」
  「你好,親愛的列夫·伊凡諾維奇。」沙爾瓦的身軀擋住了門口,他一步跨進門檻,伸出一雙有力的手。
  古羅夫跟他握了握手,看著客人身後的那個年青小伙子。
  「司機,」沙爾瓦解釋說,同時對小伙子點了點頭:「吉維,把籃子拿進來。」
  司機向古羅夫鞠了一躬,拎進來兩個用白色桌布蓋著的大籃子和一桶一米長的紫紅色玫瑰。古羅夫把門鎖上,覺得渾身發軟。客人明白主人的境況,歎了口氣,搖了搖他那笨重的頭。
  「看來你過的就是這種生活。」
  「瑪麗亞,來見見客人!」古羅夫叫了一聲,拎起兩隻沉重的籃子。
  公爵拿起裝玫瑰的桶,跨進客廳,向迎面走來的瑪麗亞鞠了一躬,把玫瑰放在她腳下的地板上,說道:
  「您好,瑪麗亞,我叫沙爾瓦。」他用烏亮的大眼睛仔細打量了一下這個女人,點頭說道:「沒錯,列夫·伊凡諾維奇的女人就該是這個樣。」
  古羅夫鼻子裡哼了一聲,把籃子拎進廚房,邊走邊問:
  「公爵,這兒有多少瓶酸牛奶?」
  「您好,公爵,很高興認識您。」瑪麗亞伸出手來。
  「祝你的家庭和睦安寧,女主人,」沙爾瓦小心翼翼地握了握瑪麗亞的手,「聰明人說,美能拯救世界。聰明倒是聰明,可他說得不對,美能驅使男人拯救世界。」
  「我一生中收到許多鮮花,可是送我一桶玫瑰這還是頭一次。謝謝您,公爵。」
  「我本想在路上停下來買個花瓶。」沙爾瓦拎起桶送進廚房,「可又一想,我本來就這個樣兒,幹嘛要故意裝得更好一些?」
  「這麼多東西往哪兒擱呢?」古羅夫一面取出籃子裡的東西,一面喃喃說道。
  「列夫·伊凡諾維奇,請你從桌子跟前讓開,我親自把一切都準備好,讓瑪麗亞幫我擺好餐桌。你呢,把手槍從口袋裡掏出來,別老想著拚命。」
  桌子上擺不下所有的盤子,有一些只好放在電爐邊的台座上:兵豆拌青菜,特製羊肉,扁形麵包,一大堆青菜,蜜餞糕,當然還有烤羊肉串,一瓶又一瓶波爾若米礦泉水和白蘭地。
  「質量嘛,是莫斯科本地的,儘管我在市場上找人反覆談過,可東西是人家的,不是自己的。白蘭地我負責,那是第比利斯運來的。」沙爾瓦環視了一下桌上的食品,給瑪麗亞遞過一把椅子,對古羅夫點點頭說:「坐吧,列夫·伊凡諾維奇,你是主人,可是由我作東,因此請聽我的。」
  「公爵,這些東西咱們一半也吃不了,是不是給我裝一籃子,讓我款待款待我的夥伴們。我六點鐘乘飛機去外地,有工作任務。」瑪麗亞兩隻手掌在大腿上摸了一下,說道。
  公爵點頭表示同意。他用手指打開一瓶礦泉水,又把白蘭地啟了封,把酒杯斟滿。
  「女人靠的是美貌,男人靠的是名譽和朋友。你們什麼都不缺,但願永遠如此!謝謝你們接待了我,不過眼下我明白了,我來得不是時候。祝你們好運!」公爵幹了一小杯,隨即開始吃東西。
  他進餐時不用刀叉,而是用雙手,但他吃得那樣認真,不慌不忙,津津有味,使本來節食的瑪麗亞也不由自主跟著他多吃一點。沙爾瓦擦了擦鬍子,對瑪麗亞微微一笑,把幾個酒杯斟滿。
  「女士,給我們講幾句吧。」
  「好的,」瑪麗亞舉起酒杯。「我這一生非常幸運。我的女友們抱怨說,男人沒有了,都變壞了,煙消雲散了。可是我很走運,我有一個百分之百的男人,他的缺點足以遮擋厄爾布魯士山,讓你視而不見,可是他的力量足以移走厄爾布魯士山。他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是個幸福的女人。那麼讓我們為我周圍的男人們乾一杯。」
  沙爾瓦用他那雙大手鼓了鼓掌。
  「瑪麗亞,我一眼就看出你很聰明。可是這番祝酒詞單憑聰明是講不出來的。」他從口袋裡掏出名片,放在瑪麗亞面前。「需要幫助時打個電話。」
  「謝謝你,公爵!」瑪麗亞舉起酒杯一飲而盡。「我夠了,我去收拾箱子,你們邊喝邊回憶童年吧。回憶青年時代對你們來說為時尚早,因為你們還年青。」
  「列夫·伊凡諾維奇,你的女人開槍時不用瞄準,每顆子彈都命中心臟。」沙爾瓦說著把酒喝乾。
  「你說得不錯,我驚訝的是我還活著。」古羅夫只沾了沾嘴唇。
  瑪麗亞走出餐室。沙爾瓦往大高腳杯裡斟滿礦泉水,說道:
  「我倒想讓瑪麗亞聽聽咱們談的事兒,可你是她男人,由你決定。」
  「你說吧,公爵,我要是覺得有必要,我會告訴瑪麗亞。可是這也未必,在我的職務範圍內,一個人只應當知道他必須知道的東西。」
  「那麼好吧,由你決定。」公爵給自己斟了一點白蘭地,也不祝酒便一飲而盡,然後擦了擦鬍子。「你知道有一輛公共汽車爆炸,死了幾個人,其中有兩個孩子?」
  「電視和報紙把我們腦子裡都灌滿了。這是唯一一次抓住了罪犯的恐怖活動。偵破速度之快是創紀錄的,已經開了庭,判了極刑,俄羅斯人都興高采烈。」
  「那麼你不高興嗎?」公爵審視地看了他一眼。
  「幹嘛不呢?」古羅夫不慌不忙地說。「恐怖分子必須逮捕和審判,這次的判決我同意。不過我原則上反對死刑。」
  「你的眼神說明你這人對什麼都無動於衷。」
  「今天令我大動肝火的事太多了,逮捕和槍斃一個恐怖分子沒法叫我激動。誰不知道有多少車巨人——女人和男人,還有孩子——死在這場戰爭中?!」
  「你怎麼啦,是為這種報復行動辯護嗎?」
  「決不是!」古羅夫本想把酒杯挪開,卻端起來一飲而盡。「罪犯應當抓起來判刑,尤其是殺人犯,行了,公爵,談正事兒吧。」
  「你是個粗人,列夫·伊凡諾維奇。」
  「我是直來直去,不談我不喜歡談的事。你來找我有事,那就說吧。該你跳你卻膽怯了,公爵,只起跑不往前跳。可是你這樣的體型不能跑久了,否則跳不成反而會跌交。」
  古羅夫對車臣的戰爭過分敏感。他對總統本來就持懷疑態度,後來總統再次當選,他也投了票,可是同總統許下的諾言相反,車臣的戰事愈演愈烈,上校感到無可奈何。偏偏這時候來了這麼個腦滿腸肥的格魯吉亞人,高談闊論,用粗大的手指挖他那尚未封口的創傷。
  「你不喜歡我,我可以走。」公爵甚至把身子從桌邊挪開了一點,兩撇小鬍子也垂下來,臉上一副氣惱的神情。
  「你不能走,公爵!」古羅夫低聲說,由於拖長了嗓音,顯得有些嘶啞。「既然你上我這兒來,你就是別無辦法了。你在電話裡說事情很急,不能等到晚上。說吧。」
  「鐵木爾沒罪,可他卻被判處槍決。」沙爾瓦從口袋裡掏出一方大手帕擦了擦臉。
  「鐵木爾·揚季耶夫?」古羅夫聳了聳肩。「我不熟悉案情,但這並不重要。原則上我不排除法庭審判可能有誤,因此我才反對極刑。這次審判中這一點也無關緊要。判決是有陪審團的法庭作出的,最高法院已經駁回上訴。案卷在特赦委員會那裡,特赦機會等於零。總統決不會赦免全國家喻戶曉的案件中的車臣恐怖分子。」
  「這我明白,」沙爾瓦點了點頭,「可這娃娃沒罪。」
  古羅夫的氣已經消了,他用手抹掉臉上的汗,站起身來。
  「對不起,我去洗洗臉。」說著他走進浴室。
  背後傳來瑪麗亞高跟鞋的篤篤聲。她看了古羅夫一眼,從小櫃裡默默取出瓦洛科金1,倒了幾滴在杯子裡,兌了些水。古羅夫喝了藥,洗了臉,回到廚房裡坐下,問道:
  
  1 一種舒張血管的藥物。
  「你知道是誰爆炸了公共汽車嗎?」
  「不知道,可那個孩子沒罪。」沙爾瓦憂鬱地重複了一遍。
  「他是你的兒子?這不可能,他是車巨人,不是格魯吉亞人。我說的是空話,可是你從哪兒知道那小伙子無罪?」
  「他爺爺是我的朋友。爺爺也叫鐵木爾。他找到我,說這孩子沒罪。」
  要是換一個場合,古羅夫聽見這話準會笑起來。此刻他緊閉嘴唇,轉過臉去,只是為了不冷場他才問道:
  「為什麼你不能等到晚上再談?請求特赦的案卷在辦公廳一擱就是好幾年。」
  「今天晚上十點辯護律師要乘飛機去外地休假,我原想你需要跟他談談。」公爵的背向前彎了下來,一副絕望的神情。
  古羅夫開始可憐這個人了,他體格魁梧,頭腦聰明,一度叱吒風雲,但實際上又很天真。
  「我跟辯護律師談談吧,不過我相信,他不會告訴我任何有價值的東西。從理論上說,假如相信已經判決的犯人無罪,那就只有一種辦法救他:找出真正的兇手,證明他有罪,然後把材料交給檢查機關。」古羅夫推論一番,為的是不至冷場,聊以表示他對這個毫無指望的案件的關切而已。
  「是嗎?」公爵抬起頭來,兩眼炯炯發亮。「你找幾個朋友幹起來吧。花多少錢我們都不在乎。我們試過,想給法官一百萬,可人家不讓我們靠近法官。這個案子鬧得滿城風雨,彷彿以前沒出過人命案、爆炸案似的。」
  「你這話是多餘的,」古羅夫搖搖頭表示責備。「只要以前殺過人,就可以不分清紅皂白,混為一談嗎?頭一次抓到一個恐怖分子,人們的心情可以理解。抓到的恐怖分子是車臣人,那更是好上加好,槍斃這個敗類。反正是你們殺我們的人,我們也殺你們。」
  古羅夫靠在椅背上,點燃一支煙,然後慢悠悠地繼續說:
  「你一生的經歷錯綜複雜,沙爾瓦,你知道人都不喜歡認錯。可這是送上門來的,碰巧是個車臣人,慘無人道的壞蛋,殺害兒童。這就是說,我們問心無愧,我們是對的,車巨人該消滅掉。根據法院判決槍斃的無辜者不止一人,你們那個小伙子沒法挽救。」
  「跟辯護人談一談吧,求你了,列夫·伊凡諾維奇,」沙爾瓦輕聲說道,「我跟那人約好了,他等著咱們。」
  「你甚至都約好了?那好吧。」古羅夫倒了一大杯礦泉水,喝了一口,沉思起來。
  他得跟辯護人談一談,可是不論那人告訴他什麼,他作為密探都不會按這個案子。古羅夫深信這一點。即使另有重大罪證,畫出了真正的恐怖分子的圖形,這個案子還是不能辦。當然囉,可以像往常一樣去休假,去年還剩下兩周,加上法定的四十天,時間有的是。帶上斯坦尼斯拉夫,還有春季共過事的兩個精明能幹的退休偵查員。一切都可以辦到,沒有什麼不行的。過一兩天或一個月,連上帝都詛咒的親愛的民警局裡就會得知,古羅夫上校正在查找一個製造了恐怖事件的人。可是案卷裡已經有了定罪判刑的人犯。這就是說,古羅夫得了「好處」,想救出這個犯人。不用滿身潑髒水,只消仔細往他身子抹一點黑,他二十多年的工作和名聲、威望就會掃進下水道,沖得一乾二淨。對於車臣的那場大屠殺,民警局決非所有的人看法都跟他古羅夫上校一樣。許多人認為,那些「黑小子」應當好好懲罰一下。俄羅斯人不能吃任何車臣人的苦頭,要用坦克把格羅茲尼碾平,讓所有「黑皮膚」的傢伙再也不敢放肆。行了,咱們對他們熱情夠了,用不著客氣了。
  古羅夫認識一些軍官,他們就是這樣議論的。倘若他們得知他古羅夫,這個潔身自愛的白領階層、受到寵愛的貴族,竟然賣身投靠這些……其實他既不是什麼白領階層,也並未受到寵愛,倒不如說恰恰相反,是領導容忍他古羅夫,僅此而已。然而這一切都沒有意義,就像那車臣人到底炸了還是沒炸公共汽車都毫無意義一樣,反正「人民」胸有成竹,也就是說,事情就該是那樣。
  「沙爾瓦,對不起。」古羅夫把礦泉水喝完,本想說不上辯護人那兒去,看見客人眼裡凝聚的痛苦和期待的神情,便站起身來說:「我得跟瑪麗亞談談。」隨即走出廚房。
  他還沒來得及開口,正在扣緊手提箱的瑪麗亞就平靜地說:
  「你去吧,這個人你必須幫他一幫。會有人來接我、幫我的,我安頓好了就給你打電話,三天以後我就到家了。」
  「謝謝你。」古羅夫吻了吻瑪麗亞的臉頰,把箱子鎖好。「告訴你的夥伴們,把桌子上的東西全都帶走,只給我留一瓶白蘭地和礦泉水。」
  「你不用說,古羅夫,我知道帶什麼、留什麼。」瑪麗亞使了個調皮的眼色,來到客廳裡送男人們出門。
  辯護律師是個六十歲左右的知識分子,他接待客人時異常冷淡,甚至帶有敵意。問好時點點頭,也不伸手跟人握手,只做做手勢把他們讓進擺滿書架的昏暗的書房。房間裡一股潮氣,散發出紙張和老鼠的氣味。主人指了指幾張破舊的皮安樂椅,自己在一張堆滿公文夾和文件的大桌子邊坐下來,把打字機挪到一邊,取下沒有鏡框的眼鏡,用一小塊綠絲絨擦了起來。
  「鄙人博亞里諾夫·伊萬·馬克西莫維奇,願為您效勞,」他戴上眼鏡。「我尚未有幸認識您,」他對古羅夫略一點頭,「而對戈奇什維利先生,我已經相當詳細地作了解釋,我已盡到了自己的義務,非常遺憾,我無力挽救當事人的性命。我們尊敬的高加索客人以為在我們這個行當裡一切都能靠金錢解決,這完全是徒勞的。」
  律師講起話來一口極為優雅的男低音,跟他的外貌形成鮮明對照。他身形瘦削,甚至瘦骨嶙峋,鷹鉤鼻,高鼻樑,沒有血色的薄嘴唇;看外貌這人說起話來嗓音本該又尖又高、不堪入耳。他那柔和深沉的男低音彷彿屬於另外一個人。
  古羅夫欠起身來鞠了一躬,彬彬有禮地說:
  「請原諒我未作自我介紹。我叫古羅夫·列夫·伊凡諾維奇。」他坐下來,一隻腿蹺到另一隻腿上。「我想說明一下情況。我是沙爾瓦·達維多維奇的老熟人,一輩子都在刑事偵查部門工作,我沒有拿朋友的錢,將來也不會拿。我相信您和法庭,我之所以來訪是出於對老朋友應有的尊重。我答應他跟您見見面,我們可以像文明人那樣隨便聊聊。」
  「您想必有些問題,那就敬請詢問吧。」主人整了整圍在青筋突起的頸子上的圍巾。「我洗耳恭聽。」
  「伊萬·馬克西莫維奇,您本人相信犯人有罪嗎?」
  「在這個案子中這不是原則問題。」
  「對您來說是如此,尊敬的伊萬·馬克西莫維奇,對我來說則不是。請您務必回答。」
  「好吧。我不知道。」律師把他那皮包骨似的手指弄得咯吱作響,又用尖刻的語氣補充說:「與其說我相信,倒不如說不信。請注意,這是一種非常直覺的看法,沒有具體事實證實。沒有具體事實證明的是,那年青人犯了這個罪行。」
  「一個有經驗的人,他的直覺依據的是一定的事件,而您,伊萬·馬克西莫維奇,毫無疑問是個很有經驗的人。我能不能問一下,您的直覺依據的是什麼?是鐵木爾·揚季耶夫的所作所為和供詞嗎?」
  「在整個偵訊過程中鐵木爾只說了兩個詞:『是』和『不是』,他承認有罪。」
  沙爾瓦身軀肥大,坐在安樂椅裡顯得很擠。他默不作聲,臉上淌汗,不時用他的方格大手帕揩汗。
  「尊敬的伊萬·馬克西莫維奇,您的直覺的依據到底是什麼?」古羅夫挺喜歡主人,作為密探他不打算管這個案子,但他習慣於遇事刨根問底。
  「您沒法理解。不過,您是偵查員,也就是密探,我可以回答您的問題。您喜歡一個案子有太多證人嗎?而且每個證人提供證詞時都滿有把握,既不顛三倒四,也不慌亂不安。有一個人看見鐵木爾上了公共汽車,注意到小伙子手上有個背囊。鐵木爾在後排位子上坐下,把背囊擱在地板上,而同座的人則記住了這小伙子和普普通通的背囊,似乎是背囊壓了這人的腳。這個證人下了車,另一個人在他的位子上坐下,那人也記住了鐵木爾和放在地板上的背囊。令人不解的是這個證人下一站就要下車,他幹嘛要坐下來?下一站鐵木爾下了車,站在車門邊的一個人對這小伙子記得很清楚,而且斬釘截鐵地斷言這個『黑小子』是空著手跳下車的。還有一些其他細節,但我認為我說的已經夠清楚了。不,還有一件事。鐵木爾跟坐在前面的一個小孩逗著玩,那小傢伙後來炸得稀爛。當時小孩的母親坐在過道另一邊前排鄰近的坐位上,看見他們玩,她倖免於難,對鐵木爾記得一清二楚。她在法庭上說,她當時看著正在跟她兒子玩耍的車臣人,心裡還想,我們幹嘛對人家態度那麼壞呢。這位母親的證詞對陪審員們產生了很大影響。」
  「您認為這個案件是偽造出來的?」古羅夫問道。
  「我沒有根據這樣斷言,」律師乾巴巴地答道。「再說鐵木爾也證實公共汽車裡的背囊是他帶上去的。他只不過把它忘在車上了,因為他差一點錯過了要下車的車站,他是在車子開動後跳下去的。」
  「這些無懈可擊的證人早在爆炸發生之前就在不同的車站下了車,那麼刑偵人員是怎麼一一找到他們的呢?」古羅夫頗感興趣地問道。
  「這話您問我麼?」主人神色疲憊地歎了一口氣。
  「伊萬·馬克西莫維奇,為什麼鐵木爾拒絕講出供詞?」
  「我不知道!我一無所知!幾個晝夜沒睡覺了,神經到了崩潰的邊緣,別再煩我了!」
  「沙爾瓦,你帶了酒壺嗎?」古羅夫問道。
  公爵在安樂椅上笨拙地翻動身軀,從口袋裡掏出裝著白蘭地的水壺。
  古羅夫擰開壺蓋,繞到桌子那邊,把壺放在主人手中。
  「伊萬·馬克西莫維奇,您喝一口,最好是兩口。」
  律師順從地喝了兩口,揮了一下手掌。
  「要吃點東西下酒嗎?」
  「不必要,您再喝一小口,」古羅夫說著走進客廳,拿來一顆水果糖。
  「謝謝,」主人把糖放進口裡,用手掌擦了擦臉。「您在哪兒找到糖的?」
  「我可是密探呀,老師,」古羅夫微微一笑。
  「很高興跟懂行的人打交道。可是您的老朋友呢,列夫·伊凡諾維奇,則是個尋常的無賴。」律師這麼說,彷彿沙爾瓦不在書房似的。「請您把這話轉告他!我的父親、祖父、曾祖父都是律師,曾祖父跟普列瓦科1本人共過事!可是,請恕我直言,您的老朋友卻塞給我一大包錢,求我轉給法官。」
  
  1 費·尼·普列瓦科(1842—1908),俄國著名法學家兼律師。
  「豈有此理!我轉告他。我一定轉告。可是您呢,親愛的伊萬·馬克西莫維奇,別見他的怪。沙爾瓦是個好人,只不過童年時多災多難。」
  「好吧」。主人又抿了一口,把酒壺還給古羅夫。「謝謝您,醫生可是絕對禁止我喝酒。對了,請轉告您的朋友,我再不生他的氣了。」
  「我一定轉告,伊萬·馬克西莫維奇。」古羅夫坐到自己那把椅子上。「我聽說您要去外地,請恕我冒昧,您要去很久麼?」
  「我哪兒也不去,」律師嘟囔道,「我那樣說是為了討個清靜。列夫·伊凡諾維奇,我親愛的,眼下一個人要是不『拿』人家一點兒,他能上哪兒去?得對當事人加以選擇,謝絕那些兩手空空、無依無靠的當事人。律師協會的同行們早就把我摸透了:誰要是一貧如洗,讓他找博亞里諾夫去。」
  古羅夫一眼就已看出,屋子裡的陳設幾乎是本世紀初購置的,而主人則消瘦得反常。
  「明白了,明白了,」古羅夫喃喃說道,心裡暗暗補了一句:「帝國遺老。」接著又說:「可是最近這個案子他們應該付給您豐厚的報酬,犯人家裡並不窮。當然囉,您敗訴了,可是您盡了力,干了工作。」
  「您說這話怎麼不害臊,列夫·伊凡諾維奇?我的當事人被判處死刑!我怎麼能要錢?可恥!」
  古羅夫看了沙爾瓦一眼。格魯吉亞人吃力地在安樂椅上轉動身子,本想開口講話,但他抹了抹小鬍子,轉過頭去。律師看出了古羅夫的眼神,趕緊說:
  「他們曾經塞給我一個信封,可是我勞而無功是不收錢的,這事就別提了。而您,尊敬的先生,打算管這個案子嗎?我看不必了。所有的證人都不止一次訊問過,在民警局,在檢察院,在法庭也作了證……」
  「我明白,伊萬·馬克西莫維奇,」古羅夫點頭表示同意。「既然您哪兒也不去,可以給您打電話嗎?」
  「隨時恭候。目前我手上的案子不複雜,還不知什麼時候開庭。曾經有個時期買餬口的麵包得排隊,現在是等候開庭也要排隊。沒有法官,人手不夠。列夫·伊凡諾維奇,您說說看,為什麼一九一七年以後俄國經常短缺點兒什麼呢?」
  「這個問題我一定要跟您討論討論,伊萬·馬克西莫維奇。」古羅夫站起身來,「請允許我感謝您,並就此告辭。」
  「祝您諸事如意,有事請打電話。」律師打開前門,握了握古羅夫的手,轉身對身軀龐大、塞在樓梯口的沙爾瓦說:「再見,」隨即向他伸出枯瘦的手,「如果我失言了,那麼請原諒。」
  「謝謝您,伊萬·馬克西莫維奇。」沙爾瓦抬眼一望,記下住宅號碼。「祝您健康。」
  沙爾瓦走到街上,再次回頭望了望這幢房屋。
  「公爵,你可別幹傻事。」古羅夫說。
  「這人家裡連吃的都沒有,你怎麼啦,難道不明白?」
  「他不會要你任何東西。」
  「列夫·伊凡諾維奇,你教的這一套可真夠我受的。」沙爾瓦深深歎了一口氣,舒展一下肩膀。「你見過他門裡有鎖嗎?我派幾個夥計把東西送來,放下就走。」
  「他那冰箱小不點兒,你可別太大手大腳。」古羅夫看了看表,他還來得及在家裡見到瑪麗亞,但他不想回去,他不喜歡送別。家裡會來一些不認識的外人,他得對他們微笑,得找些話跟他們說。
  「那麼冰箱我們也送一台像樣的來。你別教我怎麼做人,列夫·伊凡諾維奇,」公爵長時間按捺自己沒有做聲,這下子突然發作了,「豬狗不如的生活,你的家裡沒有吃的,著名的律師在挨餓!」
  「你不用為我擔心,過兩天我就發工資了。」古羅夫朝四周看了看,「上哪兒去找一台自動電話機?得打個電話。」
  「在汽車裡打,」公爵打開漆得錚亮的「梅爾謝傑斯」車門,攔住古羅夫,氣鼓鼓地問道:「發工資前不借點錢用嗎?」
  「別糾纏了,公爵,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習慣。」古羅夫推開格魯吉亞人,鑽進汽車,拿起安在前排座位中間的電話聽筒,撥了克裡亞奇科的號碼,不過他料想朋友還沒回家。
  「我洗耳恭聽。」答話的是斯坦尼斯拉夫。
  「好嘛,把我的俏皮話全都偷去了,」古羅夫說,「你怎麼在家裡,你這頭大象病了嗎?」
  「大象沒病,我的懶勁兒上來了,躺在安樂椅裡看電視。」
  「肉餡餅還沒吃掉吧?」
  「嘗都沒嘗,等著你吶。」
  「撒謊,」古羅夫滿有把握地說,「你早就巴不得吃掉,是娜塔莎不讓。行了,我給你解圍。我馬上就到。」他把地址告訴司機,又補了一句:「見到賣花的人請停一下。」
  「這花你允許我幫你買嗎?」沙爾瓦問道。
  「允許,三支劍蘭。」
  「列夫·伊凡諾維奇,你以為我不知道送一桶玫瑰不體面嗎?」沙爾瓦在前座上舒展身子,看了古羅夫一眼。「人應該按自己的規矩生活。西方有好些東西我喜歡。可他們給女人送玫瑰只送一朵,在餐館裡各付各的賬,這可不稱我的心。」
  「我也一樣,但我們不用互相教訓了。」古羅夫對這個格魯吉亞人已經不耐煩了,想盡快跟他分手,主要的是他試圖把他古羅夫無法勝任的重擔推到他的肩上,這使他很生氣。他不知道怎樣回答馬上就會產生的一個問題,更是氣上加氣。假如他著手幹這件事,他就是個不負責任的傻瓜;假若他拒絕,那他就是個膽小鬼。
  沙爾瓦靠在座位上,一邊捋鬍子一邊看著古羅夫。
  「那小伙子家裡人很多,他們都住在哪兒?」古羅夫問道。
  「我認識他的爺爺、父親、母親和兩個妹妹,他們住在格羅茲尼,」沙爾瓦回答說,又補了一句:「假如那裡今天還能生活下去的話。」
  「今天高加索哪一塊地方可以平靜地生活?你別把自己裝成聖徒了!一切都是俄羅斯人的錯嗎?格魯吉亞人、阿布哈茲人、阿塞拜疆人,同樣還有車臣人——難道全都清白無辜?咱們算算誰在高加索流了多少血?」
  「我不想惹你生氣,列夫·伊凡諾維奇。」沙爾瓦歎了口氣,挺直身子,座位的靠背幾乎被他壓垮。
  「你不會讓我生氣,我瞭解自己的過錯。你促使我跟我的人民作對麼?我是個俄羅斯人,我瞭解我們的過失和缺點,可我只有這一個祖國!正因為如此,我才不想接手這件工作。」
  「梅爾謝傑斯」在一排貨亭前停下來,沙爾瓦吃力地鑽出汽車,不一會就買回三支雪白的劍蘭。
  「謝謝你,希望你三天三夜別睡覺,」古羅夫說。「我會給你打電話,什麼都別說了,你這鬼格魯吉亞人!」
  「對不起,列夫·伊凡諾維奇。」古羅夫下車時沙爾瓦再沒有轉身,只默默地拍了拍他的手掌。
  斯坦尼斯拉夫夫婦穿著節日盛裝,過生日的女兒把父母撇在家裡,說她很晚才能回來。女主人親手做的肉餡餅像往常一樣美味可口。女主人從冷凍櫃取出一瓶「首都」牌伏特加,但古羅夫只肯喝一杯。他默然不語,偶爾開口也是隻言片語。娜塔莎收走髒碗碟,端上咖啡,把煙灰缸挪到古羅夫跟前,就到廚房去了。
  斯坦尼斯拉夫聽朋友兼首長說完,用手掌抹了抹臉,說道:
  「臭狗屎,列夫·伊凡諾維奇,請問你從哪兒弄來這一堆又一堆狗屎?剛從一堆裡爬出來,臭氣還沒有散完,你又搬來一堆。」
  「可是誰也不會強迫你。我是來跟朋友商量商量。你認為是臭狗屎,咱們就推掉……」
  「等等!」斯坦尼斯拉夫伸出兩隻手掌,彷彿要把古羅夫推開。他不是像往常那樣傻乎乎地看著古羅夫,而是顯出氣沖沖的眼神。「這種問題你自己決定,你是首長,我是個傻瓜。友情歸友情,得有個分寸。我是你的朋友,所以才容忍了這麼多年。這種擔子我可挑不起。你怎麼決定就怎麼幹,我可以豁出命來完成你佈置的任何任務,要我當個謀士,對不起,那可不成。」
  「你是個膽小鬼,斯坦尼斯拉夫!」
  「這一點早就一清二楚了,衝上去堵槍眼的人住在隔壁吶,」斯坦尼斯拉夫煞有介事地用手指戳了戳牆壁。
  「你可真夠朋友,徒有其名,」古羅夫喃喃說道。他心裡完全明白,斯坦尼斯拉夫說得不錯。「明兒一早我去找彼得,他是將軍。」
  「因此他才不是傻瓜,你甭想他給你出什麼主意,」斯坦尼斯拉夫滿有把握地說,「為了維護正義,一切我都在所不惜!我可以獻出生命!這種高調在杜馬1唱一唱是不錯的。唱完了就開溜,以後再也找不到他。正義,正義是什麼?放在商店櫃台裡標上價格啦?誰也不知正義在哪兒,還沒等你找到它,你就被送進絞肉機絞上十次了。而肉焰是不能還原的,這一點早就清楚了。」
  
  1 國家杜馬,即俄羅斯議會下院。
  「咱們推掉吧。」古羅夫不知為什麼說了一句。
  「你?列夫·伊凡諾維奇,你會推掉?這可真稀奇!」斯坦尼斯拉夫把兩個酒杯斟滿。「酒當然無濟於事,但咱們還是把它幹掉。」
  奧爾洛夫將軍坐在安樂椅裡,跟平常一樣,沉重的頭低垂在胸前,兩眼微閉。古羅夫講完以後,奧爾洛夫按了一下按鈕,說道:
  「維羅奇卡,就說我出去了,大約過三十分鐘回來。」他看了古羅夫一眼說:「列瓦2,你幹嘛要管這個?你在哪兒找到這麼件事?」
  
  2 列夫的小名。
  「斯坦尼斯拉夫的話跟你一樣,只不過更加繪聲繪色。甭想你出什麼主意,」古羅夫肯定地說。
  「這種情況下誰也出不了什麼主意。可是,列瓦,我也不會把你推開不管。咱們來分析分析。」
  奧爾洛夫挺直身子,睜開眼睛,臉上溫厚的睡意消失了。他把臂肘撐在桌上,神色堅定地看了古羅夫一眼。
  「首先,上校先生,你的想法一點也沒有錯。從前的黑社會『老大』找的是你,既不是我也不是斯坦尼斯拉夫,因為他認為最優秀的偵查員是列夫·伊凡諾維奇·古羅夫。這是他個人的見解,但人的本性就是這樣。總之,你得到了情報。問題是你怎樣使用這個情報。最簡單的辦法是裝出一副沒有得到任何情報的樣子。可是,假如那位車臣老人說得對,他的孫子沒有罪,那麼真正的恐怖分子不僅逍遙法外,而且不會罷手,還會有爆炸,還會死人。」
  「而且一個無罪的娃娃會被槍斃,」古羅夫說,「而我明知如此還得負疚活下去……」
  「你能活下去,」將軍打斷他的話。「每天都有幾十個無辜的人被殺掉,可怕的是我們對此已經習以為常。然而更為可怕的是要以法律的名義殺掉一個小伙子。假如你插手這個案子,開始刨根問底,會見證人,頃刻間就會有人來告你的狀。」
  「還會把我從頭到腳塗滿臭狗屎!」
  「列瓦,你別說了!你幹嘛老是提你自己!」
  「我喜歡列夫·古羅夫!」
  「很正常!每個人都喜歡他自己。可是問題不在於給你抹黑,糟糕的是讓你沒法工作。見鬼!」奧爾洛夫開始按摩後腦勺。「年歲不饒人。給我點兒礦泉水,」他用手指了指放在會議桌上的礦泉水瓶。
  奧爾洛夫喝了點水,又靠在桌上。
  「需要編一番話掩飾一番。」他深深歎了幾口氣,繼續說:「你回去給我寫個報告,就說你會見了可靠的消息靈通人士,獲悉公共汽車爆炸案是一個犯罪團伙策劃的,那小傢伙不明真相,受人利用。」
  「我確信事實就是這樣,」古羅夫說。
  「事實會見分曉的,重要的是我們並不是說犯人無罪,而只是推測他不是一個人幹的。由此得出結論:偵查工作應該繼續下去。」
  「彼得,那樣一來我就該著手偵查,而這種工作會立即受到控制,我會像馬戲丑角一樣每天被人拽出來表演,我不是幹工作,而是對每一步驟作出書面解釋。」古羅夫兩手一攤表示無可奈何,隨後掏出香煙,但他看了將軍一眼,又把煙盒放回口袋。
  「到底是大案偵查員!」奧爾洛夫洋洋自得地微笑了。「你是個舉足輕重的偵查員,但你依舊是來自莫吉廖夫市的小列瓦。我拿著你的報告會找巴爾金副部長,對所獲情報是否真實表示懷疑。隨後我在報告上批示:『請予核查並獲取證據。』古羅夫上校的個性是眾所周知的,他打報告請求讓他例行休假。克裡亞奇科上校也去外地休假。當有人開始告你的狀時,我宣佈我們瞭解此事,但持反對意見。這是俄國人慣用的花招。總統頒布停止軍事行動的命令,而將軍們則派出轟炸機進行轟炸。那麼誰又能搞得清民警局內部的爭鬥呢?」
  「讓維羅奇卡告訴她最要好的女友,說我跟你吵了一架,」古羅夫補充說。
  「不錯,可這是細節,主要的是誰也無法阻礙你去證明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你並不是為那車臣人辯護,你是在找他的同夥,是放棄個人休假,不要命地在幹活。」
  古羅夫站起身來握了握奧爾洛夫的手。
  「所有的人都問我為什麼沒有當上將軍。」這是談話整個過程中古羅夫頭一次露出笑容。「你瞧,這就是我沒有當上將軍、而奧爾洛夫則當了將軍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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