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在懸崖山莊的聚會是相當奇怪的。
我幾乎一整天沒有見到波洛,他出去吃晚飯時給我留了個字條,叫我在九點到懸崖山莊去。他在字條上還特地加了一句,叫我不必穿晚禮服。
整個經過都像一幕精心導演的荒唐鬧劇。
我到達懸崖山莊後,被讓進客廳。我環顧了一下,注意到波洛那張從一到十的嫌疑人物表上的每個人都在場(第十位當然不在場,那本來就是一位烏有先生)。甚至克羅夫特太太都來了,她坐在一張殘廢人用的手推椅裡,朝我笑著點點頭。
「想不到我也會來吧?」她歡快地說,「這對我來說可真夠換口味的,我想我應當多出來活動,這也是波洛先生的想法。過來坐在我身邊吧,黑斯廷斯上尉,不知怎地我總覺得今天晚上的事有點叫人頭皮發麻,這都是維斯先生想出來的。」
「維斯先生?」我感到相當意外。
查爾斯·維斯正站在壁爐架旁,波洛在他身邊很嚴肅地跟他低聲交談。我又朝整個房間看了看,是的,這些人全在這兒,我被引進來之後(我遲到了一兩分鐘),埃倫就在門邊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另一張椅子上筆直地坐著她那喘氣如牛的丈夫,那孩子,艾爾弗雷德,很不自在地扭來扭去,坐在他父母當中。
其餘的人圍繞餐桌坐著,弗雷德裡卡穿著她黑色的禮服,旁邊是拉扎勒斯,桌子另一邊是喬治·查林傑和克羅夫特,我坐得離桌子稍遠一些,在克羅夫特太太身邊。現在查爾斯·維斯最後點了點頭,坐到桌子頂端主人的位置上。波洛則悄沒聲兒地坐到拉扎勒斯旁邊。
年輕的律師咳嗽了一聲站起來,看上去依然一本正經,毫無表情。
「今天晚上我們的聚會是很不平常的,」他說,「地點也很特別,我指的當然是,這是我已故表妹巴克利小姐住的地方。當然,要進行驗屍。她無疑是中毒死的。那毒藥的目的也正是為了毒死她。不過這是警察們的事,我不打算多談,而且警察也不希望我這樣做。
「一般情形之下,死者的遺囑總是在葬禮舉行之後才宣讀的,但由於波洛先生的要求,我將在葬禮之前宣讀遺囑。事實上,我就在此時此地當眾宣讀。這就是諸位被請來的原因,就如我剛才所說的,在不尋常的情形之下,我認為我這樣做是有充分理由的。
「這份遺囑有點不尋常,簽署日期是去年二月,但直至今天上午才由郵局送來,遺囑是我表妹親筆寫的——對這一點我毫不懷疑,雖然格式不對,但它有正式的見證人,因些它是完全有效的。」
他停了停,又清了清嗓子,
每雙眼睛都注視著他。
他從手中的一隻長信封裡抽出一張紙,我們都看見那是一張普通的懸崖山莊便箋。
「相當短,」維斯說著,恰如其分地頓了頓,就開始讀道:
這是我——瑪格黛勒·巴克利最後的遺囑,我指定我葬禮的一切費用必須全部付清,並且指定我的表哥查爾斯·維斯為遺囑執行人,為了報答米爾德裡德·克羅夫特對我父親菲利普·巴克利的無法報答的恩情,我把我死時所擁有的一切財產留給米爾德裡德·克羅夫特。
簽名:瑪格黛勒·巴克利
見證:埃倫·威爾遜
威廉·威爾遜
我怔住了,我猜大家也全怔住了,只有克羅夫特太太深知就裡地點了點頭。
「是的,這是真的,」她平靜地說,「我並不是想提起往事,但當時菲利普·巴克利在澳大利亞,要不是我——算了。我不說了,那是一個秘密,沒有必要揭示出來,但顯然她知道了這段往事秘密,我指的當然是尼克,一定是她父親告訴了她。我們從澳大利亞到這兒來為的是看看這塊地方。我以前時常聽菲利普·巴克利說起這個懸崖山莊,心裡充滿了好奇,那親愛的好姑娘知道一切,總覺得怎麼做也表達不了她的謝意,她要我們跟她住在一起,但我們不願意這麼做,後來她堅持要我們住進門房小屋,一個便士的租金都不肯收,當然囉,為了防止飛短流長的閒話議論,我們假裝付給她租金,然而她暗地裡又還給我們。現在呢——又是這麼個遺囑!好吧,如果有人認為世人都是忘恩負義的,我就要告訴他們想錯了!這就是證明。」
在一片充滿了驚詫的靜默中,波洛看看維斯,說:
「你知道這件事嗎?」
維斯搖了搖頭。
「我知道菲利普·巴克利到過澳大利亞,但沒有聽說過關於他在那裡的任何傳聞。」
他疑問地看看克羅夫特太太。
她搖搖頭:
「不,從我這兒你是一個字也不會得到的。我從未對別人說起過這件事,將來也決不會說的。這個秘密將同我一起埋進墳墓。」
維斯不做聲了。他靜靜地坐在那裡,用一枝鉛筆敲著桌子。
「我認為,維斯先生,」波洛向前湊了湊說道,「你是死者最近的親屬,你可以對這份遺囑提出抗議,因為,我知道立這份遺囑的時候,立遺囑人不知道這份遺囑現有的價值,由於塞頓的死,財產一下子增加了數千倍!」
維斯冷冷地看著他。
「這份遺囑是完全有效的。我絕不會對我表妹處理她財產的方式表示異議。」
「你是個忠厚的人,」克羅夫特太太讚賞地說,「你將知道你這樣做是值得的。」
這種評價和這番好意使查爾斯不自在地往後縮了縮。
「啊,媽媽,」克羅夫特先生用一種掩蓋不住的興奮聲音說,「真想不到!尼克沒告訴過我她是這麼辦的。」
「親愛的小姑娘,」克羅夫特太太喃喃地說道,用手帕擦了擦眼角,「我但願她現在能從天上俯視我們,也許她確實能看見我們的——誰知道呢?」
「可能的。」波洛表示同意。
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前後左右看了看。
「我有個想法!既然我們都坐在桌子旁邊,就來一次招魂術怎樣?」
「招魂術!」克羅夫特不知為何一驚,「但無疑地——」
「啊,啊,肯定會十分有趣。黑斯廷斯有一種溝通兩個世界的法術(為什麼扯到我頭上來了),能夠從另一個世界裡招回幽魂——機會難得,我覺得地點也正好,你也這樣想嗎,黑斯廷斯?」
「是的。」我毅然答道,準備豁出去了。
「好,我知道了,快,熄燈!」
說著他自己站了起來把燈全關掉了,他的動作是如此之快,誰也來不及提出異議,事實上他們——我想——還沒有從那個遺囑所造成的驚異中清醒過來。
房間裡並非漆黑一片,窗簾拉開著,而且由於天氣暖和,窗子也開在那裡。窗外映進一片昏暗的光,我們無聲地坐著,一兩分鐘後,我已經能夠辨認出傢具模糊的輪廓。我真急死了,一點也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做,因為事前波洛根本沒關照過我。
我閉上了雙眼,假裝打起鼾來。
這時波洛站了起來,踮起腳尖走到我的椅子旁,然後又折回他自己的座位,自言自語地說:
「啊,她已經出了元神,我們馬上就要看到……」
坐在黑暗當中等待一種不可知的神秘事件是會叫人心膽俱裂的,我的神經緊張極了,我想別人也一樣,這時我終於猜出了將會發生什麼事,因為我知道一個別人都不知道的重要事實。
即使是這樣,當我看見餐廳的門被無聲地推開時,我的心也還是跳到了喉嚨口。那扇門想必上過了油,因此造成了一種恐怖到極點的鬼氣,隨著那扇門被緩緩推開,房間裡像吹進了一股陰森森的冷風。我想,這是窗外流進來的花園裡的夜氣,但此時它就像我所看過的鬼怪小說裡的陰風一樣,令人毛骨悚然。
我們都看見了!門口有一個白色的人影,是尼克·巴克利……
她無聲無息地移動著,那種飄忽的步態真像個幽靈。
這時我才真正意識到我們這個世界損失了一個多麼了不起的女演員,尼克早就想在懸崖山莊演一齣戲,現在她如願以償了。而且我可以肯定她陶醉於自己扮演的角色,她演得不能再好了。
她慢慢地往房間裡飄了進來。
我旁邊那張殘廢人的椅子裡發出一聲恐怖的低呼,那是克羅夫特太太的聲音。查林傑因為非常驚駭而呼起「我的天」來。查爾斯·維斯呢,我覺得,他把椅子往後挪了一挪。拉扎勒斯向前彎著身子,瞪大了雙眼。只有弗雷德裡卡靜靜地坐著沒動也沒響。
這時候一聲尖叫,埃倫跳了起來。
「是她!」她叫道,「她還魂了!她在走路!枉死鬼走起路來就是這種樣子的呀,是她,是她啊!」
就在這時,「啪嗒」一聲,燈光復明。
我看見波洛站在那兒,滿臉是馬戲團主導演了得意傑作以後等待觀眾鼓掌的那種微笑。尼克穿著白色長衫站在房間當中。
弗雷德裡卡第一個說話,她半信半疑地伸出手去碰碰她的朋友。
「尼克,」她說,「你是,你真的是人嗎?」
這句話輕得像是耳語。
尼克笑了起來,她走上前來說道:
「是的,我是實實在在的。」然後轉向克羅夫特太太,說,「對於你為我父親所做的事我這輩子感激不盡,克羅夫特太太,但我怕你還不能享受那份遺囑所提供的利益。」
「哦,我的上帝,」克羅夫特太太喘吁吁地說道,「我的上帝!」她在椅子裡扭動著身子直搖晃,「帶我走吧,帕特,帶我回去。他們開了個大玩笑,我親愛的——大玩笑呀,真的,就是這麼回事。」
「很古怪的一種玩笑。」尼克說。
門又開了,進來一個人,他走路是如此之輕,以致我都沒有聽見。我吃驚地發現那是賈普,他很快地跟波洛點了點頭,他點頭時臉上的神情好像知道這一點頭波洛一定會覺得滿意似的。
接著他臉色豁然開朗,快步走向殘廢椅裡的那位不自在的太太。
「你好哇,好哇,好哇!」他說,「這是誰呀?一位老朋友!告訴諸位,這是米利·默頓,而且還在干她的老勾當,我親愛的。」
他不理會克羅夫特太太的阻撓,對大家解釋說:
「這是我們碰到過的最有才幹的證件偽造者,米利·默頓。上回是由於一次交通事故才被他們逃走的,瞧啊,即使斷了脊樑骨她也不肯改邪歸正。她是個藝術家,貨真價實的。」
「這個遺囑是偽造的嗎?」維斯問道。他的聲音充滿了驚訝。
「當然是偽造的,」尼克嘲弄地說,「你總不至於認為我會立這樣荒唐的一個遺囑吧,我把山莊留給你,查爾斯,其它的統統給了弗雷德裡卡。」
她說著走到她那位女朋友身邊。就在這時出事了。
窗口火光一閃,一顆子彈呼嘯而入,接著又是一槍,我們聽見窗外有人呻吟了一聲摔倒在地上。
弗雷德裡卡呆呆地站著,臂上流下一股殷紅的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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