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馬斯特醫生是個濃眉的老人,精明的灰眼睛,好鬥的下巴。他靠回老舊的扶手椅背上,仔細地研究他的訪客。他發現他喜歡他所看見的。
卡爾格瑞這方面也同樣有喜歡的感受。這幾乎可以說是自從他回到英格蘭以來,第一次感到他是在跟一個瞭解他的感受和觀點的人講話。
「你願意見我真好,馬克馬斯特醫生。」他說。
「不客氣,」醫生說。「我退休以後無聊死了。從事我的行業的年輕人告訴我說我必須坐在這裡像個木偶一樣照顧我無力的心臟,但是我不認為這是自然的事。不自然。我聽收音機,胡說八道的——偶而我的管家說服我看看電視,刀光劍影的。我是個忙碌的人,一輩子東奔西跑。我可坐不下來。
看書眼睛又累。所以不要道歉說佔用了我的時間。」
「我得讓你明白的第一件事,」卡爾格瑞說,「是為什麼我仍然關心這一切。照理說,我想,我已經做到了,我來要做的事——說出我腦震盪,失去記憶的不愉快事實,洗清那孩子的人格。然後,唯一清醒而合理的事是離開同時試著把這一切忘掉。嘎?這樣不對嗎?」
「那要看情形,」馬克馬斯特醫生說。「有什麼事讓你心煩吧?」他在隨後的停頓中間道。
「是的,」卡爾格瑞說。「每一件事都讓我心煩。你知道,我帶來的消息並不如我所想的那樣被接受。」
「噢,」馬克馬斯特醫生說,「那沒什麼好奇怪的。天天都在發生。我們事先在心裡演練一遍,演練什麼並不重要,請教另一位醫生,向一位小姐求婚,在回學校之前跟你的孩子談談——真正說出來時,從來就不會像你所想的那樣。你已經考慮過了,你知道;你要說的一切而且通常你已經想好回答會是什麼。而當然,這正是每一次都讓你失望的。你得到的回答從來就不是你所想的。這正是你感到心煩的,我想大概是吧?」
「是的。」卡爾格瑞說。
「你期望什麼?期望他們全都跟你一樣?」
「我期望」——他考慮了一下——「怪罪?或許。憤慨責非常可能。但是同時感激。」
馬克馬斯特咕噥一聲。「而沒有感激,也沒像你所想的那樣憤慨?」
「差不多是那樣。」卡爾格瑞坦誠說。
「那是因為你到那裡以前並不瞭解情況。你到底為什麼來找我?」
卡爾格瑞緩緩說道:
「因為我想多瞭解一下那一家人。我只知道一些公認的事實。一位非常好而不自私的女人為她收養的孩子竭盡所能,一位熱心公益的女人,好人一個。問題出在,我相信,一個所謂的問題孩子——一個變壞了的孩子。一個不良少年。這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其他的我一無所知。我對阿吉爾太太本人一無所知。」
「你完全對。」馬克馬斯特說。「你正指向重點所在。如果你仔細想想,你知道,那一向都是任何謀殺案令人感興趣的地方。被謀殺掉的人是什麼樣的一個人。每個人都總是忙著探究兇手的心思。你或許想過,阿吉爾太太是那種不應該遭人謀殺的女人。」
「我想每個人都會這樣覺得。」
「道德上來說,」馬克馬斯特說,「你完全對。但是你知道。」——他摸摸鼻子——「中國人不是說過愛之過足以害之嗎?他們說的有道理,你知道。你對人家施惠,讓他們心裡陷入苦境。你施恩於人,覺得你是對他好。你喜歡他。但是受恩的那個人,他心裡對你好嗎?他真的喜歡你嗎?他應該是這樣,當然,但是他真的是這樣嗎?」
「你看,」,醫生停頓了一下說。「這就是了。阿吉爾太太是你可能認為的了不起的母親。但是她大過於慈愛了。這是毫無疑問的。或者想這樣。或者確實盡力想這樣。
「他們不是她親生的孩子。」卡爾格瑞指出。
「不是,」馬克馬斯特說。「問題就出在這裡,我想。你只要看看任何一隻正常的母貓。它生下了小貓,為了保護它們,它會抓傷任何靠近它們的人。然後,過一兩周,它便開始回復它自己的生活。它出門去,獵捕一下食物,離開它的小傢伙們休息一下。如果任何人攻擊它們,它還是會保護它們,但是它不再一直集中心思在它們身上。它會陪它們玩一下;當它們有點太過於粗野時,它會瞪著它們,嚴加斥罵,叫它們不要煩它。你知道,它恢復到原來的天性。隨著它們一夭天的長大,它越來越少關注它們,而它的心思越來越轉向鄰居那只叫湯姆的英俊公貓身上去。這你可以稱之為雌性生活的正常模式。我見過許多女孩和婦人,母性本能很強,很想結婚,但是主要是,雖然她們自己可能不十分瞭解——因為她們想做母親的衝動。而孩子生下來了;她們感到快樂、滿足了。她們的生活又回復到均衡的狀態。她們能同時對她們的丈夫感興趣,還有地方上的事務以及街坊之間的流言,當然還有她們的孩子。但是這一切都是平均分配的。母性的本能,純就肉體上來說,是獲得滿足了,你知道。」
「就阿吉爾太太來說,母性的本能非常強烈,但是生孩子的肉體上需求卻未獲得滿足。因此她母性的專注心理從未真正鬆弛下來。她想要孩子,很多孩子。她孩子再多也覺得不夠。她的全部心思,日日夜夜都放在那些孩子身上。她的丈夫不再重要了。他只不過是背景中一個令人愉快的抽像體。
是的,孩子是一切。他們的吃喝玩樂,他們的衣著,跟他們有關的一切一切。替他們做到的事太多太多了。她沒有給他們而他們需要的,是一點善意坦誠的疏忽。他們不能到花園裡去像一般鄉下孩子一樣玩,不,他們得有各種裝置,人工製造供攀爬的東西和踏腳石,搭在樹上的一幢房子,載沙子過來在河邊辟一處沙灘。他們吃的不是一般樸實的食物,哎,那些小孩吃的蔬菜甚至還用篩子篩過,一直到他們將近五歲,而他們喝的牛奶都消毒過,水都試驗過,他們攝取的熱量都計算過,維生素也是!你要知道,我不是外行人在跟你說這些話。阿吉爾太太從來沒找我看過病。如果她需要醫生她就到哈里街去找個名醫。也不是說她常去。她是個身強力壯的健康女人。
「但是我卻是被叫去幫孩子看病的本地醫生。儘管她認為我對他們有點隨便。我告訴她讓他們吃些樹籬上摘下來的黑莓。我告訴她他們腳沾濕了,或是偶而頭部受點風寒是傷不到他們的,還有孩子體溫上升到攝氏38度並沒什麼大礙。
在上升到38·6度之前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那些孩子嬌生慣養,看護得無微不至,對他們毫無好處。」
「你的意思是說,」卡爾格瑞說,「對傑克毫無好處?」
「哦,其實我並不只是想到傑克。傑克在心目中一開始就是個負擔。用現在的稱呼來說他是個『亂七八糟的小孩』。
這樣形容跟其他任何形容詞一樣恰當。阿吉爾夫婦為他盡了他們最大能力;他們為他做了一切他們能做到的事。我一輩子見過很多像傑克一樣的孩子。當這樣的孩子後來變得無可救藥時,他的父母親說,『要是他小時候我對他嚴格一點就好了,』或者是說,『我太嚴格了,要是我對他松一點就好了。』我不認為這兩者之間有任何不同。有些是因為沒有幸福的家庭,基本上感到不為人所愛而變壞。有些是不管怎麼樣反正他們都會變壞就是了。我認為傑克是後者。」
「這麼說;當他因謀殺罪名被捕時,」卡爾格瑞說,「你並不感到驚訝?」
「坦白說,我是感到驚訝。並不是因為對傑克來說謀殺是個特別令他厭惡的念頭。他是那種沒良心的年輕人。但是他幹出的那種殺人案確實令我感到驚訝。噢,我知道他的脾氣是很凶暴等等一切的。小時候他常衝向其他的小孩把他壓在地上或是用重重的玩具或是木塊打他。但是通常都是比他小一號的小孩、而且通常不是想傷害對方或是得到他自己想到的東西之類的盲目暴力。如果傑克幹下了謀殺案,我料想會是那種幾個孩子一起出去突擊的類型;然後,當警察追捕他們時,像傑克一樣的孩子會說,『打他的頭,兄弟。讓他嘗嘗滋味。射倒他。』他們都想殺人,準備引發命案,但是他們沒有膽量自己動手殺人。這是我的看法。如今看來,」醫生加上一句說。「好像我的看法是對的。」
卡爾格瑞盯著地毯,式樣幾乎全都磨損光的地毯。
「我本來不知道,」他說,「我面對的是什麼。我不瞭解這對其他人來說將表示什麼。我不明白這可能——這一定——」
醫生溫和地點點頭。
「是的,」他說。「看起來是那樣,不是嗎?看來好像你不得不讓他們那樣。」
「我想,」卡爾格瑞說,「這才是我真正來找你談的。表面上看來,好像他們之中沒有一個人有任何真正的動機殺她。」
「表面上是沒有,」醫生同意說。「不過如果你深究一下——噢,我想多的是理由,為什麼某人會想殺了她。」
「為什麼?」卡爾格瑞說。
「你真覺得這是你的事,是嗎?」
「我想是。我禁不住這樣覺得。」
「或許換作是我也會同樣覺得……我不知道。哦,我要說的是他們之中沒有一個是真正自主的。只要他們的母親——為了方便我就這樣稱呼她——活著一天,他們就不能自主。她仍然控制住他們,你知道,他們所有的人。」
「怎麼控制法?」
「金錢方面她提供給他們。大方的提供給他們。收入很大。依托管人認為合適的方式在他們之間均衡分配。但是儘管阿吉爾太太本身不是托管人之一,只要她還活著,她的意願仍然獲得執行。」他停頓一下然後繼續。
「這就一方面來說很有趣,他們全都想逃避。他們想盡辦法不去遷就她為他們安排的模式。因為她確實安排了一個模式,非常好的模式。她想要給他們一個美好的家,良好的教育,一份好的收入和她為他們挑選的良好事業基礎。她想要把他們看作是她和裡奧·阿吉爾親生的孩子一樣對待。只是當然他們並不是她和裡奧·阿吉爾親生的孩子。他們有完全不同的天性、感情、性格和需求。麥可如今是個汽車推銷員。海斯特多少是逃家上舞台去表演。她愛上了一個非常要不得的男人而且完全沒有當女演員的本領。她不得不回家。她不得不承認——而她可不喜歡承認——她母親是對的。瑪麗·杜蘭特堅持在戰時嫁給一個她母親警告她不能嫁的勇人。他是個英勇聰明的年輕人但是在事業方面卻是個徹底的傻瓜。
後來他得了小兒麻痺症。他被帶到陽岬去做病後療養。阿吉爾太太施加壓力要他們永久住在那裡。丈夫是十分願意。瑪麗·杜蘭特卻不顧一切地反對。她想要自己的家還有完全屬於她自己的丈夫。但是無疑的她會屈服,如果她母親沒死的話。
「麥可:另外一個男孩。一向是個好打架鬧事的年輕人;
他痛恨他親生母親遺棄了他,他從小就一直怨恨,從來就沒忘懷。我想,在他的內心,一直都恨著他的養母。
「再來是那個瑞典女按摩師。她不喜歡阿吉爾太太。她是喜歡那些孩子還有喜歡裡奧。她接受了阿吉爾太太許多好處或許試著想感激但卻辦不到,不過,我幾乎不認為她的不喜歡會導致她用火鉗敲她恩人的頭。畢竟,她隨時高興都可以離開不幹。至於裡奧·阿吉爾——」
「是的,他怎麼樣?」
「他將再娶,」馬克馬斯特醫生說,「而且運氣好。一個很好的年輕女人。熱心腸、仁慈、好相處而且非常愛他。很久了。她對阿吉爾太太有什麼感想,你或許跟我一樣能猜。當然,阿吉爾太太死掉讓事情單純化了很多。裡奧。阿吉爾不是那種有個太太在家同時跟他女秘書亂搞的男人,我也不太認為他會離開他太太。」
卡爾格瑞緩緩說道:
「我見過他們兩位;我跟他們談過話;我無法真的相信他們任何一個——」
「我知道,」馬克馬斯特說。「是無法相信,能嗎?可是——
是家裡面的一個人幹的,你知道。」
「你真的這樣認為?」
「我不知道還能作何他想。警方相當確定不是外人幹的。
而警方或許對。」
「但是,他們之中那一個?」卡爾格瑞說。
馬克馬斯特聳聳肩。「就是不知道,」「根據你對他們的瞭解你毫無概念?」
「如果有也不該告訴你,」馬克馬斯特說。「畢竟,我有什麼依據?除非我忽略了某個因素,在我看來他們之中好像沒有一個是可能的兇手。沒有,」他又緩緩說道,「我的看法是我們永遠不會知道。警方會調查採取一切手段。他們會盡全力,但是隔了這段時間,線索又少之又少,要找到證據——」他搖搖頭。
「不,我不認為會真相大白。是有像這樣的一些案子,你知道。
書本上見過。五十——一百年前,一些一定是三個或四個或五個人當中之一干的案子,但卻苦無足夠的證據沒有人說得上來是哪一個。」
「你認為這個案子會像那樣?」
「呃——」馬克馬斯特醫生說,「是的,我是認為……」
他再度目光銳利地看了卡爾格瑞一眼。「而這正是很可怕的地方,不是嗎?」他說。
「可怕,」卡爾格瑞說,「因為無辜的人。那是她對我說的。」
「誰?誰跟你說什麼?」
「那個女孩——海斯特。她說我不瞭解重要的是無辜的人。就是你剛剛在跟我說的。我們永遠不會知道——」
「——誰是無辜的?」醫生替他把話說完。「是的,要是我們知道真相就好了。即使沒造成逮捕正犯送審定罪也好。只要知道。因為要不然——」他停頓下來。
「怎麼樣?」卡爾格瑞說。
「你自己想想。」馬克馬斯特醫生說。
「不——我不用這樣說——你已經想過了。」
他繼續說:
「這讓我想起了,你知道,布拉弗案子——將近一百年前,我想,但是仍然有人在寫關於這個案子的書;看來完全像是他太太子的,或是考克斯太太干的,或是古利醫生——
或者甚至是查爾斯·布拉弗自己服的毒,儘管驗屍官證明不是。一切都十分合理的推測——但是沒有人能知道真相。因此,弗羅倫斯·布拉弗,在她家人的遺棄之下、孤單地酗酒而死,而考克斯太太,遭放逐,跟三個小男孩,活到老一輩子都被她所認識的人認為她是兇手,而古利醫生事業名聲都毀了——」
「某人有罪——而逍遙法外。但是其他人是無辜的——
卻無法逃脫。」
「這不應該發生在這裡,」卡爾格瑞說。「不應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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