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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露絲、萊辛在忙裡偷閒的片刻歇息中,想著她老闆的太太--羅斯瑪麗·巴頓。
  她很不喜歡羅斯瑪麗。直到那個十一月天裡的某個早晨,她跟維多·德瑞克初次談話之後,才曉得她不喜歡她到什麼程度。
  那次的談話是這一切的開端,在那之前,她所想的、所感覺的一切都埋在她的意識層面之下,她自己並不真的瞭解。
  她摯愛喬治·巴頓,一向都是如此。當她初次見到他時(那時她還是個冷靜、能幹的二十三歲的女孩),她就看出他需要人家照顧。她照顧了他。她替他省時、省錢、省掉一切煩惱。她替他選擇朋友,同時指引他養成適當的嗜好。她阻止他冒一些生意上不必要的風險,同時又鼓勵他偶爾擔擔適合機宜的風險。在他們之們長久的配合關係之中,喬治從未懷疑過她,一直把她看作是個專心、能幹,而且完全在他指引之下的得力助手。她的外表直覺上就給予他好感,一頭秀麗的黑髮,一身訂製合宜、清爽怡人的衣著,一對輕巧懸在耳塞上的小珍珠串,一張塗抹均勻、白皙潔淨的臉孔,以及敷著淡玫瑰唇膏的嘴唇。
  他覺得,露絲令人感到渾身上下都十分對勁。
  他喜歡她那超然不受私人感情影響的態度,和她那完全客觀、毫不偏頗的待人處事方式。他跟她講過不少有關他私人的事,她總是冷靜而帶著幾分同情地聽著,然後適時提出中肯的意見。
  但是,她跟他的婚姻生活毫無瓜葛。她不欣賞他的婚姻,但是她還是盡力幫忙安排婚禮的一切大小事情,減輕了巴頓太太不少的負擔。
  在婚禮之後,露絲跟她的老闆之間不再那麼無所不談。她把自己完全投注在公事上。喬治把很多公事都移轉到她手中。
  不管怎麼樣,她的辦事效率是那麼的高,因此羅斯瑪麗很快便發現,喬治的秘書萊辛小姐,在各方面都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好幫手。萊辛小姐總是那麼笑容可掬、彬彬有禮,給人很愉快的印象。
  喬治、羅斯瑪麗和艾瑞絲都叫她露絲,她也常常到他們家吃午飯。如今她已二十九歲,看起來卻完全像是只有二十三歲的樣子。
  雖然她跟喬治之間,彼此並沒有講過什麼親密的話語,但她卻連喬治最輕微的感情反應都瞭如指掌。她知道他婚姻生活剛開始時的得意洋洋,在什麼時候轉入心醉神迷的狀態,又在什麼時候轉變成另外的狀態。他在那段時期對於公事細節的不注意,都在她的預料之中而自己私下加以改正。
  不管喬治再怎麼心不在焉,露絲·萊辛都假裝沒注意到。他為此十分感激她。
  那是在十一月的某個早上,他跟她談起維多·德瑞克。
  「我想要你為我做一件不太愉快的事,露絲,願意嗎?」
  她面帶詢問之色,注視著他。不需說,她當然願意幫他做,這是可以理解的。
  「每個家庭都會出個敗類,」喬治說。
  她理解地點點頭。
  「我要說的是我太太的一個表哥——一個徹頭徹尾的無賴,我恐怕得這樣說他。他把他母親折騰得半死,他母親是個天生的濫情者,為了他把大部分的股票都賣光了。他以在牛津偽造支票出道——這件案子後來被掩飾過去了,但是從此之後他開始乘船四處漂泊——不管到哪裡都從不學好。」
  露絲不太感興趣地聽著。她對那種人很強悉。他們種桔子、搞養雞場、移民到澳洲去當牧場小工、到新西蘭去當肉類冷凍工人等等。他們從來沒有一件事做得成,從來不在一個地方久待,而且千篇一律地都把賺來的錢揮霍一盡。她對這種人從來不感興趣,她比較喜歡成功的人物。
  「他現在出現在倫敦,而且我發覺他一直在煩著我太太。她打從還是個學童起就沒見過他,但是他是那種花言巧語的無賴,一直寫信向她要錢花,我不想再忍受下去。我跟他約好,今天中午十二點在他旅社裡見面。我想要你幫我處理這件事。事實上是,我不想跟那個傢伙碰頭。我從沒見過他也不願見他,我也不願讓羅斯瑪麗見到他。我想如果由第三者出面,就可以完全把這件事當做生意一樣地解決掉。」
  「不錯,這不愧是個好主意。你的安排怎麼樣?」
  「一百鎊現金,外加一張到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船票。錢在他確實上船之後付清。」
  露絲笑了笑。
  「很不錯。你要確定他隨船離去!」
  「我想你能瞭解。」
  「這並沒什麼不尋常。」她冷漠地說。
  「是的,這種例子多得很。」他猶豫了一下。「你真的不介意幫我做這件事?」
  「當然不在乎。」她有點得意地說,「我敢向你保證,我處理這種事很在行。」
  「你什麼都在行。」
  「船票訂了沒有?對了,他叫什麼名字?」
  「維多·德瑞克。船票在這裡。我昨天打電話到船公司去訂的。珊克里特波號,明天由迪爾伯裡啟航。」
  露絲接過船票,核對一下是否正確無誤,然後收進手提袋裡。
  「就這麼辦。我來處理。十二點。地址呢?」
  「魯素底場,羅伯旅社。」
  她記了下來。
  「露絲,親愛的,我真不知道如果沒有你我該怎麼辦--」他溫情地把手搭在她肩上,這是他第一次做這種事。
  「你是另一個我,我的左右手。」
  她高興、臉紅。
  「我一向不善言辭——我只能默謝你的一切——你不知道我在各方面有多依賴你——」他重複,「各方面。你是世界上最仁慈、最可愛、對我最有幫助的女孩!」
  露絲以笑聲來掩飾她的高興與靦腆,說:「你把我說得這麼好,真會把我寵壞了。」
  「哦,我是真心的。你是公司的一部分。露絲,生活沒有你,那真是不可思議。」
  她帶著一份溫暖的感覺出門,這份感覺直到她抵達羅伯旅社時,仍然洋溢在她的心房裡。
  露絲對於眼前的任務一點也不覺得為難,她對自己處理這種事情的能為相當有自信。命運淒慘的故事和人們都打動不了她的心。她準備把維多·德瑞克這件事,當做日常公事一樣處理。
  他完全跟她想像中的一樣。雖然或許比她想像的較具吸引力。她對他個性的評價完全無誤。維多·德瑞克沒什麼優點。在和善可人的假面具之後,隱藏著冷酷、現實的性格。她沒想到的是:他那洞悉他人心意的能力,以及使用感情影響力的駕輕就熟。或許,她也低估了自己抗拒他的吸引力的能耐。他頗有魅力。
  他裝出一副驚訝的樣子迎接她。
  「喬治的密使?太好了,真是意外!」
  她以乾枯平穩的聲調說出喬治的條件,維多很和善地接受他的條件。
  「一百鎊?還不錯,可憐的老喬治。六十鎊我就會接受--但是不要讓他知道!條件:——『不要來煩可愛的羅斯瑪麗表妹——不要玷污天真的艾瑞絲表妹——不要為難可敬的喬治表妹夫。』全部同意!誰到碼頭上去送我?是不是你,我親愛的萊辛小姐?太好了。」他捏捏鼻頭,表示同情地眨了眨眼。他有著一張瘦削、褐色的臉孔,以及鬥牛士的風采——引人遐思的浪漫風采!他對女人有吸引力,而且他自己也知道!
  「你跟巴頓在一起有段時間了吧,是不是,萊辛小姐?」
  「六年了。」
  「他如果沒有你就不知道該怎麼辦!啊,不錯,我都知道。而且,我對你也很瞭解,萊辛小組。」
  「你怎麼知道?」露絲突然問。
  維多露齒獰笑:「羅斯瑪麗告訴我的。」
  「羅斯瑪麗?可是--」.「那沒什麼要緊。我不準備再去煩羅斯瑪麗。她已經對我很好了——相當有同情心。事實上,我已經從她那裡拿到了一百鎊。」
  「你--」
  露絲停了下來,維多大笑。他的笑聲具有感染力。她發覺自己也笑了起來。
  「你算是壞透了,德瑞克先生。」
  「我是個很老道的騙徒,具有高度的技巧。舉個例子來說,只要我拍一封電報,暗示我即將自殺,那麼總很順利地達到目的。」
  「你應為自己感到羞恥。」
  「我也不很贊同自己的行為。我的命很不好,萊辛小姐,我想讓你瞭解一下,究竟有多不好。」
  「為什麼?」她感到好奇。
  「我不知道。你很不同。我無法對你耍一般的技巧。你那清澈的雙眼——你不會吃我這一套的。不會,我再怎麼自責罪有應得都無法打動你的心的,因為你毫無同情心。」
  她的臉僵硬起來。
  「我不屑同情別人。」
  「也不顧你的名字?露絲是你的名字?不是嗎?真是一大諷刺。一個沒有同情心的人名字叫做露絲(同情)。」
  她說:「我不屑同情弱者!」
  「誰說我是弱者?不,不,那你就錯了,親愛的,缺德鬼,也許是。但是我要為自己說句話。」
  她的嘴唇有點上翹。不可避免的借口。
  「什麼?」
  「我過得很快樂。」是的,他點點頭,「我過得很快活。我看過了人生百態,露絲。我幾乎什麼事都幹過。我幹過演員、服務生、零工、搬夫以及馬戲團裡的道具管理員!我幹過不定期貨輪的水手,在南美洲一個小共和國競選過總統。我進過監獄!只有兩件事我從未做過,那是就是規規矩矩地做一天事,或是不負債。」
  他對著她大笑。她覺得她應該感到厭惡才對。但是維多·德瑞克的力量是魔鬼的力量。他能使罪惡顯得有趣。他正以一種怪誕的洞察力注視著她。
  「你不用沾沾自喜,露絲!你並不像你自己所想的那麼有道德!成功是你崇拜的偶像。你是那種最後會跟老闆結婚的女孩。這也就是你跟喬治該做的事。喬治不該跟羅斯瑪麗那小傻瓜結婚。他應該娶你才對。要是他娶了你,那他真是後福無窮。」
  「我認為你有點在侮辱我。」
  「羅斯瑪麗是個大笨蛋,一向都是如此。像天使一樣可愛,卻蠢得像豬一樣。她是那種男人會一見傾心,但卻不會持久的女人。然而你——你就不同啦。天啊,如果一個男人愛上你——他是永遠不會厭倦的。」
  他這下可真擊中了她的要害,她突然真誠地說:
  「是的,如果!但是他並沒愛上我!」
  「你說喬治沒有愛上你!不要欺騙自己,露絲。如果羅斯瑪麗有什麼三長兩短的話,喬治一定會迫不及待地跟你結婚。」
  (對了,就是這句話。這就是-切的開端。)
  維多注視著她說:
  「這一點,我想你自己跟我一樣清楚。」
  (喬治的手握住她的手,他的聲音帶著感情、溫暖——不錯,是真的……他投入她的懷抱,依靠她……)
  維多溫和地說:「你應該對你自己更有信心一點,我親愛的女孩,你可以把喬治玩弄於指掌之間。羅斯瑪麗不過是個小笨瓜而且。」
  「是真的,」露絲想,「如果不是因為羅斯瑪麗,我可以叫喬治向我求婚,我對他很有好處。我會好好照顧他。」
  她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憤怒,一陣上升的激怒。
  線多.德瑞克很得意地注意觀察著她。他喜歡把一些念頭灌進別人的腦子裡,或是,像現在一樣,把別人原有的念頭指出來給他自己看看……
  是的、就是這樣開始的——偶然跟一個隔天就要到地球另一邊去的男人會面。那個再回到辦公室去的露絲,已不再是原來走出辦公室的露絲,雖然並沒有人能看出她外表或態度有任何不同。
  她回到辦公室不久,羅斯瑪麗掛了個電話過來。
  「巴頓先生剛剛出去吃午飯。我能幫上忙嗎?」「喔,露絲你願意嗎?那討厭的瑞斯上校打電報來,說他無法趕回來參加我的宴會。問問喬治,看他喜歡找誰來代替。我們實在需要另找一位男士。一共有四位女士——艾瑞絲當然要來,還有仙蒂拉,法雷地,還有--還有誰?我想不起來啦。」
  「我是第四位。我想。謝謝你邀請了我。」
  「喔,對了。你看,我都把你給忘了。」
  羅斯瑪麗銀鈴般的笑聲輕輕傳來。她看不到露絲臉上突然一陣紅暈,也看不見她那拉長的瞼。
  出席羅斯瑪麗的生日宴也算是項思惠——一項羅斯瑪麗因喬治而作的讓步!「啊,好,我們請你的露絲·萊辛。畢竟她會很高興被邀請,再說她又很有用處。還有,她也相當見得了人。」
  在那一刻,露絲·萊辛知道她自己恨透了羅斯瑪麗·巴頓。
  她恨她富裕、漂亮而粗心大意、沒有頭腦。羅斯瑪麗不必做任何例行公事——任何交到她手上的東西,都是用金盤子托的。擁有一個鍾愛她的丈夫——不需更工作或計劃——可恨、高傲、造作、輕浮的美貌……
  「我真希望你死掉。」露絲·萊辛低聲對著掛上的電話說。
  她被自己的話嚇了一跳,那不像是她講的活。她從未激動過,從來有過強烈的感情表現,一向都保持著冷靜、自我克制的外表。
  她自言自語地說:「我是怎麼了?」
  那個下午,她憎恨羅斯瑪麗.巴頓!一年後的今天,她仍舊憎恨羅斯瑪麗·巴頓。
  也許,有一天她將能忘掉羅斯瑪麗·巴頓。但是現在時侯尚未到。
  她把思路再轉回到那十一個月之前的日子裡。
  坐在那裡望著電話機——感到心中一股恨意不斷地洶湧澎湃……
  以愉快、自製的聲音把羅斯瑪麗的話轉告喬治。建議說她自己應該不要出席,好讓男女人數均等。喬治馬上就否決了她的提議!
  次日早晨向喬治報告珊克里特波號已出航的消息。喬治感激地鬆了一口氣。
  「那麼他已隨船出海了?」
  「是的。我在舷梯正要收起時,把錢交給他。」她遲疑了一下,然後說,「船離開碼頭時,他在甲板上揮手並大喊:『代向喬治致謝,告訴他我今晚將為他舉杯,祝他福如東海。』」。
  「無恥!」喬治說。他好奇地問;「你認為他那個人怎樣,露絲?」
  她以謹慎、不帶任何色彩的聲音回答:「喔——跟我預料的差不多。典型的弱者。」
  而喬治竟然什麼都沒看出來,什麼都沒注意到!她感到有股衝動想大叫:「你為什麼派我去見他?難道你沒想到他可能對我怎麼樣?難道你不知道自從昨天以來,我已經變了一個人?難道你看不出我是個危險人物,可能因此做出自己都不知道的事來?」
  但是她並沒叫出來,而改以生意口吻說:「關於聖保羅那封信——」
  她是個自制能力很強的女人……
  五天之後。
  羅斯瑪麗的生日。
  辦公室平靜的一天——上美容院——穿上一件新的黑色外衣,化上淡妝。對著鏡子裡那張不大像是自己的臉。一張蒼白、頑固、懷著恨意的臉。
  維多·德瑞克說的沒錯。她沒有憐憫心。
  後來,當她注視著羅斯瑪麗·巴頓那張發藍痙攣的臉孔時,她還是絲毫沒有憐憫之感。
  如今,在十一個月之後,想著羅斯瑪麗·巴頓,她突然感到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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