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學士莎拉·金小姐站在耶路撒冷所羅門飯店寫字間的桌旁,心不在焉地翻閱著報紙和雜誌。她雙眉緊鎖,若有所思。
這時,一個中年高個子的法國人,從大廳走進來,望了她一眼,信步走到桌子對面。兩人視線相遇時,莎拉微微點頭,報以微笑。她記得,從開羅來的旅途中,這人曾幫她拿過行李。
「你覺得耶路撒冷怎麼樣?喜歡嗎?」打過招呼後,傑拉爾博士問。
「有些地方很奇怪。」莎拉說,又加上一句:「這裡的宗教奇妙得很。」
法國人彷彿引起了興致。
「我很瞭解你的意思。」他的英文很地道。「所有教派都互相敵視,爭吵不已。」
「還有,他們的建築也很嚇人!」
「不錯。」
莎拉歎口氣。「今天,我穿無袖衣服,還被趕了出來。」她恨恨地說:「全能的神親自創造了我的手,這手好像很可厭!」
傑拉爾博士笑著說:
「我想要杯咖啡,一起喝好嗎,小姐?」
「我姓金,叫莎拉·金。」
「我——這是我的名字。」
他迅速遞出一張名片。莎拉接過名片,張大了喜悅與尊敬的雙眸。
「戴奧德·傑拉爾博士?啊,真高興能見到您。您的著作,我都看過了。您那關於精神分裂症的學說,非常有趣。」
「真的?」傑拉爾的雙眉詢問般地上揚。
莎拉客氣地解釋:
「我有意要做個醫生,剛得到醫學士的學位。」
「啊,原來如此!」
傑拉爾博士叫了咖啡。他們坐在休息室的角落裡。這個法國人對莎拉從前額往後起伏波動的黑髮,和形狀優美的紅唇,比對她的醫學造詣,更感興趣。她對自己明顯表現的敬意,他也覺得很好玩。
「你要在這兒待很久?」傑拉爾問。
「只待兩三天。然後,我想到培特拉去。」
「呃?要是不太花時間,我也想到那兒去。十四號,我必須回巴黎。」
「我想,大概只要一個星期。去兩天,停留兩天,回來兩天。」
「早上到旅行社去,看他們怎麼安排。」
一群人走進休息室,坐下。莎拉興趣盎然地望著他們,低聲說:「昨晚火車中,你有沒有見過他們?他們在開羅跟我們坐同一班火車。」
傑拉爾博士戴起眼鏡,朝他們望去。「是美國人?」
莎拉點點頭:
「是的,是美國的一家人。但,我覺得他們相當不正常。」
「不正常?如何不正常?」
「你瞧瞧他們,尤其那個老婦人。」
傑拉爾博士依照她的指示,以他那敏銳的職業性眼光,迅速地望了他們一圈。
他首先注意到身材高大,骨架柔軟,年約三十的男人:面貌姣好,毫無生氣,態度極其冷漠。接著是兩個面貌端正的年輕人——男的容貌看來很像希臘人。「他好像也有問題。」傑拉爾博士想。「對啦——是典型的神經過敏症。」女的顯然是他妹妹,容貌酷似。她彷彿很容易激動。另一個更年輕的女孩,金髮蓬鬆有如光圈;雙手不知所措,撕扯著膝上的手帕。另一個女人,年輕沉著,黑髮,肌膚雪白,平靜的臉很容易讓人想起聖母。她一點也不焦躁。看了那群人的中央,傑拉爾博士以法國人露骨的嫌惡想道:「多麼令人討厭的女人!」簡直就像盤踞在蜘蛛網中央的大蜘蛛,倨傲地坐在他們正中央,像一尊難看的古代佛像。
他對莎拉說:「那老太婆一點也不美。」他聳聳肩膀。
「有點陰沉沉的,你不覺得嗎?」莎拉回答。
傑拉爾又仔細端詳那老婦人。這次,他的眸光已不是審美式的,而是職業性的。
「有水腫,是心臟病。」他很快地說出了醫學名詞。
「■,不錯。」莎拉不理會醫學觀點。「他們對她的態度有點奇怪,對不對?」
「是什麼人?」
「他們姓白英敦。母親、已婚的兒子和他的太太,小兒子,兩個女兒。」
傑拉爾博士低聲說:
「白英敦一家人出來看看世界?」
「是的,但樣子很奇怪。他們根本不和別人說話。如果沒有得到老太婆允許,什麼也不能做。」
「她是母性家長的典型。」傑拉爾深思般說。
「我想是典型的暴君。」莎拉回答。
傑拉爾博士聳聳肩,批評說:「美國女人支配了地球,這是眾所周知的事。」
「嗯。但有過之而無不及。」莎拉堅持。「你看,她讓他們怕得抬不起頭來了。啊,真,真過分!」
「女人有太多權力並不好。」傑拉爾博士猛然一本正經地表示同意,隨後又搖搖頭。「要女人不濫用權力,相當不容易。」
他掃了莎拉一眼。她正望著白英敦家人,不如說她凝視著其中特殊的一個人。傑拉爾博士心領神會地綻放出法國人特有的微笑。不錯,就是那種微笑!
他試探似地問道:
「你跟他們談過話?」
「嗯,跟他們當中的一個人說過話。」
「那年輕人——那個小兒子,是嗎?」
「是的。在坎塔拉到這裡的火車上。他站在走廊上。我跟他說話。」
莎拉不怕見人,性格外向,容易跟人接近,雖然脾氣暴躁,對人卻很親切。
「為什麼跟他說話?」傑拉爾問。
莎拉聳聳肩:
「為什麼?我旅行時常跟不同的人說話。他們怎樣做,怎樣想,怎樣感覺,我都感興趣。」
「你是說,你把他們放在顯微鏡底下觀看?」
「呵,也許是這樣吧。」
「那時,你有什麼印象?」
「這個嘛——」她有點猶疑。「覺得有點奇怪。那年輕人滿臉通紅,一直紅到了脖子。」
「噢,這真不尋常。」傑拉爾博士面無笑容。
莎拉笑了。
「你以為我主動跟他說話,他就會認為我是個不知羞恥的輕佻女人,因此而生氣?呵,不,我不認為他會這樣想。男人通常會明白的,對不對?」
她以坦率的詢問目光投向傑拉爾。他點點頭。
莎拉微鎖雙眉,緩緩說道:「不知道為什麼,他當時很激動又很不安,我以為美國人大都非常沉著,所以覺得很奇怪。二十歲左右的美國青年比起同年紀的英國青年通常要懂得多,也機靈得多。那青年一定已經過了二十歲。」
「我看有二十三四歲啦。」
「有那麼大嗎?」
「嗯,我想有那麼大了。」
「對,也許你說得對,他也許看來比較年輕。」
「精神上如果不能適應,往往會一直保有一份孩子氣。」
「不錯,我沒看錯吧?我的意思是,他並不完全正常。」
傑拉爾博士聳聳肩,因她的熱忱微微一笑。
「小姐,難道我們都是完全正常的人嗎?不過,他們的確可能得了一種精神官能症。」
「都是那老太婆搞出來的,一定是!」
「你好像非常討厭那老太婆。」博士詫異地望著她。
「是的。多麼惡毒的眼睛!」
傑拉爾低聲說:
「大多數母親在她們的孩子被年輕有魅力的女性吸引去的時候,都會有那種眼神。」
莎拉不耐煩地聳聳肩。法國人為什麼全都被「性」迷住了!她想。不過,她自己也是一個有良心的精神病醫生,不能不承認人的行動底層都含有「性」。莎拉的思緒已奔向她熟悉的心理學之道。
不久,她從冥思中猛然醒來。雷蒙·白英敦穿過房間,向中央的桌子走去。他選了一本雜誌。回來時,經過她椅子的旁邊,她仰首望他,說道:
「今天參觀很忙吧?」
她隨口而出,想試探一下他的反應。
雷蒙腳步半停,滿臉通紅,像膽小的馬一樣驚慌,畏怯的目光投向他家的中央,口吃地說:
「■,是的——其實,我……」
他突然加快腳步,急忙回到他家人那裡,把雜誌遞出去。
那像奇怪佛像的老婦人伸出粗胖的手,接過雜誌,傑拉爾博士發覺,她的目光一直傾注在那青年臉上。她沒有道謝,說話聲中卻含著責怪之意。隨後,她的頭微微改變了方向。博士看到她把嚴厲的目光投向莎拉。她臉上一無表情,看不出在想什麼。
莎拉看看手錶,叫了起來。
「哎呀,已經這麼晚啦!」她站起來。「傑拉爾博士,謝謝你的咖啡。我現在要去寫幾封信。」
「再會。」
「嗯,再會。你會到培特拉吧?」
「我很想去。」
莎拉向他微笑,轉身離去。她要走出房間,就須經過白英敦一家人旁邊。
傑拉爾博士看見白英敦太太的目光轉向兒子那邊。年輕人的目光與她的目光相遇。莎拉經過時,雷蒙·白英敦半回首——不是向她那邊,是向相反的方向。這是無意識的緩慢舉動,彷彿白英敦老太太拉了一條看不見的線。
莎拉·金見他背轉臉,很生氣,竟然這麼稚嫩,這麼單純。他們會在臥鋪車廂搖晃的走廊上友善地聊天;彼此熱切地回憶著埃及,為了牽驢小孩和街上攬客員的滑稽話,捧腹大笑。她說,有個牽著駱駝的人若有所待地向她走來,無禮地問道:「請問,你是美國小姐,還是英國小姐——」她回說:「不,我是中國人。」那個拉駱駝的人愣愣地望著她,那副迷惑的樣子,簡直可笑極了。她覺得,雷蒙·白英敦很像一個正經誠實的好學生,那種正經誠實幾近於熱情。可是,現在,他不知為什麼,竟然這麼靦腆,戰戰兢兢,甚至極其無禮。
「別再為他的事煩惱自己了。」她生氣的自語。
莎拉雖然並不傲慢,對自己可評價得相當高。她知道,自己對男性很有吸引力,不會有人冷淡她。
她因一種模糊的理由而同情他,那也許超過了友誼。
可是,他現在竟是一個無禮、傲慢、不通人情的美國年輕人!
莎拉沒有寫信,坐在梳妝台前把頭髮往後梳,一面凝視鏡中帶著煩惱的一雙褐眼,細細思量自己的人生處境。
她剛度過一場艱苦的感情危機。一個月前,她和大她四歲的年輕醫生解除了婚約。他們彼此都很吸引對方,但性情太相似了,一直爭爭吵吵。莎拉個性很強,不能忍受對方的獨裁。像大多數固執己見的女人一樣,莎拉也很崇拜力量,一直希望有人支配她。可是,一旦遇到真有能力支配她的人,又不喜歡了。解除婚約給她的精神打擊很大,但她畢竟是個現實的女人,她知道僅僅彼此互相吸引,並不足以建立一生的幸福。為了有助於忘記過去,重新把全部精神用在工作上,也決定到國外旅行。
她的思緒從過去回到現在。
「不知道。」她想,「傑拉爾博士能不能告訴我他的研究。多麼了不起的研究啊。他最好能夠認真考慮我的事……他也許會到培特拉。」
接著,她又想到那個奇怪無禮的美國年輕人。
他的態度那麼奇怪,顯然是因為他的家人在場。即使這樣,她也不能不有點瞧不起他,被家人壓得抬不起頭來,真是愚蠢,何況是一個男人!
可是……
一個怪念頭從她心中掠過。真是難以理解!
她突然出聲說道:「那個年輕人正在求救啊!好,我要設法救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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