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抗議了。」亨利·克利瑟林先生輕輕地眨動雙眼,看著在座的人說,班特裡上校雙腿伸得直直的,對著壁爐台皺著雙眉,彷彿一位遊行中懈怠的士兵。他太太正悄悄地掃視著剛寄來的一些球莖植物的目錄。勞埃德大夫則用一種不加掩飾的欣賞的目光盯著珍妮·赫利爾。這位漂亮的女演員卻在若有所思地注視著自己打磨得光光亮亮的粉紅色指甲。只有那位年長的老處女馬普爾小姐筆直地坐著,她那天生的藍眼睛眨著與亨利先生的目光相遇,算是回應。
「抗議?」她低聲說道。
「一個很嚴肅的抗議。我們一共六個人,男女各佔一半,我要代表在座的這幾位受壓制的男性公民提出抗議。今晚我們共講了三個故事,這三個故事都是三個男人分別講的,我抗議女士們沒有承擔起她們應該完成的那一份。」
「哦!」班特裡太太憤怒地說道,「我們已經做了我們該做的。帶著我們的智慧,我們傾聽、判斷,女性能做的也就是這些了,不指望把我們自己置於引人注目的中心位置。」
「絕妙的借口,」亨利爵士說,「但行不通,《一千零一夜》就是一個很好的先例。因此,繼續下去吧,山魯佐德1。」
「你是指我嗎?」班特裡太太說,「但我真的是沒什麼好講的,我周圍從未有過血腥事件或什麼解不開的謎。」
1山魯佐德:Schehernzade《一千零一夜》中蘇丹新娘的名字.以一夜復一夜地給蘇丹講述有趣的故事而免於一死。—譯注。
「我並沒有堅持非要講什麼血案,」亨利爵士接下她的話頭說,「但我肯定你們三位女士中會有人能講一個她認為最精彩的案子。好了,馬普爾小姐,這次是講『發生在女傭身上奇怪的事故』還是『母親會之謎』呢?別讓我們對聖瑪麗米德失望。」
馬普爾小姐搖搖頭說:
「沒有你感興趣的東西,亨利爵士。令我們迷惑不解的事常有,諸如前面我講過的某某太太的袋裝蝦莫名其妙地不見了,如此等等,你不會感興趣的,因為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儘管這些小事能映射出人的本性。」
「你已經教會我們重視人性了。」亨利爵士很認真地說。
「赫利爾小姐,你怎麼樣?」班特裡上校問,「你肯定有一些有趣的經歷。」
「是的,肯定有。」勞埃德大夫說。
「我嗎?」珍妮說,「你們是要我給你們講發生在我身上的事嗎?」
「或者是你朋友的。」亨利爵士糾正道。
「哦!」珍妮有些含含糊糊,「我想沒有什麼事發生在我身上,我是說你們指的那類事。鮮花,當然還有形形色色的便條,但那些只是男人們的遊戲,對嗎?」她停住,陷入了沉思。
「我看我們還是聽聽有關蝦的的傳奇吧!」亨利爵士說,
「請吧,馬普爾小姐。」
「你真能說笑,亨利爵士,蝦的事只是信口說說而已。但我倒是想起了一件往事——起碼不是件小事,實際上是場悲劇,我本人在某種程度上也捲了進去。我對自己做的事從不後悔,不,一點兒也不後悔,只可惜這件事不是發生在聖瑪麗米德。」
「這讓我有些失望,」亨利爵士說,「但我會盡量接受的,我們都知道,你是靠得住的。」
他一副洗耳恭聽的態度,使馬普爾小姐感到有些臉紅。
「但願我能完整地講述這故事。」她不無憂慮地說,「我擔心講得不連貫,人在離題的時候,是意識不到的,我很難記清每一個事件的先後順序,如果我在敘述上出了什麼問題的話,請大家包涵,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說了,這場悲劇的發生地不在聖瑪麗米德,而是在一所水療院裡1。」
1水療院:hydro.指有水療設備的旅館、水療所、水療醫院等等;此詞的另一個意思是水上飛機。一一譯注。
「你是說發生在水上飛機上嗎?」珍妮問,睜大了雙眼。
「恐怕你搞錯了,親愛的。」班特裡太太說,並給她解釋這詞的兩種含義。這時她丈夫插了進來說:
「令人生厭的地方,糟透了。早上得早早地起床,喝那些不乾淨的水。老嫗們坐在一起,東家長西家短地說個沒完。上帝啊,我一想到……」
「得了,阿瑟,」班特裡太太溫和地說,「這個世界上不可能只有你最好。」
「是有許多老婦人坐在一起閒扯各種醜聞。」班特裡上校咕噥道。
「沒錯,」馬普爾小姐說,「我自己……」
「親愛的馬普爾小姐,」上校叫道,一副慌亂的表情,「我壓根兒不是指……」
馬普爾小姐有些臉紅,以一個很小的手勢止住了他:
「但事實就是如此,班特裡上校先生,我想跟大家講的也正是你剛才說的那些話。讓我理理思緒,是的,就像你說的,她們聚在一起談些排聞,她們確實沒少談這類事情。大家都看不起她們的這種行為,特別是年輕人。我侄子,那位寫書的,也是個非常聰明的年輕人,曾經用更嚴厲的詞句指責這種行為。說她們平白無故地奪去了人們的品德,簡直太惡劣了,如此等等。但我想說的是,沒有一個年輕人肯停止批評,用腦去思考思考。他們並沒有真正瞭解情況,關鍵在於這些閒扯中真實的部分有多少。如果他們作些認真的調查的話,我想,他們會發現這些閒扯十有八九倒是真的。讓人真正惱火的正是這點。」
「令人鼓舞的猜測。」亨利爵士說。
「不,不是猜測,根本不是,是實踐與經驗的問題。我曾聽說過有一個古埃及文物研究者,只要你給他一隻那些奇妙的小甲蟲,一摸一看他就能告訴你它是屬於公元前哪一年的,或者是伯明翰的仿製品,他從來也說不清這裡面有什麼規律可循,但就是能識別,他的一生都與這些東西打交道。
「我盡力要表達的正是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事。這些我侄子稱之為『多餘的女人』們有著充裕的時間,她們最感興趣的是人,在這方面,她們快成為『專家』了。現在的年輕人用不著像我們年輕時那樣受眾多的限制,他們可以自由地談論任何話題,而他們的頭腦卻簡單得可怕。他們輕信,如果有人要去告誡他們,即便是輕言細語,他們也會對你說你的頭腦已過時了,說這些老太太們聚集的地方像是一個洗滌槽。」
「那麼,」亨利爵士說,「洗滌槽有什麼不妥嗎?」
「是的,」馬普爾小姐有些激動。「在任何房子裡,它都是必不可少的部分,雖然不像臥室那麼羅曼蒂克。我得承認,我是有些情緒,其他人也會這樣的。那些不動腦筋的不加思索的評論深深地傷害了我。我知道先生們對家務事毫無興趣,但我還是得說說我那位侍女埃塞爾,一位外貌姣好,處處顯得有禮貌的女孩。我一見到她,就知道她與安妮·韋布以及可憐的布魯特的女孩是一類人,時機一到,對她來講,我的東西,你的東西就都變成她的東西了。當月我就把她辭退了,給她寫了封推薦信,說她誠實、莊重,但私下我卻警告老愛德華太太不要收留她。我侄子雷蒙德為此感到極大的憤慨,說他從來沒有聽說過如此可惡的事,是的,可惡。後來,她又找到艾什頓小姐那兒去,我覺得我沒有義務提醒這位小姐。猜猜怎麼著?所有內衣的花邊都被剪了下來,兩枚鑽石胸針被拿走,而這位女僕趁黑夜離開了她家。此後,再也聽不到她的消息。」
馬普爾小姐停下來,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後繼續道:
「你們會說,這與發生在凱斯頓斯帕水療院的事毫不相干,其實在某種意義上是有關係的。這正好能說明,為什麼從我第一眼看到桑德斯,就知道他想擺脫她太大的原因。」
「噢?」亨利爵士說著,向前傾了傾身子。馬普爾小姐以一種平靜的面容對著他。
「我剛說了,亨利爵士,我毫不懷疑他要甩掉她。桑德斯是個大塊頭,英俊,臉色紅潤,精神飽滿,與周圍的人都合得來。他妻子就不像他那麼討人喜歡了。我知道,他是要甩掉她的。」
「親愛的馬普爾小姐……」
「知道,知道,我侄子雷蒙德·韋斯特也是這麼說的,他說我是捕風捉影。但我忘不了沃爾特·霍思利,格林曼的老闆,一天晚上在與太大回家的路上,太大掉進了河裡,而他卻拿了太大的人壽保險。時至今日,還有另外兩個人沒被收進法網。有一個與我生活在同一階層,與太大一起到瑞士去避暑,他們想爬山,我警告那位太大不要去,這位可憐蟲沒有像平時那樣衝我大喊大叫,只是笑笑『她認為像我這樣的老古董會對她丈夫哈利產生這種想法,真是可笑。結果,一場意外發生,哈利娶了另一個女人。然而我能做什麼呢?我知道是怎麼回事,可沒有證據。」
「哦:馬普爾小姐。」班特裡太太叫道,「你該不會說
「親愛的,這種事很平常,時有所聞。先生們是很容易受到誘惑的,儘管他們很堅強。把事情弄得看上去像是意外,就簡單多了。我前面說過,第一眼看到桑德斯先生,我就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事情發生在電車上,車內很擠,我不得不到上層去,我們三個人都站起來正準備下車時,桑德斯先生沒站穩,正好倒向他太大,她頭朝下地倒向樓梯,幸虧售票員年輕力壯及時抓住了她。」
「這肯定是意外。」
「當然是意外,沒有比這看上去更像意外的了,但桑德斯曾跟我說過,他在商船上供過職,別跟我說,他這種在顛簸傾斜的船上都不會失去平衡的人,會在連我這老太婆都站得住的電車上站不穩。」
「從某種程度上講,我們會認為這是你的想像,馬普爾小姐,有虛構的成份。」
這位老姑娘點點頭。
「我相信自己的判斷。這之後有一天,在過馬路時發生的一次意外使我對此更加深信不疑,現在,我來問你,我該怎麼做,亨利爵士?有一位心滿意足,幸福的已婚婦女馬上就會被謀殺。」
「親愛的女士,你真讓我吃驚。」
「那是因為,像現在的大多數人一樣,你沒有面對現實。你寧可認為它是不可能的,但我知道,事實就是如此。我當時真是束手無策,既不能到警察局去報案,也不能去警告那女人,那是無用的。我看得出來,她傾心於她丈夫。我只能盡量去收集有關他們倆的情況。俗話說,在火邊你會有足夠的時間做針錢活的。桑德斯太太(她叫格拉迪斯),不太願意與人交談,他們好像剛結婚不久,說是他將會得到一筆遺產。但那時他們的生活過得很拮据,實際上,他們是在靠她那點可憐的工資過日子。她抱怨她根本碰不到家裡的經濟,好像什麼地方有個什麼人在控制著一切似的,我後來發現,那些屬於她的錢已被她用遺囑的形式留給了別人。就在他們結婚的同時,他們就分別立了份對對方有利的遺囑,非常感人。當然了,要想讓一個花花公子回頭,那是每天都要背負的重任。實際上當時他們很需要錢。他們住在頂樓,與僕人的房間在一起,一旦失火是很危險的。如果真有火災發生的話,緊急通道就在他們窗戶外面。我很小心地問她,房間外是否有陽台,那是危險的所在。陽台上,只需輕輕一推。
「我要地保證不到陽台上去。我說這是夢的啟示,她牢牢地記住了,有時候迷信很能起作用。她是位漂亮的姑娘,臉色有些蒼白,未束的卷髮齊肩長。但她非常地輕信,把我的話原封不動地告訴了她丈夫。有一兩次,我發現他看我的眼神怪兮兮的。他可不是那種容易哄騙的人,他知道那天我也在電車上。
「我很擔心,非常地擔心,我不知道怎樣才能抓住他的尾巴。在療養院我可以防止事故的發生,只消暗示他,我對他有懷疑就能辦到,但那最多也只能推遲他的計劃而已。不能讓他那麼做,我開始相信只有警方才能阻止得了。無論如何得給他設個陷阱,如果我能按我選定的方式引誘他去殺人的話,他的面具就會給撕下來。那麼她就不得不面對現實,儘管這對她來說是一次很大的打擊。」
「你真讓我驚訝,」勞埃德大夫說,「你用的什麼妙計?」
「別急,我是找到了一個好辦法。」馬普爾小姐說,「但那男人比我想像的要聰明得多。他不再等了。他吃准我已起疑心,在我還沒有完全搞定之前,他就動了手。他知道搞成一次意外會受到我的懷疑。因此,他把計劃改成了一次謀殺。」
大家都有些透不過氣來,馬普爾小姐點了點頭,倔強地緊咬雙唇。
「恐怕我講得有些亂。我該告訴你們發生的事。我一直都感到痛心,我本來可以阻止它發生的。但上帝知道,我是盡了力的。」
「空氣中充塞著一種我認為是怪異的恐懼的感覺,像是有什麼東西壓在我們身上,讓我們喘不過氣來,一種不祥的預兆。我得先說說喬治,那個門廳行李搬運工。他在療養院已有些年頭了,認識每一個人。他開始是得了氣管炎,後來發展成了肺炎,最後在得病的第四天死了。每個人都遭到了打擊。那會兒離聖誕節只有四天。後來又是一位女士,一位好姑娘,患上了敗血症,二十四小時內就死了。
「我與特羅洛普小姐和老卡彭特太太坐在休息廳裡,卡彭特太太信神信鬼的,對此津津樂道。」
「記住我的話,』她說,『這還不算完,有句俗話說,禍不單行。我不止一次地驗證過,還會有人要死的,你們不用懷疑,而且時間不會太長,肯定還會有第三個人要死的,禍不單行啊!』
「說完最後一句話,她點點頭,把編織針弄得卡嗒卡嗒直響。我一抬頭剛好看見桑德斯就站在門口,有那麼一會兒他有些出神,臉上的表情再清楚不過了,到死的那天我也會認為是卡彭特大太那些恐怖的話鑽進了他的腦子裡,我看得出他的大腦在高速運轉。」
我能給各位女士捎些聖誕節用品回來嗎?』他問,『我這就去凱斯頓。』他帶著他那可親的笑容走進來說。
「他在我們中間滯留了一兩分鐘,談笑風生,然後離開了我們。我說過,我一直很擔心,於是我直截了當地問:
「『有人知道桑德斯太太在哪兒嗎?』
「特羅洛普太大去了她朋友那兒,莫蒂默一家打牌去了。我的腦子暫時鬆了下來,但我仍感到憂心忡忡,拿不準該做些什麼。大約半小時後,我走回我的房間,碰到科爾斯大夫,他是我的醫生,我上樓時他剛好下樓,我正想跟他談談我的風濕病,於是我請他到我的房間。他跟我提到了可憐的瑪麗姑娘的死,經理不願意這件事張揚出去,醫生也讓我別說出去。我當然沒告訴他,瑪麗斷氣後的個把小時裡,我們談話的內容全是有關瑪麗的。這類事情是包不住的。一個像他那樣有經驗的人應該明白這一點,但大夫是位單純的,毫無疑心的人,他只相信他願意相信的。一分鐘後,他的這種輕信引起我的警覺。他說他正要走的時候,桑德斯先生讓他去看看他太大,她好像剛覺得有些不舒服,像是消化不良等等。
「可就在當天,桑德斯太太還對我說她的消化系統很好,她還要為此感謝上帝呢。
「看見了嗎?我對這個男人的懷疑頓時增加了一百倍,他正在為某種行動鋪路。什麼行動呢?在我還沒決定是否要跟大夫講我的想法時,他就離開了我的房間。就算跟他說,我也不知道從何說起。我剛跨出房門,這位桑德斯正好從樓上下來,一副外出的打扮,再次問我是否需要他從城裡給我帶點什麼回來。我能做的僅僅是跟他客套一番。我徑直走到休息室,要了杯茶。我記得當時是五點半鐘。
「現在我想把接下來發生的事講得清楚些。我在休息室裡一直呆到七點差一刻。這時候,桑德斯先生走了進來,有兩位男士與他一起,三個人步履輕快。桑德斯撂下他的朋友,向我和特羅洛普太大坐的地方走來,說他給他太大買了件聖誕禮物,想聽聽我們的意見,買的是一個配晚禮服用的包。
「瞧!女士們』他說,『我只是個粗莽的水手,這類東西我是一竅不通。我讓他們送來三個供我挑選,我想聽聽你們這些專家的意見。』
「我們告訴他說我們樂意效勞。他問能否勞駕我們上樓去,如果他把東西拿下來的話,怕他太大有可能會撞上。這樣,我們就跟他上了樓。隨後發生的事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至今我仍然覺得我的小手指在隱隱作痛。
「桑德斯先生打開臥室的門,亮了燈,不知道誰先看見了……
「桑德斯太太倒在地上,頭朝下,命歸黃泉。
「我最先向她奔過去,跪下,拿起她的手摸了摸她的脈,但已經沒用了,她的胳膊已冰涼發直。在緊挨著頭的地方是一隻填滿了沙的襪子——把她擊倒的凶器,特羅洛普小姐,那個糊塗蟲,只知道靠著門,一遍一遍地呻吟著。桑德斯大叫『我的太大,我的太太……』衝向她。我不讓他碰她,當時我就能肯定是他幹的。他一準是想把什麼東西拿走或者藏起來。
「『別碰,什麼也不許碰,』我說,『桑德斯先生,請鎮靜點。特羅洛普小姐,請到樓下把經理我來。』
「我留在屋裡,跪在屍體旁,我不能讓桑德斯單獨與她在一起,但我不得不承認,如果說,他在表演的話,他確實演得很好。他看上去是那樣的茫然,迷惑,完全給嚇傻了。
「不一會兒,經理就來到了現場。他迅速地把房間查了一遍。然後把我們都趕了出來,鎖上門。他自己拿著鑰匙,然後,他去給警察打電話。我們好像是等了一個世紀,警察都還沒來,後來我們才知道是電話線路出了問題,經理不得不派一個信使去警察局。療養院離城很遠,在荒野的邊上。卡彭特太太很仔細地向我們打聽情況,『禍不單行』的預言這麼快就應驗令她特別地得意。有人說桑德斯漫無目的地向療養院的花園走去,雙手抱著頭呻吟著,展示著他的悲痛。
「最後,警察終於來了,與經理、桑德斯先生一起上了樓。稍後,他們讓我也上去。我上了樓,警督正坐在桌子旁邊寫著什麼。他是一位看上去很聰明的人,我喜歡他。
「『簡·馬普爾小姐嗎?』他問。
「『是的。』
「『我聽說,屍體被發現的時候,你在現場。』
「我說當時我是在現場,並給他描述了當時的情景。
「我想這可憐的人在跟桑德斯以及艾米莉·特羅洛普談話之後陷入了一團霧水中。這下好了,總算找到了一位能有條有理地回答他問題的人了。母親曾教導我說,一個有教養的女人應時時能在公眾場合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儘管私下裡她也作些讓步。」
「一個令人欽佩的格言。」亨利爵士低聲說。
「我把我知道的都說完之後。警督說:
「謝謝你,女士,我得請你再看看屍體,她是否還在原來的地方,是否被動過,與你第一眼看到的位置一樣嗎?』
「我跟他解釋說,我沒讓桑德斯動屍體,他點頭表示我做得對。
「桑德斯先生好像受到了很大的打擊。』他說。
「『看上去是的。』我答道。
「我認為我並沒有強調『看上去』這幾個字,但警督仍用一種尖利的目光看著我。
「那麼我們能肯定屍體就在它原先的位置,沒被動過羅?』他說。
「『除了帽子外。』我答道。
「警督機警地抬起頭來。
「『你什麼意思?那帽子怎麼了?』
「我告訴他,那帽子原本是在格拉迪斯頭上的,可現在卻落在她頭邊上。我原以為是警察搞的,然而警督斷然肯定不是他們幹的,他們沒動過任、何東西,他皺著眉,看著面朝下的屍體。格拉迪斯穿著出門的衣服,一件深紅色的有毛領的花呢外套,那頂紅色的廉價氈帽靜靜地躺在她邊上。
「警督一聲不吭地在那兒站了好一會兒,眉頭緊蹙,突然想起了什麼。
「『你能否記起,女士,死者耳朵上是否有耳環,或者死者生前有戴耳環的習慣?』
「幸虧我有仔細觀察事物的習慣,我記得有一對珍珠在帽沿下面熠熠閃光,我當時雖然沒有特別注意這對耳環,但我能給你肯定的答覆。
「『這就對了。這位女士的珠寶盒被打劫,我知道,她並沒有什麼太值錢的東西,手指上戴的戒指被摘了下來。兇手準是忘了耳環,所以在謀殺被發現後返回來摘走了耳環,一個冷血的傢伙。噢!『也許……』他環顧四周,然後緩緩地說:『他也許就藏在這個房間裡,一直都在房間裡。』
「我不同意他下的這種結論,我跟他解釋說,我親自查看過床底下,經理也打開衣櫥看過,除了這兩處外這房間裡再沒有別的地方可以藏身。衣櫥中間裝帽子的小櫃子倒是鎖著的,但那只是一些淺淺的隔板,是沒辦法藏人的。
「我在陳述這些看法的時候,警督不住地點頭。
「『我同意你的看法,女士。我前面說過他一准折回來,一個非常冷血的傢伙。』
「『但經理鎖上了門,且把鑰匙攥在了手裡。』
「『那說明不了什麼,陽台和防火通道是小偷出入的捷徑。可能你們的闖入逼迫他從窗戶那兒溜走。等你們都離開之後,他又重新返回來繼續他的勾當。』
「『你能肯定是小偷所為嗎?』我說。
「他毫無表情地說:
「『看上去像是的,不是嗎?』
「他的那種口氣讓我覺得寬慰。我覺得他還沒有把桑德斯只是當作喪妻的鰥夫。
「我承認,我是有些像我的鄰居們,那些法國人所說的那樣『固執己見』。我知道這個叫桑德斯的男人盼他的妻子死,我只是設想到事情會讓我剛好碰上,真是一種奇怪的巧合。我對桑德斯的判斷絕對不會錯的,那人是個惡棍,他裝出來的那虛偽的悲傷一刻也沒有騙過我的眼睛,我仍記得當時的感覺,他吃驚、迷惑,演得很像,好像一切都是真情的流露,你們明白我的意思。與警督交談之後,一個奇怪的念頭爬上我的腦際:如果這可怕的事是桑德斯干的,我想不出有什麼令人信服的理由能使他返回出事現場,取走他妻子的耳環?這可不是明智之舉,而桑德斯是那種頭腦非常清醒的人,也就是因為這個,我才覺得他危險。」
馬普爾小姐的眼光逐一掃過她的聽眾。
「也許,你們都猜得出我的結論是什麼?這個世界上發生的事情總是不以人們的意志為轉移。我是如此地相信我的判斷,正是這種固執,使我對其他一切都視而不見,但是結果卻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事實證明不是桑德斯干的……」
班特裡發出一聲驚詫的喘息,馬普爾小姐轉向她說:
「我知道,親愛的,我開始講這故事的時候,結果就不是你所希望的,也不是我所希望的,但事實就是事實。如果事實證明某人錯了,那他就得承認並從頭開始。在我心裡,兇手就是桑德斯,無論怎樣也動搖不了我的看法。
「我想,現在大家都想聽聽事實是怎麼說話的,對吧?桑德斯太太整個下午都在與朋友,其中包括莫蒂默夫婦一起打牌。大約在六點一刻左右她離開了他們。從她朋友的家到療養院要走一刻鐘,如果走得快點的話還用不了一刻鐘。她六點半鐘準能到達療養院。沒人看見她進來,所以她可能是從側門直接回到她房間的,她換了衣服,她穿著去打牌的那件淺黃褐色的外套和裙子就掛在衣櫥裡。當她被擊倒的時候,很顯然,她正準備外出。他們說,她根本不知道是誰把她擊倒的。那沙袋確實是一件很有效的武器。由此看來,兇手好像就藏在房間裡,也許是在哪一個她沒開的大衣櫥裡。
「現在來看看桑德斯的行蹤。如我前面所說,他是五點半鐘或許稍遲一些出去的,在幾家商店買了些東西。大約六點鐘左右,他進了『格蘭德斯帕』旅館,在那兒他邂逅兩個朋友,就是後來與他一起回到療養院的那兩個人。他們一起玩了台球,喝了威士忌加蘇打。這兩個人一個叫希契科克,另一個叫斯彭德,那天下午六點以後他們一直在一起,他們一起回到療養院。之後,他離開他們走向我和特羅洛普小姐,那時是七點差一刻,這時候,她妻子已經死了。
「我親自跟他的這兩位朋友談過。我不喜歡他們,他們舉止粗魯缺乏教養,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他們說的全是真話,他們說那天桑德斯沒有離開過他們。
「有一個小插曲要提出來講一下,那就是在玩牌的過程中,有電話找桑德斯太太,一個叫利特爾沃思的人想跟她通話,聽完電話之後,似乎有什麼事讓她又興奮又激動,打牌時出了一兩次不該出的錯,而且她還提早離開了,他們原本計劃多玩幾局的。
「問到桑德斯先生他是否知道他太太有個叫利特爾沃思的朋友時,他說他從未聽說過這個名字。在我看來,那正好印證了他太大的心態,她也不知道這個叫利特爾沃思的人是誰。聽完電話之後,她的臉上微微泛紅,帶有一種藏不住的笑意。因此,不管是誰打的電話,他肯定沒有說出他的真姓實名,對嗎?
「不管怎麼說,這是個問題,把此案看作一般的偷盜案有些站不住腳。而另一種推論是,桑德斯太大準備外出去會某個人,那個人是不是從防火通道先進了她的房間?他們是不是吵了架?或許就是他無情無義地將她殺害了?」
馬普爾小姐停了下來。
「那麼,」亨利爵士說,「答案是什麼呢?」
「我想,你們中間有人能猜到的。」
「我不善猜謎,」班特裡太大說,「有那麼充分的證據證明桑德斯不在現場真是可惜,只不過你都相信了,就沒什麼可懷疑的了。」
珍妮·赫利爾晃動著她漂亮的腦袋問:
「為什麼那個裝帽子的櫃子是鎖上的呢?」
「親愛的,你真聰明。」馬普爾小姐高興地說,「我也感到納悶,但答案很簡單,裡面是一雙繡花拖鞋和一盒手絹,是那可憐的姑娘給她丈夫的聖誕禮物,是她親手繡的,這就是她把櫃子鎖起來的原因,在她手袋裡找到了鑰匙。」
「哦:「珍妮說,「那麼,這沒什麼意義了。」
「並非如此,」馬普爾小姐說,「這是惟一一件有意義的事,正是這一點讓兇手露出了馬腳。」
每個人都盯著這位老小姐。
「我兩天都沒弄明白這一點,」馬普爾小姐說,「我想呀想呀,忽然一切都清楚了。我立即去找警督,請他做個試驗,他同意了。」
「你讓他試什麼呢?」
「我請他把地上的帽子戴到死者的頭上看看是否能戴上,當然戴不上去,那不是她的帽子。」
班特裡太太睜圓了雙眼。
「但一開始的時候是戴在她頭上的,對吧?」
「後來不在她頭上……」
馬普爾小姐稍作停頓,讓她的話深入到其他人的腦子裡,然後繼續說:
「我們一直都認為躺在那兒的那具屍首就是格拉迪斯·桑德斯,誰都沒去看她的臉,她臉朝下,還記得嗎?那帽子又把頭和臉都蓋住了。」
「但她是被殺了呀?」
「是的,那是後來的事了。在我們給警察打電話的時候,格拉迪斯·桑德斯還活得好好的。」
「你是說,有人扮成她嗎?但當你碰她的時候……」
「是具死屍,一點不錯。」馬普爾小姐平靜地說。
「活見鬼,」班特裡上校說,「不太可能隨處找到屍首的。他們怎麼處理……處理第一具屍體的呢?」
「把她搬回去,」馬普爾小姐說,「這是個該死的主意,但確實絕妙透頂,我們在休息廳的談話使他萌生了這個計劃。為什麼不利用那可憐的女僕瑪麗的屍體呢?還記得桑德斯夫婦的房間在頂樓,與僕人們的房間在一起嗎?瑪麗的房間離他們的房間只有兩個門。殯儀員要天黑以後才能到,他把時間都計算好了。他沿著陽台把屍體搬過來,五點的時候,天已經黑了,給她穿上她妻子的衣服,在外面再套上那件對她來說太大的紅外套。之後,他發現他太太裝帽子的櫃子鎖著的。他惟一能做的只能是找一頂瑪麗自己的帽子,沒有人會注意到這些的,他把沙袋放在她邊上,然後離開房間,出去的時候,讓我們都看見,以證明案發時他不在現場。
「他給他太大打電話,稱自己是利特爾沃思,我不知道他跟她說了些什麼。我前面說過,她是個輕信的姑娘,他讓她提早離開牌局。但並沒有直接回到療養院,而是約她七點鐘在防火通道附近的花園與他見面,他也許跟她說,他想給他一個意外的驚喜。
「他與他的朋友一起回到療養院,設計讓我和特羅洛普小姐與他一起發現謀殺,他曾裝著試圖要把屍體翻過來,當然會遭到我的阻攔。然後是派人去找警察,他則搖搖晃晃地向療養院的花園走去。
「沒有人問他屍體被發現後他有沒有不在現場的證據。他在花園裡與妻子碰了頭。叫她從防火通道上走,他們一起回到他的房間。也許他跟她談過屋裡有具屍體的事,她俯下身去看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立即拾起沙袋向她猛擊下去……噢,上帝啊!即使是現在想起來,也讓我噁心。然後他飛快地把她的衣服和裙子脫下來。掛在衣櫥裡,再從另一具屍體上脫下衣服,給她穿上。
「但帽子戴不上去,瑪麗的頭髮短,而格拉迪斯,我前面說過,有一頭齊肩的長卷髮。他不得不把帽子放在屍體邊上,希望不會有人注意到這一點。然後,再把瑪麗的屍體搬回她自己的房裡去,再次把一切弄好。」
「這真有點難以置信。」勞埃德大夫說,「警察有可能很快就會到的。」
「還記得線路壞了這回事嗎?」馬普爾小姐說,「是他計劃的一部分。他不能讓警察馬上就趕到現場,況且警察來了之後,先到經理辦公室去與經理談了一會兒,然後才到樓上去的,這是最糟糕的,本來完全有機會,有人會覺察到一具死了二小時的屍體與一具剛死半小時的屍體的差別的。然而,警督卻指望能從首先發現屍體的外行人那兒找到線索。」
勞埃德大夫點了點頭說:
「兇殺應該是在七點差一刻左右進行的,我推測應該是七點或者是七點過幾分的時候,警察就趕到了。法醫驗屍的時間最早也是七點半鐘,他也許就無法察覺了。」
「我應該是知情人,」馬普爾小姐說,「我在摸那可憐的姑娘的脈搏時,它是冰涼的,而後來,警督卻說兇案就發生在他們來之前不久,我當時沒反應過來。」
「我認為你發現的東西已經夠多的了,馬普爾小姐。這案子是我在任之前的事了,我還從未聽人說起過,後來怎樣了?」
「桑德斯被處以絞刑。」馬普爾小姐說得很乾脆,「案子破得很漂亮,我從不後悔我參與了把這惡棍送上斷頭台的行動。我絲毫也沒有當今人們對死刑的那種人道主義的態度。」
她繃緊的臉舒展開來。
「我經常為未能挽救那姑娘的生命深感內疚。但誰會願意聽一位老太太匆匆做出的結論呢?哎2誰知道呢?也許在她活得快活的時候死去,比幻象破滅後艱難地打發日子更好些。那是一個突如其來的不幸,她愛那惡魔,相信他,她從來也沒看破他的真面目。」
「那麼,」珍妮·赫利爾說,「她一直過得開心,很開心羅?我希望……」她沒往下說。馬普爾小姐看著這位著名的、漂亮的、成功的珍妮·赫利爾,輕輕地點了點頭。
「我知道,親愛的,」她說這話的時候語氣溫柔,「我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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