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寧頓給震呆了。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麼?先生們,」他說,「這是件很嚴重的事,的確非常嚴重。」
「對你來說,應該是特別嚴重,潘寧頓先生。」
「我?」潘寧頓目瞪口呆,兩道眉毛聳起。「不過,我的好先生,當槍被發射的時候,我正坐在這兒寫信啊!」
「或許──你有證人為你證明嗎?」
潘寧頓搖搖頭。
「唷,沒有——我想沒有。但我顯然不可能跑上上層甲板,殺死那可憐的女人——況且我為什麼要殺她?──再跑回這裡,而一點都不被發現嗎?這時候艙面上總是有很多人的啊!」
「你怎樣解釋手槍給別人拿去用呢?」
「嗯,恐怕在這點上,我應該負責。我記得剛上船不久有一天晚上,大夥兒在廳裡談論有關槍械的事,我曾經提起自己旅行時,總愛攜帶手槍在身旁。」
「當時有哪些人在場?」
「唔,我記不清楚了。我想大部份人都在,無論如何是一大群人」他緩緩地搖搖頭。
「啊,」他說,「我的確應該負責。」
他往下說道:「先是林娜,然後她的女傭,現在是鄂特伯恩太太。似乎一點理由也沒有!」
「理由是有的。」雷斯說。
「有理由?」
「是的,鄂特伯恩太太剛才正在告訴我們,她看見某人走進露易絲·蒲爾傑的房間。她來不及說出那人的名字,就給擊斃了。」
潘寧頓用絲手帕抹抹額頭。
「真是太可怕了!」他喃喃地道。
白羅說:「潘寧頓先生,我希望能跟你研究案情中的幾點。你可以在半個鐘頭後到我房裡來嗎?」
「我很樂意。」
不過,潘寧頓的語氣卻並不樂意,他的神情也極不樂意。雷斯跟白羅交換了一下眼色,然後匆匆離開。
「狡猾的老傢伙。」雷斯說。「但他很害怕,嗯?」
白羅點點頭道:「是的,他很不開心,我們的潘寧頓先生。」
當他們又回到甲板的散步區,艾樂頓太太從她房裡走出,一見白羅,就急切地朝他招手。
「夫人,什麼事?」
「那可憐的孩子!白羅先生,告訴我,哪裡有雙人艙房我可以跟她作伴?她目前的情況不適合回到她和她母親共睡的房間,而我的房間又這樣窄小。」
「夫人,這可以安排。你真好。」
「這只是我該做的。況且我很疼那女孩。我一向都喜歡她。」
「她情緒很壞?」
「壞透了。她似乎將心神都完全投注在那怪異的婦女身上了。實在怪可憐的。提姆告訴我她母親喝酒,是真的嗎?」
白羅點點頭。
「嗯,可憐的婦人,我想人們不該因這事而評斷她;然而那女孩一定過得很苦。」
「是的,夫人。她很自傲,也很高貴。」
「不錯,我也喜歡——高貴。現在已經不流行了。那女孩個性很特別——自傲、冷漠、倔強,然而我猜她內在實在是個有血性的孩子。」
「夫人,我看得出我將她交給了一個很適當的保護人。」
「不錯,你不用操心。我會照顧她。她的處境頗能博取我的同情。」
艾樂頓太太回到房間。白羅則退回慘劇現場。
珂妮亞仍然站在甲板上,雙眼睜得大大的。她說,「我真不明白,白羅先生,開槍的人怎麼能夠在眾目睽睽之下逃得無影無蹤?」
「對啊,怎麼辦到的?」賈克琳應和道。
「啊,」白羅說,「可不像你們想的什麼隱身術。小姐,兇手可以有三個方法脫身。」
賈克琳有點困惑。她說,「三個方法?」
「他可能往右邊或左邊跑。此外還會有什麼途徑呢?」珂妮亞懷疑地說。
賈克琳也皺起眉頭,不久又舒展開來。
她說:「當然。在平面上,他只有兩個方向可以移動,但他可以朝垂直的方向跑!就是說,他不能朝上去,但可以往下跑。」
白羅微笑道:「你真有頭腦,小姐。」
珂妮亞說:「我曉得自己很蠢,但我還是弄不清楚。」
賈克琳說:「白羅先生的意思是,兇手可以跨過船欄,跳到下面甲板去。」
「哎喲!」珂妮亞驚歎道,「我卻從來沒想過。不過,他一定身手很敏捷。我想他真辦到了,是吧?」
「他很容易辦到。」提姆說,「這類事件發生之後,總有令人震驚的一剎那。人們聽到槍聲,總會麻木片刻,才能有所行動。」
「那是你的經驗之談吧,艾樂頓先生?」
「不錯。我剛才就呆立了好幾秒鐘,然後才跑過甲板。」
雷斯走出貝斯勒醫生的房間,以官方的口吻說:「請讓開路,我們要運走屍體。」
每個人都順從地移開了。珂妮亞幽幽地向白羅說,「我永遠也忘不了這次旅程。死了三個人……像在做惡夢。」
斐格森恰巧聽到她的話。他不贊同地說,「那是因為你生在高度文明的國家。你該像東方人那樣看待死亡。這只是個意外──不值一顧。」
「這樣最好,」珂妮亞說。「他們是沒受過教育的可憐人。」
「不,沒受教育也是一樁好事。教育削弱了白種人。你看看美國人──喜歡飲酒縱樂。提到文明只有令我作嘔。」
「我認為你在胡說,」珂妮亞臉紅著說,「每年冬季我都去去聽希臘藝術、文藝復興時代及歷史上的著名女性等課程。」
斐格森先生叫了起來。「希臘藝術!文藝復興時代!歷史上的著名女性!聽你這麼說,我真想吐。女人,該把握的是未來,不是過去。這條船上死了三個女人。嗯,這有什麼?
她們的生命不如一條蟲。林娜,她只是有錢!那法國女傭──只會做家務事的寄生蟲!鄂特伯恩太太——一個無用的蠢女人。你認為人們真的關心她們是生是死嗎?我就毫不關心。我倒以為她們死了最好!」
「那你就錯了!」珂妮亞這回真發火了。「整天聽你說,說,彷彿除了你之外沒有人是重要的,真讓我厭煩。我也極不喜歡鄂特伯恩太太,但她女兒總是全心全意在照顧她,她死後她女兒的心都碎了。那法國女傭我瞭解不深,但我希望有人會喜歡她的某些方面;至於林娜·道爾──嗯,旁的不說,她長相可愛迷人就儘夠了。她艷光照人,進入任何場合都會使人讚歎地說不出話來。我自己臉孔平庸,這使我更能欣賞美。她真美──徹底的女性美──不遜於希臘藝術上的美女。任何美的東西不再存在,對世界都是一項損失。我要說的就是這些!」
斐格森先生倒退幾步。他用力扯著頭髮。
「我投降了,」他說。「你真不可思議。你內在沒有一絲女人天生的惡毒性。」
他轉向白羅說:「先生,你知道嗎,珂妮亞的父親曾被林娜·黎吉薇的老爸傷害過?但這女孩,當她看見那女繼承人佩戴珠鏈,身穿巴黎最流行的時裝在海上航行時,她曾咬牙切齒嗎?沒有,她只是衷心喊出,『她不是很美嗎?』像只祝福的小綿羊。我想她從來沒有想到要恨她。」
珂妮亞臉色羞紅。「我恨過──只是一下子。你知道,爸爸是灰心而死,因為他沒有做好。」
「恨過一下子!拜託。」
柯妮亞羞赧地望著他。
「嗯,你剛才不是說,該把握的是未來,不是過去?這些不都是往事?都過去了。」
「靠過來,」裴格森說。「珂妮亞·羅柏森,你是我遇見過的最好的女孩。你願嫁給我嗎?」
「太荒唐了。」
「這是真心的求婚──雖然是在老偵探的見證下做的。
無論如何,白羅先生,你是個見證人。我極其誠懇地向這位女性求婚──違背了我的原則,因為我不信任法律上有關兩性的約束;但我不認為她會贊同別的方式,所以只有結婚。
來吧,珂妮亞,答應我。」
「我認為你只是在說笑。」珂妮亞又羞紅了臉。
「你為什麼不願嫁給我?」
「你不認真,」珂妮亞說。
「你意思是我求婚方式不認真,還是我個性不認真。」
「兩者都是,但我指的主要是個性。你嘲笑一切應當在意的事。教育和文化──以及──以及死亡。你不可信賴。」
她停口不語,又羞紅了臉,趕緊奔回房裡。
斐格森注視著她的背影。「女人真是的!我相信她真的介意。她要一個男人值得信賴。信賴──老天!」他停下來,然後好奇地問道,「白羅先生,你怎麼啦?你似乎沉入冥想中。」
白羅驚醒過來。
「我只是在回想,在回想。」
「冥想死亡。『死之循環』,赫邱裡·白羅著名的論文之一。」
「斐格森先生,」白羅說,「你是個很魯莽的年輕人。」
「你必須原諒我。我喜歡攻擊既定的陳規。」
「我是既定的陳規?」
「以前是。你認為那女孩如何?」
「你指羅柏森小姐?」
「是的。」
「我認為她很有個性。」
「你對了。她是有脾氣的。她看來柔順,實則不然。她有膽識。她是──哦,去他的,我要這個女孩。去跟那位老女士商量也許不算是壞主意。如果我能使她完全反對我,也許我跟珂妮亞的事會有些結果。」
他飛奔進入了望廳。梵舒樂小姐坐在她慣常所坐的角落裡。她看來比以往更傲慢自大。她正在做針線活。斐格森向她走去。赫邱裡·白羅悄然走進來,挑了一個不太遠的位置坐下,裝作專心在看一本雜誌。
「梵舒樂小姐,午安。」
梵舒樂小姐抬頭望了一下,馬上又低下,冷漠地答了一句,「唔,午安。」
「看這裡,梵舒樂小姐,我要跟你談一件挺要緊的事。
很簡單。我想娶你的表妹。」
梵舒樂小姐的線團落在地板上,滾過全廳。
她以惡毒的語氣說道:「年輕人,你一定神志不清。」
「我很清醒。我決定娶她。我問過她願不願意嫁給我!」
梵舒樂小姐冷靜地、象研究某種奇特的甲蟲類般興味十足地宙視著他。
「真的?我猜她一定打發你走開。」
「她拒絕了。」
「自然的。」
「沒什麼好『自然』的。我要繼續追求她直到她答應。」
「我可以向你保證,先生,我會採取行動讓你瞭解我年輕的表妹是不能遭受這類騷擾的。」梵舒樂咬著牙說道。
「你反對我哪一點?」
梵舒樂小姐只是揚揚眉,使勁地拉著毛線,想把它拉回來,她沒有開口。
「說啊,」斐格森先生再問,「你反對我哪一點?」
「我認為原因非常明顯——先生,哦,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斐格森。」
「斐格森先生。」梵舒樂小姐叫出他名字肘,口氣顯得很輕蔑。「任何類似的念頭都是不可能實現的。」
「你意思是,」斐格森說,「我不夠好,配不上她?」
「我認為你自個明白。」
「我哪方面還不夠好?」
梵舒樂小姐又不答覆。
「我有兩條腿、兩隻手和健康、理智的頭腦。有什麼不對勁呢?」
「斐格森先生,譬如社會地位就是個問題。」
「社會地位是空的!」
門被推開,珂妮亞走了進來。一看到兇惡的瑪麗表姊正在跟假意追求她的斐格森在交談,她嚇得呆住了。
準備戰鬥到底的斐格森先生轉過頭來,向她咧嘴而笑,大聲說道,「來吧,珂妮亞。我正用最守份禮的方式向你要求締結金玉盟。」
「珂妮亞,」梵舒樂小姐說,口氣凶得令人畏懼,「你鼓勵過這個年輕人嗎?」
「我……沒有……當然沒有……至少……不確實……我意思是……」
「你是什麼意思?」
「她沒有鼓勵我,」斐格森先生幫她解圍,「我自個向她求婚的。她沒有當面給我難堪,因為她心地太好了。珂妮亞,你表姊說,我不夠好配不上你。當然這是事實,但不是她指的那方面。我的本性當然配不上你,但在她的想法中她是認為我的社會地位比你低。」
「我認為珂妮亞的意思也是如此,」梵舒樂小姐說。
「是這樣的嗎?」斐格森先生審視著她。「這就是你不願嫁我的原因?」
「不,不是的,」」珂妮亞臉色羞紅。「如果……如果我喜歡你,我不會在意你是誰。」
「而你不喜歡我?!」
「我……,我認為你只是在挑毛病。你談論事物的態度……你所講的事情……我──我從沒碰過像你這樣的人。
我——」
淚水快要從她的眼中奪眶而出。她急忙奔出了望廳。
「大體上,」斐格森先生說,「這開頭還是不賴。」他靠回椅背,看著天花板,吹起口哨,並翹起二郎腿說道,「我遲早要叫你表姊的。」
梵舒樂小組氣得發抖。「先生,請你立刻離開這個大廳,否則我要按鈴叫侍應生來。」
「我已經付過船票,」斐格森先生說。「他們不可能從公共休息室把我支開。不過,我會遷就你。」他輕輕唱著,「喲呵呵,一瓶酒。」然後站起身,漫不經心地晃到門口,走了出去。
梵舒樂小姐氣得講不出話,只是拚命跺腳。白羅悄然地從雜誌後面冒出頭來,弓身一躍,將線團撿回。
「謝謝你,白羅先生。請你喚鮑爾斯小姐來——我讓這無禮的年輕人氣死了。」
「相當怪癖,」白羅說,「恐怕這類家庭出來的人大都如此。當然被寵壞了。總是喜歡攻擊想像中的敵人。」然後他又不經意地加了一句,「你認識他吧,我猜?」
「認識他?」
「他稱自己斐格森而不冠上頭銜,因為他思想前進。」
「他的頭銜?」梵舒樂小姐尖聲問道。
「是的,他就是年輕的道黎胥爵士。當然是家財萬貫,但當他在牛津大學唸書時就成為一名共產黨員。」
臉色忽而喜忽而怒,梵舒樂小姐說,「白羅先生,你知道這件事多久了?」
白羅聳聳肩。
「報上有一張照片──我注意到那照片上的人跟這年輕人臉孔很像。隨後我又發現他所戴刻有姓名縮寫的戒指上有一種榮譽紋章。哦,這絕對錯不了,我向你保證。」
他十分高興地讀到梵舒樂小姐臉上另一種表情已經戰勝了一種表情,終於,她頭略傾過來說道,「非常感謝你,白羅先生。」
當她走出了望廳時,他望著她的背影,微笑了一下。然後他坐下來,神色又再度凝重起來。思緒在他腦中象火車一樣迅速奔馳,他不時點頭。
「不錯──是啦,」他終於說道,「一切都講得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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