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普爾小姐走出牧師住宅的大門,朝通向大街的小巷走去。
她拄著朱利安。哈蒙牧師的結實的樹木枴杖,走得相當快。
她經過紅牛商店和肉鋪,在艾略特的古董店前稍事停留,往櫥窗裡看了看。這個商店巧妙地開在「藍鳥」茶館兼咖啡屋的隔壁,這樣,駕車的富人們,等停下車來,在茶館裡品過一杯不錯的香若並嘗過一點美其名曰「家庭自製的蛋糕」之後,便可能抵擋不住艾略特先生裝飾得頗有格調的櫥窗的誘惑。
在這個弓形的櫥窗裡,艾略特先生展示著可以滿足各種品味的商品。兩隻沃特弗德出產的玻璃酒杯放在一個完美無缺的冰鎮酒具旁。一張用各種形狀核桃木拼起來的書案一望而知貨真價實。櫥窗裡的一張桌子上,擺著各色各樣的廉價門鎖和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包括幾件德累斯頓雕花陶瓷、兩串樣子難看的念珠項鏈、一個刻有「坦布裡奇贈」字樣的有柄大杯,以及一些小裡小氣的維多利亞風格的銀器。
馬普爾小姐全神貫注地望著櫥窗裡的東西。艾略特先生,這個年邁的肥蜘蛛,從他那撒開的蜘蛛網裡向外窺視,盤算著有沒有可能捕捉到這個剛剛飛來的「蒼蠅」。
他斷定,「坦布裡奇贈」的那件迷人的禮物對住在牧師家的這個女士太過昂貴(艾略特先生自然跟別人一樣很清楚她是什麼人)。就在這當口,馬普爾小姐通過眼角的餘光,看見多拉·邦納小姐走進了「藍鳥」咖啡屋,於是,她當即決定,自己得喝一杯可口的咖啡,才能抵禦寒風。
咖啡屋裡面已有四五位女土,她們在此小蔥,來上一點兒茶點,以便使其上午逛商店的活動更添些情趣。馬普爾小』姐朝「藍鳥」屋陰暗的裡面眨巴著眼睛,巧妙地裝著閒蕩,忽然,邦納小姐打招呼的聲音在她身邊響起:
「啊,早安,馬普爾小姐。到這兒來坐。我是一個人。」
「謝謝。」
馬普爾小姐感激地坐到「藍鳥」屋一向提供的那種漆成藍色的硬邦邦的小扶手椅上。
「那麼刺骨的寒風,」她抱怨道,「我的腿患風濕病,走不『決。」
「啊,我明白。我有一年得過坐骨神經痛——那一陣子我大部分時間都很痛苦。」
兩位女土津津有味地談了一會兒風濕病、坐骨神經痛和神經炎。一個繃著臉的姑娘,身穿上面印有飛翔的藍鳥的罩衫,擺出一副很不耐煩的樣子,呵欠連天地在茶點單上寫下她們點的咖啡和蛋糕。
「這兒的蛋糕,」邦納小姐用密謀般的聲音小聲說道,「可相當好呢。」
「我對那天從布萊克洛克小姐家出來時碰見的那個十分漂亮的姑娘很感興趣,」馬普爾小姐說,「我想她說她是做園丁的。她是本地的嗎?海妮斯——是叫這名字嗎?」
「啊,是的,菲利帕·海默斯。我們都叫她『房客』。」邦納小姐因為自己的幽默而發笑,「真是個文靜的好姑娘,一個『淑女』,如果您明白我的意思的話。」
「我有些納悶。我認識一個海默斯上校——是在印度的騎兵裡。也許是她的父親?」
「她是海默斯太太,是個寡婦。她丈夫在西西里島還是意大利本土被殺了。當然,被殺的也有可能是她父親。」
「我不知道,也許是不是有一點兒小小的羅曼史?」馬普爾小姐調皮地暗示道,「是跟那個高個兒的年輕人?」
「您是說帕特裡克?噢,我不知道——」
「不,我指的是戴眼鏡的那個年輕人。我看見他們在一塊兒來著。」
「啊,當然,埃德蒙·斯威騰漢姆。噓!坐在角落裡的是他母親,斯威騰漢姆太太。說實話,我不知道。您認為他崇拜她?他可是個奇怪的年輕人呢——老是說些非常討人嫌的話。他應該很聰明的,您知道。」邦納小姐明顯不贊成地說道。」「聰明並不是一切,」馬普爾小姐搖頭道,「啊,咱們的咖啡來了。」
繃著臉的姑娘砰地放下咖啡杯。馬普爾小姐和邦納小姐相互推讓蛋糕,「聽說您和布萊克洛克小姐在一塊兒上學,我很感興趣。你們的友誼真是深厚呢。」
「是的,的確如此。」邦納小姐歎息道,「很少有人能像布萊克洛克小姐這樣對老朋友保持忠誠。噢,老天爺,那些日子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那麼一個漂亮的姑娘,生活又過得那麼快活。這一切似乎那麼悲哀。」
馬普爾小姐儘管不知道什麼「那麼悲哀」,卻歎了口氣,搖了搖頭」「生活真是艱難啊。」她小聲說。
「勇敢地承受起痛苦的折磨。』」邦納小姐含著眼淚小聲說,「我總是想起這句詩。真正的忍耐,真心的隱退。這樣的勇氣和忍耐應該受到嘉獎,這是我說的。我對布萊克洛克小姐的感情之好怎麼說都不過分,無論她得到什麼好的報答,她都當之無愧。」
「錢,」馬普爾小姐說,「可以把人的生活道路變得非常平坦。」
她覺得這樣說很安全,因為她斷定布萊克洛克小姐夢寐以求的正是她朋友提到的富裕生活。
然而這句話卻把邦納小姐引向了另一條思路。
「錢!」她尖刻地喊道,「除非一個人有了切身的經歷,您知道,我不相信誰能真正體會有錢或者沒錢的意義。」
馬普爾小姐同情地點點頭。
邦納小姐很快接著說.她越說越起勁,臉也變得排紅:
「我常常聽到人們說『我寧願桌上只有鮮花,也不要沒有鮮花陪伴的飯。』可這些人餓過幾頓飯?他們不知道真正挨餓的滋味——沒有挨過餓就不可能知道。麵包,您知道,一罐肉湯,一丁點兒奶油代用品。天天一個樣,多麼渴望有一兩盤堆得滿滿的肉和蔬菜啊。再說衣服,破破爛爛,補了又補,還希望別露出來。接下來是申請工作,總是被告知你年紀太大。就算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工作,畢竟你不夠壯實,於是你暈倒。結果你又回到原地。可房租——總是房租——
非付不可呀一一否則你就滾到街上去。那些日子,剩不了幾個子兒。養老金又維持不了多久—根本用不了多久。」
「我明白。」馬普爾小姐溫柔地說。她滿杯憐憫地望著邦納小姐的那張抽掐的臉。
「後來我寫信給利蒂。我碰巧在報上看到她的名字。那是為資助米爾切斯特醫院而舉行的一次午餐會。白紙黑字,利蒂希亞·布萊克洛克小姐。這勾起了我對往事的回憶,我很多年沒有聽到她的消息了。她給一個非常有錢的人——
戈德勒,您知道,做過秘書。她從來就是一個聰明的姑娘—一是那種在世上勇往直前的人。人不可貌相——可她就是這種性格。我當時想——對,我是這樣想的——興許她還記得我——正是我可以有所求助的人。我的意思是,你們認識的時候還是姑娘——是在讀書的時候——她們應該是知道你的——她們知道你不僅僅是一個寫信求人的人——」
多拉·邦納的眼裡湧起了眼淚。
「後來洛蒂來把我領走了——還說她需要有個人幫她。
當然,我非常吃驚——吃驚得很——可後來一想報紙不會弄錯。她多麼善良——多麼富於同情心,而且對以前的事兒記得那麼清楚……我什麼都會為她干——我的確會的。我也很努力,但恐怕我有時候把事情弄得一團糟——我的腦子不如以前了。我丟三忘四,盡說傻話。可她非常有耐心。
她最好的地方就在於她總是假裝我對她有用。這是發自內心的仁愛,難道不是嗎?」
馬普爾小姐溫柔地說:「對,這是發自內心的仁愛。」
「即便來到小圍場後,您知道,我經常感到擔憂,因為萬一——萬一布萊克洛克小姐有什麼不測,我今後的生活會怎麼樣?畢竟出事的機會是很多的——汽車呼嘯而過——
這誰也無法預料,對吧?不過我自然沒有說出來,可她肯定是猜出了什麼。有一天,她忽然告訴我說,她會在遺囑裡為我留下一筆小數目的年金——還有——我所珍視的東西——她的全部漂亮的傢具。我簡直是喜出望外……而且她還說,沒有誰像我這麼愛惜傢具——這倒是千真萬確——
我無法忍受看見別人打碎漂亮的瓷器,或是把濕脯波的杯子放在桌上,在上面留下一個痕跡。我確實在為她照看東西。有些人——特別是有些人——是那麼的粗心大意——
有時候比粗心大意還要糟!」
「我其實並不像看起來的那麼笨,」邦納小姐頭腦簡單地接著說道,「我看得出,您知道,如果布萊克洛克小姐遭到暗算,有人——我不願指名道姓——可他們會從中漁利。親愛的布萊克洛克小姐也許太過於相信別人了。」
馬普爾小姐搖搖頭。
「這可是個錯誤。」
「是呀。我和您,馬普爾小姐,都瞭解這個世界。親愛的布萊克洛克小姐——」她搖了搖頭。
馬普爾小姐認為,布萊克洛克小姐作為一個大金融家的秘書,按理也應該是深諳世事的。不過,多拉·邦納的意思可能是說利蒂·布萊克洛克一貫養尊處優,因此不瞭解人性的深不可測。
「那個帕特裡克:「邦納小姐說,其話頭之突然,口氣之嚴厲,著實把馬普爾小姐嚇了一跳。「據我所知,至少有兩次從她那兒要錢。還裝著緊巴巴的樣子,說是欠了債,諸如此類的話。她太過於慷慨了。我勸她的時候,她只對我說:『那孩子還年輕,多拉。年輕的時候就要您意行樂。』」「是啊,這倒是句實話。」馬普爾小姐說,「再說又是這麼一個儀表堂堂的小伙子。」
「儀表堂堂就得有儀表堂堂的風度,」多拉·邦納說道,「可他太喜歡拿別人取樂。我估摸他跟不少女孩子都有一手。我只是他取樂的一個對像——就是這麼回事兒。他好像沒有意識到別人也有感情。」
「年輕人就是這樣不顧別人。」馬普爾小姐說。
邦納小姐忽然神秘兮兮地把身子湊上前。
「您不會漏一個字兒吧,親愛的?」她請求道,「可我不禁感到他肯定攪和到了這件可怕的事兒裡去了。我認為他認識那個年輕人——還有朱莉婭也認識。我不敢向親愛的布萊克洛克小姐暗示這種事兒——可至少我還是做了,而她把我罵了個狗血淋頭。當然,這種事兒尷尬極了,因為他是她的侄兒嘛—一一或者至少是她的表弟。如果說那個瑞土的年輕人槍殺了自己,那麼帕特裡克可能應該負起道德的責任,難道不是嗎?我的意思是,如果是他讓那傢伙幹的話。我實在被整個事兒弄得糊里糊塗。每個人對進客廳的另一道門小題大做。這是又一件讓我心煩的事兒—』警督說門給上過油。因為您瞧,我看見」」」她戛然打住話頭,馬普爾個姐在字斟句酌。
「真是難為您了,」她同情地說道,「您自然不願讓這些事兒傳到警察局去。」
「一點不錯,」多拉·邦納大聲說道,「我夜裡眼睜睜地躺在床上,憂心仲仲——因為您瞧,有一天,我在灌木林裡撞見帕特裡克。當時我在找雞蛋——一隻母雞下的——他就在那兒,手裡拿著—』片羽毛和一個杯子——是一個油膩膩的杯子。一看見我,他像做了虧心事兒似地嚇了一大跳。
跟我說:『我正在納悶這玩意兒放在這裡是幹什麼用的。』當然啦,他腦子轉得很快。我得說,雖然我嚇了他一跳,他卻很快就編出了這句話。除非他是來找那東西的,除非他完全清楚那東西就在那兒,否則他怎麼會跑到灌木林裡找那種東西呢?當然,我什麼也沒說。」
「對,對,當然不能說。」
「可我給了他點臉色,如果您明白我的意思的話。」
多拉·邦納伸出手來,心不在焉地咬了一口有著大馬哈魚顏色的血紅的蛋糕。
「又有一天,我偷聽到他跟朱莉姬的一次奇怪的談話。
他們似乎在吵架。他說:『要是我知道你幹出這種事兒!』朱莉婭(她從來都很鎮靜,您知道)說:『哦。小哥哥,那你要怎麼樣?』這時,非常不幸的是,我踩到了那塊一踏上就吱嘎吱嘎作響的木板上,他們看見了我。於是我樂呵呵地問:『你們在吵架?』帕特裡克說:『我在警告朱莉婭不要繼續幹這種黑市的買賣。』噢,真是油嘴滑舌,可我相信他們談的壓根兒就不是那回事兒!要是您問我,我相信,是帕特裡克給客廳的那盞台燈做了手腳,好把別的燈弄熄,因為我記得清清楚楚是牧羊少女的——而不是牧羊少年的那一盞。然而到了第二天——」
她忽然打住,臉色變得蒼白。馬普爾小姐轉過頭,看見布萊克洛克小姐站在她們的身後———一定是才進來。
「咖啡伴閒聊,邦尼?」布萊克洛克小姐說道,話音裡頗有責怪之意。「上午好,馬普爾小姐。很冷,是吧?」
門砰的一聲打開,本奇·哈蒙跑進了「藍鳥」。
「哈羅,」她招呼道,「我是不是沒趕上喝咖啡?」
「不,親愛的,」馬普爾小姐說,「坐下來喝一杯。」
「我們得回家了,」布萊克洛克小姐說,「商店逛完了,邦尼?」
她的聲音又充滿了遷就,但眼神裡依然略帶責怪之意。
「是的,是的,謝謝您,利蒂。我得順道去藥店買一點兒阿斯匹林和雞眼膏。」
「藍鳥」的店門在她們身後關上之後,本奇問道:
「你們在談些什麼?」
馬普爾小姐沒有馬上回答。她等本奇點完茶點,才說:
「家庭團結是個非常強大的東西。非常強大。你還記得那個有名的案子嗎?我真想不起是哪一個了。他們說丈夫毒死了妻子,毒藥是放進一杯酒裡的。後來審判的時候,女兒說她喝了母親的半杯——於是便否定了對父親的指控。
他們確實說過——不過也許只是謠言——那以後她再也沒同父親說過一句話,也沒再跟他住在一起。當然,父親是一碼事,侄兒或表弟又是另一碼事。不過情形還是一樣——誰也不願讓自己的家庭成員被吊死,對吧?」
「對,」本奇想了想說道,「我想他們不會願意。」
馬普爾小姐向後靠在椅子上,她低聲地喃喃自語:「人實在非常相像,走到哪裡都一樣。」
「我像誰呢?」
「你嘛,親愛的,說實話,你就像你自己。我不知道能使我想起什麼人,也許除了——」
「您又來了。」本奇道。
「我正想起我的客廳女僕,親愛的。」
「客廳女僕?我可會變成個很糟的女僕。」
「是的,親愛的,她也一樣。站在桌旁伺候別人,她可一點不行。桌上堆得亂七八糟,廚房的刀跟餐廳的刀攪和在一塊兒,還有她的帽子——這是很久以前的事兒了——從來沒有戴正過。」
本奇不由自主地矯正自己的帽子。
「後來呢?」她急不可待地請求道。』「我留她下來,因為家裡有她實在很愉快,因為她總是逗我笑。我喜歡她講話直來直去的方式。有一天她跟我說:
『當然,我不知道啦,夫人,』她說,『可弗蘿莉坐的樣子就跟結了婚的女人一樣。』果然,可憐的弗蘿莉就有了麻煩——
跟在髮廊裡當助手的溫文爾雅的小伙子好上了。我同他談了談,他們舉行了十分不錯的婚禮,幸福地安頓下來。弗蘿莉是個好姑娘,可就是容易對溫文爾雅的外貌傾心。」
「她沒干謀殺的勾當吧?」本奇問道,「我說的是客廳女僕。」
「沒有,」馬普爾小姐說,「她嫁給了一個浸禮會的牧師,有了個五口之家。」
「就像我一樣,」本奇說,「儘管到目前為止我只有愛德華和蘇珊。」
過了片刻,她補了一句:
「您這會兒在想誰呢,簡姨?」
「很多人,親愛的,很多人哩。」馬普爾小姐含糊其詞地答道。
「是在聖瑪麗米德的?」
「主要是吧……我想起了艾勒頓護士——真是個傑出和善良的女人,她照看過一位老太大,似乎真的喜歡她。後來那老太太死了。然後又照看一位,又死了。是注射嗎啡,終於真相大白。用最仁慈的方式干的,令人髮指的是,那個女人自己卻真的不知道自己做了錯事兒。『她們反正活不長。』她說,其中一個患了癌症,相當痛苦。」
「您是說好心殺人?」
「不,不。她們立了遺囑,把錢留給她。她為的是錢,你知道嗎……
「然後是報紙上登的那個年輕人———他是紙店的普塞太大的侄子。他把偷的東西拿回家來讓她處理,說那是他在國外買的,她就相信了。後來警察上門,開始提問題,他全推到她頭上,這樣她就擺脫不了他……不是個好人——但長得挺英俊,讓兩個女人愛上了他。他在其中一個身上花了不少錢。」
「我想是最骯髒的一個。」本奇說。
「是的,親愛的。還有一位羊毛店的克雷太大,對兒子全心全意,當然也慣壞了他。結果他纏上了一幫不三不四的人。還記得瓊·克羅夫特嗎,本奇?」
「不,我不記得了。」
「我想你跟我去訪問時見過她。經常叼著香煙或煙斗,昂首闊步。一家銀行遭到一次搶劫,而瓊·克羅夫特當時正好在這家銀行裡。她把那個男的打翻在地,奪過左輪槍。法官還因為她的英勇事跡向她祝賀。」
本奇聚精會神地聽著,她似乎要把這一切都銘記在心。
「然後呢——」她追問。
「那年夏天,聖讓·德·科林斯的那個姑娘,那麼一個文文靜靜的女孩——不是說文靜得沉默寡言,人人都喜歡她,可誰都不是很瞭解她……後來我們聽說她丈夫是個偽造犯,這使她覺得自己與人們分離開來。最後那事兒使她變得有點古怪,都是沮喪所致。」
「在您的記憶裡有沒有在印度服過役的英國上校,親愛的?」
「當然有,親愛的。落葉松有位沃恩少校,西姆拉洛奇有一位賴特上校。他們倒沒什麼問題。可我的確記得霍奇森先生,他去做了一次遠航,便娶了一個可以做他女兒的年輕女子。不知道她是哪裡來的——當然除了她告訴他的。」
「而她說的不是實話?」
「對。親愛的,肯定不是。」
「還不錯哩。」本奇點頭道,一面板起手指數人,「我們有全心全意的多拉、儀表堂堂的帕特裡克、斯威騰漢姆太太、埃德蒙、菲利帕·海默斯、伊斯特布魯克上校和太太——要是您問我的意見,應該說,您對她的看法完全正確。可她沒有什麼理由謀殺利蒂希亞·布萊克洛克。」
「有些事兒布萊克洛克小姐可能心裡有數,但又不願讓別人知道。」
「哦,親愛的,就是那種老掉牙的坦奎雷的玩意兒?那肯定是和山一樣不會開口。」
「也可能不是。你瞧,本奇,你不是那種特別在乎別人怎麼看你的人。」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本奇忽然說道,「要是起來反抗,那麼,就像一隻迷了途的渾身發抖的貓。人們就會找到一個家,找到舒適,找到一隻溫暖的撫摩的手。人們都叫您老姑娘,有人對您佩服得五體投地……您努力保住這個……是啊,我得說,您為我展示了形形色色的人。」
「可你對他們看得並不清楚。」馬普爾小姐溫和地說。
「是嗎?我漏掉了什麼?朱莉婭?朱莉婭,漂亮的朱莉婭很古怪。」
「三先令六便士。」沉著臉的女招待從陰暗裡走過來,說道。
「另外,」她附帶說,她的胸脯在「藍鳥」下劇烈起伏,「我想知道,哈蒙太大,您為什麼說我古怪。我有個姑姑加入了『古怪者』的行列,可我本人從來都是聖公會的教徒,關於這『一點,退了休的霍普金斯牧師可以告訴您。」
「實在抱歉,」本奇說,「我只是在引用一首歌,我根本不是指你,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也叫朱莉姬。」
「倒相當巧合哩。」沉著臉的女招待說,並且高興起來,「我相信不是冒犯,可聽到叫我的名字,我就在想——呢——自然啦,如果您覺得別人在談論您,那麼豎起耳朵聽就是人的本性。謝謝。」
她拿了小費離開了。
「簡姨,」本奇說道,「別露出那麼生氣的樣子。怎麼了?」
「可以肯定,」馬普爾小姐喃喃自語,「不可能是這樣。沒有道理——」
「簡姨!」
馬普爾小姐歎了一口氣,旋即笑顏生輝。
「沒什麼,親愛的。」她說。
「您是不是認為您知道了兇手?」本奇問道,「是誰呢?」
「我一點不知道,」馬普爾小姐回答說,「我忽然有了一個念頭——可又消失了。但願我知道。時間那麼短,簡直太短了。」
「您說短是什麼意思?」
「蘇格蘭的那個老太太隨時都可能死。」
本奇瞪大眼睛說道:
「這麼說您真的相信有皮普和艾瑪其人了?您認為是他們幹的——而且他們還會再次下手?」
「他們當然還會下手,」馬普爾小姐幾乎是心不在焉地說道,「下過一次手,就一定有第二次。如果你一旦決心殺掉什麼人,你決不會因為第一次失手而放棄。特別是在你確信沒有被懷疑的時候。」
「可如果是皮普和艾瑪的話,」本奇說,「那就只有兩個人有可能性。那肯定就是帕特裡克和朱莉姬。他們是兄妹,而且是恰好符合年齡的人。」
「我親愛的,根本沒有這麼簡單,有各種各樣的結果和組合。有皮普的妻子——如果他結了婚的話,或者是艾瑪的丈夫。還有他們的母親——即使她不可能直接繼承遺產,她也是感興趣的那一方。如果布萊克洛克小姐三十年沒有見過她的話,可能現在已認不出她了。上了年紀的女人都很相像。你還記得吧,沃瑟斯龐大大除了領自己的那份養老金,又領了巴特勒太大的那一份,儘管巴特勒太太已經死了好多年。再說,布萊克洛克小姐是個近視眼。你有沒有注意到她是怎麼看別人的?然後還有個父親,他顯然是個壞傢伙。」
「對,可他是個外國人。」
「從出生上看是這樣。但沒有理由相信他說的英語就是洋涇濱,或者說話的時候就一定手舞足蹈。我敢說他可能扮演的是——在印度服役的英國上校的角色,而且跟別人演得一樣棒。」
「這就是您的想法嗎?」
「不,不是,真的不是,親愛的。我只是想,有一『大筆錢處在危險之中,一大筆錢哩。恐怕我太瞭解,為了獲得一大筆錢,人仍會幹出多麼可怕的事兒來。」
「我想他們會的,」本奇說,「可這對他們沒有什麼好處,對吧?結果是不會?」
「對——可他們通常不這樣想。」
「我可以理解。」本奇忽然笑了,笑得相當甜蜜,而且笑歪了嘴。「每個人對錢的感覺都不一樣……甚至我都感覺到了。」她尋思:「你哄騙自己說得到那筆錢,你要干很多好事兒。制訂一些計劃……為被人遺棄的孩子提供一個家。勞累的母親麼……送辛辛苦苦幹了一輩子的老年婦女到國外去好好休養休養……」
她的神情變得陰鬱起來,眼神突然變得黯然悲涼。
「我知道您在想什麼,」她對馬普爾小姐說,「您在想,我是最壞的那種人,因為我自己有孩子。如果你由於自私而要那筆錢,你怎麼也會看到你的本性。可一旦你假裝是用錢去做善事,你就能夠說服自己,也許殺人就沒有什麼關係了然後她的眼睛又亮了起來。
「可我不應該,」她說,「我根本不應該殺人。即使是老年人、病人、或者是在世上做過傷天害理的事的人,也不應該。
即便是訛詐別人的人,或者——或者是地地道道的禽獸,都不應該。」她從咖啡渣裡拈出一隻蒼蠅,把它放在桌上晾乾,「因為人總是喜歡活著的,不是嗎?蒼蠅也一樣。即使你老了,病魔纏身,只能從屋裡爬到陽光下。朱利安說過,這些人比年輕力壯的人更喜歡活著。他說,死對於他們更難,所以抗爭也就更大。我自己就喜歡活著——不僅是因為幸福、享受和痛快。我說的是活著———醒來,渾身上下有感覺,覺得自己還在那兒—像鐘嘀嘀嗒嗒走過不停。」
她朝那只蒼蠅輕輕吹了口氣:它動了動腿,然後醉醺醺地飛走了。
「振作起來,親愛的簡姨,」本奇說,「我絕對不會去殺人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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