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的早晨米奇突然醒了過來。
有好一陣子,她躺在床上發呆。她的目光困惑地望著門口,因為她希望安格卡特爾夫人出現。當露西在第一個早晨飄進這裡的時候,她說了些什麼?
一個會有麻煩的週末?她曾擔心——曾認為會有一些令人不愉快的事情可能發生。
的確,一些令人不愉快的事情發生了——,米奇的心理和精神上像是壓著一塊厚重的烏雲。一些她不想考慮——不想記住的事情。一些事情,毫無疑問地嚇壞了她,一些為了愛德華而做的事情。
回憶奔湧而來。一個醜惡的僵硬的字眼——謀殺!
「哦,不,」米奇想,「這不可能是真的。這是我正在做的一個夢。約翰.克裡斯托,被謀殺,槍殺——躺在游泳池邊。鮮血和藍色的池水——像一個偵探小說的精裝封面。怪誕,不真實。那類不可能發生在自己身邊的事。如果我們現在,還呆在安斯威克,這一切就不可能發生。」
那個黑色的重負從她的額頭向下移動,停留在她的心窩,使她感覺略有些噁心。
這不是一個夢。這是一件真實的事——一件類似《世界新聞》上所登載的事——並且她和愛德華,露西,亨利以及亨裡埃塔全都捲入其中。
不公平——確實不公平——因為如果是格爾達殺了她的丈夫的話,這與他們都無關。
米奇不安地抖動著。
平和的、愚蠢的、略帶傷感的格爾達——你不可能將格爾達同通俗鬧劇聯繫在一起——同暴力聯繫在一起。
格爾達,無疑地,不可能用槍殺任何人。
那種體內的不安再次升起了。不,不,不能那樣想。因為其他人誰又可能殺約翰呢?並且格爾達曾站在他的屍體旁邊,手裡握著一把左輪手槍。那把她從亨利的書房裡拿出來的左輪手槍。
格爾達曾說她發現約翰已死了,然後撿起了那把左輪手槍。喔,她還能說點什麼其他的話呢?她不得不說些什麼,可憐的東西。
亨裡埃塔保護著她,保護得非常好——說格爾達的陳述完全是可能的。認定那是可能的選擇。
亨裡埃塔昨晚表現得十分古怪。
當然,那是因約翰.克裡斯托之死而受驚的結果。
可憐的亨裡埃塔——她是那樣瘋狂地喜歡著約翰。
但她會及時地從中恢復過來的——一個人能夠從任何事中恢復過來。接著她會嫁給愛德華,然後住在安斯威克——與愛德華會快樂地一起生活。
亨裡埃塔一直極喜歡愛德華。只是約翰.克裡斯托那進取的、優勢突出的人格阻礙了他們。他使愛德華相比之下顯得那麼蒼白。
那天早晨當米奇下樓吃早飯的時候,她感到愛德華的個性已經從約翰.克裡斯托的籠罩下解放出來了,開始表現自己的權威。他似乎自信多了,少了許多猶豫和倦怠。
他正愉快地同那個怒目而視和沒有回應的戴維談話。
「你必須更經常地去安斯威可克,戴維。我希望你在那兒像在自己家裡一樣,並且瞭解那整個地方。」
吃了一些柑橘醬後,戴維冷冷地說:
「這些大的產業十分可笑,它們應該被分開。」
「我希望這不會在我活著的時候發生,」愛德華微笑著說,「我的佃農是一些很滿足的人。」
「他們不應該這樣,」戴維說,「沒有人應該滿足。」
「如果猿曾滿足於長著尾巴——」安格卡特爾夫人嘀咕著,她正站在餐具桌邊,茫然地看著一盤腰子。「那是我在幼兒園學的一首詩,但我完全不記得下面了,我必須同你談話,戴維,學習所有的新思想。就我所知,一個人會恨其他人,但同時又給他們免費的醫療關懷和許多額外的教育(可憐的傢伙們,所有那些無助的小孩子們都被每天成群結隊地驅趕到校舍中)——而魚肝油被強迫送下嬰兒的喉嚨,全然不管他們願意與否——那麼難聞的東西。」
她米奇想,露西舉止正同往常一樣。
還有格傑恩,當她在大廳裡經過他身邊的時候,他看上去也同往常一樣。空幻莊園的生活似乎按照正常的程序繼續著。伴隨著格爾達的離去,整個事件似乎就像一場夢。
接著外邊傳來了一聲車輪輾在砂礫上的沙沙聲,是亨利爵士在停車。他在他所屬的俱樂部裡過的夜,並早早地驅車回來。
「喔,親愛的,」露西說,「一切都順利嗎?」
「是的。那兒的秘書是個能幹的女孩。她負責各項事務。格爾達的一個妹妹,那個秘書給她打了電話。」
「我知道會有的,」安格卡特爾夫人說,「是住在坦布裡奇韋爾斯嗎?」
「我認為是在貝爾斯希爾,」亨利爵士說,看上去迷惑不解。
「我敢斷定——」露西考慮著貝爾斯希爾。「是的——非常可能。」
格傑恩走上前來。
「格蘭奇警官打過電話,亨利爵士。審訊將於星期三的十一點鐘開始。」
亨利爵士點點頭。安格卡特爾夫人說:
「米奇,你最好給你的商店打個電話。」
米奇慢慢走向電話。
她的生活一直是那麼普通和平凡,以致於她缺乏措詞來向她的僱主解釋由於她捲入了一樁謀殺案,在四天的假期之後她將不能按時回去工作。
這聽起來極不可信,甚至這感覺起來也不可信。
而且阿爾弗雷治夫人不是一個任何時候都溶液向她做出解釋的人。
米奇堅毅地動了一下下巴,拿起了話筒。
事情就像她想像的那麼令人不愉快。那個尖刻的矮小的猶太女人那沙啞的聲音憤怒地通過電話線傳了過來。
「那是什麼,哈德卡斯爾小姐?一個死訊?一場葬禮?難道你不是非常清楚我正缺少人手嗎?難道你認為我會接受這些借口嗎?哦,是的,你玩得很愉快,我敢肯定!」
米奇打斷了她,尖銳而清晰地說了些什麼。
「警察?警察,你說的是?」這幾乎是尖叫。「你和警察牽扯到了一起?」
米奇下決心堅持到底,她繼續解釋著。奇怪,那個在電話另一頭的女人使整個事情顯得似乎非常骯髒。一樁粗俗的警察局的案子,人類有多麼神奇的煉金術!
愛德華打開門走了進來,看到米奇正在打電話,他想出去。她阻止了他。
「一定要留下,愛德華,求你了。哦,我希望你留下來。」
愛德華的在場給了她力量——消解那個老太婆的作用。
她把捂在聽筒上的手拿開了。
「什麼?是的。對不起,夫人但畢竟,這幾乎不是我的過錯——」
那個醜惡的沙啞的聲音正在尖叫。
「你的朋友們都是些什麼人?他們是哪種人,能使警察到那兒去,還有一個男人被槍殺了?我非常想不讓你回來了!我不能使我建立的規矩被人破壞。」
米奇又做了一些卑順的沒有承諾的回答。最後她重新放好聽筒,發出了解脫的歎息聲。她感到噁心和顫抖。
「那是我的工作的地方,」她解釋道。「我得讓他們知道在星期三之前我不能回去,由於審訊和那些——那些警察。」
「我希望他們對此表現得令人滿意,它是什麼樣的,我的服裝店?那個經營它的女人和藹嗎?對為她工作的人有同情心嗎?」
「她可不是那樣的人,她是一個懷特查佩爾區的猶太女人,染過的頭髮,聲音就像一隻秧雞。」
「但是我親愛的米奇——」
愛德華臉上的驚恐之情幾乎使米奇笑出聲來。他是那麼關注。
「但是我親愛的小孩——你不該受那份氣。如果你必須有一個工作的話,你一定得找一處環境和諧,並且同事易於相處的地方。」
米奇看著他,片刻間沒有回答。
如何解釋,她想,對一個像愛德華這樣的人?關於勞力市場,或是工作,愛德華瞭解些什麼呢?
突然一陣辛酸湧了上來。露西、亨利、愛德華——是的,甚至亨裡埃塔——他們所有的人都被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同她分開了——那條將有閒階級同勞動階級分離的鴻溝。
他們對找到一個工作的困難一無所知,不知道一旦你得到了它。就必須保住它!一個人也許會說,她沒有必要賺錢養活自己。露西和亨利會愉快地給她一個家——他們會同樣愉快地使她得到一筆津貼。愛德華也會樂意地給予資助。
但米奇心中的某些東西,反對她接受那些極樂意的親戚們提供給她的安逸生活,只是在少有的場合下,才來到並沉浸在露西的那井井有條的、奢侈生活中並感到愉快。她能以此為樂。但某種堅強的獨立精神,阻止她接受資助來生活。同樣的感覺,也阻止了她用親戚和朋友們那兒借來的錢來開始自己的生意。她已經看到了太多那樣的事。
她不會借錢——不運用任何影響力。她為自己找到了一份每週四英鎊的工作,如果她被給予這份工作,是因為阿爾弗雷治夫人希望米奇會帶她那些「社會名流」的朋友來買東西的話,那麼阿爾弗雷治夫人一定大失所望。米奇從不鼓勵她的朋友們生出這樣的想法。
她對工作沒有奇特的幻想。她憎惡那家商店,她憎惡阿爾弗雷治夫人,她憎惡對那些壞脾氣的和不禮貌的客人永遠都是卑躬屈膝,但她十分懷疑自己是否能夠得到任何其他她更喜歡些的工作。因為她沒有一個那種必要的資歷。
愛德華那種在她面前敞開著廣闊的天地、可供選擇的假想,只是令人無法忍受,這個上午變得讓人感到惱火。愛德華有什麼權利居住在一個遠離現實的世界裡呢?
他們是安格卡特爾家的人,他們所有人都是。而她——只是半個安格卡特爾!並且有時,像今天早晨,她一點兒也不覺得像個安格卡特爾!她是她父親的女兒。
她帶著那種通常的愛的痛楚和懊悔,想起了她的父親,一個花白頭髮、滿臉勞累的中年男人。一個奮鬥多年、支持著一個小小家庭商店的男人。即使有他的關心和努力,它也注定了慢慢走著下坡路。這不是因為他在那方面無能——這是社會的進程。
非常奇怪的是,米奇的熱愛總是獻給了她那安靜的、疲憊的父親,而不是她那輝煌的、姓安格卡特爾的母親。每次,當她去安斯威克,她都玩得很開心,回來時,她會用胳膊摟著父親的脖子,對他疲倦的臉上顯現的那略帶反對的質問回答說:「回到家裡我真高興——回到家裡我真高興。」
當米奇十三歲的時候,她的母親去世了。米奇有時想她對母親幾乎毫不瞭解。她茫然,迷人,快樂。她後悔自己的婚姻了嗎,那個使她離開安格卡特爾家族的圈子的婚姻?米奇對此一無所知。她的父親在妻子去世之後變得更加灰暗和安靜。他那阻止他的商店倒閉的鬥爭也變得更加無用。米奇十八歲的時候,他靜靜地、悄然去逝了。
米奇曾和不同的姓安格卡特爾家的親戚們住在一起,從安格卡特爾家的人那裡接受禮物,同安格卡特爾家的人一起度過了快樂的時光,但她拒絕在經濟上依靠他們的友善。即使她很愛他們,很多次,她會突然而強烈地感受到她和他們之間南轅北轍。
她滿懷怨恨地想:「他們什麼也不知道!」
愛德華,同往常一樣敏感,滿臉困惑地看著她。他溫柔地問:
「我使你難過了嗎?為什麼?」
露西飄進屋裡。她正處在一場同她自己的談話之中。
「——你們瞧,人們真的不知道她是否喜歡白牡鹿莊園還是喜歡我們?」
米奇茫然地看著她——接著又看看愛德華。
「看愛德華沒用,」露西.安格卡特爾說,「愛德華完全不會明白的,而你,米奇,總是那麼老練。」
「我不明白你在談些什麼,露西。」
露西看上去很驚奇。
「當然是審訊,親愛的。格爾達不得不為此來這兒。她會呆在這兒嗎?或是去白牡鹿莊園?這兒會引起痛苦的聯想,當然——但在白牡鹿莊園,那兒將有盯著她看的人們和大量記者。星期三,你知道,十一點,或是十一點半?」一縷微笑使安格卡特爾夫人的臉明媚起來。「我從為參加過審訊!我認為我穿灰衣服——還有一頂帽子,當然,就像去教堂——但不戴手套。」
「你不知道,」安格卡特爾夫人穿過屋子,拿起電話聽筒認真地注視著,她接著說,「我不認為現今除了園藝手套外,我還有任何手套!當然從在總督府的日子起,是儲存了很多長的晚禮服手套。手套相當傻,難道你不這樣認為嗎?」
「唯一的用處是避免在犯罪中留下指紋,」愛德華微笑著說。
「哦,你這樣說真有趣,愛德華——非常有趣。我該如何處理這件事呢?」安格卡特爾夫人帶著一絲厭惡瞅著電話聽筒。
「你要給什麼人打電話嗎?」
「不。」安格卡特爾夫人茫然地搖了搖腦袋,並極為小心地將聽筒放回到架子上。
她的目光從愛德華身上移向米奇。
「我認為,愛德華,你不應該惹米奇難過。米奇比我們更在意突然的死亡事件。」
「我親愛的露西,」愛德華叫道,「我只是在擔心米奇工作的地方,那地方聽起來簡直糟糕透了。」
「愛德華認為我應該擁有一個欣賞我的、友善的、富於同情心的僱主,」米奇明白地說。
「親愛的愛德華,」露西帶著十足的讚許說。
她沖米奇笑笑然後出去了。
「我是認真的,米奇,」愛德華說,「我很擔心。」
她打斷了他:
「那個該死的女人每週付我四英鎊。這就是事情的關鍵所在。」
然後她出去走進了花園。
亨利爵士正站在矮牆下他通常站的地方,但米奇轉過身朝那條花間小徑走去。
她的親戚們都很有風度,但今天上午他們的魅力對她一點兒用也沒有。
戴維.安格卡特爾正坐在小路盡頭的一張凳子上。
戴維沒有過分誇張的魅力,米奇徑直走向他,坐在他的身邊,她看到他那苦惱的表情,心中升起一種惡意的快樂。
戴維想,要設法避開這些人是多麼困難。
臥室裡有女僕在打掃清潔。
書房(還有《大英百科全書》)並不像他曾樂觀地希望的那樣成為避難所。安格卡特爾夫人曾進進出出兩次,友好地同他講話,並作了些淡而無味的評論。
他出來到這兒是為了考慮自己的處境。他曾不情願地答應到這兒過一個週末,現在由於牽扯到突然的死亡案件,這個週末不得不延長了。
戴維是一個喜歡對學校的過去做出思考,或是對左翼的未來認真討論的人,沒有任何人對付一個充滿了對暴力和現實的現狀都缺乏對付的能力。正如他曾告訴安格卡特爾夫人的那樣,他不讀《世界新聞》。但現在似乎《世界新聞》已經自己來到了空幻莊園。
謀殺!戴維厭惡地戰慄著。他的朋友們會怎麼想?一個人是如何,如何進行謀殺的?一個人的態度是怎樣的?厭倦?厭惡?還是略微感到開心?
因為正努力地在思考這些問題,他一點兒也不高興被米奇打擾。當她坐在他身邊的時候,他不安地看著她。
他被她那種公然表示反抗的注視深深震動了。一個不招人喜歡的沒有任何智慧的女孩。
她說:「你認為你的親戚們怎麼樣?」
戴維聳了聳肩膀。他說:
「一個人一定要考慮他的親戚們嗎?」
米奇說:
「一個人確實不考慮任何事嗎?」
毫無疑問,戴維想,她是這樣的。他幾乎是大方地說:
「我正在分析我對謀殺的反應。」
「這當然很古怪,」米奇說,「處在一樁謀殺案中。」
戴維歎了口氣,說:
「厭倦。」這在某種程度上是最好的態度。「一個人能想到的所有的陳詞濫調,只存在於偵探小說裡!」
「你一定後悔來這兒,」米奇說。
戴維歎息著。
「是的,我本來可以同我的一個朋友一起呆在倫敦。」他加上一句,「他經營一家左翼書店。」
「我期望這兒更舒適一些,」米奇說。
「一個人真的很在意過得舒適嗎?」戴維輕蔑地問。
「有很多次,」米奇說,「我覺得我不在意其他任何東西。」
「嬌縱的生活態度,」戴維說。「如果你是一個勞動者的話——」
米奇打斷他。
「我是一個勞動者。這恰恰就是為什麼過得舒適對我那麼有吸引力。黃楊木的床,羽絨枕頭——一大早茶就輕輕地放在了床邊——盛著許多熱水的瓷浴缸——芳香的浴巾,那種你完全陷進去的安樂椅……」
米奇停止了她羅列的目錄。
「勞動者,」戴維說,「應該擁有所有這些東西。」
但他對輕輕放下的早茶有一點兒質疑,它聽上去對一個認真的工會工人管理的世界來說過於奢侈了。
「我再贊成不過了,」米奇衷心地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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