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晚飯吃的是冷鴨子。鴨子之後,是一道焦糖乳蛋糕。安格卡特爾夫人說,這恰好顯示了梅德韋夫人正確的判斷力。
烹飪,她說,的確給了培養對美食的鑒賞力以極好的機會。
「我們只是,正如她明白的,適當地喜歡焦糖乳蛋糕。就在一個朋友剛死之後,吃自己喜歡的布丁,是有點粗俗。但焦糖乳蛋糕是這麼鬆軟——滑口,如果你們明白我的意思——那麼就在自己的盤子裡留下一點點。」
她歎了口氣,然後說她希望他們讓格爾達返回倫敦這件事做得很好。
「但至少亨利同她一起回去是非常正確的。」
因為亨利堅持開車送格爾達回哈利街。
「她會回到這兒接受審訊的,當然,」安格卡特爾夫人繼續說,一邊沉思地吃著焦糖乳蛋糕。「但很自然,她會把情況透露給孩子們——他們也許在報紙上已經看到了,並且房子裡只有一個法國女人——她們是多容易激動——acrisedenerfs(譯註:意為一次歇斯底里的發作。),但亨利會幫她料理的,我真的認為格爾達會安然無恙的。她也許會派人去請一些親戚——也許是姐妹。格爾達是那類肯定有姐妹們的人——三個或四個,我可以設想,也許住在坦布裡奇韋爾斯。」
「你說的是多麼不同尋常的事情,露西,」米奇說。
「喔,親愛的,是托基,如果你贊同——不,不是托基。他們至少六十五歲,如果住在托基的話。伊斯特本,也許,或是聖.萊昂納茨。」
安格卡特爾夫人看著最後一勺焦糖乳蛋糕,似乎為它表示同情,沒有吃就十分輕柔地把它放下了。
戴維,只喜歡吃開胃菜,陰鬱地低頭看著自己空蕩蕩的盤子。
安格卡特爾夫人站起身來。
「我想我們今晚都想早些上床,」她說,「發生了這麼多事,不是嗎?一個人從閱讀報紙中對此類事情瞭解不會很多,它們是多麼乏味。我感覺,你們是知道的,就好像步行了大約十五英里。實際上沒有做任何事,只是坐著——但那也令人乏味,一個人不願意讀一本書或是一份報紙,這看上去是多麼無情無義。即使我認為《觀察者》的社論也許不錯——但《世界新聞》可不這樣。你同意我的看法嗎,戴維?我喜歡知道年輕人的想法,這使一個人能與外界保持聯繫。」
戴維用粗暴的聲音說他從不讀《世界新聞》。
「我總是喜歡讀這些報紙,」安格卡特爾夫人說,「我們假裝是為傭人才訂的它,但格傑恩十分聰明,從來都是在喝完茶後才取走它。那是一份最有趣的報紙,全是關於將自己的腦袋伸進煤氣爐的女人們——人數多得令人難以置信!」
「在未來電氣化的房子裡她們會做些什麼嗎?」愛德華.安格卡特爾帶著一絲淡淡的微笑問。
「我想她們會盡量利用那些東西——也會更明智得多。」
「我不同意您,先生,」戴維說,「關於未來的電氣化房子的說法。可以有公共的暖氣裝置,接通中員供暖系統。每一個勞動階級的房子都將徹底地減輕勞動。」
愛德華.安格卡特爾匆忙說他擔心這是一個他不太在行的話題。戴維的嘴唇輕蔑地撇著。
格傑恩用一個托盤端來了咖啡,動作與往常相比,有一些遲緩,用來表達一種哀悼。
「哦,格傑恩,」安格卡特爾夫人說,「關於那些雞蛋,我打算像往常一樣用鉛筆在它們上面記下日期。你能請求梅德韋夫人照管一下嗎?」
「我認為您會發現,夫人,每樣事都已經非常令人滿意地照料好了。」他清了清喉嚨,「我已經親自關照了這些事。」
「哦,謝謝你,格傑恩。」
當格傑恩走出去的時候,她嘀咕著:「的確,格傑恩棒極了,這些傭人都十分出色。並且是多麼令人同情他們,因為警察在這兒——對於他們,一定很可怕。順便問一句,他們離開了嗎?」
「警察,你指的是?」米奇問。
「是的。難道他們不是常常留下一個人站在大廳裡嗎?或者也許他正在外邊的灌木叢裡監視著前門。」
「為什麼他會監視前門?」
「我不知道,但我能肯定,在書裡面他們是這樣的。並且接著其餘的什麼人在夜裡被謀殺。」
「哦,露西,別這麼說,」米奇叫道。
安格卡特爾夫人奇怪地看著她。
「親愛的,真是對不起。我真蠢!當然沒有其他人會被謀殺。格爾達已經回家了——我的意思是——哦,亨裡埃塔,親愛的,對不起,我不是想那麼說的。」
但亨裡埃塔沒有回答。她正站在圓桌邊,低頭盯著她昨晚保存的橋牌得分記錄。
她振作起精神,說,「對不起,露西,你說的是什麼?」
「我感到好奇,是否還有警察留下來。」
「就像賣東西時的零頭?我不這樣認為。他們已經都回到警察分局了,用合適的警察的語言錄下我們所說的話。」
「你在看什麼,亨裡埃塔?」
「什麼也沒看。」
亨裡埃塔移向壁爐台。
「你認為維羅尼卡.克雷今晚在做些什麼?」她問。
一種驚慌的表情掃過安格卡特爾夫人的臉。
「我親愛的!你不是認為她會再次到這兒來吧?她現在一定已經聽說了。」
「是的,」亨裡埃塔沉思著說,「我想她已經聽說了。」
「這提醒了我,」安格卡特爾夫人說,「我真的必須給凱裡夫婦打電話了。我們不能在明天招待他們吃午餐,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
她離開了房間。
戴維,憎惡他的親戚們,嘀咕著他想在《大英百科全書》中查點兒東西。他想,書房是一個寧靜的地方。
亨裡埃塔走向落地窗,打開它們,並從中走了出去。在片刻猶豫之後,愛德華跟了上去。
他發現她正站在外邊,仰望著天空。她說:
「不像昨晚那麼暖和,是嗎?」
聲音非常悅耳,愛德華說:「是的,明顯地冷了。」
她正站著注視著房子。她的眼睛在窗戶上掃視。接著她轉過身,面對樹林。他對她腦子裡所想的東西一無所知。
他走向敞開著的窗戶。
「最好進去,天氣很冷。」
她搖了搖頭。
「我要去散步,到游泳池去。」
「哦,我親愛的。」他快步走向她,「我同你一起去。」
「不,謝謝你,愛德華。」她的聲音尖利地劃破了空氣中的寒意。「我想,同我那死去的愛人單獨呆在一起。」
「亨裡埃塔!我親愛的——我什麼都沒有說,但你知道我是多麼難過。」
「難過?為約翰.克裡斯托的死嗎?」
她的聲音中仍有那種一觸即發的尖刻。
「我的意思是——為你難過,亨裡埃塔。我明白這對你一定是一個巨大的震驚。」
「震驚!哦,但我十分堅強。愛德華,我能承受震驚。這對你也是一個震驚嗎?當你看到他躺在那兒的時候,你有什麼樣的感覺呢?高興嗎?我想是的。你不喜歡約翰.克裡斯托。」
愛德華低聲說:「他和我——沒有什麼共同點。」
「你處理事情是多麼出色!以這樣一種有所節制的方式。但實際上你們確實有一個共同點。我!你們都喜歡我,難道不是嗎?只有這點不能使你們成為朋友並且十分對立。」
月亮閃爍不定地穿過一片雲。當他突然看到她的臉正注視著他的時候,他感到震驚。無意識地,他總是將亨裡埃塔看作是那個他在安斯威克認識的亨裡埃塔的投影。對於他來說,她總是一個微笑著的,長著一雙充滿了熱切期望的不斷跳躍的眼睛的女孩。他現在看到的這個女人對他來說似乎是一個陌生人,那雙眼睛是明亮的,但卻冷冰冰的,並且正不淮好意地盯著他。
他認真地說:
「亨裡埃塔,我最親愛的,一定要相信這個——我的確同情你——為——為你的悲痛,你的損失。」
「是悲痛嗎?」
這個問題使他為之一震。她問這個問題,似乎不是在問他,而是在問自己。
她用低沉的聲音說:「這麼快——它發生得這麼快。這個時刻還活著,呼吸,而下一刻——死亡——離去——空虛。哦,空虛!但我們在這兒,我們所有的人,吃著焦糖乳蛋糕並稱我們自己為活著的人——但約翰,一個比我們中的任何一個都具有生命力的人,死了。我說著那個詞,你知道,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死亡——死亡——死亡——死亡——死亡。很快它就沒有了任何含義。——任何含義也沒有。它只是一個可笑的微小的單詞,就像一根腐爛的枝條的折斷。死亡——死亡——死亡——死亡。它像一面唐唐鼓(譯註:在非洲及印度等地用手敲擊的一種鼓。)難道不是嗎?在叢林中敲擊著。死亡——死亡——死亡——死亡——死亡——」
「亨裡埃塔,住口!看在上帝的面上,住口!」
她奇怪地看著他。
「難道你不知道我會有這樣的感覺嗎?你是怎樣想的?當你握住我的手的時候,我將坐著,溫柔地用一塊小小的漂亮的手絹掩面哭泣嗎?這僅僅只是一個巨大的震驚而不久我就會恢復過來嗎?並且你會非常體貼地安慰我嗎?你是很體貼,愛德華。你非常體貼,但你是那麼——那麼不合時宜。」
他退後了一步。他的面孔僵硬起來。他用一種乾巴巴的聲音說:
「是的,我一直很明白。」
她繼續痛恨地說:
「你認為像今天整個晚上這樣如何?圍坐在一起,約翰死了,而除了我和格爾達之外沒有一個人在意!你高興,戴維困窘不安,米奇苦惱,而露西得體地欣賞著《世界新聞》,從印刷品上看真實的生活!難道你不認為這所有的一切多像一個奇異的噩夢?」
愛德華沒有說話。他向後退了一步,退到了陰影裡。
亨裡埃塔望著他說:
「今晚——似乎沒有什麼對我來說是真實的,沒有人是真實的——除了約翰!」
愛德華平靜地說:「我明白……我非常不真實。」
「我是一個多麼殘忍的人,愛德華。但我忍不住,我忍不住怨恨這個,約翰,曾是那麼活生生的,卻死了。」
「而我這個半死的人,卻活著。」
「我不是這個意思,愛德華。」
「我認為你是這個意思,亨裡埃塔。我認為,也許,你是對的。」
但她正說著話,若有所思地回到了一個早些的想法:
「但這不是悲痛,也許我感受不到悲痛。也許我將永遠不能。然而——我願意為約翰悲痛。」
她的話對他來說似乎很神奇。然而當她突然用一種幾乎很有條理的口吻加了一句:「我必須去游泳池」之後,他甚至更震驚了。
她悄悄走開,鑽進了樹林。
愛德華僵硬地邁著步子走出屋子。
米奇抬頭看著他,當愛德華以雙眼視若無睹地穿過落地窗戶的時候。他的臉是灰白色的,因痛苦而扭曲,看上去沒有血色。
他沒有及時聽到米奇因呼吸困難而發出的低低的喘息聲。
幾乎是機械地,他走向一把椅子並坐了下來。感受到了某些正期待著他的東西,他說:
「天氣很冷。」
「你很冷嗎,愛德華?我們能——我能——點燃爐火嗎?」
「什麼?」
米奇從壁爐台上拿了一盒火柴。她跪下來,擦燃一根火柴伸向火爐。她從側面小心地看著愛德華。他對什麼事都不注意了。
她說:「有火真好,它使一個人暖和。」
「他看上去多冷,」她想,「但這裡不可能同外邊一樣冷啊?是亨裡埃塔!她對他說了些什麼?」
「把你的椅子拿近些,愛德華,靠近火爐。」
「什麼?」
「哦,沒什麼,只是火爐而已。」
她現在正大聲地、緩慢地對他說話,就好像對著一個聾子。
突然地,她的心因解脫而整個翻轉過來。愛德華,那個真實的愛德華,又在那兒了,溫柔地衝她笑著:
「你是在同我講話嗎,米奇?對不起,恐怕我正在想——想一些事情。」
「哦,沒什麼,只是火爐而已。」
木柴正在劈啪作響,而一些冷杉果燃燒後產生了明亮的、清潔的火焰。愛德華看著它們。他說:
「爐火真是漂亮。」
他伸出他那瘦長的雙手,指向火焰,感覺到從緊張中得到了解脫。
米奇說:「在安斯威克我們總燒冷杉果。」
「我仍然這樣,每天都要采一籃,放在壁爐旁邊。」
在安斯威克時的愛德華,米奇半閉上她的眼睛,想像著。他會坐在,她想,房子西邊的書房裡。那兒有一盆幾乎遮住了一扇窗戶的木蘭,下午的時候它使整個房間充滿了一種金綠色的光彩。從其他的窗戶你可以向外看著草地,還有一株高大的像一個守衛者那樣直立著的威靈頓樹。而右邊是一株銅菊。
哦,安斯威克——安斯威克。
她能夠在濕潤的空氣中聞到從木蘭那兒飄來的柔和氣味,它在九月依然能開出一些可愛的散發著甜香味的有著蠟狀表面的白色花朵。火爐裡燒著松果。還有一股淡淡的從那些愛德華肯定要讀的書中傳來的霉味。他會坐在那把鞍狀靠背的椅子裡,並不時地,也許,他的眼睛會從書本轉想爐火,而且他會想起,只是一會兒,會想起亨裡埃塔。
米奇動了一下,問:
「亨裡埃塔在哪兒?」
「她去游泳池了。」
米奇盯著他。「為什麼?」
她的聲音,唐突而深沉,將愛德華喚醒了一些兒。
「我親愛的米奇,你當然明白——哦,恩——猜出來了。她和克裡斯托關係非常好。」
「哦,人們當然知道這個。但我不明白她為什麼會踏著月光離開,去他槍殺的地方。這一點兒也不像亨裡埃塔,她從來不像通俗鬧劇般行事。」
「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人知道其他人是什麼樣的嗎?例如,亨裡埃塔。」
米奇皺著眉。她說:
「畢竟,愛德華,你和我一輩子都瞭解她。」
「可她已經變了。」
「不是真正的,我不認為一個人會變。」
「但亨裡埃塔已經變了。」
米奇奇怪地看著他。
「比我們,比你和我變得還要多?」
「哦,我曾靜靜地站著,我對此瞭解得很深。還有你——」
他的眼神,突然集中起來,看著她跪在火爐的圍欄邊上。他好像正從一個距離很遠的地方看著她,一眼看到了那方方的下巴,深色的眼睛,以及剛毅的嘴巴。他說:
「我希望我能更經常地見到你,米奇親愛的。」
她衝他露出了微笑。她說:
「我明白。在這些日子裡,要保持聯繫並不容易。」
外面有一聲響動。愛德華站起來。
「露西是對的,」他說,「這是乏味的一天——一個人對謀殺的初步認識。我要睡覺了。晚安。」
他離開了房間,就在那時亨裡埃塔穿過落地窗進來了。
米奇質問她。
「你對愛德華做了些什麼?」
「愛德華?」亨裡埃塔有些茫然。她的前額擰成一團。她似乎在思考著一些很遠的事情。
「對,是愛德華。他走進來時看上去很可怕——那麼冷,什麼呢?」
「做點什麼?你的意思是什麼?」
「我不知道,站在一張椅子裡,然後大叫!吸引他的注意力。難道你不明白這是對一個像愛德華這樣的男人唯一的希望?」
「愛德華永遠不會在意任何人,除了你,亨裡埃塔。他從來不會在意任何人。」
「那麼是他太不聰明。」她迅速瞥了一眼米奇那蒼白的面孔。「我傷害了你,對不起。但今晚我憎恨愛德華。」
「憎恨愛德華?你不能。」
「哦,是的,我能!你不明白——」
「什麼?」
亨裡埃塔緩緩地說:
「他使我想起了很多我想忘掉的事情。」
「什麼事情?」
「喔,安斯威克,比如說。」
「安斯威克?你想忘掉安斯威克?」
米奇的語調是難以置信的。
「是的,是的,是的!我在那兒很愉快,只是現在,我不能承受,回想起那些愉快的時光。難道你不理解嗎?在一個當你不知道什麼將會來臨的時候,當一個人信心十足地說,每樣事都會很可愛的時候!一些人是明智的——他們從不企盼過得愉快。我就是這樣。」
她唐突地說:
「我將永不回安斯威克。」
米奇緩緩地說:
「我懷疑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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