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奇.哈德卡斯爾在星期六上午大約十一點的時候走下樓梯。她已經在床上吃過早飯了。讀了一本書,並假寐了一會兒,接著就起床了。
這種偷懶的生活,真令人愉快。正是她度假的好時光!毫無疑問,阿爾弗雷治夫人曾讓人心煩意亂。
她走出前門,沐浴在令人愉快的秋天的陽光裡。亨利.安格卡特爾爵士正坐在一個具有鄉村風味的凳子上閱讀《泰晤士報》。他抬頭看了看,微笑著。他很喜歡米奇。
「你好,親愛的。」
「我晚了嗎?」
「你沒有錯過午飯,」亨利爵士微笑著說。
米奇坐在他旁邊,伴隨著一聲感歎,說:
「到這兒來真是太好了。」
「你看上去相當憔悴。」
「哦,我很好。來到一個地方,沒有肥胖的女人試圖穿上對於她們來說尺寸太小的衣服,真讓人高興!」
「那一定很可怕!」亨利爵士停頓了一下,接著低頭掃了一眼他的腕表,說:「愛德華將在十二點一刻到。」
「是嗎?」米奇停頓了一下,接著說:「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見到愛德華了。」
「他也一樣,」亨利爵士說,「幾乎從不離開安斯威克到這兒來。」
「安斯威克,」米奇想。「安斯威克!」她的心好像被重重地一擊。那些在安斯威克的愉快的日子。那些數月之前就開始嚮往的拜訪!「我要去安斯威克了。」多少個不眠之夜,預先考慮著安斯威克之行。最終——是那一天!小小的鄉村車站,在那兒火車——龐大的倫敦特快——將不得不停下來,如果你提醒火車長的話!那輛戴姆勒在車站外邊等候。那段行程——在大門內拐最後一個彎,然後穿過樹林,直到進入開闊地,房子就座落在那兒——龐大的,白色的,張開手臂歡迎你。老傑夫裡叔叔穿著他那補綴的花泥外套。
「現在,年輕人——玩個痛快吧。」他們確實玩得很愉快。亨裡埃塔從愛爾蘭來。愛德華,家在伊頓。她自己,來自北部一個嚴寒的製造業小鎮,那兒多像天堂。
但一切都總是圍繞著愛德華。愛德華,高大,溫柔,缺乏自信心,總那麼和氣。但從不怎麼注意她,因為亨裡埃塔在那兒。
愛德華,總那麼孤獨沉默,一個純粹的拜訪者。因此有一天她震驚極了,當特雷姆利特,那個園丁頭,對她說:
「這個地方總有一天會是愛德華先生的。」
「為什麼,特雷姆利特?他不是傑夫裡叔叔的兒子。」
「但他是繼承人,米奇小姐。法定繼承人,他們這麼稱呼。露西小姐,是傑夫裡先生的獨生女,但她不能繼承財產,因為她是女的。另外,亨利先生,她嫁的那個人,只是一個遠房親戚,關係沒有愛德華先生那麼近。」
現在愛德華就住在安斯威克。單獨住在那兒,很少出來。米奇懷疑,有時,露西也會介意。露西看起來總是對任何東西都不介意似的。
然而安斯威克曾是她的家,而愛德華不過是一個移居的近親而已,另外,還比她年輕二十歲以上。她的父親,老傑夫裡.安格卡特爾,曾是郡裡的一個大人物。他還有相當可觀的財富,大多數都到了露西那兒,因此愛德華相比之下是一個窮人,他的錢足夠維持那個地方的開銷,但除此之外就所剩無幾了。
愛德華沒有昂貴的嗜好。他在外交部工作了一段時間,但在他繼承了安斯威克之後就辭職了,依靠他的財產生活。他天性喜好讀書,搜集了很多初版書,偶爾也為那些晦澀的評論性雜誌寫點兒相當含糊的諷刺小文章。他曾向他的遠房親戚,亨裡埃塔.薩弗納克求過三次婚。
米奇坐在秋日的陽光下,想著這些事情。她不知道自己是否高興見到愛德華。看起來她不像處在人們所說的「恢復」階段。沒人能夠完全忘記任何一個像愛德華,這樣的人。住在安斯威克的愛德華對她來說真實得就如同從倫敦一家餐廳的餐桌前站起身來向她致意的愛德華。她從記事起就愛上了愛德華……
亨利爵士的聲音將她拉回了現實。
「你認為露西看起來如何?」
「非常好,她一如既往。」米奇微微笑了一下,「甚至還要好。」
「是——的。」亨利爵士點燃了他的煙斗。他有些讓人意外地說:
「有時,你知道,米奇,我很為露西擔心。」
「擔心?」米奇驚奇地看著他,「為什麼?」
亨利爵士搖了搖頭。
「露西,」他說,「她意識不到有些事是她不能做的。」
米奇注視著他。他繼續說道:
「她避開責難,順利地做事。她總這樣。」他微笑了。「她蔑視總督官邸的傳統——在宴會上她率先高興地戲弄別人(米奇,而那是一個大大的罪過!)。她使餐桌上的人一個接一個地成為她的死敵,並毫無節制地談論種族問題!另外,她還引起一場大吵鬧,使每個人都不和,玷辱英國的統治——如果她不這樣做,我就不是人!她耍的詭計——衝著人們微笑,看上去她好像對此無能為力!對傭人也一樣——她帶給他們大量麻煩,而他們都仰慕她。」
「我明白你所指的,」米奇深思著說。「那些在其他人身上你無法忍受的事情,如果露西做了,你就會覺得很正常。我猜測,那是什麼呢?魔力?磁力?」
亨利爵士聳了聳肩。
「從她還是一個女孩的時候,她就一直這樣——僅僅有時我能感覺到她正在長大。我指的是她沒有意識到事情是有個限度的。啊,我真的認為,米奇。」他開心地說,「露西將會覺得自己能順利處理謀殺案的!」
亨裡埃塔把那輛戴麗治車從車庫中取了出來,在同她負責照顧戴麗治的朋友艾爾伯特進行了一場完全技術性的談話之後,她開始發動了。
「旅途愉快,小姐,」艾爾伯特說。
亨裡埃塔笑了。她衝出車庫,品味著她每次單獨駕車出發時總能感覺到的那始終如一的樂趣。以那種方式,她能夠完全瞭解到駕車帶給她的那種秘密的個人的樂趣。
她欣賞自己的駕車技術,她欣賞自己能嗅出駛離倫敦的新的捷徑。她有自己的路線,當在倫敦駕車時,她對街道的熟悉程度可與任何一個出租司機媲美。
她現在選擇了她自己新發現的路,向西南方向行駛,在郊區那複雜的迷宮般的街道中轉彎,盤旋。
當她最終到達沙夫爾高地那長長的山脊時,是十二點半。亨裡埃塔總是很喜歡從那個特別的地方看到的景色。她現在正停在公路開始上升的那一段路上。周圍以及下面都是樹木。那些樹木的葉子正在由金色轉為褐色。在秋日強烈的陽光下,這是一個不可思議的金色的,燦爛的世界。
亨裡埃塔想:「我愛秋天。比起春天來,它是那麼豐饒。」
突然,一陣強烈的幸福感降臨到了她的身上——一種對這個世界的熱愛感——她自己對這個世界的強烈的熱愛。
她想:「我將永遠也不會再像現在一樣快樂——永遠也不會。」
她在那兒停留了一會兒,極目四望那個金色的世界,好像暢遊並溶化在它當中了。而這個金色的世界似乎因自己的美麗而起了一層薄霧,變得模糊不清。
接著她沿著山頂而下,穿過樹林,順著那條通向空幻莊園的漫長而陡峭的路繼續前行。
當亨裡埃塔駛入莊園的時候,米奇正站在露台的矮牆上興奮地衝她揮手。亨裡埃塔很高興能見到自己所喜歡的米奇。
安格卡特爾夫人走出房子,說:
「哦,你來了,亨裡埃塔。當你把車在馬廄裡放好,給它一頓麥麩飼料後,午飯就會準備好了。」
「一個多麼敏銳的露西式的評論,」亨裡埃塔在駕車環繞這座房子時說,而米奇正站在台階上迎接她。「你知道的,我總為自己完全脫離了愛爾蘭後裔那種愛馬的特性而自豪。當你在一群除了馬之外不談論任何事情的人中長大時,你會因不關心它們而產生一種優越感。現在露西向我表明,我恰恰像對待一匹馬那樣對待我的車。這十分真實,我的確如此。」
「我明白,」米奇說,「露西十分具有毀滅性。她今天早晨告訴我,我在這兒會像以前那樣直率。」
亨裡埃塔考慮了一會兒後,點了點頭。
「當然,」她說。「商店!」
「是的。當一個人不得不在一個可惡的亭子裡度過她每天的生活,有禮貌地對待那些粗魯的婦人,稱呼她們為『夫人』,把洋裝從她們的頭頂上套下去,微笑著並強嚥下她們那些該死的粗話,而不管她們想對你說什麼——哦,你真想詛咒!你知道的,亨裡埃塔,我總疑惑為什麼人們認為從事服務業是非常丟臉的事,而事實上在商店裡工作是非常崇高和自立的事。一個人在商店裡所忍受的傲慢無禮遠遠多於格傑恩或西蒙斯,或任何一個高雅家庭的傭人。」
「那一定是令人厭惡的,親愛的。我希望你沒有像現在這麼崇高,自豪,堅持主張自力更生。」
「無論如何,露西都是一個天使。這個週末我將自豪地直率地對待每一個人。」
「誰在這兒?」亨裡埃塔走出汽車時問。
「克裡斯托夫婦將要來。」米奇頓了一下,繼續說,「愛德華剛到。」
「愛德華?太好了。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愛德華了。還有其他人嗎?」
「戴維.安格卡特爾。據露西說,這是你大顯身手的機會。你將阻止他咬指甲。」
「這聽起來不像我,」亨裡埃塔說。「我討厭干涉別人,而且我也不夢想妨礙別人的個人習慣。露西到底說了些什麼?」
「就是這些!他還長著喉節。」
「我不想做任何這樣的事,難道不是嗎?」亨裡埃塔警告她說。
「你還要和善地對待格爾達。」
「如果我是格爾達,我會多麼憎恨露西!」
「而且那個處理犯罪案件的人明天要來吃午飯。」
「我們將要玩謀殺遊戲,是嗎?」
「我認為不是。我想這只是鄰居間的禮尚往來而已。」
米奇的聲音稍有變化。
「愛德華正走出來迎接我們呢。」
「親愛的愛德華,」亨裡埃塔帶著一股突然湧出的溫柔的愛流想。
愛德華.安格卡特爾又高又瘦。現在當他走向兩個年輕女人的時候,他的臉上掛著笑容。
「你好,亨裡埃塔,我已經有一年多沒見到你了。」
「你好,愛德華。」
愛德華是多麼可愛!他那溫柔的微笑,眼角細小的皺紋。還有他那所有漂亮的骨節突出的骨骼。「我相信他的骨骼是我非常喜歡的,」亨裡埃塔想。她對愛德華那種愛戀的溫暖程度使她震驚。她曾忘記了她是這麼喜歡愛德華。
午飯後愛德華說:「去散散步吧,亨裡埃塔。」
這是愛德華式的散步——四處閒逛。
他們走到房子後面,踏上了一條穿過樹林的蜿蜒曲折的小徑。就像安斯威克的樹林,亨裡埃塔想。可愛的安斯威克,他們在那兒曾是多麼愉快!她開始同愛德華談論起安斯威克。他們那古老的記憶又復甦了。
「你還記得我們的松鼠嗎?那只爪子受傷的。我們把它關在一個籠子裡,它還好嗎?」
「當然。它有一個可笑的名字——是什麼來著?」
「怪傑!」
「是這個。」
他們一起放聲大笑。
「還有老邦迪夫人,那個管家——她總是說它總有一天會爬上煙囪的。」
「我們是那麼憤慨。」
「但它後來確實這麼做了。」
「是她造成的,」亨裡埃塔斷然地說。「她把這個思想灌輸到了松鼠的腦袋裡。」
她接著說:
「都還是老樣子嗎,愛德華?還是變樣了?我總想像一切都還是老樣子。」
「為什麼你不來看看呢,亨裡埃塔?自從你上次到那兒之後已經過了很長很長的時間了。」
「我知道。」
為什麼,她想,她讓這麼長的一段時間流逝了?一個人忙碌——關注——和人們糾纏在一起……
「你知道那兒任何時候都是歡迎你的。」
「你真招人喜歡,愛德華!」
親愛的愛德華,她想,他有著漂亮的骨骼。
他立刻說:
「我很高興你喜歡安斯威克,亨裡埃塔。」
她像做夢般地說:「安斯威克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地方。」
一個長腿的女孩,有著一頭濃密的亂蓬蓬的褐色頭髮……一個一點兒也沒有想到生活將對她做些什麼的幸福的女孩……一個喜歡樹的女孩……
曾經是那麼幸福,但卻沒有意識到!「如果我能回到從前,」她想。
她突然大聲地說:「伊格德拉西爾(譯註:古挪威神話中一樁盤踞在天界、地界和下界的秦皮樹,是新世界的擎天柱。)還在那兒嗎?」
「它被閃電擊倒了。」
「哦,不,不是伊格德拉西爾!」
她十分沮喪。伊格德拉西爾——她自己給那株老橡樹起的名字。如果諸神能夠擊倒伊格德拉西爾的話,那麼沒有什麼是安全的!最好還是不要回到從前。
「你還記得你那特殊的標記,用伊格德拉西爾做的標記嗎?」
「那棵我過去習慣畫在很多紙上的可笑的樹嗎?它不像世界上曾有過的任何樹。我依舊畫它,愛德華!畫在記事簿上,電話本上,還有橋牌的記分卡上。我隨時亂畫它。給我一支鉛筆。」
他遞給她一支鉛筆和一個記事本。當她畫那株可笑的樹時,他大笑著。
「是的,」他說,「這是伊格德拉西爾。」
他們幾乎走到了那條小路的盡頭。亨裡埃塔坐在一個倒下的樹幹上。愛德華坐在她旁邊。
她目光穿過樹林。
「這兒有一點像安斯威克——一種袖珍的安斯威克。我有時猜測——愛德華,你認為這就是為什麼露西和亨利要到這兒來的原因嗎?」
「可能。」
亨裡埃塔緩緩地說,「沒有人能知道,露西的腦子裡在想些什麼。」接著她問:「你自己一直在做些什麼,愛德華,自從我最後一次見到你之後?」
「什麼也沒做,亨裡埃塔。」
「聽起來很平靜。」
「我從不擅長——做任何事。」
她迅速的瞟了他一眼。他的語氣中有某種東西。但他正平靜地對她笑著。
又一次,她感到了那股深深的愛流。
「也許,」她說,「你是明智的。」
「明智?」
「不做任何事。」
愛德華緩緩地說,「你說出這樣的話真奇怪,亨裡埃塔。你,是那麼成功。」
「你也認為我很成功?多可笑。」
「但你是成功的,親愛的。你是一個藝術家。你一定在為自己而自豪,你會情不自禁地感到自豪。」
「我知道,」亨裡埃塔說,「很多人這樣說我。他們不理解——他們不理解基於此的首要的事情。你也不理解,愛德華。雕塑不是一件你動手做,然後就成功的事。它是這樣的,接近你,挑剔你——並且纏繞你——於是你不得不,遲早,同它達成協議。接著,你得到了一些寧靜——直到整個事情又重新開始。」
「你想過得寧靜嗎,亨裡埃塔?」
「有時我認為我想比世界上的任何事物都寧靜,愛德華!」
「在安斯威克你能夠寧靜。我想在那兒你會很愉快的。即使——即使你不得不忍受我。怎麼樣,亨裡埃塔?為什麼你不來到安斯威克並把它變成你的家呢?你知道的,那兒一直在等著你。」
亨裡埃塔慢慢地轉過頭來。她用低低的聲音說:「我希望我不是如此強烈地喜歡你,愛德華。這使說『不』變得更加艱難。」
「那麼,是『不』了!」
「對不起。」
「你以前曾說過『不』——但這次——恩,我想你會改變主意。今天下午你很開心,亨裡埃塔。你不能拒絕我。」
「我是很開心。」
「你的面孔甚至——比今天早晨還要年輕。」
「我知道。」
「我們在一起很開心,談論安斯威克,想起安斯威克。你沒有看出這意味著什麼嗎,亨裡埃塔?」
「是你沒有看出這意味著什麼,愛德華!過去我們曾一直都像今天下午一樣。」
「過去,有時是一個很好的藏身之所。」
「一個人不能回到過去。這是一件人們做不到的事——回到過去。」
他沉默了一兩分鐘。接著以一種平靜的、愉快的、十分冷靜的口吻說:
「你真的是因為約翰.克裡斯托才不嫁給我的嗎?」
亨裡埃塔沒有回答。愛德華接著說:
「是這樣的,難道不是嗎?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約翰.克裡斯托,你會嫁給我的。」
亨裡埃塔聲音沙啞地說:「我不能想像一個沒有約翰.克裡斯托的世界!你得明白這點。」
「如果真的是這樣,究竟為什麼那個人不同他的妻子離婚,然後你就嫁給他呢?」
「約翰不想同他的妻子離婚。而且我也不知道如果他這麼做了,我是否想嫁給他。這不是——至少這不是像你認為的那樣。」
愛德華用一種深思的、考慮的方式說:
「約翰.克裡斯托,這個世界上有太多的約翰.克裡斯托。」
「你錯了,」亨裡埃塔說,「幾乎沒有人能像約翰一樣。」
「如果是這樣——這是件好事!至少,我這樣認為!」
他站起身來。「我們最好還是回去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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