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廳裡,小男孩特裡正在進行另一場科學陳述。
「鉛鹽在涼水裡比在熱水裡更容易溶解。如果你加入碘化鉀,你會得到黃色的碘化鉛沉澱。」
他期望地看著他的媽媽,但心中並沒有真正充滿希望。父母親,從年輕的特倫斯的觀點來看,總讓人悲哀地感到一種失望。
「你知道那些嗎,母親——」
「我不知任何關於化學的事情,親愛的。」
「你可以在書裡讀到的,」特倫斯說。
這是一個對事實的簡單的陳述,但在它後面隱藏著某種愁悶和渴望。
格爾達沒有聽出這種愁悶和渴望。她陷入了自己所布下的不幸的陷阱當中,一圈一圈又一圈。她從這個早晨起床後就一直感到不幸,並且意識到這個漫長而可怕的,同安格卡特爾家人在一起的週末,最終將會降臨到她身上。呆在空幻莊園,對她來說總是一個噩夢。她總感到困惑不解和被遺棄。露西.安格卡特爾,從不說一句完整的話。她那快速的前後不連貫的話語,和她那明顯的試圖做出的友好,使她成為她最害怕的人物。但其他人也差不多一樣糟。對於格爾達來說,這純粹是受苦受難的兩天時光——為了約翰而忍受這一切。
而約翰在這個早晨伸懶腰的時候,用一種百分之百愉快的語調強調說:
「想到我們將要去鄉間度這個週末,感覺真是棒極了。這會對你有好處的,格爾達,這正是你所需要的。」
她機械地微笑著,並以一種無私的堅毅說:「會很愉快的。」
她那雙難過的眼睛在臥室裡環視著。那壁紙,奶白色的條紋配有黑色的小點,正好和衣櫃相配;那鏡子過於前頃的紅木梳妝台;那令人愉快的天藍色地毯;那幅繪著湖區風景的水彩畫。所有這些可愛的東西,她要到下星期一才能再見到它們。
取而代之的是,明天早晨,一個老弄出聲響的女僕走進那間奇怪的臥室,在床邊放下一杯盛在漂亮碟子裡的早茶,拉開窗簾,並重新放置和疊好格爾達的衣服——一個使格爾達感覺太熱和渾身上下都不舒服的東西。她將悲慘地說謊,忍受這一切,試圖通過想「只剩下一個早晨了」來安慰自己。就像在學校裡那樣,數著日子。
格爾達上學的時候過得並不愉快。學校甚至比其他地方更缺乏安慰。家裡好一些。但即使在家裡,情況也不是很好。因為他們所有的人,當然了,都比她伶俐,比她聰明。他們的評價,機敏,不耐煩,並不十分友好,曾在她耳邊就像風暴一樣呼嘯。「哦,快點兒干,格爾達。」「奶油手指(譯註:奶油手指指拿東西拿不穩的人)給我那個!」「哦,別讓格爾達幹那個,她會做很久的。」「格爾達從不能領會任何東西……」
他們,他們所有的人難道都沒看出來,那只會使她更遲鈍,更愚蠢?她變得越來越糟。她的手指更笨拙,智力更遲緩,對人們所說的更加茫然無措。
直到有一天,突然地,她抓住了問題所在,找到了解決的辦法。幾乎是偶然地,但千真萬確地,她找到了防衛的武器。
她變得更遲鈍了,她那迷惑不解的目光甚至更茫然了。但現在,當他們不耐煩地說:「哦,格爾達,你多愚蠢,你理解嗎?」她就能夠在茫然的表情之後,秘密地暗自竊喜……因為她並不像他們認為的那麼愚蠢。通常,當她假裝不理解的時候,她確確實實地是理解的。並且常常故意地,無論她做什麼她都減慢速度。當人們不耐煩的手指從她那兒抓走東西的時候,她自己在心中暗暗地笑了。
因為,溫暖和快樂,是對高人一等的一種私下的理解。她開始,十分經常地,有一點點開心。是的,你知道的比人們認為您知道的多,確實很有趣,能夠做一件事情,但不讓任何人知道你能夠做它。
而且這麼做是有好處的,你會突然發現,人們常常替你做事。那樣會為你省掉很多麻煩。並且,如果人們習慣了為你做事的話,你就不必再做了,而人們也就無法知道你做得有多糟。於是,慢慢地,你轉了一個圈後,幾乎又重新回到了你的起點。感覺到你能同世界上的其他人一樣自由地堅持自己的立場。
(但這是不可能的,格爾達覺得害怕,和安格卡特爾家的人在一起時自如地把握自己,安格卡特爾家的人總是那麼遠遠地在你前頭,你甚至感覺不到你和他們同處在一條街上。她是多麼憎恨安格卡特爾家的人!但那兒對約翰有好處——約翰喜歡那兒。他回到家時,精神多了——有時也不那麼愛發火了。)
親愛的約翰,她想。約翰出色極了。每個人都這樣認為。多麼能幹的一個大夫,對病人又是那麼和善。總是工作得精疲力竭——對醫院的病人投入那麼多的關懷——他所有這方面的工作都沒有得到補償。約翰是那麼不在乎——如此真正的高尚。
她早就知道了,從剛開始就知道,約翰才華橫溢,並且將達到事業的頂峰。他選擇了她,而他完全可以娶一個比她聰穎得多的女人。他不介意她的遲鈍、愚蠢以及不十分美麗。「我會照顧你的,」他曾這麼說。美好地,相當專橫地,「別擔心任何事,格爾達,我會照顧你的……」
就像一個男人應該做的那樣。想起約翰曾選擇了她,這是多麼美好。
他曾帶著他那突然的,極具吸引力的,半辯解的微笑說:「我喜歡我自己的行為方式,你知道的,格爾達。」
哦,沒問題。她總是試圖在每一件事上都對他讓步。即使是最近當他變得那麼容易發火和神經質——似乎沒有任何東西能使他高興。而不知是什麼原因,她做的沒有一件事是正確的,人們不能責備他。他是那麼忙,那麼無私——
天哪,那盤羊肉!她應該把它送回去的。仍然沒有約翰要來的跡象。為什麼她不能做出正確的決定?那不幸的暗流又一次席捲了她的全身。那盤羊肉!這個和安格卡特爾家人在一起的可怕的週末。她感頭疼。天哪,她現在就要頭疼了。而每當她頭疼的時候,約翰總是很煩惱。他從不給她任何藥。而這對一個醫生來說,這是輕而易舉的事。取而代之的是,他總要說,「別想這個,用藥傷害自己沒有任何用處。去做一次輕快的散步吧。」
那盤羊肉!看著它,格爾達感到那個詞在她疼痛的腦袋裡不斷重複,「那盤羊肉,那盤羊肉,那盤羊肉……」
自我傷感的眼淚湧滿了她的眼眶。「為什麼,」她想,「沒有一件事我能做對?」
特倫斯穿過桌子看了看他的母親,接著又看了看那盤帶骨羊肉。他想:「為什麼我們不能吃飯?大人們是多麼愚蠢。任何判斷力!」
他大聲地用一種謹慎的語氣說:
「尼科爾森.邁納和我準備在他父親的灌木叢裡製造硝化甘油。」
「是嗎,親愛的?那會很有趣的,」格爾達說。
如果她現在打鈴,告訴劉易斯把這盤帶骨羊肉拿走——還有時間。
特倫斯帶著淡淡的好奇心看著她。他本能地感覺倒製造硝化甘油不是那種會被父母鼓勵的事。他巧妙地選擇了一個合適的機會,輕描淡寫地對母親說起這件事。他的判斷被證明是正確的。如果湊巧發生一場大驚小怪的差錯而受到責難,他將用一種受到傷害的語氣說,「我告訴過母親的。」
他依然模糊地感到一種失望。
「即使媽媽,」他想,「也應該知道硝化甘油。」
他歎了口氣。一種只有童年才能感受到的強烈的孤獨感席捲了他的全身。他的父親不耐煩聽,他的母親又太不用心。而曾納則是一個愚蠢的小孩。
那一頁頁有趣的化學實驗,但誰又注意她們呢?
砰!格爾達驚跳起來。這是約翰診室的關門聲。約翰正在上樓。
約翰.克裡斯托帶著他自己特有的那種充沛的活力,闖進屋子。高興,飢餓,不耐煩。
「上帝,」他坐下後叫道,並精力充沛地磨了磨切肉刀。「我多厭惡那些病人!」
「哦,約翰」格爾達迅速地抱怨,「別這樣說,他們會以為你是認真的。」
她的頭轉向孩子們,輕微地做了一個姿勢。
「我的確是認真的,」約翰.克裡斯托說,「誰都不應該生病。」
「父親在開玩笑,」格爾達迅速地對特倫斯說。
特倫斯用他對待任何事物都具有的那種冷靜的態度審視著他的父親。
「我認為他沒有開玩笑,」他說。
「如果你厭惡病人,你就不應該成為一名醫生,親愛的。」格爾達說,溫柔地笑著。
「這恰恰就是原因,」約翰.克裡斯托說,「沒有一個醫生喜歡病痛。上帝,這盤肉像石頭一樣冰冷。為什麼你不把它送去熱熱?」
「嗯,親愛的,我不知道。你瞧,我還以為你就要來——」
約翰.克裡斯托按響了鈴,劉易斯迅速走了進來。
「把這個拿下去,告訴廚房熱熱它。」他簡短地說。
「是,先生。」劉易斯略有些失禮地,努力通過這兩個詞確切地表達出她對一個坐在餐桌邊看著一盤骨肉變冷的主婦的看法。
格爾達繼續說著,更加不連貫了:
「真對不起,親愛的,都是我的錯,但剛開始,你瞧,我以為你就要來,但緊接著我又想,恩,如果我真的把它送回去……」
約翰不耐煩地打斷了她。
「哦,這又有什麼關係?這一點兒都不重要。一點兒都不值得為此大題小作。」
接著他問:「車在這兒嗎?」
「我想在這兒。科利訂了它。」
「那麼我們可以一吃完飯就離開了。」
穿過艾伯特橋,他想,接著是克拉彭的公地——從水晶宮抄近道——克羅伊登——珀里巷,然後避開主幹道——從右邊的那條岔路爬上梅思利山——沿著哈弗斯頓山脊——突然到達郊區的右邊,穿過科爾默頓,然後爬上沙夫爾高地——金紅色的樹林——在你下邊到處都是林地——秋天那柔和的氣息,然後從山頂往下。
露西和亨利……亨裡埃塔……
他已經有四天沒見到亨裡埃塔了。他最後一次見她的時候,非常生氣。她的眼裡閃現著那樣的目光。不是超然的,不是漫不經心的——他無法確切地描述它——那種洞察了某種東西的目光——某種不在那兒的東西——某種不是約翰.克裡斯托的東西!
他自言自語道:「我知道她是一個雕塑家。我知道她的作品很出色。但該死的,她難道不能有時把它放在一邊嗎?她難道不能有時想到我——而不是其他的什麼東西嗎?」
他不公正。他知道他不公正。亨裡埃塔很少談及她的工作——比他知道的絕大多數藝術家都要少地沉迷於其中。只是在非常罕見的時候,她對內心幻象的關注會破壞她對他關心的完整性。而這總會激起他那猛烈的怒火。
曾有一次,他語調尖刻而強硬地說:「如果我要求你,你能放棄這所有的一切嗎?」
「所有的——你指什麼?」她那溫柔的聲音中帶有一絲驚奇。
「所有的——這一切。」他以包羅廣泛的手勢環繞著雕塑室揮舞。
他立刻在心裡告訴自己:「傻瓜!為什麼你要要求她那樣?」又一次對自己說:「讓她說『當然。』讓她對我說謊!如果她只是說『當然我會的。』不管她是認真的還是不認真都沒關係!但讓她這麼說。我需要和睦。」
她在一段時間內什麼都沒有說。她的目光變得如夢般地迷離和超然。她的眉頭微微皺起。
接著她慢慢地說:
「我想會這樣的,如果有必要的話。」
「有必要?你說的有必要是什麼意思?」
「我真的不知道我指的是什麼,約翰,有必要,就像截肢是有必要的。」
「完全是一個外科手術。」
「你生氣了。你想讓我說什麼?」
「你非常清楚。一個單詞就可以了。是。為什麼你不能說出它?你對人們說了足夠多的話來取悅他們,從不在意它們是真話與否。為什麼對我不這樣?看在上帝的分上,為什麼對我不這樣?」
她依然緩緩地回答:
「我不知道……真的,我不知道,約翰。我不能——這就是全部。我不能。」
他來來回回走了有一兩分鐘。接著他說:
「你會使我發瘋的,亨裡埃塔。我從未感覺我對你有任何影響力。」
「為什麼你想有?」
「我不知道,我就是這樣。」
他倒在一張椅子裡。
「我想成為最重要的。」
「你是最重要的,約翰。」
「不。如果我死了,你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淚流滿面地開始塑造某個該死的悲傷的女人或是某個憂傷的肖像。」
「我懷疑是否會這樣。我相信——是的,也許我會這樣。真是糟透了。」
她坐在那兒,用沮喪的雙眼看著他。
布丁烤糊了。克裡斯托揚起了眉毛,而格爾達急忙道歉。
「對不起,親愛的。我想不出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全都是我的錯。給我上面的,你們吃下面的。」
布丁烤糊了是因為他,約翰.克裡斯托,在需要的時間之外,多在診室裡呆了一刻鐘,想著亨裡埃塔,格雷伯特夫人,讓那荒謬的對聖.米爾的懷舊情緒拂過他,是他的錯。格爾達試圖承擔責任,多麼愚蠢的舉動。而她試圖自己吃掉糊了的部分,像是在發瘋,為什麼她總是不得不犧牲她自己?為什麼特倫斯那樣慢吞吞的,感興趣的方式注視著他?為什麼,哦,為什麼曾納不得不這麼不斷地吸鼻子?為什麼他們都那麼該死的讓人發火?
他的憤怒降臨到了曾納頭上。
「究竟為什麼你不擤一下鼻涕?」
「她有一點兒傷風,親愛的。」
「不,她沒有,你總認為她傷風了!她好好的。」
格爾達歎了口氣。她永遠也不能理解為什麼一個醫生,花時間治療其他人的病痛,對自己家庭成員的健康卻漠不關心。他總是嘲笑任何生病的提法。
「我在午飯前打了八個噴嚏,」曾納鄭重地說。
「熱傷風!」約翰說。
「不是因為天氣熱,」特倫斯說,「大廳裡的溫度計只有五十五度。」
約翰站起身來。「你們吃完了嗎?好,我們上車吧。準備出發了嗎,格爾達?」
「稍等片刻,約翰。我還得裝一點兒東西進去。」
「你應該早就做完這些的,整個上午你都幹了些什麼?」
他怒氣沖沖地走出了餐廳。格爾達也匆匆離開,走進了她的臥室。她想快點兒的急切心情將行動使她更慢。但為什麼她不能早點兒準備好呢?他自己的手提箱已經裝好了,放在大廳裡。究竟為什麼——
曾納走到他面前,手裡攥著一把粘糊糊的紙牌。
「我能為您算命嗎,爸爸?我知道怎麼算。我已經算了母親的,特裡的,劉易斯的,還有簡的和廚師的。」
「好的。」
他想知道格爾達還需要多長時間。他想離開這座糟糕的房子,這條糟糕的街道以及這座充滿了疼痛的、抽鼻子的、生病的人們的城市。他想接觸樹林和濕潤的樹葉——還有露西.安格卡特爾那高雅的冷漠。她總是一副那樣的表情,讓你認為她甚至沒有肉體存在。
曾納正在鄭重地發牌。
「中間的是你,父親,紅桃K。被算命的人總是紅桃K。接著我把其餘的牌都翻過去。兩張在你的左邊,還有兩張在你的右邊,另外,一張在你的頭上——那是能控制你的人,一張在你的腳下——你能控制它。還有這張——蓋住你!」
「現在,」曾哪深吸了一口氣,「我們把它們翻過來,你右邊的是方塊Q——十分親密。」
「亨裡埃塔,」他想,瞬間被曾納的鄭重其事的神情逗笑了。
「旁邊的是梅花J——他是某個相當年輕的男人。」
「你左邊的是黑桃8——那是一個秘密的敵人。你有一個秘密的敵人嗎,父親?」
「據我所知沒有。」
「另外,旁邊是黑桃Q——那是一個相當老的女人。」
「安格卡特爾夫人,」他說。
「現在這張是在你頭頂的,並對你有控制力的人——紅桃Q。」
「維羅尼卡,」他想。「維羅尼卡!」接著又想,「我真是一個笨蛋!維羅尼卡現在對我沒有任何意義。」
「這是在你腳下的,你能控制的人——梅花Q。」
格爾達匆匆走進屋裡。
「現在我已經完全準備好了,約翰。」
「哦,等等,母親,等等,我正在為爸爸算命。只剩最後一張牌了,爸爸——這是最重要的一張,蓋住你的那一張。」
曾納那小小的粘粘的手指把它翻了過來。她喘了一口氣。
「哦——是黑桃A!那通常意味著死亡——但是——」
「你的母親,」約翰說,「將在駛出倫敦的路上撞倒某個人。走嗎,格爾達。再見,你們兩個,乖乖的,要聽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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