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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1
  韋爾曼太大躺在拍松的枕頭上。眼睛——和她的侄女埃莉諾的眼睛一樣,瞳孔很大而且發藍——凝視著天花板。
  這是個身材高大、體態豐盈的婦女。她的面容傲然不遜,堅定果敢,面子L的側面輪廓很漂亮,可以說還帶幾分粗獷的美。
  病人的目光緩緩地掃視著房間,終於在倚宙而站的姑娘身上停住了,目光也頓時變得溫存柔和了。屋於裡一片沉寂,過了很長時間,病人叫著:
  「瑪麗……」
  姑娘急忙轉過身來。
  「噢,您還沒睡。韋爾曼太大!」
  「我早就醒了。我在考慮……好多事情。比方說,關於你的事兒。你對我體貼入微,我喜歡你。」
  「哎呀,韋爾曼太大,您為我做了多少事呀!您給了我一切,我真不知道,要是沒有您我會怎麼樣了。」
  「不知道,不知道……」
  病人不安地微微活動起來。她的右手抽搐著,左手則一動不動,毫無知覺地放著。
  「人們總是盡量把所有的事做得如意,可是很難猜想到什麼是如意。我這一輩子太自傳了……」
  「不,不。」瑪麗急忙說,「我堅信,您的所作所為總是正確的。」
  「你不知道,姑娘……我有個大毛病,瑪麗,我高傲自負。這會變成災難。我們全家人都有這個惡魔般的傲氣,埃莉諾也有。」
  瑪麗盡量要使病人擺脫自己的思路,因此趕忙說道:
  「您見到埃莉諾小姐和羅迪先生一定會高興的,您的精神一定會更振作。他們好久沒到這兒來了。」
  「他們好,是好孩子,兩個人都愛我。我知道,只要我一去信,他們頃刻間就能來到。可是我不願意隨便這麼做。他們年輕而幸福,美好的生活剛剛開始。沒有必要讓他們過早地看到疾病的折磨和緩慢的死亡……我總是希望他們能結婚,可是一次也沒談起過這個事兒。年輕人就是任性。這只能使他們互相疏遠。還是在他們小的時候,我就看出埃莉諾對羅迪抱有好感。可是對羅迪我不太相信。他這個人很怪。
  亨利也是這樣的人——矜持而靦腆。」
  韋爾曼太大不作聲了,她在懷念死去的丈夫。過了一會兒。她又接著說道:
  「這是很久遠的事了……到他死,我們共同生活了五年。當然我們是幸福的,可是現在甚至覺得這個幸福是虛幻的……」
  「您一定感覺自己非常孤獨吧?以後呢?」瑪麗吞吞吐吐地問道。
  「以後?是呀,孤獨極了……那時我才二十六歲,可是現在已經六十多歲了,度過了多麼漫長的光陰啊2唉,現在這個……」
  「您指的是您的病嗎?」
  「是呀。我經常擔心的就是腦溢血和癱瘓。別人給你洗臉,餵你飯吃,像服侍吃奶的孩子一樣。多麼討厭,多麼不體面!沒有自理生活的能力——這是最讓我惱火的事。奧布賴思護士倒是個熱心腸的人,我跟她發脾氣,她從來不生氣。可是在我身邊看到你,瑪麗,還是比看到任何人都使我高興。」
  「真的嗎?」姑娘高興得漲紅了臉,「我……我太高興了,韋爾曼太太。」
  韋爾曼用銳利的目光凝視著瑪麗。
  「你擔心未來,是不?你把它交給我吧,親愛的,我要對你負責,讓你有自己的財產,有職業。可是你要再稍微忍耐一陣,現在我需要你在我的身邊,這對我太重要了。」
  「哦,韋爾曼太太,當然了,當然了……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扔下您走掉。如果您需要我……』』「我非常需要你。」老夫人的聲音異常深沉而響亮,「你.就像我的女兒一樣,瑪麗。我眼看著你在這兒,在H莊園,由一個剛學邁步、令人發笑的小孩於,成長為討人喜歡的大姑娘。我為你驕傲,我的孩子。我只希望在我力所能及的情況下,為你安排得更好一些。」
  瑪麗語無倫次地說道:
  「如果您認為我還感到不滿足,那您就錯了……多虧您我才受到了教育……受到了與我這樣的人——像父親說的——不配擺闊綽派頭的人不相稱的教育……我對您感恩戴德。我現在想掙錢只是為了不讓別人以為,好像是為了金錢我才叮住您不放……」
  韋爾曼太大突然用劇烈的聲調像發號施令似地打斷了瑪麗的話,「這就是傑勒德強迫你牢記在腦子裡的話嗎?不要管你的父親,瑪麗。根本談不上你『叮住我不放』。我請求你為了我,在我的身邊再呆上一段不長的時間。一切很快就會結束的。」
  「噢,韋爾曼太大:洛德醫生說您還能活好多年,好多年!」
  「謝謝,我不願意!最近這兩天我對他說過,在這個文明體面的國度裡應當有一種方法能幫助人——如果這個人願意的話,就讓他不知痛苦地離開人世吧。我還對他說:『如果您不是懦夫,醫生,您現在就可以助我一臂之力。」,「他怎麼回答的?」瑪麗恐懼地問道。
  「這個不恭順的孩子只是付之一笑。他不願為我而上絞架。他說:『如果您把所有的錢財遺贈給我,韋爾曼太太,那當然就另當別論了。』無恥的醫生:可我還是很喜歡他。他的出診比他的藥物對我更有效力。」
  「是呀,他很可愛。」瑪麗說,「奧布賴恩非常崇拜他,霍普金斯也是。」
  「霍普金斯按照她的年齡來說應當更聰明些,而奧布賴恩……這是什麼聲音,汽車來了?」
  瑪麗向窗外望一眼說道:
  「是,是汽車。埃莉諾小姐和羅迪先生來了。」
  
  2
  韋爾曼太大在和侄女談話。
  「我為你和羅迪高興,埃莉諾。」
  埃莉諾向她微微一笑。
  「我就知道,姑媽,您會高興的。」
  病人遲疑了一下,問道:
  「你……愛他嗎,埃莉諾?」
  姑娘細細的眉毛微微向上一揚,說道:
  「當然愛了。」
  韋爾曼太太忙說道:
  「原諒我,親愛的。我知道,你是個審慎的人。很難讓別人看出來你在想什麼,有什麼感受。你和羅迪還小的時候,我覺得那時你過於眷戀羅迪了,我認為有些缺乏理性。後來你去國外學習,我很高興。你回來以後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了,看得出,你對羅迪十分冷淡,真怪,這又使我傷起心來。
  我是個吹毛求疵的老太婆,你怎麼也不能使我滿意,對吧?
  可是我一向認為,你有一個充滿激情的性格。在我們家族中這樣的人不少,但這些人的生活都不夠幸福……你從國外回來後對羅迪那麼缺乏熱情,這不合我的心意。好了,現在,謝天謝地,一切都安排好了!可是你還是沒對我說:你確實愛他嗎?」
  埃莉諾平靜而認真地回答道:
  「我很愛他,但不十分強烈。」
  韋爾曼太大贊同地點一點頭。
  「我想,你會幸福的。羅迪需要愛情,然而他討厭熾烈的激情,同時也厭惡女人身上外露的那種威風。如果他能對你比你對他愛得更深一些.那結局將是美好的。」
  她聚精會神地看著侄女,突然急切地問道:
  「怎麼啦,埃莉諾?你的樣子有些怪。有什麼不順心朗事嗎?」
  一會兒,她的情緒緩和下來,於是又問道:
  「我的小姑娘,你怎麼啦,不走運了?」
  「哦,沒有,姑媽。您這是突然想起什麼啦?」
  埃莉諾站起來,踱到窗前,站在那兒主動地問道:
  「您告訴我實話,姑媽,您認為愛情始終是幸福的嗎?」
  韋爾曼太大的臉色陰暗了。
  「在你所指的這個意義上,可能不是。當你的愛情極其熱烈的時候,往往是給你帶來的痛苦多於歡樂。可是不管怎麼樣,埃莉諾,總要通過這一關。誰要是從來沒有過真正的愛情,可以說,他就沒有生活過。」
  門開了,奧布賴恩護士進來說道:
  「韋爾曼太太,大夫來了。」
  
  3
  三十二歲的洛德大夫並不漂亮,但很迷人,頭髮是沙土色的,長著滿臉雀斑,方形的下巴標誌著他執拗果斷的性格。
  「早晨好,韋爾曼太大:「他向患者問候道。
  「早晨好,大夫。和我的侄女埃莉諾小姐認識一下吧。」
  醫生的臉上毫不掩飾地表現出讚賞的神情。他小心翼翼地彷彿怕捏碎了似地握了握伸向他的手。
  韋爾曼太太繼續說道:
  「埃莉諾和我侄兒來到這裡是為了讓我高興高興。」
  「太好了!」醫生高聲說道,「這正是您所需要的。」說話間他的目光一直沒從埃莉諾身上移開。
  埃莉諾走到門口,轉過身來問道:
  「您走之前我可以和您談談嗎,醫生?」
  「可以呀……當然可以啦……」
  醫生和患者談論了一會兒疾病和醫學之後,韋爾曼太大突然改換了話題:
  「據我的理解,我的侄女想和您談一談。隨便問一問,您喜歡她嗎?您過去並沒和她見過面呀?」
  洛德醫生的臉像塊大紅布,甚至他那發亮的眼眉好像也紅起來。
  他訥訥回答說:
  「令人……令人迷醉的女郎,我想,她是個聰明人……」
  這段對話顯然使病人很開心。她心想:
  「其實,他太年輕了。」——可是嘴上卻說道:
  「您該結婚了,大夫。」
  
  4
  羅迪走進花園,穿過一片平坦的草地,沿著用石塊鋪成的小路信步走進了精心蒔弄的菜園。此時此地勾起了他對未來生活的值慣:不能排除,他和埃莉諾總有一天會在這裡——H莊園生活。他本人倒是喜歡農村生活,可是埃莉諾……相比之下,她可能更願意在倫敦定居吧?說真的,他讚歎地想道,埃莉諾簡直是美的化身:看著她就令人心曠神恰,和她談話叫你樂而不倦。她是這樣的姻靜,這樣的驕種……在他眼前勾畫出的未來的絢麗色彩,叫人心馳神往。他和埃莉諾快要結婚了。在婚後的最初日子裡,看來,他們會困難些,但是也沒有特別值得擔心的理由。他由衷地希望嬸母能多活些年……她一向關心他,讓他來這兒度假,對他的一切,事無鉅細都感興趣。他丟開了嬸母注定要死去的想法(羅迪忍受不了令人不快的思想和感受)。可是嬸母一死……以後他將在這裡過舒服生活了,特別是如果有足夠的錢經營莊園的話。他很想知道,嬸母將如何處置她的全部財產?不過這不會成為問題的。不錯,很多事常常取決於誰有錢——丈夫還是妻子。可是埃莉諾不會那樣行事,她行止有度,對錢財一向不大介意。不,不,無論如何,沒有必要對這個事兒牽腸掛肚。羅迪滿意地想著。於是他穿過用籬笆圍著的花園小門走進小樹林,繼續悠然自得地散步了。可惜,這兒的水仙花已經凋敗了,然而太陽的光點照射在翠綠的小草上,是多麼美妙動人啊2一瞬間,一種莫名其妙的煩擾向羅迪襲來,好像一片烏雲遮住了他那一秒鐘前還是閒適的、萬事如意的心境。他模模糊糊地想到,甚至不是想到,而是感覺到:我缺少點什麼,我需要點什麼,可是究竟是什麼,是什麼呢?……
  透過枝葉茂密的綠蔭灑落下來的金色陽光,溫馨的空氣——這一切驀地使他產生了一種惶恐、煩躁的情緒。羅迪覺得他血管中的血流速加快了,心臟跳動得更猛烈了。
  正在這時,從茂密的樹叢中走出來一位姑娘,淺金黃色的卷髮熠熠發光,雙頰泛起淡淡的柔和的紅暈,宛如野薔薇花的顏色。姑娘徑直向他走來。
  羅迪心想:「多麼美,超群絕倫,令人震驚的美。」他像著了魔一樣站在那兒,沒有力氣挪動一下腳步,連喘口氣也無能為力了。他只感到四周像旋轉的木馬一樣轉動搖晃起來,一切都混雜在五顏六色而又七顛八倒的雜亂無章之中了。
  姑娘突然停住了腳步,然後踟躕地走到他跟前,試探著說道:
  「您不記得我了吧,羅迪先生?難怪,這麼久……我叫瑪麗·傑勒德,在更房住。」
  像被雷擊中而站在那裡發呆的羅迪漸漸恢復了說話的能力。
  「您就是瑪麗·傑勒德?」
  「我和過去您看見我的時候自然不一樣了。」
  「是呀。」年輕人說道,「您變得很厲害。我真認不出來了。」
  他仍然看著她,對周圍的一切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連身後的腳步聲也沒覺察到。可是瑪麗聽到了,她舉目望去,原來是埃莉諾。
  埃莉諾仁立片刻,然後說道:
  「喂,瑪麗。」
  「您好,埃莉諾小姐。又看到您了,真高興。韋爾曼太大可想念您了。」
  「我們好長時間沒見面了,瑪麗。喚,奧布賴恩護士讓我來找您。她想讓您幫忙扶起韋爾曼太太。」
  瑪麗忙回答說:
  「好,我馬上去。」
  她立即跑回屋去。埃莉諾默默地望著她的背影。瑪麗跑得那麼輕盈,姿態那麼優美。她的每一個動作天生就是裊裊婷婷的。
  羅迪輕聲說道:
  「絕代佳人,女性之王……」
  假如他在等待埃莉諾的附和,那只能是大失所望:姑娘一聲沒吭。
  
  5
  「喂,瑪麗,走吧,多好的電影啊。」
  「謝謝,特德。可我不想去。」
  特德不悅地說道:
  「我不理解你,瑪麗。你變了。」
  「沒有。特德。」
  「變了、我看到了。我認為這是因為你在講究的學校裡念過書,然後又去德國。我們配不上你了,你差不多是個小姐了,瑪麗。」
  姑娘有些惱怒地說:
  「差不多——一這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可是誰現在挑剔這個呢:「身著黑色緊身裙的畢曉普太太出人意外地出現在年輕人的眼前。特德後退了幾步,恭敬地打著招呼:
  「晚上好,畢曉普太大。」
  畢曉普太太和善地點點頭回敬道:
  「晚上好,特德。晚上好,瑪麗。」
  她像張滿風帆的護航船一樣不停步地從旁邊走過去了。
  瑪麗像有心事似地目送著她說道:
  「她不喜歡我。」
  「這是又羨慕又嫉爐,再不能是別的。」特德板著面孔說道。
  「可能你是對的。」瑪麗慢吞吞地說道。「對不起,特德,我該走了,已經晚了。」
  「你上哪兒去?」
  「去霍普金斯護士那兒。」
  特德做了個鬼臉。
  「我不明白,你從她身上得到了什麼。她是村子裡最可怕的搬弄是非的女人,到處管閒事。」
  「她對我一向很好。」
  「我沒說這個,一般地說她不算壞,就是好扯閒話。」
  「再見,特德。」
  姑娘急匆匆地走開了。特德看著她,在他的目光裡含混著疑慮、悲慼和惋惜。
  
  6
  霍普金斯住在村子盡頭的一所單獨的小房子裡。瑪麗進屋的時候,她剛剛回來。
  「啊,您來啦!我回來晚了一點。老考爾德科特太太又不大好了。噢,我看見您和特德在一起……」
  「是的。」瑪麗的回答很不熱情。
  「我明白,」霍普金斯趕忙說道,「他當然是個好小伙子,他們汽車房裡的那些人都說他很好,再說他父親也比附近許多其他的農場主更富有些。可是,親愛的,我覺得您可以砍倒這棵樹,找一個更好的。您才貌雙全……我要是您的話就搞按摩。這是個有趣的職業,能和各種人接觸,而且閒暇時間也多。」
  「我再想想。」瑪麗說道,「最近兩天韋爾曼太大和我談過。您上次說得對:韋爾曼太太說,她離不開我。她不讓我為未來擔憂,她將在各方面關照我。」
  霍普金斯的話裡流露出不信任:
  「我們希望她能在白紙上寫上黑字。您知道、病人們有時言行可古怪啦。」
  瑪麗問道:
  「您怎麼看,畢曉普太太真的不喜歡我,還是我的錯覺?」
  「她不喜歡看到年輕人高興或者別人對他們好。大概她認為韋爾曼太大對您過分親密了。這對她就像有根骨頭卡在嗓子眼兒裡一樣。」
  她笑起來了。
  「我要是處在您的地位,我才不費這個腦筋呢,親愛的瑪麗。來,把這個紙包打開好嗎?裡面是喝茶時用的甜麵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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