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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節

  尼爾督察坐在佛特斯庫先生辦公室那張楓木辦公桌後面。有一名部下手拿記事本客客氣氣坐在門口附近的牆角。
  尼爾督察外貌瀟灑,有軍人風度,短短的棕髮由低低的額頭往後生。他說「只是例行公務」時,應詢的總是惡狠狠想道:「你大概只能辦例行公事罷了!」他們可真是大錯特錯。尼爾督察看來沒什麼想像力,其實是富於想像的思考家,他問話的時候常想些古怪的犯罪理論,試用在對方身上,這是他調查的方法之一。
  他為查案而坐在這裡,眼光準確,立即看出格裡菲斯小姐最能簡明闡述事情的始末,而她說明過今早的事件,已跨出房門了。尼爾督察替這位打字間的老幹部暗想出她在僱主茶杯裡下毒的三大精采理由,又覺得不可能而放棄了。
  他推斷格裡菲斯小姐(一)不是用毒的那一種人,(二)未愛上僱主,(三)心智並未失常,(四)不是記仇的女子。這麼一來,格裡菲斯小姐算是清查過了,可做為正確的消息來源。
  尼爾督察看看電話,他預料聖尤德醫院隨時會打電話來。當然啦,佛特斯庫先生突然發病可能是基於自然的理由,不過貝斯納格林區的伊薩克斯醫生和哈莉街的愛德溫·山德曼爵士都不以為然。
  尼爾督察按一按在手邊的電鈴,叫人請佛特斯庫先生的私人秘書進來見他。
  葛羅斯佛諾小姐略微恢復鎮定,卻不怎麼沉著。她滿臉懼色進屋,動作不再像天鵝般流暢,一進門就自辯說:
  「不是我幹的!」
  尼爾督察低聲應道:「不是嗎?」
  他指指一張椅子——葛羅斯佛諾小姐平日常手持便條簿坐在那兒,記錄佛特斯庫先生的信函。現在她勉強坐下,惶然偷看尼爾督察。尼爾督察暗自想像「誘姦?」「勒索?」「法庭上的金髮美女?」等主題,他那副模樣叫人放心不少,看來蠢蠢的。
  葛羅斯佛諾小姐說:「茶沒有問題。不可能有問題。」
  尼爾督察說:「我明白。請問姓名和地址?」
  「葛羅斯佛諾——伊蓮娜·葛羅斯佛諾。」
  「怎麼拼法?」
  「噢,跟(葛羅斯佛諾)廣場一樣。」
  「你的住址呢?」
  「慕斯威爾山城露斯摩爾路十四號。」
  尼爾督察點點頭表示滿意。
  他自忖道:「不是誘姦。不是愛的小窩巢。與父母住在高尚的家園裡。不是勒索。」
  另外一套空論也被衝垮了。
  他怡然說道:「茶是你泡的?」
  「嗯,我非泡不可。我意思是說,一向由我泡。」
  尼爾督察不慌不忙,叫她描述佛特斯庫先生的早茶儀式。茶杯、茶碟和茶壺已經打包送到恰當的場所去化驗了。現在尼爾督察得知只有伊蓮娜·葛羅斯佛諾動過茶杯、茶碟和茶壺。大水壺的水先倒去泡辦公室的公用茶,葛羅斯佛諾小姐由衣帽間的水龍頭重新接水去煮。
  「茶葉呢?」
  「那是佛特斯庫先生自用的茶葉,特級中國茶。擺在隔壁我房間的架子上。」
  尼爾督察點點頭,他問起糖,得知佛特斯庫先生未曾加糖。
  電話鈴響了。尼爾督察拿起聽筒,臉色略有改變。
  「聖尤德醫院?」
  他點頭叫葛羅斯佛諾小姐出去。
  「暫時到此為止,謝謝你,葛羅斯佛諾小姐。」
  葛羅斯佛諾小姐連忙走出房間。
  尼爾督察仔細聽聖尤德醫院那個細弱、不帶情感的聲音。對方說話,他用鉛筆在面前的吸墨紙一角劃出幾個神秘的符號。
  他問道:「你說五分鐘前死的?」他看看手錶。十二點四十三分,他寫在吸墨紙上。
  那個不帶情感的聲音說伯恩斯朵夫醫生要親自跟尼爾督察說話。
  尼爾督察說:「好,接過來。」說話時官腔帶有幾絲尊敬的成分,威嚴大減。
  接著是卡啦聲、嗡嗡聲和幽遠的人聲。尼爾督察耐心坐著等。
  那頭冷不防傳來一陣低吼,他只得把聽筒由耳邊移開一兩吋。
  「嘿,尼爾,你這老兀鷹,又在處理屍體啦?」
  尼爾督察和聖尤德醫院的伯恩斯朵夫教授一年多以前曾合作辦一件中毒案,此後就成了朋友。
  「醫生,聽說我們送去的人死了。」
  「是的。他到這兒的時候,我們已無能為力。」
  「死因呢?」
  「得驗屍,當然。很有趣的案子,真的很有趣。我慶幸自己能參加。」
  伯恩斯朵夫以爽朗的語調表現出專業的興趣,尼爾督察至少得知一點。
  他淡然說:「我猜你不認為是自然死亡。」
  伯恩斯朵夫醫生堅定地說:「絕對不可能。」說完又謹慎加上一句:「當然我是非正式發言。」
  「當然,當然,我瞭解。他是中毒吧?」
  「不錯,而且——你明白,這是非正式的——千萬別告訴別人——我可以打賭是什麼毒。」
  「真的?」
  「塔西因,老兄,是塔西因。」
  「塔西因?從來沒聽過。」
  「我知道。很不尋常,太不尋常了!若非我三四周以前正好醫過一個病例,我自己也看不出來。兩個小孩扮家家酒——由紫杉樹上采漿果來泡茶。」
  「就是那個東西?紫杉果?」
  「果實或葉子都有可能。毒性很高。當然啦,塔西因是生物鹼。我沒聽過故意使用的案例。真的很有趣,很不尋常……尼爾,你不知道我們對除草劑之類的東西有多麼厭煩。塔西因真精采。當然啦,我可能弄錯了——千萬別引述我的話——不過我想不至於。我猜你也覺得很有趣吧。改一改例行的行規!」
  「你認為大家都會覺得開心?只有受害人例外。」
  「是的,是的,可憐的傢伙。他的運氣真差。」伯恩斯朵夫醫生的口氣帶點兒敷衍。
  「他死前有沒有說什麼?」
  「噢,你的一個部下手拿記事本坐在他旁邊。他會報告詳情。他嘀嘀咕咕提到茶——說他辦公室的茶水被人加了東西——不過那是胡扯。」
  尼爾督察想像迷人的葛羅斯佛諾小姐在茶水中加進紫杉果,覺得不太對勁,猛然問道:「為什麼是胡扯?」
  「因為那種東西不可能這麼快發生作用。聽說他一喝完茶,症狀立即出現了?」
  「她們是這麼說的。」
  「除了氰化物,很少毒物這麼快生效的——純粹的尼柯鹼也許有可能——」
  「你肯定不是氰化物或尼柯鹼?」
  「老兄,那他等不到救護車抵達就會死掉。噢,不,不可能是那種東西。我曾懷疑是番木鱉鹼,不過抽筋不是典型的症狀。當然啦,我是非正式發言,但我拿名譽打賭,一定是塔西因。」
  「這種東西要多久才會發生作用?」
  「不一定。一個鐘頭,也可能兩個鐘頭或三個鐘頭。死者的胃口好像不錯。他早餐如果吃得多,作用就會慢一點。」
  尼爾督察若有所思說:「早餐。是的,看來是早餐有問題。」
  伯恩斯朵夫醫生笑道:「豪門早餐。老弟,有得查哩。」
  「多謝,醫生。你先別掛斷,我想跟巡佐談談。」
  線那頭又傳來卡啦卡啦和嘰嘰喳喳的聲音……以及遠處怪異的人聲。最後是一陣沉重的呼吸,海依巡佐說話之前必有這一段序曲。
  他急忙說:「長官,長官。」
  「我是尼爾。死者有沒有說什麼我該知道的話?」
  「說茶水有問題——他在辦公室喝的茶。不過醫生說不是……」
  「是的,這我知道了。沒有別的?」
  「沒有,長官。不過有一點很奇怪。他穿的套裝——檢查過口袋裡的東西。大抵普普通通——包括手帕、鑰匙、零錢、皮夾子——但是有一樣東西很特別。外套的右口袋……裡面有穀物。」
  「穀物?」
  「是的,長官。」
  「你所謂穀物是什麼意思?你是不是指早餐食品?『農家之光』或『麥花』之類的?還是玉蜀黍或大麥——」
  「對了,長官,就是一粒粒的谷子。我看是黑麥。很多哩。」
  「我明白了……奇怪……也許是樣品——跟一宗買賣有關係。」
  「對,長官——不過我覺得應該提一提。」
  「做得好,海依。」
  尼爾督察放下聽筒,坐在那兒茫茫然瞪著前面好幾分鐘。他那井井有條的腦袋由「調查一期」轉入「調查二期」——由疑似中毒轉入確定中毒的階段。伯恩斯朵夫教授的報告也許不是正式的,可是伯恩斯朵夫教授的信念從來不出錯。雷克斯·佛特斯庫被人毒死,毒物可能是在發病前一至三個鐘頭施放的。看來辦公室的員工可以洗清嫌疑。
  尼爾站起身,走到外層辦公室。有人雜亂無章地幹活兒,但是打字員並未全力打字。
  「格裡菲斯小姐?我能不能再跟你說幾句話?」
  「當然,尼爾先生。小姐們可不可以出去吃午餐?她們平日用餐的時間早就過了。還是寧可叫人送點東西進來給我們吃?」
  「不,她們可以出去吃午餐,但是飯後必須回來。」
  「當然。」
  格裡菲斯小姐跟著尼爾走回私用辦公室。她照例坐下來,鎮定自若,頗有效率。
  尼爾督察不加開場白,直接說:
  「我接到聖尤德醫院傳來的消息,佛特斯庫先生十二點四十三分死了。」
  格裡菲斯小姐聽到消息並不驚訝,只是搖搖頭。
  「他恐怕病得很重。」她說。
  尼爾發現她一點也不悲傷。
  「你能不能告訴我他家和親屬的詳情?」
  「當然可以。我已經試著聯絡佛特斯庫太太,但她好像出去打高爾夫球了。她不回家吃午餐。無法確定她在哪一個球場打球。」接著她又解釋說:「你知道,他們住在貝敦石南林,正好在三個著名的高爾夫球場中央。」
  尼爾督察點點頭。貝敦石南林住的幾乎全是有錢的實業家。火車往返便利極了,離倫敦只有二十哩,就是早晨和傍晚交通最繁忙的時候開車往返也相當便利。
  「詳細的地址和電話號碼呢?」
  「貝敦石南林三千四百號。屋名叫『紫杉小築』。」
  尼爾督察忍不住失聲問道:「什麼?你說『紫杉小築』?」
  「是的。」
  格裡菲斯小姐顯得有點好奇,不過尼爾督察又恢復了鎮定。
  「你能不能敘述他家的情形?」
  「佛特斯庫太太是他的第二任妻子,比他小很多歲。他們大約在兩年前結婚。前任的佛特斯庫太太多年前就去世了。前妻留下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女兒住在家,長子也一樣,他是公司的股東。今天他不巧到英格蘭北部出差,預計明天回來。」
  「他是什麼時候走的?」
  「前天。」
  「你有沒有設法和他聯絡?」
  「有。佛特斯庫先生入院以後,我打電話到曼徹斯特的中原旅社,以為他在那裡,結果他今天一大早就離開了。我相信他還要去雪菲德和萊瑟斯特,但是我不敢確定。我不妨將他可能去的城市中某幾家商行的名稱告訴你。」
  督察暗想:真是能幹的女子,她若謀殺一個人,手法可能也很幹練。但他硬拋掉這些推想,專心打聽佛特斯庫家的現況。
  「你說還有次子?」
  「是的。但他和父親失和,住在國外。」
  「兩個兒子都結婚了?」
  「是的。長子柏西瓦爾先生已經結婚三年。他們夫妻在『紫杉小築』佔用一層門戶獨立的套房,不過他們再過不久就要搬到貝敦石南林的自用住宅去。」
  「你今天早晨打電話,聯絡不到柏西瓦爾·佛特斯庫少夫人?」
  格裡菲斯小姐繼續說:「她今天到倫敦去了。次子蘭斯先生結婚不到一年。娶了菲德烈·安斯提斯爵爺的遺孀。我想你見過她的照片。在《閒話》雜誌上——跟馬兒一起照的,你知道。還有越野賽的新聞。」格裡菲斯小姐似乎有點喘不過氣來,兩頰微微發紅。尼爾善於捕捉人類的心境,知道這段姻緣勾起了格裡菲斯小姐勢利和浪漫的情懷。在格裡菲斯小姐心目中,貴族就是貴族,已故的菲德烈·安斯提斯爵爺在賽馬圈名譽不好,她一定不知道。監事們要調查菲德烈·安斯提斯的某一匹馬出賽的情形,他遂舉槍自殺。尼爾依稀記得他太太的某些資料。她是一位愛爾蘭貴族的女兒,以前曾嫁給一位空軍飛行員,那人在不列顛戰役中喪生。
  現在她似乎嫁了佛特斯庫家族的不肖子。格裡菲斯小姐說他們父子失和,尼爾猜蘭斯·佛特斯庫生平做過不名譽的事情,才造成這個結果。
  蘭斯·佛特斯庫!好特別的名字!另外一個兒子呢——柏西瓦爾?不知道前任的佛特斯庫太太是怎麼樣的人?她取名字有特殊的癖好……
  他把電話拉近來,撥托爾台,叫了貝敦石南林三千四百號。
  不久有個男人說:
  「這裡是貝敦石南林三千四百號。」
  「我要找佛特斯庫太太或佛特斯庫小姐。」
  「抱歉,她們不在家,兩個都不在。」
  尼爾督察聽對方的聲音,覺得他略有醉意。
  「你是不是茶房總房?」
  「正是。」
  「佛特斯庫先生病得很嚴重。」
  「我知道。她們打電話來說過。不過我一點辦法都沒有。(柏西)瓦爾少爺到北方去了,佛特斯庫太太出去打高爾夫球。瓦爾少奶奶到倫敦去,不過她會回來吃晚餐。愛蘭小姐帶少年女童軍出去。」
  「屋裡沒有人能聽我報告佛特斯庫先生的病情嗎?很重要哩。」
  「噢——我不知道。」對方似乎感到疑惑。「有位蘭姆士伯頓小姐——但她從來不聽電話。還有竇夫小姐——她是所謂的管家。」
  「我跟竇夫小姐說話,拜託。」
  「我去找她。」
  他的腳步在電話中漸行漸遠。尼爾督察沒聽見來人走近的腳步聲,可是一兩分鐘後,有個女人說話了。
  「我是竇夫小姐。」
  聲音低沉而鎮定,口音很清楚。尼爾督察想像竇夫小姐的外貌一定很討人喜歡。
  「竇夫小姐,我很遺憾,佛特斯庫先生剛才在聖尤德醫院去世了。他在辦公室突然暴病。我急著跟他的親人聯絡——」
  「當然。我不知道——」她突然住口,語氣不激動,卻有點吃驚。她繼續說道:「實在太不幸了。你該聯絡的是柏西瓦爾·佛特斯庫少爺。必要的事項都由他安排。你可以打到曼徹斯特的中原旅社或萊瑟斯特的豪華旅社,也許能找到他。不然你可以試試萊瑟斯特的雪拉證券行。我們不知道他會去拜訪那家公司,他們大概會告訴你他的行蹤。佛特斯庫太太一定會回來吃晚餐,說不定會回來喝下午茶。對她必是一大震撼。發生得很突然吧?佛特斯庫先生今天早上出門還好好的。」
  「他出門之前,你看到他了?」
  「噢,是的。是什麼毛病?心臟?」
  「他有心臟病嗎?」
  「不——不——我想沒有——不過事情來得這麼突然,我以為——」她突然住口。「你是不是由聖尤德醫院打電話來?你是醫生?」
  「不,竇夫小姐,我不是醫生。我在佛特斯庫先生的市區辦公室打電話。我是犯罪偵察部的警探督察尼爾。我會盡快到那邊去看你。」
  「警探督察?你的意思是說——你是什麼意思?」
  「竇夫小姐,這是暴斃事件;每次有人暴斃,我們就會奉召到現場,何況死者最近沒看過醫生——我猜是這樣吧?」
  他說話只帶一點疑問的口氣,可是年輕的女管家答腔了。
  「我知道。柏西瓦爾替他預約過兩次,但他不肯去看病。他很不講理——他們都很擔心——」
  她停下來,恢復原先的自信口吻:
  「如果你還沒來,佛特斯庫太太先到家,你要我跟他說什麼?」
  尼爾督察暗想:他們都好老練。
  「只說這是暴斃事件,我們得調查調查。例行的調查。」
  他把電話掛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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