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以後的事情我記不清楚了。對我一再提出的問題,波洛置若罔聞。他忙著責怪弗朗索瓦沒有把雷諾夫人調換房間的事告訴他。
我抓住了他的肩膀,一心要讓他注意聽我講話。
「可是你一定是知道的,」我勸解著說,「今天下午你還被帶上樓去看她的。」
波洛總算聽了我短短的一會兒話。
「她是坐在一張沙發上被推進中間的一個房間的,也就是她的內房。」他說明著。
「可是,先生,」弗朗索瓦喊道,「在兇案發生後,夫人差不多立刻調換房間的。種種的聯想……太令人痛苦啦!」
「那為什麼不告訴我呢?」波洛大聲叫喊著,一面敲著桌子,怒火直冒。「我問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這個老婆於是個十足的糊塗蟲。萊奧尼和丹尼斯也好不了多少。你們三個都是笨蛋!你們的愚蠢差點兒讓你們的女主人送了命。要不是這個勇敢的孩子……」
他頓住了,奔到房間的那一邊,那裡灰姑娘彎著身子正在照顧雷諾夫人。他以法國式的熱情擁抱她,使我不免感到惱怒。
波洛一聲急劇的命令把我從思想的迷霧中驚醒過來,他要我替雷諾夫人立即去請醫生。請過醫生,再把警察召來。他還補充了一句,使我著實生氣:
「你留在這兒沒意思,我將忙得顧不上你哩。我讓這位小姐留著當一名garde—malade1。」
我離去了,勉力保持著自己的尊嚴。我辦完了事返回旅館,對已經發生的事感到不可思議。晚上發生的事真離奇,簡直是不可能的。誰也不願意回答我的問題,就好像沒人聽到似的。我生氣地一頭倒在床上,像一個茫然不解而又精疲力盡的人那樣沉沉睡去。
我醒來時,發現陽光從開著的窗戶直射進來,波洛則穿著得整整齊齊,笑容可調地坐在床邊。
「Enfin2你醒來啦:你真能睡呀,黑斯廷斯。你知道都快十一點啦?」
1法語:照顧病人的人。——譯注。
2法語:到底。——譯注。
我呻吟著,一手按著頭。
「我一定在做夢哩,」我說,「你知道嗎?我真的夢見我們在雷諾夫人的房間裡,發現了瑪塔·多布勒爾的屍體,還夢見你宣佈她是謀殺雷諾先生的兇手。」
「你沒有做夢。這一切都是真的。」
「可是是貝拉·杜維恩殺害雷諾先生的呀。」
「喔,不,黑斯廷斯,她沒有!她說是她殺害的……是的……可那是為了營救她心愛的人免遭殺頭之罪。」
「什麼?」
「記得傑克·雷諾的敘述吧?他倆在同一個時刻到場,各自把對方當作了兇手。姑娘大驚失色地瞪著他,然後叫喊了一聲逃開去了。但是,當地聽到這罪行已歸到傑克頭上時,她受不住啦,就前來自首,使他免受死罪。」
波洛靠在椅子裡,兩手以慣常的姿態相互抵著手指。
「我對這案件不十分滿意,」他作出判斷似地說,「我一直有這麼一個強烈的印象:我們正在處理一樁經過冷靜策劃的罪行,作案的人非常巧妙地利用了雷諾先生自己設計的意圖把警察引上歧途的各種安排。重大的罪犯(你可能記得有一次我曾對你說過)所用的手法往往是最簡單不過的。」
我點點頭。
「姑且來證實這一理論吧:這個罪犯對雷諾先生的計劃一定是十分清楚的。這就促使我們想到雷諾夫人。可是任何指責她有罪的理論都缺乏事實根據。是否可能別的人知道這些計劃呢?有。我們聽到瑪塔·多布勒爾親口承認她偷聽過雷諾先生跟那流浪漢的爭吵。如果這件事她能偷聽到,那就沒有理由說她不會偷聽到其它的事,尤其是雷諾先生和夫人就坐在長凳上商量計劃,這是很不謹慎的。你記得吧,在那地方你偷聽瑪塔跟傑克.雷諾的談話可多容易。」
「可是瑪塔謀殺雷諾先生抱著什麼動機呢?」
「什麼動機?錢:雷諾是個億萬富翁。他死後,他那偌大的家產有一半會傳給他的兒子(至少她和傑克是這麼想的)。我們姑且從瑪塔·多布勒爾的角度把情節重新組織一下。
「瑪塔·多布勒爾偷聽了雷諾夫婦的談話。到案發之前,對多布勒爾母女來說,雷諾是她們的一項滿舒服的小小的經濟來源,可是現在他要打算逃脫她們布下的羅網。起先,瑪塔的想法可能是阻止他的逃跑。可是一個更為大膽的設想湧現在她的腦中。瑪塔』多布勒爾不愧是傑妮·貝羅迪的女兒,可有膽略哩:當時雷諾頑固地阻礙著她跟傑克的婚事。如果傑克違抗他的父親,他將變成個窮光蛋,這可不是瑪塔小姐所期望的。說實在的,我很懷疑她是否對傑克·雷諾有絲毫的真情實意。她會裝作柔情綿綿,但實際上她同她的母親一樣,是頭腦冷靜、專工心計的一類人物。我還懷疑,她是不是真能把握住那青年的愛情。她把他迷住了,可是一旦與他分開的話——這一點他的父親毫不費力地就可做到的——她很可能會失去他。但是如果雷諾一死,傑克成為萬貫家財的繼承者,婚事就可立即如願以償,這樣她一下子就可獲得巨大的財富,而不再是到目前為止從雷諾那兒搾取得來的少得可憐的幾千個法郎啦。她機靈的頭腦感到這是最簡單不過的,也是最容易的一回事。雷諾一直在設計他自己死亡的情景,她只要在適當的時候把一切接過手來,把一場鬧劇變成嚴酷的現實。現在來談談使我正確地聯想到瑪塔·多布勒爾的第二點——那把巴首:傑克·雷諾定制了三個紀念品。一把送給了他的母親,一把給了貝拉·杜維恩,那第三把不是很有可能送給瑪塔·多布勒爾嗎?
「這樣,總結起來,有四點對瑪塔·多布勒爾是不利的,而又是值得注意的:
(1)瑪塔,多布勒爾可能已偷聽到雷諾的計劃。
(2)把雷諾置於死地對瑪塔·多爾勒爾有直接的利益。
(3)瑪塔·多布勒爾是臭名昭著的貝羅迪夫人的女兒。
在我看來,貝羅迪夫人無論在道義上、在具體行動上都是謀殺她丈夫的兇手,雖說那致命的一擊是假喬治·康諾之手。
(4)除了傑克·雷諾,瑪塔·多布勒爾是惟一可能佔有這第三把匕首的人。」
波洛停下來清了清喉嚨。
「當然,當我知道還有另外一個姑娘貝拉·杜維恩的時候,我想她很有可能殺死雷諾。但是這個結論不能為我接受,因為正如我曾對你指出過的,黑斯廷斯,像我這樣的一個專門人才總是希望碰到強勁的對手的。不過,對待罪行,總得按照它被發現時的情況加以處理,而不能隨心所欲。看來貝拉·杜維恩不大可能手裡握著一把留作紀念用的裁紙刀而在四處走動,但當然有可能她一直懷有要向傑克·雷諾進行報復的念頭。當她親自前來自首時,看來一切都完啦。可是我並不感到滿意,monami1。我並不感到滿意……
「我再次逐點回顧著這一案件,得到的結論跟以前一樣。如果兇手不是貝拉·杜維恩的話,另一個可能作案的人只能是瑪塔·多布勒爾了。可是對她我沒有一絲一毫的證據!
「後來你給我看了杜爾西小姐給你的那封信,我看到了一個一勞永遠地解決問題的機會啦。原來的一把匕首被杜爾西·杜維恩偷去而且丟進海裡了,因為她以為這把h首是她妹妹的。可是如果碰巧那把匕首於是她妹妹的,而是傑克送給瑪塔·多布勒爾的,那麼貝拉·杜維恩的那把匕首一定還完整無缺:我一丁點也沒向你吐露,黑斯廷斯(那可不是談情說愛的時候),於是我把杜爾西小姐找了來,把我認為必須弄清的對她說了,要她在她妹妹的物件中搜一下。
她根據我的指示,以羅賓遜小姐的名義來找我,還帶了那把寶貴的匕首。你可以想像我是多麼興高采烈呀!
「在此同時,我採取了步驟迫使瑪塔小姐暴露她的真面目。按照我的主意,雷諾夫人趕走了她的兒子,並且宣佈她打算在第二天另立遺囑,剝奪他繼承父親財產(哪怕是一部分)的權利。這是孤注一擲,但又是必要的一著。雷諾夫人是充分準備冒這一風險的,不幸的是,她從沒想到把她調換房間的事對我說一聲。我猜想她想當然地以為我早巳知道了。一切果然如我所料,瑪塔·多布勒爾為了要得到雷諾的萬貫家產下了最後一個巨大的賭注——可是失敗了!」
1法語:我的朋友。——譯注。
「使我不明白的是,她怎麼會進得屋去而不被我們看到。」我說,「這簡直是奇跡。我們走的時候,她還在瑪格雷別墅。我們是直接到熱內維芙別墅去的,可是她竟比我們先到那兒!」
「啊,可是我們離開瑪格雷別墅的時候,她不在屋裡啦。
在我們同她母親在門廊裡談話的當口,她從後門溜了。按照美國人的說法,她把赫爾克裡·波洛『作弄』了一番。」
「可是那窗簾上的人影呢?我們從路上還看到吶。」
「Eh bien1,我們抬頭看時,多布勒爾夫人剛好有時間奔上樓去取代她女兒的位置。」
「多布勒爾夫人?」
「對。一個老,一個少。一個是黑頭髮,一個是黃頭髮,可是要在窗簾上弄上個剪影,母女倆的側影可是出奇地相像呢。連我都沒有懷疑過——我真是個實實足足的糊塗蟲!
我以為我的時間綽綽有餘哩,以為她總要等晚些時候才設法進入別墅的。她是有頭腦的,那個美貌的瑪塔小姐。」
「那麼她的目的是謀殺雷諾夫人?」
「對。這樣全部財產就會傳給她的兒子。可是製造的假象將是自殺,monami2。在瑪塔·多布勒爾的身旁,我發現一塊紗布、一小瓶三氯甲烷和一個注射用的針筒,裡面含有足以致命的嗎啡的劑量。你明白嗎?先使用三氯甲烷,受害者失去知覺後,就用針頭。到第二天早晨,三氯甲烷的氣味已經消失,針筒就在雷諾夫人的手的附近,好像是從她手上掉下似的。那時,那卓越的阿於特先生將怎麼說呢?『可婦人!我不是對你們說了嗎?在經歷了這麼多的變故,已經受不住過分喜悅引起的震動啦:我不是說過,如果她的頭腦失常我可不認為是怪事哩。雷諾事件真是悲慘至極!」
1法語:好哇。——譯注2法語:我的朋友。——譯注「然而,黑斯廷斯,事情並不像瑪塔小姐計劃的那樣順當。首先,雷諾夫人醒著,在等候她光臨。接著是一番掙扎。
可是雷諾夫人身體還十分虛弱。瑪塔.多布勒爾只有最一個機會啦:製造自殺假象的打算只能作罷,但如果她能用強有力的手把雷諾夫人掐死,而當我們還在那一頭的房間邊敲捶著門的時候用她的精巧的軟梯逃走,並且在我們到現場以前回到瑪格雷別墅,那麼也就很難證明與她有什麼關係。可是她遇到了敵手,不是赫爾克裡,波洛,而是那有著鋼一般手腕的lapetiteacrobate1。」
我回味著整個案情。
「你什麼時候開始懷疑瑪塔,多布勒爾的,波洛?當她告訴我們她偷聽到了花園中的爭吵嗎?」
波洛微微一笑。
「我的朋友,你記得第一天我們驅車到梅蘭維的情況並還看到站在門口的那個美麗的女郎嗎?你問我是否注一位妙齡女神,我回答說我只看到了一位帶著焦急眼光的女郎。從一開始我對瑪塔』多布勒爾就是這麼個印象。帶著焦急的眼光的女郎!她為什麼這樣焦急?不是為了傑克。
1法語:小小的雜技演員。——譯注雷諾,因為當時她還不知道前一天晚上傑克在梅蘭維。」
「順便問一下,」我驚呼道,「傑克·雷諾怎樣啦?」
「好多啦。他還在瑪格雷別墅,可是多布勒爾夫人失蹤啦。警察正在尋找她吶。」
「你認為她跟女兒是串通在一起的嗎?」
「這一點我們永遠也無法知道了。夫人可是個能保守秘密的人呢。我懷疑警察究竟能否找到她。」
「傑克·雷諾都知道了吧?」
「還沒有。」
「這對他來說將是個可怕的訂擊。」
「那還用說?不過,你知道,黑斯廷斯,我懷疑他是不是真的情有所鐘。到目前為止,我們把貝拉·杜維恩看作是個迷人的海妖,而瑪塔·多布勒爾才是他真心相愛的姑娘。可是,我想如果我們把她倆的地位顛倒過來看才更接近事實呢。瑪塔·多布勒爾是非常美麗的。她一心要把傑克迷住,而且也做到啦,可是你可記得,奇怪的是他不忍心跟那另一個姑娘斷絕關係。你瞧,他寧可上斷頭台而不願意牽連她。
我有一點小小的想法,那就是當他知道事實真相後,他會感到毛骨悚然,產生反感,他的虛假的愛情也會隨之消失。」
「那吉羅怎麼啦?」
「他神經病發作哩,那傢伙!他不得不回巴黎啦。」
我倆相視而笑。
波洛是個名不虛傳的預言家。當最後醫生宣佈說傑克·雷諾的身體己恢復,可以讓他知道事實真相時,由波洛對他講明情況。打擊確實是巨大的,可是傑克比我們估計的要振作得多。他母親的精心護理和專注的感情幫助他度過了那些艱難的日子。現在母子倆簡直形影不離了。
還有一件事後來也披露了。波洛對雷諾夫人說了,他知道她的秘密,並向她建議不應該讓傑克對他父親過去的歷史仍蒙在鼓裡。
「隱瞞實情無濟於事,夫人。鼓起勇氣,把一切都告訴他吧。」
雷諾夫人懷著沉重的心情應允了,因此她的兒子也知道了自己敬愛的父親原來是個逃犯。傑克提出的一個遲遲疑疑的問題當即由波洛作了回答:
「你放心,傑克先生。外界都是不知道的。據我看來,我有義務把這事告知警察方面。從這起案件一開始,我是替你的父親而不是替他們辦事的。天道最後懲治了他,但不必要讓人知道他和喬治』康諾是同一個人。」
當然,這起案件有幾點仍然使警察當局疑惑不解,但是波洛作出的解釋合情合理,因此大家也逐漸不再提問了。
我們回倫敦後不久,我發現波洛的壁爐板上裝飾著一個E大的獵犬的模型。我詢問似地向波洛瞥了一眼,波洛點著頭以示作答。
「maisoui1!我贏了那五百法郎哩!那頭獵犬可真不壞吧?我給它取名叫吉羅!」
數天以後,傑克,雷諾來看望我們,臉上帶著堅毅的神色。
1法語:說實在的。——譯注「波洛先生,我來向你告別。我差不多立刻要動身去南美。我父親在那裡有大量的產業,我打算在那裡開始新的生活。」
「你一個人去嗎,傑克先生?」
「我母親同我一起去。我仍將聘請斯托納作我的秘書。
他喜歡遙遠偏僻的地方。」
「沒有別的人同你一起去?」
傑克紅著臉。
「你是說……」
「一個非常愛著你的姑娘,她甚至願意為你犧牲自己的生命。」
「我怎能說得出口呢?」那青年囁嚅著,「經過了這麼一番變故,我還能上她那兒去並且……唉,我還能編造出什麼樣的故事來誆騙人呢?」
「Les femmes1,她們可有著了不起的天才!要編造故事嘛,她們會讓你順水推舟的。」
1法語:那些女人哪。—譯注。
「是呀,可是……我真是個該死的傻瓜。」
「我們都是傻瓜,不是在這個時期,就是在那個時期。」
波洛富有哲理意味地說。
但是傑克的臉變得嚴肅了。
「還有一點,我是我父親的兒子。誰知道了這點還願意嫁給我?」
「你說,你是你父親的兒子。黑斯廷斯在這兒會告訴你我相信遺傳……」
「嗯,那麼……」
「等等,我知道一個女人,一個有勇氣、有毅力的女人,她具有偉大的愛,能作出最大的犧牲……」
那青年拾起頭來,眼光變得柔和了。
「我母親!」
「對。你是你父親的兒子,同時你也是你母親的兒子。到貝拉小姐那兒去,把一切都告訴她,什麼都不要保留,看她怎麼說!」
傑克看上去猶豫不決。
「去看她時可別再像個孩子似的,要像個男子漢,一個經受過過去的命運和今天的命運折磨,但是展望著新的、美好生活的男子漢。要求她跟你共享這種新的、美好的生活。
你可能還沒有意識到,你們相互之間的愛情已經經過烈火的考驗,證明是真摯的。你倆都願意相互犧牲自己的生命。」
阿瑟·黑斯廷斯上尉,本文的謙虛的記述者的下落又怎樣呢?
有人說他跟雷諾一家在南美經辦牧場,但是作為故事的結尾,我想還是回到熱內維芙別墅花園裡的一個早晨吧。
「我不能叫你貝拉,」我說,「因為這不是你的名字。杜爾西呢,又似乎顯得生疏。因此,還得叫灰姑娘。灰姑娘跟王子結了婚,你記得吧。我不是王子,可是……」
她打斷了我。
「我肯定,灰姑娘給他提出過警告。你明白,她無法答應變成個公主。說到底,她過去畢竟只是個微不足道的人「這下子輪到王子來打斷你啦,」我說,「你知道他怎麼說的?」
「不。」
「『胡扯!』王子說著——並且吻了她!」
我說著,並且吻了她。
全文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