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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樁 奧吉厄斯牛圈

  (譯註:奧吉厄斯牛圈:希臘神話中厄利斯的國王奧吉厄斯養了三千頭牛,牛圈有三十年未打掃。赫爾克裡在牛圈兩邊挖了兩條溝,讓阿爾甫斯河和佩紐斯河從一邊流進,從另一邊流出,一日之內把牛圈沖洗乾淨了。這是赫爾克裡的第五樁豐功偉績。)
  
  1
  「這種情況真是非常微妙,波洛先生。」
  赫爾克裡·波洛嘴角露出一絲微笑。他差點兒回答:「情況總是這樣的。」
  可是他卻鎮靜自若地讓臉上現出那種類似對病人極其關心體貼的審慎表情。
  喬治·康威爵士吃力地說下去,話語從口中流暢地道出來——政府極其微妙的處境啦——公眾利益啦——黨內團結啦——有必要組成聯合陣線啦——傳媒力量啦——國家福利啦……
  聽上去都很不錯——卻什麼也沒說明。赫爾克裡·波洛真想打呵欠,可出於禮貌又不便打,從而感到下巴難受。有時他在閱讀議會辯論文件時也有這種感覺。但是在那種場合,他倒沒必要克制呵欠。
  他打起精神耐心忍受這種折磨。與此同時,他對喬治·康威爵士也深表同情。那人明明想告訴他一點事——卻又明明不會簡單明瞭地講出來。就他來說,話語變成了遮掩事實的手段,而不是把它們暴露出來。他善於辭令——也就是說擅長講些悅耳動聽而毫無意義的大話。
  可憐的喬治爵士還在滔滔不絕地說下去,滿臉漲得通紅。他朝坐在桌子首席的一個人無可奈何地瞥一眼,那人立刻做出反應。
  愛德華·費裡埃說:「好吧,喬治,讓我來講給他聽。」
  赫爾克裡把目光從那位內政大臣轉移到那位首相身上。他對愛德華·費裡埃頗有好感——那是由一位八十二歲老人嘴中偶然道出的一句話而引起的。弗格斯·麥克勞德教授曾經為了協助警方給一名殺人犯定罪而解決了一項化驗難題,一時接觸了政治。德高望重的愛德華·費裡埃受命組閣。就政治家標準來說,他是個年輕人——還不到五十歲。麥克勞德教授曾經說過:「費裡埃一度是我的學生。他是個老實可靠的人。」
  僅此而已,可是這對赫爾克裡·波洛來說卻意味深長。麥克勞德如果說一個人老實可靠,那就是對品格的褒獎;相比之下,大眾或報刊卻根本沒有熱情地把這當回事。
  不過這也確實跟大眾的評價相符。大家認為愛德華·費裡埃老實可靠——僅此而已——不怎麼聰明,不偉大,不是個特別優秀的演說家,也不是個學識豐富的人——一個娶了約翰·漢麥特的女兒的人——他曾經是約翰·漢麥特的得力助手,可以受托把這個國家的政府按照約翰·漢麥特的傳統繼續管理下去。
  原因是約翰·漢麥特深受英國民眾和媒體的愛戴。他代表英國人珍視的各種優良品質。民眾談到他時常說:「大家確實覺得漢麥特誠實可靠。」傳聞他家庭生活簡樸,喜愛種植花草。跟鮑德溫(譯註:英國政治家,曾任三屆英國首相)的煙斗和張伯倫(譯註:英國政治家,1937-1940年間任英國首相)的雨傘相提並論的是約翰·漢麥特的雨衣。他總是隨身攜帶著它——一件穿得不能再舊的雨衣。這已成為一個標誌——代表了英國氣候,英國人謹慎的預感和他們珍惜舊物的感情。另外,約翰·漢麥特是一個以虛張聲勢的英國方式而成名的演說家。他從容不迫而真切地發表演講,其中包容了那些深入英國人心的簡單而感情用事的陳詞濫調。外國人有時批評他那些講話既虛偽而又帶有叫人受不了的高貴因素。約翰·漢麥特本人倒一點也不在乎高貴不高貴——而是以英國公認的那種光明正大而不以為然的方式處世。再說,漢麥特的外表也招人喜歡,高個子,體面,臉色悅目,一雙非常明亮的藍眼睛。他的母親是丹麥人,他本人曾任海軍大臣多年,為此得到了一個「老海盜」的綽號。他的身體日漸虛弱,最後迫使他放棄執政,這倒引起了普遍的、深深的不安。誰來接替他呢?那位聰明智慧的查爾斯·德拉費爾德勳爵嗎(太聰慧了——英國不需要聰慧)?埃溫·惠特勒嗎(聰明——可是也許有點不夠審慎)?約翰·波特嗎(那種會把自己幻想成為獨裁者的人——而我們這個國家可不要什麼獨裁者,多謝您啦)?因此沉默寡言的愛德華·費裡埃就職後,大家都鬆了一口氣。費裡埃還可以。他是那位老前輩親手栽培起來的,還娶了老頭子的女兒。按照英國的老話,費裡埃會「應付下去的」。
  赫爾克裡·波洛仔細察看這位面色黝黑、聲音悅耳、文靜的人:他瘦弱,一頭深色頭髮,臉上一副倦怠的樣兒。
  愛德華·費裡埃正在說:「波洛先生,您也許看過一份名叫《透視新聞》的週報吧?」
  「我只隨意瀏覽過。」波洛面色微紅地承認道。
  那位首相說:「那您多少知道一點它的內容了。刊登的多半是些近乎誹謗的事件和暗示聳人聽聞的秘聞快照。其中有些是真實的,有些是無害的,可都是用一種辛辣諷刺的手法端出來的。偶爾——」
  他停頓一下,改變一點聲調接著說:
  「偶爾還變本加厲。」
  赫爾克裡沒吭聲。費裡埃繼續說:
  「最近兩個星期那個刊物一直在暗示就要揭露『最高層政界的一樁特大醜聞』,『對貪污腐敗和營私舞弊的驚人揭露』。」
  赫爾克裡·波洛聳聳肩說:
  「只是一種慣用的把戲罷了。等真揭發出來時,一般都叫渴望知情的讀者大失所望。」
  費裡埃冷冰冰地說:「這次可不會讓他們失望。」
  赫爾克裡·波洛問道:「這麼說,您已經知道他們要揭露什麼了?」
  「大部分都相當準確。」
  愛德華·費裡埃停頓片刻,然後講起來。他有條有理地仔細說出這事的大致情況。
  這不是一件給人以啟迪的事。譴責恬不知恥的詐騙啦,投機股市啦,濫用黨內大筆資金啦。這些指控是針對前任首相約翰·漢麥特的。他們要揭露他是一個不誠實的流氓,一個騙取信任的大騙子,他利用職權為自己聚斂了大量私人財富。
  首相輕聲的話音最後止住了,內政大臣哼了一聲,脫口而出:
  「太可怕了——可惡之極!佩瑞那個傢伙老愛編輯這些勞什子,該斃了他!」
  赫爾克裡·波洛說:「這些所謂的揭發材料是要在《透視新聞》週報上發表嗎?」
  「是的。」
  「你們打算對這種做法採取什麼步驟呢?」
  費裡埃慢慢說道:「這構成一種對約翰·漢麥特的個人攻擊。他有權控告這家週刊誹謗。」
  「他打算這樣做嗎?」
  「不打算。」
  「為什麼不呢?」
  費裡埃說:「這可能正是《透視新聞》週報求之不得的事。對他們來說,這種宣傳效益將會是巨大的。他們的辯護會是些花言巧語,那些受到抱怨的言論會是真實的。這整個事件就會在引人注目之下暴露無遺。」
  「可是事情如果進展得對他們不利,那他們就會遭受慘重的損失啦。」
  費裡埃慢慢說:「案情可能不會對他們不利。」
  「為什麼?」
  喬治爵士一本正經地說:「我真的認為——」
  愛德華·費裡埃卻已經在說:「因為他們打算刊登的都是——事實。」
  喬治·康威爵士哼了一聲,對這種違反議會慣例的坦率十分惱火。他喊道:
  「愛德華,親愛的夥計。我們當然——不承認。」
  愛德華·費裡埃倦怠的臉上掠過一絲苦笑。他說:「遺憾的是,有時候得道出真情實話。這就是一次。」
  喬治爵士大聲說:「波洛先生,您明白這一切都得保密。一句話也不能——」
  費裡埃打斷他的話,說道:「波洛先生明白這一點。」他又慢慢往下說:「波洛先生可能不理解的倒是:人民黨的前途危在旦夕。波洛先生,約翰·漢麥特代表人民黨。他在英國人民面前象徵著它的主張——象徵著正派和誠實。從來也沒人認為我們卓越非凡。我們把事情也弄糟過,也犯過錯誤,但是我們代表了那種盡力做好工作的傳統——我們也代表基本的誠實。我們的災難是——那個作為我們首腦的人,那個人民當中的誠實人,傑出人物——結果竟是個當代最壞的騙子。」
  喬治爵士又哼了一聲。
  波洛說:「您過去對這一切什麼都不知道嗎?」
  那張顯得倦怠的臉上又閃出一絲苦笑,費裡埃說:「您可能不相信我,波洛先生,我跟所有別的人一樣完全受騙了。我從來不能理解我妻子對她父親的那種古怪的態度:她對她父親的所作所為一向持保留態度。我現在才明白過來了:她瞭解她父親的本性。」
  他停頓一下,又說:
  「真情實況一開始洩漏出來,我真嚇壞了,難以置信。我們堅持讓我岳父馬上以健康不佳為理由辭職,我們還開始著手——清理這團烏七八糟的事,該這麼說吧。」
  喬治爵士又哼了一聲。
  「清理這個奧吉厄斯牛圈!」
  波洛不免為之一驚。
  費裡埃說:「我擔心自己對這樣一項像赫爾克裡當年那樣的任務力不從心。一旦事實真相給公開出來,全國上下就都會做出反應。政府也就會垮臺。就會舉行全國大選,埃弗哈特和他的政黨就完全有可能重新掌權。您知道埃弗哈特的政策吧。」
  喬治爵士唾沫飛濺地說:「一個到處點火的傢伙——一個徹頭徹尾煽風點火的傢伙。」
  費裡埃沉痛地說:「埃弗哈特是很能幹——可他魯莽好鬥,而且一點也不老練機智。他那些支持者愚蠢無能,心態不穩定——實際上,很可能形成一種獨裁統治。」
  赫爾克裡·波洛點點頭。
  喬治爵士話音顫抖著說:「要是能把整個這件事摀住的話……」
  首相緩慢地搖搖頭,那是一種表示挫折的動作。
  波洛問道:「您不相信這事可以給摀住嗎?」
  費裡埃說:「我請您來,波洛先生,是抱著最後一線希望啦。我認為這事太大啦,知道的人也太多了,根本不可能成功地給蓋住。我們目前只有兩個辦法,直截了當地說,要麼動用武力,要麼採取行賄手段——可也不抱希望成功。內政大臣把我們的麻煩事比做奧吉厄斯牛圈的清掃工作。波洛先生,這就需要一條猛漲的河流沖刷,自然界強大力量的破壞——除非奇跡出現,否則不可能辦到。」
  「這事確實需要一個赫爾克裡大力神。」波洛說,十分滿意地點點頭。
  他又補充說:「請記住我的名字就是赫爾克裡。」
  愛德華·費裡埃說:「您能再現奇跡嗎?波洛先生?」
  「您就是為此召見我的,對不?因為您認為我可能辦到吧?」
  「對……我意識到,如果要得到拯救,只能通過那麼一種完全非正統的奇特想法才辦得到。」
  他停頓片刻,接著說:「不過,波洛先生,您也許會從道德角度來觀察這個問題吧?約翰·漢麥特是個騙子,約翰·漢麥特的傳奇必須給揭露。難道人能在不誠實的基礎上建立一個誠實的家庭嗎?我鬧不清楚。可我確實明白我得盡力試一試。」他突然面帶苦笑,說道:「政治家要保住職權——通常都別有用心。」
  赫爾克裡·波洛站起來,說:「先生,我多年在警察局的體驗也許使我一向對政治家評價不高。如果約翰·漢麥特還在任——我對這事絕不沾手——一個小指頭也不會去碰一碰。可我對您有點瞭解。曾經有一個真正了不起的人,當代最偉大的科學家和最有頭腦的人,告訴過我,您是一個老實可靠的人,我願盡力而為。」
  他鞠了一個躬,便告退了。
  喬治爵士脫口道:「嗯,這傢伙,真夠放肆的——」
  愛德華·費裡埃卻還在微笑,說道:「我看這倒是一種誇獎……」
  
  2
  赫爾克裡·波洛正下樓,卻讓一位金髮高個子女人攔住了。
  她說:「請到我的客廳來坐一下,波洛先生。」
  他鞠一躬就跟隨她走了進去。
  她關上門,指著一把椅子請他坐下,還敬上一支煙。她在他對面坐下,從容不迫地說:
  「您剛剛見過我的丈夫——他已經告訴您——關於我父親的事了吧?」
  波洛仔細望著她,發現那高個子女人還很有風韻,臉上展現出性格和智慧。費裡埃夫人是個受人歡迎的人物。作為首相夫人,她當然經常引人注目。作為她父親的女兒,她的名氣更大一些。黛格瑪·費裡埃是英國婦女理想的偶像。
  她是一位賢妻良母,隨同夫君偏愛鄉間生活。她參加一些社交活動,掌握分寸地只參加那些公認為婦女適宜參加的活動。她衣著考究,卻從不顯眼地趕時髦。她把時間和精力大量用在慈善事業上,她發起制定救濟失業工人妻子的特殊計劃。她受到全國人民一致的愛戴,也是黨內最寶貴的財富。
  赫爾克裡·波洛說:「您一定非常焦急吧,夫人?」
  「哦,是的——您不知道我多麼著急。多少年來我一直擔心——會出事兒。」
  波洛說:「您一直不知道什麼具體情況嗎?」
  她搖搖頭。
  「一點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父親不是——不是大家所認為的那樣好,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就意識到他是個——騙子。」
  她的聲調低沉而痛苦,她說:「愛德華由於跟我結了婚——他早晚會失去一切。」
  波洛沉靜地說:「您有沒有敵人,夫人?」
  她抬頭驚訝地望著他:「敵人?我想是沒有的。」
  波洛若有所思地說:「我認為您有……」
  他接著往下說:「您有沒有勇氣,夫人?目前一場反對您丈夫和您本人的大規模運動正在進行。您必須做好準備保護自己。」
  她大聲說:「這對我來說倒無關緊要。只是對愛德華來說,則事關重大。」
  波洛說:「兩個人總是連在一起的,誰也逃脫不了。請記住,夫人,您是凱撒的妻子。」
  他看到她的臉色黯淡下來。她朝前欠身問道:「那您打算告訴我什麼呢?」
  
  3
  《透視新聞》週報編輯珀西·佩瑞,坐在寫字檯後面抽煙。他是個小個子,臉盤長得像只黃鼠狼。
  他用一種柔和而油滑的聲調說:「咱們就給他們潑點土。就這麼辦。太妙啦——妙呀!哦,老天!」
  他的副手,一個戴眼鏡的瘦小伙子,不安地說:「你沒感到不安嗎?」
  「擔心鐵腕手段嗎?他們不行,沒有那分膽量。況且這對他們也沒有什麼好處。不會像咱們在這個國家和在歐洲、美洲那樣大肆宣揚。」
  另外那個人說:「他們一定很著急,會不會採取什麼措施?」
  「他們過不了多久就會派人來談——」
  蜂鳴器響了一聲,珀西·佩瑞拿起話筒,問道:「你說是誰?好吧,讓他上來吧。」
  他放下聽筒——咧嘴一笑。
  「他們找了那個自負的比利時偵探來對付咱們。他正上樓來干他的活兒,想要知道我們肯不肯合作。」
  赫爾克裡走進來。他穿著一套整潔的服裝——上衣領子紐孔那兒還別了一朵白茶花。
  珀西·佩瑞說:「很高興見到您,波洛先生。您這是去阿斯考特的皇家跑馬場途中路過我這裡吧?不是?我錯了?」
  赫爾克裡·波洛說:「過獎,過獎。我只想給人一個好印象罷了。」他天真地掃一眼那位編輯的臉和有點邋遢的衣著,又說:「更重要的是一個人天然條件差尤其得打扮打扮。」
  佩瑞簡慢地問:「你來見我有什麼事?」
  波洛朝前傾斜著身子,輕輕拍一下膝蓋,滿面春風地說:「敲詐勒索吧。」
  「你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敲詐勒索?」
  「我聽說——消息靈通的人告訴我——你們時常放風打算在你們那份非常高尚的刊物上登載某些很有破壞性的報道——其結果,就可以在你們的銀行賬戶上增加點可觀的進帳——而那些報道就不會刊登。」
  波洛朝後一靠,得意地點點頭。
  「你有沒有意識到你所提的事等於是誹謗嗎?」
  波洛信心十足地微笑說:「我肯定您不會反感。」
  「我就是反感!至於敲詐勒索,沒有任何證據說明我曾經敲詐勒索過任何人。」
  「沒有,沒有,這一點我敢肯定。您誤解我了。我不是在威脅您。我只是想提出一個簡單的問題,要多少錢?」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珀西·佩瑞說。
  「有關國家大事,佩瑞先生。」
  他倆彼此意味深長地交換一瞥。
  珀西·佩瑞說:「我是個改革者,波洛先生,我要清理一下政治污穢。我反對貪污腐化。你知道這個國家目前的政治局面嗎?純粹是奧吉厄斯牛圈嘛。」
  「啊!」赫爾克裡·波洛說,「你也用這個典故。」
  「要清理這個骯髒的牛圈,」那位編輯接著說,「只有靠公眾輿論那股強大的使之潔淨的洪水。」
  赫爾克裡·波洛站起來說:「我贊同您的情感。」
  他又補上一句:「很可惜您不覺得需要錢。」
  珀西·佩瑞連忙說:「慢著,等一下……我並沒完全那麼說……」
  可是赫爾克裡·波洛已經走出房門。
  他對後來發生的事解釋說,他不喜歡那些敲詐的傢伙。
  
  4
  埃弗萊·達什伍德是《支流》報社一名職員,一個性格開朗的小伙子,他親切地拍拍赫爾克裡·波洛的後背。
  他說:「到處都是污穢的塵土,好傢伙。可我的塵土倒是乾淨的——就是這樣的。」
  「我並不是在說你跟珀西·佩瑞是一丘之貉。」
  「該死的小吸血鬼。他是我們這一行裡的污點。如果辦得到的話,我們都想把他打垮。」
  「剛巧,」赫爾克裡·波洛說,「我此刻正在負責清理一起政治醜聞的小任務。」
  「清理奧吉厄斯牛圈嗎?」達什伍德說,「夥計,那可太難啦。你幹不了。惟一的希望是讓泰晤士河改道,把整個議會沖走。」
  「你可真是玩世不恭。」赫爾克裡·波洛一邊搖著頭,一邊說。
  「我瞭解這個人世間,沒別的。」
  波洛說:「我想你正是我要找的人,這事非你不可啦。你幹起事來不顧一切,是把好手,你喜歡幹些不同尋常的事。」
  「到底是什麼事?」
  「我有個小計劃要付諸行動。如果我的想法正確,那就是有一件聳人聽聞的小陰謀得給揭露出來。我的朋友,這對你的報紙來說將是獨家新聞。」
  「可以幹。」達什伍德愉快地說。
  「那是一個破壞一位女子聲譽的庸俗下流的陰謀。」
  「這更好啦。凡是有性的內容都會暢銷。」
  「那就坐下來,聽我說吧。」
  
  5
  人們在議論。
  在小溫伯林頓區「鵝與羽毛」餐廳裡。
  「反正,我不相信。約翰·漢麥特一向是個誠實的人。他一直是。他跟別的一些政客大不一樣。」
  「所有那些騙子在沒有給揭發出來之前,人們談起他們時,都會這麼說。」
  「人們說他從那筆巴勒斯坦石油生意裡撈到好幾萬鎊。那是一筆骯髒的交易。」
  「他們那幫人都是一路貨色。一夥骯髒的騙子。每一個都是。」
  「埃弗哈特可不會那麼幹。他是個規矩的老派人。」
  「可我也不能相信約翰·漢麥特是個壞人。你不能完全相信報紙上登的東西。」
  「費裡埃的妻子是他的女兒。你見到報上登出的有關她的事了嗎?」
  他們閱讀了一份已經給翻閱得一塌糊塗的《透視新聞》上的報導。
  
   凱撒的妻子嗎?我們聽說某位高官的夫人日前在一個奇特的場
   合被人發現。陪同她的是一名男妓。哦,黛格瑪,黛格瑪,你怎麼
   能如此淘氣?
  一個粗俗嗓音的人慢慢說:
  「費裡埃夫人不是那種人。男妓?那是那些從外國來的下流坯。」
  另一個人說:
  「女人的事很難讓人預料。要讓我說的話,她們那幫女人沒有一個是好的。」
  
  6
  人們在議論。
  「可是,親愛的,我相信這完全是真的。娜奧美是從保羅那裡聽來的,保羅是從安迪那裡聽來的。那個女人簡直完全墮落了。」
  「可她一向那麼規規矩矩,長得也不漂亮,常主持義賣會啊。」
  「那只是一種偽裝罷了,親愛的,大家都說她是個色情狂。嗯,我的意思是說,《透視新聞》上全都登出來了!哦,當然不是明說,不過從字裡行間可以讓人看得出來。我納悶他們是怎樣得到這些消息的。」
  「你對這些政治醜聞的玩意兒怎樣看?他們還說她父親貪污黨內資金吶。」
  
  7
  人們在議論。
  「我不願意那樣想,羅傑斯夫人,這是事實。我是說我一向認為費裡埃夫人真是個很好的人。」
  「那你認為這些可怕的事是真的嗎?」
  「我已經說過,我不願意那樣去想她。六月裡她剛主持過派爾契斯特區義賣會的開幕式。我就站在她身旁,就跟我現在離那張沙發那樣近。她的微笑是那麼討人喜歡。」
  「是啊,可是無風不起浪啊。」
  「嗯,當然那是真的。唉,老天,看來你對誰也不能輕易相信!」
  
  8
  愛德華·費裡埃面色蒼白,痛苦地對波洛說:「這樣攻擊我的妻子!他們太卑鄙下流了——徹頭徹尾的卑鄙下流!我要對那個惡毒的無賴採取行動!」
  赫爾克裡·波洛說:「我建議你不要這樣做。」
  「可是必須制止這些該死的謊言啊。」
  「你肯定那些都是謊言嗎?」
  「該死的,當然是!」
  波洛把腦袋歪向一邊,說道:「尊夫人怎麼說呢?」
  費裡埃一時顯得不知所措。
  「她說最好別理他們……可我不能那麼做——人人都在議論吶。」
  赫爾克裡·波洛說:「對,人人都在議論。」
  
  9
  隨後,各報均登出一條簡短的消息:
  
  費裡埃夫人近日得了輕微的精神崩潰症。她已前往蘇格蘭休養以恢復健康。
  猜測啦,謠言啦——可靠消息說費裡埃夫人沒在蘇格蘭,從來也沒去過蘇格蘭。
  有關費裡埃夫人到底真的在哪裡的傳言,惡意中傷的傳言,一下子傳開了……
  人們又在議論。
  「我跟你說,安迪看到她了。就在那個可怕的地方!她要麼喝醉了,要麼就是吸了毒,跟一個讓人噁心的阿根廷男妓——拉曼在一塊兒。就是這樣!」
  更多的談論。
  費裡埃夫人跟一個阿根廷男妓跑了,有人在巴黎見到了她吸了毒。她已經吸毒多年。她還酗酒無度。
  英國的正派思潮開始並不信那些傳言,可慢慢也跟著堅決反對費裡埃夫人了。看來這裡面確實有文章!這樣的女人不應當是首相夫人!
  「一個無恥放蕩的女人,她就是那麼一個女人,不知羞恥的蕩婦!」
  接著傳來攝影記錄。
  費裡埃夫人在巴黎讓人拍攝下來的照片——是在一個夜總會裡,身體向後躺著,胳臂親熱地摟在一個棕色皮膚、一臉壞相的黑髮小伙子的肩膀上。
  還有一些別的快照——在海灘上的半裸體樣兒——腦袋枕在那個懶洋洋的拆白黨肩膀上。
  下面寫著:
  
  費裡埃夫人玩興正濃……
  兩天後,一項控告《透視新聞》週報誹謗的起訴開始了。
  
  10
  這樁案子首先由英國王室法律顧問莫蒂默·英格伍德爵士起訴。他的形象尊嚴高貴,表情義憤填膺。費裡埃夫人是一項無恥陰謀的犧牲品——這項陰謀堪與讀者熟悉的大仲馬寫的《王后的項鏈》裡那個著名的案件相比。那項陰謀的目的是要在民眾的心目中貶低瑪麗·安特瓦奈特(譯註:法王路易十六的王后,神聖羅馬帝國及奧地利王國的弗蘭西斯一世之女,勾結奧地利干涉法國革命,被捕後交付革命法庭審判,處死於斷頭台)的形象。眼下這項陰謀也在策劃貶損一位高尚而有道德的夫人的聲譽。她在這個國家是凱撒的妻子。莫蒂默爵士以極其輕蔑的口氣談到法西斯主義在運用眾所周知的不正當的陰謀詭計暗中破壞民主。接著他傳喚證人出庭作證。
  第一名證人是諾桑伯裡亞郡主教。
  諾桑伯裡亞郡主教韓德森博士是英國教會裡一位最知名的人士,極盡聖職,而且人品正直。他開朗寬厚,是個了不起的傳道士。所有瞭解他的人都深深愛戴他。
  他走進證人席發誓在所提到的那段日子裡,愛德華·費裡埃夫人跟他和他的妻子一直呆在他的邸宅。她由於從事慈善事業而過度疲勞,經醫生囑咐需要徹底休息一段時期。她的休養一直保密,以便排除媒體為此增添麻煩。
  一位著名醫生在主教之後聲明他曾經囑咐費裡埃夫人,徹底休養不再過問任何勞心費神的事。
  一位當地醫生也出庭證明,大意是說他曾經到主教宅邸去護理過費裡埃夫人。
  下一個證人叫塞爾瑪·安德森。
  她走進證人席時引起整個法庭一陣轟動。大家立刻看出那個女人長得跟愛德華·費裡埃夫人甭提多像了。
  「你的名字是塞爾瑪·安德森嗎?」
  「是的。」
  「你是一名丹麥公民嗎?」
  「是的,老家在哥本哈根。」
  「你原先在那裡一家咖啡館工作嗎?」
  「是的,先生。」
  「請用你自己的話,陳述一下三月十八日發生的事。」
  「是這樣的,有一位先生在那兒來到我的櫃台前——一位英國先生,他告訴我他在一家報社工作——《透視新聞》週報!」
  「你敢肯定是那份報紙的名稱嗎——《透視新聞》?」
  「是的,我敢肯定——因為,您知道,一開始我還當那是一份醫學週刊吶。但是看來不像是。接著他告訴我,有一位英國電影女演員要找一名替身演員,而我正合適。我不大看電影,他說的那個明星的名字我不熟悉,可他說那位明星非常有名,近來身體不大好,希望找個人代替她時常出現在公眾場合,為此她願意付出很大一筆錢。」
  「那位先生提出付給你多少錢?」
  「五百英鎊。開始我不大相信——我覺得這可能是個花招。可他當場就付給我一半。所以我就辭去了原來的工作。」
  她接著往下說,她給帶到巴黎,給她買了漂亮衣服,還給她配上一個「伴侶」。她說:「那是一位很可愛的阿根廷先生——很有教養,很有禮貌。」
  很明顯,這個女人一直過得很開心。她還乘飛機到倫敦,由她那位棕色皮膚的「伴侶」帶她到一些夜總會去玩過。她在巴黎跟他一起讓人拍了照片。她承認,她去過的有些地方不太好……真格的,不是些正經地方!讓人拍攝的一些照片也不太正經。不過,他們告訴她,這些玩意兒是廣告宣傳中所需要的——拉曼先生一直都很規矩。
  在回答訊問時,她聲明人家從來沒向她提起過費裡埃夫人的名字。她一點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冒充那位夫人。她沒想傷害任何人。一些照片當場拿給她看,她證實那些都是她在巴黎和裡維埃拉(譯註:法國東南部和意大利西北部那一片瀕海地區,是一個假日遊憩勝地)讓人拍的照片。
  塞爾瑪·安德森明顯的特點是絕對誠實。她顯然是個脾氣好而有點糊塗的女人。現在她明白了這事的真相,感到很難過,這點大家都看明白了。被告一方的辯護沒有一點說服力,只是瘋狂地否認跟安德森那個女人打過任何交道。那些照片給送到週刊的倫敦辦事處來後被誤認為是真品了。莫蒂默爵士最後總結的一段話激起了大家的熱情。他形容這事是一起卑鄙的政治陰謀,目的在於毀損首相和他夫人的名譽。大家一致對受害人費裡埃夫人深表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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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愛德華·費裡埃熱情地握著波洛的手。他說:「謝謝您,波洛先生,一千次感謝。哼,《透視新聞》徹底完蛋了。下流坯。他們整個兒給打垮了。他們策劃這起惡言誹謗的陰謀完全罪有應得。居然反對世界上最仁慈的人黛格瑪。多虧您設法揭穿了整個這種惡毒敲詐勒索的事……您怎麼會想到他們可能會利用一個替身呢?」
  「這不是一個新立意了,」波洛提醒他,「在簡·德拉慕特一案裡,她冒充瑪麗·安特瓦奈特就很成功。」
  「我知道。我得再讀一遍《王后的項鏈》。可您怎麼找到他們僱傭的那個女人啊?」
  「我在丹麥四處尋找,是在那裡找到她的。」
  「幹嗎要在丹麥呢?」
  「因為費裡埃夫人的祖母是丹麥人,她本人也長得有丹麥人特徵。此外還有別的原因。」
  「兩個人真是長得太像了。這真是個鬼主意!我真納悶那個卑鄙小人當時怎麼竟會琢磨出這麼個主意?」
  波洛微笑說:「他沒有。」
  他敲敲自己的胸脯:「是我琢磨出來的。」
  愛德華·費裡埃一驚:「我不明白,您這是什麼意思?」
  波洛說:「談起這一點,我們得回到比《王后的項鏈》還要早的一個故事——奧吉厄斯牛圈的清理。大力神赫爾克裡用的是一條河——也就是說用的是自然界的一種巨大力量。現在要把它現代化!如今什麼是自然界的巨大力量呢?性,對不對?性最能編造暢銷的故事,最能製造新聞。提供給人們那種與性有關的醜聞,那比任何單純的政治陰謀詭計或詐騙更吸引人。
  「那麼,這就是我的任務!首先要學習赫爾克裡大力神那樣,在建造一道水壩使那條河流轉道時,自己的雙手得插入污泥濁水。我的一位新聞界朋友幫助了我。他在丹麥四處尋找,終於找到了那個很合適扮演的人。他同她接觸時,隨便提到《透視新聞》週報,也巴望她記住這個刊物名稱。她倒真記住了。
  「於是,發生了什麼事呢?污泥濁水——大量的污泥濁水!凱撒的妻子給潑滿了一身。人們對這事比起任何一樁政治醜聞更感興趣。結果是——圓滿結局?嗯,起了反作用!美德得到了維護!那位賢慧婦女獲得了清白!傳奇和情操巨浪清掃了奧吉厄斯牛圈。
  「如果全國報紙現在都刊登約翰·漢麥特侵吞公款的消息,誰也不會相信啦。這會被認為是另一起貶損政府的政治陰謀。」
  愛德華·費裡埃大喘一口氣,赫爾克裡·波洛一時險些兒遭到肉體上的攻擊,這比起他在一生經歷中的任何其他場合更易於受到攻擊。
  「我的妻子!你竟然膽敢利用她——」
  幸虧費裡埃夫人本人這當兒走進那間屋。
  「怎麼樣,」她說,「一切真是進行得十分圓滿。」
  「黛格瑪,難道你——一直對這事都知情嗎?」
  「當然,親愛的。」黛格瑪·費裡埃說。
  她面帶微笑,面帶那種賢妻良母溫柔的微笑。
  「可你一直沒告訴我!」
  「愛德華,我一告訴你,你就絕對不會讓波洛先生那麼做了。」
  「我的確不同意!」
  黛格瑪微微一笑:「我們就是那麼考慮的。」
  「我們?」
  「我和波洛先生啊!」
  她衝著赫爾克裡·波洛和她的丈夫微笑。
  她接著說:「我在親愛的主教家裡休息得蠻好——現在感到精力充沛。下個月人家請我到利物浦去為一艘新的戰列艦舉行命名儀式——我認為那倒會是一件很引人注目的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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