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下姑娘江川蘭子在她去當傭人的高梨家一百來米的前方一下車就夾著準備好的小包袱皮,慢慢向該家的門前走去。
正如熊井所說的,這個家的外觀極其森嚴,像是一座城廓似的。在圍著宅邸的高高的混凝土圍牆上,密密麻麻地插著令人心驚膽戰的銳利的玻璃碎片。仰頭才能望見的花岡巖門柱上雕刻著家徽的鐵門嚴嚴實實地關閉著。
究竟從哪裡進去好呢?朝四下裡一望,發覺門旁邊的混凝土圍牆有一個小小的進出口,但那裡釘著銅板的拉門也嚴嚴實實地關閉著,即使拉了一下卻怎麼都打不開。
好容易找到了小小的門鈴按鈕,狠狠心一按,過了片刻便聽到院子裡響起了人的腳步聲,鐵門那裡咯登一聲發出了奇怪的聲音。
心想可能是為自己開門的,但不是。門的上部開有一個小小的窺洞,原來是它的蓋打開了。從3寸見方的洞裡露出一隻眼睛,直盯盯地看著這一邊。
「嗯……我叫吉崎花,熊並叫我把這封信帶來,所以
蘭子盡最大努力用鄉下式的語調老實巴交地一說,這回從窺洞裡突然伸出一隻像是老人的手,一把抓走了那封信,但過了一會兒,從裡面傳來了出乎意料的慈祥的聲音。
「明白了。你來當傭人嗎?是吉崎吧?行,行,來,請進這邊。」
隨即拉門嘩啦嘩啦地打開了,對面笑嘻嘻地站著一位白髮白鬚的老人。大概是聽說過的高梨家的執事吧。
跟在老人後面,沿著鋪滿大粒砂子的門內的道路走去,一進大門就在昏暗的走廊內拐了幾個彎,被帶到了最裡面的西式房間。大宅院裡靜悄悄的,以至覺得除了老人以外再沒有別的人似的。
「讀了信,大致的情況明白了。你家是百姓,而且你在女子中學讀到三年級中途退學了,是這樣吧?行,行。沒有可說的,不過呀,這兒的主人大概你也聽說了,是位年輕的小姐,是個脾氣有點兒拗的病人。現在讓你去拜見她,只要這位小姐中意,你就能從今天開始以高薪金當傭人了。」
老人在長廊的路上鄭重地說給吉崎花聽。他在沒有花紋的長袖衣服外面穿著黑色短外褂,反剪著兩手,蜷著身子走著。
「來,是這兒。小姐躺在床上,但你可不能看她的臉呀!當然她蒙著黑色的頭巾,所以想看也看不到的,但你還是盡量移開視線的好。」
老人提醒完後輕輕地打開了門。
「小姐,托熊井找的鄉下出身的侍女來拜見您了,可以領她進來嗎?」
老人恭恭敬敬地一問,從屋中立即有異常尖銳的像笛聲一樣的聲音回答說:
「請進來。」
啊,發著多麼可憐的聲音啊!一定是喉嚨或是嘴有點兒反常。蘭子在好奇心的驅使下跟在老人後面進了屋子。
那裡是一間十五張草蓆大小的西式房間,中央擺著一張圓桌和兩張婦女用的飾椅,裡面的牆邊威嚴地安放著一張古色古香的帶天蓋的床。床被薄絲的帳遮蓋了,但透過那絲綢可以看到純白的床單和朦朦朧朧的人影。
「我躺著對不起,請你原諒。老伯,請你給她一把椅子。」
從薄絲的那一頭溫柔地傳來了笛聲一般的小姐的聲音。
蘭子在小姐相勸下與老人面對面地彬彬有禮地坐到椅子上。
「老伯,把那事情好好跟她說說。」
小姐大概打算讓老人考考這姑娘,自己從旁觀察她吧。
「首先呀,」老人煞有介事地開始說道,「你得知道,一旦到這兒來當傭人,在當傭人期間一步也不能走出這個家。浴室家裡有,買東西有別的女傭,托她就可以。怎麼樣?你能這樣忍耐嗎?」
「唉,我沒有關係,我根本就不想去外面。」
「噢,是嗎?討厭外出嗎?這太好了。關於你的工作,正如你知道的,是這位小姐的侍女。剛才也說了,小姐有病,所以不管說什麼你也不能還嘴,一切都要按她說的做,明白了嗎?」
「我很任性,所以會盡給你出難題的。」
笛聲一樣的聲音嘲弄般地補充說道。
「唉,我什麼都按吩咐的做。」
蘭子始終恭恭敬敬。
「老伯,我看中這個人了。多溫順的姑娘啊!而且,還長著一副可愛的臉呀。」
小姐好像完全看中了蘭子。
「那麼,可以定下來了?」
「唉,可以。請你快點商定,薪金也要給得多多的。」
「阿花,你也聽到了吧。你父母那裡改天我會寫信去詳細告訴他們的,你從今天起可以呆在這裡了。沒什麼不方便的吧?啊,是嗎?好,好。關於薪金,小姐也有吩咐,決定打破以往的慣例,給你100元吧。滿意吧?」
在薪金等方面,蘭子沒有不滿意的道理。要說100元,那是了不得的高薪。從這金額想像,也覺得守護這位任性的小姐大概是件花費心血的事,但其餘的條件都是無可挑剔的。首先禁止外出,這對避人眼目的她來說再好也不過了。縱然說是任性,對方也是和她同年齡的姑娘。聲音雖像笛聲,但也並不見得心狠刻薄,倒是覺得像是一個孩子一樣天真爛漫的任性者。蘭子覺得看樣子暫時能在這兒幹下去。
「那麼,這下行了吧?就定了。……你的房間是這兒隔壁的一間小西式房間。那房間用在傭人身上可惜了一點,但因為想請你總是呆在小姐身旁,所以……來,你就把那行李放到隔壁房間去吧。」
按老人的吩咐,蘭子把包袱皮放到了那小房間的桌子上,隨即在放在那裡的梳妝台前整了整裝,又回到了原來的臥室。
「小姐,那我就下去了,有沒有什麼事要吩咐她做的?」
老人站起來一問,小姐便慢吞吞地從床上起來,用雙手撥開蓋的薄絲綢,這才露出了她穿睡衣的模樣兒。
但見她的模樣實在奇形怪狀。雖然睡在洋式的床上,但她的睡衣是一件純日本式的袖長且花裡胡哨的印花絲綢長襯衫,上面繫著閃閃發光的窄腰帶,而且從頭到下巴一塊整個兒蒙著形如婚禮棉帽的黑絲綢頭巾。
「我想洗澡,讓她先去準備一下好嗎?」
「好,我知道了。……阿花,那就跟我來,因為要告訴你浴室。熱水已經燒好了,你只要看看洗澡水涼熱,準備好毛巾等就行了。」
老人一面說著,一面又順著走廊把蘭子領到了漂亮的浴室裡。
浴缸和洗身處都鋪滿了瓷磚,可能是光線不好的關係,雖是白天,也閃爍著美麗的裝飾電燈。
老人一離去,蘭子立即掖起衣襟下到瓷磚上,又是打開浴缸蓋子看看洗澡水涼熱,又是把洗澡水舀出到桶裡,不辭辛苦地做好了小姐入浴的準備。
過了一會兒,隔壁的更衣場的門輕輕打開,蒙著黑蒙面的小姐走了進來。
「溫度正合適。」
蘭子邊擦手邊上更衣場,在小姐面前稍彎下了腰。
「是嗎?那你也把衣服脫掉,跟我一起洗澡,並且替我擦擦身子。」
果然是個古怪的小姐,還有什麼跟侍女一起洗澡的奇怪的愛好。儘管如此,那蒙面頭巾打算怎麼辦呢?就那樣洗澡嗎?蘭子有些慌了神兒,默默地站著,這時立即響起了任性小姐發脾氣的聲音:
「脫衣服呀!發什麼呆?快脫!」
啊,這就是月薪100元的意思。所謂不管出什麼難題也不准違抗,指的就是這件事!蘭子迫不得已地開始解帶子。她一面擔心著就一個鄉下姑娘而言身體會不會過分白皙了一些,一面一根接一根地解開著細帶。
「小姐,你也脫衣服好嗎?」
對方只是呆呆地站著,始終一動不動,所以這樣一勸,小姐便依然用生氣般的聲音命令道:
「別管我,你脫,並且先洗澡!」
啊,這位小姐是為自己殘疾的身體感到害羞。可要是這樣的話,何必跟侍女一塊兒洗澡呢!
蘭於按照吩咐,終於脫得一絲不掛。剛要趕緊進浴缸時,又響起了小姐的聲音:
「啊,多美的身體!你剛從鄉下出來的嗎?說謊吧?其實不是一直在大都劇場的歌舞中出場的嗎?」
蘭子如同被雷擊了似的,突然呆住了。以為是不懂人情世故的小姐,可她有雙多麼銳利的眼睛啊!
「江川蘭子,是這樣吧?我都知道。」
奇怪的是,小姐的嗓門變得厲害。笛聲一般的尖銳的聲音不知什麼時候變成了沙啞的粗粗的聲音。
「對不起……伍裡有一些緣故,絕不是有惡意而這樣做的。」
蘭子赤露著身子坐在更衣場的鋪瓷磚的地板上,老老實實地道了歉。除此以外已經別無他法。
「用不著道歉。你說的那緣故,是什麼?會不會是為了逃避恩田這個可怕男人的眼睛呢?」
由於過於突然襲擊,蘭子已經連話都說不上來了。
「哈哈哈哈哈。蘭子小姐,吃驚了吧?真可憐,臉色不都蒼白了嗎?沒有什麼奇怪的,我非常非常瞭解你嘛。」
那確實是男人的聲音。是小姐在用粗粗的男人的聲音說話。
蘭子憋住了,已經動彈不得。
是在做夢嗎?是瘋了嗎?會有這等離奇古怪的事?莫非、莫非……蘭子突然一察覺,就快要哭出來似地聲嘶力竭地喊道:
「是誰?!你是誰?!」
「也不是誰,是你想見的男人哦。」
頭巾被猛地扔掉了,從那下面出現的,是紫黑色的皮膚、瘦骨嶙峋的輪廓、炯炯地閃爍著藍光的雙眼、紅紅的嘴唇、動物牙齒一般的白齒。是恩田!是人豹!
蘭於看了一眼就一面發出莫名其妙的叫喊聲,一面想朝門的方向逃去。
「哈哈哈哈。蘭子小姐,不行,不行,那裡已經鎖住了。你瞧,鑰匙在這兒。想要嗎?想要的話,也不是不能給你,只是有個小小的條件。」
露出真面目的人獸一面直舔著紅紅的嘴唇,一面心清十分痛快似的嘻嘻地笑了起來。
蘭子無處容身似地縮著手腳,蜷縮在屋子的角落裡,並露出一副孩子一樣要哭的面孔,用恐懼的眼睛窺視著恩田的樣子。
人獸凝視著蘭子,長時間的紋絲不動地凝視著。但不久,他的上半身向前彎向蘭子方向,雙手漸漸彎曲過去,最後終於變成一副一頭豹眼看著就要撲向餌食的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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