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該死的戰爭,鄉下已經不太講究通宵守靈的規矩了,就連鬼頭本家這樣大家庭的守靈儀式也只到十點多就結束了。可是由於一整晚都沒有看到花子,所以大家都感到有些不安。
「阿勝,是你幫她們穿和服的吧?那時候花子在家嗎?」
荒木村長有點不安地問。
「她在啊!我先幫花子穿和服,接下來才幫月代、雪枝穿。對不對?」
阿勝帶著求助的語氣,望著月代與雪枝。
這兩個人點點頭,隨即吃吃地笑了起來。
她們從守靈一直到現在,沒一分鐘老實過,不是扯扯袖口,就是動不動摸摸髮簪,再不然就是互碰手肘,低頭吃吃地傻笑。
「月代、雪枝,你們知道花子到哪裡去了嗎?」
和尚厭惡地緊鎖著眉頭喝問。
「我不知道啊!她老是到處亂跑,我最討厭她了。」
「對啊!她好吵喔!」
姊妹倆立場一致地指責花子。
「阿勝,花子什麼時候不見的?」
和尚有點不耐煩地轉頭問阿勝。
「大概是傍晚吧!」
阿勝露出努力回想的神情,怯怯地說:
「我幫她穿和服的時候,早苗正在聽收音機裡的勞動新聞……」
「那應該是六點十五分左右。」
金田一耕助在一旁插嘴道。
「那之後花子還在嗎?」
荒木村長又追問了一遍。
「應該還在吧!」
阿勝好像沒把握,又好像記不清楚似的,一臉困惑。
「早苗,你知道嗎?」
「我?」
早苗眨著大大圓圓的眼睛,長長的睫毛像兩隻黑蝴蝶似的,一閃一閃的非常可愛。
「我不太記得耶!我好像看到阿姨在對面房間幫她們穿和服,那時候花子的確跟大家在一起。由於我想聽聽復員船班次的消息,於是就到茶道室去開收音機,直到播勞動新聞的消息時,才把收音機關了。從那個時候起,我就沒有看到花子了。」
早苗有條不紊地說。
照早苗的說法,花子是在六點十五分左右不見的,現在都已經十點半了,難怪大家如此擔心。
「多談無益,我看,大家還是先到她可能會去的地方找找吧!」
看潮人竹藏坐在角落裡,說出自己的意見。
金田一耕助早就發現到當大家追問花子到哪裡去的時候,竹藏已經有點坐立不安、魂不守舍的樣子了。
「竹藏,你想她會上哪兒去呢?」
金田一耕助看了竹藏一眼,關心地問。
「我不知道,說不定她去分家了。」
一聽這話,在場的人不禁氣呼呼地互望了一眼,剛才一直在打瞌睡的醫生,這時候也突然發出大而嚇人的嗓音說:
「分家的那個小白臉,傍晚時曾到寺院去過。」
「幸庵,是真的嗎?喂,幸庵、幸庵,別睡啦!那個小白臉真的到寺院去過嗎?」
竹藏搖晃著他的膝蓋,急切地問著。
喝得半醉的村瀨幸庵艱難地睜大眼睛。
「當然是真的,我到這裡來的時候,還在半路上看到他正從那條盤山小路往寺院走去。不過,當時天色有點暗,我不是看得很清楚。」
他伸手擦去山羊鬍子上的口水,像鯨魚噴水一般,把一嘴的酒臭氣噴了出來,然後搖晃了一下身體,也不管會不會把衣服弄皺,就咚的一聲,又躺了下來。
「早知道會醉成這樣,就不准他喝了。」
村長又氣又急,無可奈何地看了醫生一眼。
「算了,這是他的老毛病,改不了的。村長,花子的事可不能不管呀!」
和尚的話題又繞到花子身上。
「阿勝,花子今天跟鵜飼有約會嗎?」
村長嫌惡地皺著眉撒著嘴問。
「這我就不知道了,月代、雪枝,你們知道嗎?」
阿勝神情惶惑地看著兩個女孩。
「我不知道。鵜飼跟花子?這未免太可笑了吧!天啊,這怎麼可能?對不對?雪枝!」
月代露出一副「根本不可能」的神情,誇張地對雪枝說。
「是啊!花子老是說謊。也許她正在哪個房間裡睡覺也說不定呢!」
雪枝氣鼓鼓地噘著嘴,帶著不屑的表情說。
「阿勝,你再去每間房找一遍吧!」
村長無奈地看了阿勝一眼,帶著命令的口氣說。
「剛才我已經找過了……好吧,那麼就再去找一次。」
阿勝的原名叫勝野,這個島上大家都喊她阿勝。儘管現在的阿勝外表不怎麼樣,但仔細看,還是可以看出她曾是個美人胚子。只是跟精力充沛的嘉右衛門同居這十幾年裡,無論是生理還是心理都被糟蹋得差不多了,使得她一雙眼睛老是淚汪汪的,像躲在地窖中的老鼠一般見不得陽光。
阿勝吃力地站起來,早苗也跟著站了起來,說:
「我和阿勝一起去找找看吧!」
然後她跟著阿勝一起到後面去了。
「如果她不在家裡,那我們只好分頭出去找了。竹藏,你能去分家看看嗎?」
和尚環視了所有人之後,果斷地說。
「我是可以去,只是……」
竹藏有些吞吞吐吐。
「有什麼不方便的嗎?」
和尚不悅地皺起眉頭問。
「我恐怕應付不了那裡的女主人。」
「了澤,那你跟他一道去。竹藏,有了澤跟你一道去,沒問題吧?」
和尚半命令、半強迫地說。
「如果了澤也一道去的話,應該沒問題。」
竹藏有些勉為其難地答道。
「那我就在村裡各處找找看。」
村長立刻自告奮勇。
「幸庵如果沒喝醉那該多好。唉,真是貪杯誤事啊!」
村長嘮嘮叨叨地埋怨著。
大家正想從榻榻米上站起來時,裡面突然傳出早苗的慘叫聲,緊接著又聽到有人重重踩地板的聲音,混雜著一種像野獸般的咆哮聲,於是大家又端坐不動了。
「他今晚又發病了。」
和尚自言自語地說。
「是啊。今天早上瘋子的心情很不好。」
月代用幸災樂禍的語氣,附和著和尚的話說。
「我們一走到他旁邊,他就像老虎似的,露出牙齒要咬人。我頂討厭那個瘋子了。」
雪技也不客氣地跟著接腔。
金田一耕助在理髮店聽老闆說過,千萬太的父親已經瘋了好多年,一直被關在禁閉室裡。現在,他聽見像狼嚎似的咆哮聲,以及搖撼格子門的嘎吱聲,不禁感到有一種沉重的壓力籠罩著這個家。
不久,阿勝進來了,早苗稍後也跟著走進來。金田一耕助看見早苗原本明亮的眼睛裡充滿了驚恐的神情。
「早苗,病人情況不好嗎?」
和尚語氣溫和,關切地問。
「是的,不知道怎麼搞的,他最近常發病。」
早苗心不在焉地答道,同時,回頭看了阿勝一眼。
「阿姨,找到花子了嗎?」
阿勝沉默著搖搖頭,在座的人越來越不安了。
「那就請村長在村裡找找。竹藏跟了澤去分家找鵜飼,問他有沒有看到花子。我回寺裡看看,這個時候她該不會去寺裡吧?」
和尚分派完任務之後,摸著光光的腦袋,自言自語地說著。
「師父,我能幫什麼忙嗎?」
金田一耕助熱心地問。
「金田一先生,你跟我……」
和尚看看醫生,又看看金田一耕助,有些遲疑不決的樣子。
「我看這樣吧!麻煩你送醫生回去,好嗎?」
「好的。」
各人的任務分配妥當後,已經是夜晚十一點了。
這一晚月黑風高,一出大門,村長就順著斜坡走下去,其他五個人則往上坡路走,過了斜坡路,金田一耕助和醫生便向左轉往醫生家去。
「麻煩你了。」
竹藏把醫生由自己的肩上移到金田一耕助的胸前,對他說。
「金田一先生,天黑路陡,小心別跌倒了。」
和尚也在旁邊叮嚀了一句
「請放心吧!」
醫生家雖不遠,但隔著兩條街,金田一耕助十分擔心,在這漆黑的山路上,要是燈籠給吹熄了,那才慘呢!
一路上,他右手提著燈籠,左手扶著醫生,戰戰兢兢,一腳高一腳低的,好不容易走到醫生家。
「啊老公……真是的……」
醫生太太看到爛醉如泥的丈夫被金田一耕助扶著回來,誇張地驚叫著,金田一耕助把人交給她之後,不等她道謝,立刻往千光寺走去。
此刻風越來越大,浪濤拍岸的聲音在濃暗的夜空裡,像是在追趕著他一般,金田一耕助不自覺地加快了腳步。
像花子這樣的小女孩,這麼晚還沒回家,一定發生什麼事了。但是在這麼小的島上,會有什麼事呢?金田一耕助邊走邊想。
在三岔路口,他看到有人打著燈籠往這裡走來,從朦朧的人影看來,像是竹藏和了澤兩人。
於是金田一耕助就在小路中間等著,那兩人一走近,果然是竹藏跟了澤。
「花子在那裡嗎?」
金田一耕助熱心地問。
「他們說沒看見。」
竹藏冷冷地回答。
「鵜飼在嗎?」
金田一耕助又追問了一句。
「是的,聽說才剛睡下,我本來想把他叫起問話的,可是,他們看起來很不友善,就只好作罷了。」
竹藏心中有氣地說。
「是女主人說的嗎?」
金田一耕助繼續追問。
「不是,是女傭跟我們說的,我真伯到他們家。」
竹藏大概覺得不該在客人面前太放肆,於是苦笑著說。
金田一耕助曾聽理髮店老闆說,志保有過一段時間拚命想挖竹藏,但竹藏捨不得情深義重的本家,惹得儀兵衛與志保十分不高興。
「竹藏,現在怎麼辦呢?」
金田一耕助有些不放心花子的安全。
「不能不管啊!本家都是女人……唉,早苗大可憐了。」
竹藏一想到偌大的鬼頭家,竟要靠早苗一個人支撐,就難過得身體直發抖。
「啊……師父在那邊。」
一直拿著燈籠不吭聲的了澤,突然指著不遠處忽隱忽現的燈籠說。
「我想跟師父談談,遇到這種事,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也好,我們一起走吧!」
於是三個人並肩向山上走去。
前面的人像聽見他們的腳步聲,就把燈籠提得高高的,金田一耕助也輕輕搖晃燈籠回應著,並加緊腳步追了上去。
越往山上走,風越大,三個人繞過一個彎道往西走的時候,風大得讓人頭都抬不起來了。
盤旋的山路上,前面的燈籠時隱時現。三個人走過土地神廟時,遠遠看見前面的燈籠已經上了石階。感覺好像是和尚吃力地向上爬著,影子在漆黑的夜空下忽明忽滅、緩緩游動著。
當三個人到達寺前石階時,和尚終於爬上去了,燈籠光也消失了。
不一會兒,消失的燈籠光又出現在石階上面。
「了澤,了澤!」
和尚有點慌亂地叫著。
「來了!」
了澤在下面大聲回答。
和尚沒說什麼,接著又進了山門。
「怎麼搞的?師父好像有點慌張。」
不知為什麼,金田一耕助突然有種強烈的不祥預感,於是他搶在兩人前面往石階上奮力地登著。
也許是受到金田一耕助情緒的感染,了澤和竹藏也努力跟在他的後面爬上去。
這時,和尚又在上面搖著燈籠喊:
「了澤!了澤!」
這次他的聲音抖得比剛才還要厲害。
「師父怎麼了?」
「金田一先生在嗎?」
「金田一和竹藏都在。」
「竹藏也在?唉!不得了,竹藏,快過來!」
和尚又回到山門裡面,三個人愣了一兩秒鐘,彼此面面相覷,又彷彿十分默契地一起往山門奔去。
金田一耕助最先衝進山門,看到和尚的燈籠在禪房前面搖晃著。
「師父,怎麼回事?」
「喔!金田一先生,你看那個,你看!」
和尚高舉著燈籠,抖著嗓子說。
一看之下,了澤與竹藏立刻發出一聲尖叫,僵立在禪房前。金田一耕助雖然沒有尖叫,卻也感到非常震驚,站在原地無法動彈。
前面已經說過,正殿跟禪房之間的走廊前,有一棵古梅樹,在秋天裡,樹上既無葉,也無花,然而現在,向南邊伸展的樹枝上正吊著一樣可怕的東西。
那是花子!
一條和服的腰帶將她的膝蓋處綁住,另一端則纏在梅樹樹枝上,乍看之下像是一條倒掛在梅樹枝上的錦蛇。她倒吊著的臉上,眼睛睜得大大的,燈籠的光線照在她的眼睛上,閃閃發亮,好像在嘲笑人們的這種大驚小怪。
在冷森森的黑夜裡,千光寺顯得特別陰沉,一隻夜梟如裂帛般叫了起來,劃破沉寂、黑暗,倒吊著的花子,在夜風中搖晃著身體,披散的頭髮如黑蛇般拖在地上,和尚慌忙從懷裡拿出念珠道:
「南無釋迦牟尼佛、南無釋迦牟尼佛……唉……」
和尚那聲長長的歎息裡,還夾雜著一些模糊不清的話。
不過金田一耕助確實聽到和尚說:
「不管是誰,都對瘋子無可奈何啊!」
這句話在金田一耕助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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