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鬨
十二月十六日早上,已經十點了,金田一耕助還賴在床上不起來。
他之所以起得晚,是因為昨晚睡得遲。
昨天佐武和佐智在那須神社取得佐清的手印後,便準備回去要求那個戴面具的男人蓋下手印,以驗其明身份;他們本來還要求金田一耕助以證人的身份出席,但是卻被金田一耕助婉拒了。
畢竟隨便插手管別人的家務事務並不是明智之舉。
「是嗎?好吧!既然如此,我們也不強求。反正古館先生說過要陪我們一塊兒回去……」
佐武很快就打消這個念頭,可是——
「要是這個卷軸有問題的話,還希望你能當我們的證人,證明我們確實是從那須神社取得的。」
狐狸般的佐智仍不放心地再確認一次。
「當然,既然這裡有我的簽名,我就絕對會負起證人的責任。對了,古館先生!」
「嗯?」
「就如我剛才所說,出席那種場合會讓我覺得很尷尬,可是我又很想盡快知道結果。所以,不論那個人是不是佐清,都請你務必告訴我,好嗎?」
「沒問題,我一離開那裡,就立刻到旅社來找你!」
於是他們在那須旅社前讓金田一耕助下車之後,就直接開往犬神家了。
古館律師依約來到旅社拜訪金田一耕助時,已經晚上十點多了。
「結果如何?佐清……」
金田一耕助見到古館律師的那一剎那,不禁覺得十分吃驚,以致連話都只說了一半。
因為古館律師的臉色非常難看,而且還充滿了不安。
只見他輕輕搖著頭說:
「沒有結果。」
「沒有結果?怎麼會沒有結果?」
「松子夫人不肯讓佐清蓋手印。」
「她拒絕這麼做?」
「嗯,她非常固執,連佐武、佐智的話都聽不進去。看來,再取不到佐清的手印,佐武恐怕真的會動粗了。」
「但是……但是……」
金田一耕助舔了發乾的嘴唇,試圖理清這一切問題。
「這樣不就越發加深佐武、佐智對佐清的懷疑了嗎?」
「是啊!所以我剛剛才費盡唇舌想說服松子夫人,沒想到她竟還大發雷霆地把我臭罵一頓。她非常固執,根本聽不進別人說的話。」
古館律師深深歎了一口氣,然後慢慢將那晚整個事件的前因後果都告訴金田一耕助。
金田一耕助一邊聽古館律師說話,一邊在腦海中描繪出當時的情景……」
當時,犬神家全都在前陣子公開遺囑內容的六坪大房間裡集合。
佐武、佐智、以及他們的父母和妹妹都以戴著怪異橡膠面具的佐清和松子為中心圍成一個圓。
當然,古館律師和珠世也是這個圓圈的一份子。
此時佐清的前面放著才從那須神社帶回來的卷軸以及一張白紙,還有朱墨硯台與一支毛筆。
因為佐清戴著面具的緣故,所以大家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但是從他微微顫抖的肩膀,不難感受到他內心的激動。
而犬神家每個人注視他的目光中,則充滿了猜疑和憎恨。
「大阿姨,這麼說,你仍堅持拒絕讓佐清蓋手印羅?」
在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後,佐武開口說話了,但他的口氣卻充滿責難的意味。
「是的。」
松子也回答得十分乾脆。接著,她目光煙炯地看著在座的每一個人說:
「這孩子雖然顏面已毀,但他絕對是佐清,這是我這個十分生氣的母親向各位所作的保證。我真不懂,你們為什麼非要聽信那些無謂的坊間傳聞?總之,我絕對不同意這種……」
「但是,大姐!」
佐武的母親竹子從旁插嘴表示意見。她的聲音聽起來雖平靜,但語氣中仍充滿惡意。
「既然如此,何不乾脆叫佐清蓋個手印呢?當然,我並不懷疑眼前這個佐清的身份,可是畢竟人言可畏哪!為了澄清無謂的流言,這倒不失為好主意。梅子,你覺得呢?」
「是啊!我贊成二姐的想法。要是大姐和佐清一再拒絕蓋手印,只會更加深別人的懷疑……喏,各位,你們認為呢?」
「那是當然的。」
繼梅子之後,竹子的丈夫寅之助也開口了。
「不,不只是別人不相信,要是大姐和佐清仍堅持拒絕蓋手印的話,恐怕連我們都要起疑了。幸吉,你說是不是?」
「是、是啊!就是這樣。」
梅子的丈夫幸吉有些膽怯地囁嚅著。
「大姐,你也不希望咱們自家人相互起疑吧?要是你再不肯讓佐清蓋手印的話,只會……」
「只會讓我們覺得這件事一定大有蹊蹺!」
竹子直截了當地下了個結論。
「住、住口!」
松子氣得連說話都顫抖了。
「你們這些人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嗎?總之,這個佐清絕對是我們犬神家的長孫,要不是爸爸寫下那麼無聊的遺囑,犬神家的事業及一切財產,早都應該由這個孩子來繼承了。他不但是長男,更是長孫,如果生在古代的話,就相當於大太子的地位;而佐武、佐智充其量不過是太子的家臣罷了。沒想到你們現在已擁有那麼多財產還不知足,一心只想抓住孩子強迫他蓋手印、這不是太欺負人了嗎?不!不可以。我絕對不讓這個孩子受到這種侮辱。佐清,我們走,不要留在這個地方!」
松子氣急敗壞地牽起佐清的手,準備走出房間。
佐武的表情立刻變得非常難看。
「大阿姨,我勸你還是……」
「反正我絕對不答應!佐清,咱們走!」
「大阿姨,這樣我們……」
佐武氣得咬牙切齒,忍不住在松子和戴著面具的佐清背後撂下狠話:
「從今以後,我們不會承認這個人是佐清。」
「隨便你們愛怎麼說、就怎麼說!」
松子說完,便帶著佐清,三步並做兩步地跑出去了。
「這樣啊……」
金田一耕助聽了古館這番話後,又開始習慣性地搔著頭。
「事情越來越奇怪了呢!」
「是啊!」
古館律師神色黯然地說:
「松子夫人如此頑固,而佐武那番話說得也不很得體,畢竟他一開始就把別人當犯人看,自恃甚高的松子夫人當然會嚥不下這口氣了。但問題是,那個人真的是佐清嗎?當然,我本身是相信他的,可是總覺得還是必須取得當事人的手印比較妥當。」
「看來,今天晚上松子夫人的態度之所以如此,不外乎兩種原因。一是因為佐武、佐智的態度不佳,令她惱羞成怒而拒不合作;否則便是如同佐武、佐智所說,戴面具的男子並不是佐清,而松子夫人也知道這件事……」
古館律師點點頭,贊成金田一耕助的分析。
「我當然相信是第一種原因,但只要松子夫人不願意讓大家採得佐清的手印,就很難不令人聯想到第二種原因。唉!這件事真棘手啊!」
當晚,古館律師一直待在金田一耕助的房裡,直到十二點才離去。
那之後,金田一耕助一個人躺在床上,雖然關燈了,卻始終睡不著。
那個戴著面具的佐清,以及印在絹布上的手印,不斷浮現在黑夜之中,直到天朦原亮了還因擾著金田一耕助……
放在枕邊的電話驀地響起,讓金田一耕助不由得大吃一驚。
他隨手接起電話,原來是帳房打電話來。
「金田一耕助先生,古館先生來電話找你。」
「哦,請轉給我。」
金田一耕助一說完,電話那頭立刻傳來古館律師的響音。
「啊!金田一先生嗎?對不起,打擾你休息的時間,能不能請你立刻來一趟……緊急……非常緊急……」
古館律師的聲音非常激動,甚至還顫抖不已,金田一耕助聽了心跳也加速不少。
「你要我去哪兒啊?」
「犬神家……快來犬神家!我派專車去接你,請你立刻來一趟。」
「知道了,我立刻趕去。古館先生,是不是犬神家出了什麼事?」
「嗯,出事了。這件事非常嚴重,而且……而且是用非常離奇的方法……總之,請你立刻過來一趟,你來就明白了。那麼,一會兒見。」
古館律師說到這裡,便卡擦一聲掛斷電話。
金田一耕助隨即從床上一躍而起,打開窗戶,只見外頭天色暗得如同淋上一層薄墨似的,而小雨點更是淒涼地落在湖水上……
菊花苗圃
其實,金田一耕助到此地之前,曾經手過各種案件,所以也經常接觸到一些怪異的死屍。
像是在「本陣殺人事件」裡,他就看過一對夫妻在新婚之夜被殺得滿身是血;而在「獄門島」事件中,他更是看到一具倒掛在古梅樹上的女孩屍體;另外,在「夜行」事件裡,他見到身首異處的男女屍骸;還有在「八墓村」中,他也曾目擊到一些男女被毒殺、絞殺的種種慘狀。
所以再怎麼離奇、可怕的屍體,他都早已司空見慣。不過,即使如此,當他初次面對犬神家離奇的殺人事件時,還是不由得屏住氣息、全身動彈不得。
事情是這樣的,他剛掛上電話沒多久,犬神家派來接他的車子就到旅館前了,金田一耕助急忙扒了幾口飯,跳上犬神家的車。
他本想從司機口中探聽一些發生在犬神家的事,可是不知道是司機不願多說,還是對方真的不知道,總之,司機的回答對整個事件一點幫助也沒有。
「我也不清楚,只知道有人被殺,可是究竟是誰被殺,我就不曉得了。反正現在家裡上上下下都亂成一團……」
所幸車子很快便停在犬家的正門前。
此時警方已經派人來了,刑警和便衣警察不時一臉嚴肅的進進出出。
車子一停,古館律師立刻從大門裡跑出來。
「金田一先生,你來得正好。發、發……」
不知道古館律師是否也亂了方寸,只見他緊緊抓住金田一耕助的手臂,激動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金田一耕助十分納悶,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竟使得向來沉著穩健的古館律師也如此反常。
「古館先生,究竟是什麼……」
「這邊請,你看了就知道。真可怕……實在太可怕了!這根本不是正常人所做的行為。兇手不是惡魔,就是精神異常的瘋子!唉!怎麼會做出如此傷天害理的事呢?」
古館律師已經有些語無倫次了,他的眼睛佈滿血絲,連緊抓著金田一耕助的手掌心也十分滾燙。
金田一耕助就這樣被古館律師拉著跑向陳屍地點。
犬神家剛開始並沒有這麼大,是後來佐兵衛的事業越做越大,連周邊的土地也買下來,所以房子才漸漸擴建成今天這種樣子。
也因此,這棟建築物本身就像迷宮一樣複雜,而且周圍有幾棟房舍還是獨立的;如果金田一耕助獨自走進這裡、肯定會迷路。
不過右館律師卻對這棟宅邸瞭若指掌,他毫不遲疑地把金田一耕助帶往府邸後面。
兩人穿過西式建築的外院之後,來到日式建築的內院。
只見內院四周有許多刑警,不知正在雨中尋找什麼東西。
而古館律師仍沒有停下腳步,他領著金田一耕助穿過內院,再走過一扇古樸的柴門。
這時,一大片美麗的菊花苗圃赫然展現在金田一耕助的眼前。
各式各樣的菊花綻放出陣陣清香,飄散在孤寂、濕淋淋的庭院裡。
這片菊花苗圃的美麗,令向來不愛風花雪月的金田一耕助也忍不住多看兩眼。
「在那裡,那裡有一個可怕的……」
古館律師緊緊抓住金田一耕助的手臂,顫抖地低語道。
金田一耕助仔細一瞧,原來菊花圃後面還有一間小房舍,而數名警官正呆立在那兒一動也不動。
古館律師趕忙拉著金田一耕助往那個方向走去。
「金田一先生,請看,那個……那張臉……」
金田一耕助還來不及見到現場,便急急揣測道:
「是猿藏嗎?你說他是個種菊花的高手,現在正在製作菊花玩偶……」
是的,那的確是菊花玩偶,而且還是歌舞劇裡「菊園」的一個場景。
只見鬼一法眼站在舞台正中央,他身旁那個穿著和服的皆鶴姬正揮舞著長袖,而額前蓄著短髮的僕人虎藏和智惠內也分別跪在鬼一法眼的前面;至於他們的敵人笠原淡海則站在舞台後面的陰暗處。
金田一耕助一看到這個舞台,隨即察覺一件事——
這些菊花玩偶的臉部造型和犬神家的人都非常神似。
鬼一法眼長得像已故的犬神佐兵衛,皆鶴姬像珠世,額前蓄著短髮的僕人虎藏和戴著面具的佐清唯妙唯肖;而另一個僕人智惠內也很像狐狸般的佐智;至於敵人笠原淡海……
當金田一耕助把目光移向微暗的舞台後面時,不由得全身痙攣,因為……
笠原淡海——不用說,當然應該長得像佐武;但是笠原淡海應該留著「四方發」,而非像此刻舞台上的這個笠原淡海,髮型左分,臉色還那麼漆黑……
「那、那是……」
金田一耕助的舌頭就像打了結似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忍不住向前走了幾步,然而,就在這個時候,笠原淡海的頭忽然搖晃了幾下,不久,就跟身子完全分離……
「啊!」
金田一耕助慘叫一聲,整個人往後遲了一大步。
原來那竟是佐武的頭顱!而且笠原淡海——不,佐武頭顱被斬之處還不斷湧出一大片暗紅色的血液,給人死不瞑目的感覺。
「這、這是……」
金田一耕助好不容易才回過神來,吐出這幾個字。
「佐、佐武被殺了……」
古館律師和警官們只是默默地點點頭。
「但、但是,兇手為什麼如此大費周章的把現場佈置成這樣呢?」
在場的所有人都互相凝視著,沒有人能回答金田一耕助這個問題。
「通常兇手會為了隱藏死者的真實身份而故意藏匿死者的頭領,但、但是,這顆頭顱為什麼反而會先出現在這裡呢?」
「金田一先生,問題就在這裡。我們不知道兇手是誰,也不知道他究竟有仟麼打算,只知道他遺棄屍體,還割下死者的頭顱,並且把它帶到這裡充當菊花玩偶的頭。」
「兇手這麼做究竟有什麼動機呢?」
「這個嘛……我也不清楚。」
那須警署長——橘署長歎口氣說。
他有一頭斑白的短髮,個頭不高,微胖,小腹微凸,大家背地裡都稱他老狐狸。
若林豐一郎中毒身亡之後,金田一耕助曾不只一次接受過警方的盤問,而當時橘署長也曾請示過東京警視廳金田一耕助的身份,不過對方的回答對金田一耕助非常有利,因此那件事之後,橘署長雖然還是半信半疑,但對這個外表不出色、不高大、滿頭濃髮、說話略帶口吃的男人,卻也懷著一股敬畏之心。
金田一耕助再度看了一眼那個菊花玩偶,只見它如怪物般站立在微暗的舞台後面,而佐武的頭顱則滾落在它的腳邊,至於頭顱旁邊那些模仿佐兵衛、珠世、佐清及佐智的玩偶的臉部都是那麼冰冷。
金田一耕助拭去額頭上冒來的冷汗,轉頭問道:
「佐武的屍體在哪兒?他頭顱以下的部分怎麼樣了?」
「我們也正在搜尋,不過,我想應該離這裡不遠吧!而且這片『菊園』並未遭到破壞,所以犯罪的第一現場應該在別的地方,如果能找到第一現場的話……」
橘署長說到這裡,忽然有兩、三個便衣刑警朝這兒跑來,其中一個刑警跑到署長身邊耳語一番,橘署長立刻皺起眉頭,回頭看著金田一耕助。
「已經找到第一現場了,你也一塊兒來吧!」
金田一耕助點點頭,跟古館律師並肩走在帶頭的橘署長後面。
「對了!古館先生,是誰最先發現佐武的頭顱?」
金田一耕助好奇是問。
「是猿藏。」
「猿藏?」
金田一耕助嚇了一跳,嗓門也不禁提高許多。
「嗯,是的,猿藏每天早上都會來這裡修剪菊花,今天早上他照例來苗圃看花時,發現了那個頭顱,因此他立刻跑來告訴我這件事……,對,當時是九點多。我聽了之後也大吃一驚,連忙跑來這兒一探究竟,後來犬神一家也全都來到苗圃前,竹子夫人又哭又叫的,整個人都快崩潰了。唉!發生這麼不幸的事,也難怪她會這樣……」
「松子夫人和佐清呢?」
「他們也來了,可是他們看到佐武的頭顱時,一句話也沒說,佐清還是那個樣子,戴著一張面具,松子夫人則仍一臉漠然,他們兩人很快就回房間了,所以我完全不知道這兩個人看到佐武頭顱時究竟作何種感想。」
金田一耕助默默點點頭,沒一會兒,他又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問:
「對了,那個留有佐清手印的卷軸是不是在佐武那兒?」
「不,那個卷軸現在正由我負責保管,而且,就收在這個公事包裡。」
古館律師輕輕拍打那個夾在他腋下的公事包,突然間,他恍然大悟地喊著:
「金田一先生,難道佐武是因為那個卷軸而被殺?」
金田一耕助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一臉凝重地問:
「犬神上上下下都知道這個卷軸由你保管嗎?」
「是的,除了松子夫人和佐清之外,大家都知道。因為他們離去之後,大家才商量要由我來保管。』
「所以松子夫人和佐清並不知道這件事?」
「是的,除非有人說出去。」
「有人說出去?應該不會吧!他們不是跟其他人處不好嗎?」
「我也這麼想。不過,難道那兩個人……」
這時,一行人已來到面向湖面的船塢旁。這個船塢就是公開遺囑當天,猿藏帶著金田一耕助來過的地方。
這整個船塢完全由鋼筋混凝土建造,呈長方形,頂樓則是一個遼望台。
他們爬上狹窄的樓梯來到瞭望臺;就在踏上瞭望臺的那一瞬間,金田一耕助不由得張大眼睛。
只見瞭望臺上有個圓形的籐制茶几,茶几周圍有五、六把籐椅,其中一把籐椅倒了下來,葉上還有許多血。
(看來第一現場應該在這裡,但是屍體呢?瞭望臺上並沒有任何屍體啊!)
金田一耕助越來越納悶了。
菊花胸針
「署長,命案是在這裡發生的。兇手殺了佐武,割下他的腦袋之後,便從這裡把屍體扔下去。喏,請看……」
一位刑警指著一灘血跡敘述著。
血跡從籐椅旁一直延伸到瞭望臺邊,而下面正是那須湖湖面。由於下雨的緣故,湖面上不斷產生一圈圈的漣漪。
「這樣啊!那我們得在湖裡打撈看看了。」
橘署長看著湖水,忍不住打個冷顫。
「這一帶的湖水很深嗎?」
「不,不會很深。你瞧!」
橘署長指著湖面說道:
「問題是,這一帶的湖水通常呈漩渦狀流動,所以這個時候只怕屍體早已不知漂向何方了。」
這時,一位便衣刑警來到橘署長的身邊。
「署長,我們找到這個東西……」
那是一枚直徑約一寸左右的菊花形狀胸針,黃金製的菊花上,還鑲了一顆大紅寶石。
「這枚胸針掉落在那張倒下來的籐椅旁邊,我們……」刑警還沒說完,古館律師就發出一聲大叫。
橘署長和金田一耕助都嚇了一跳,回頭一瞧,只見古館律師正張大眼睛看著胸針。
「古館先生,你認得這枚胸針嗎?」
棍署長疑惑地問。
古館律師這才拿出手帕,拭去額頭上的汗珠。
他還來不及喘口氣,橘署長又再次追問道:
「你看過這校胸針?」
「嗯,那枚胸針是珠世的。」
古館律師不得不說出真相。
「珠世?」
金田一耕助忍不住向前踏出一步。
「就算這是珠世的胸針,也不能確定她和這樁命案有關,或許她在幾天前就遺失了這枚胸針……」
金田一耕助啞著聲音,企圖幫珠世說話。
「但是,事情並非如此。我記得非常清楚。珠世昨天晚上還把這個胸針別在胸前。因為昨晚我要離去時,無意間撞到她,當時這個胸針還勾到我的背心……所以我才會對這個胸針印象特別深刻。」
橘署長和金田一耕助聞言,不禁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嗯,大概是十點左占吧!」
(這麼說,珠世應該是在古館律師離去之後才來到瞭望臺。
但是,那麼晚了,珠世會來這種地方嗎?)
金田一耕助想到這裡,忍不住又皺起眉頭。
這時,樓梯間傳來一陣腳步聲,緊接著、猿藏那張醜陋的臉便出現在瞭望臺的樓梯口。
「古館先生,請過來一下。」
「哦?找我有事嗎?」
古館律師走到猿藏身邊,他們交談了一會兒後,古館律師隨即對大家說道:
「聽說松子夫有話告訴我,我去去就來。」
「好的,麻煩你順便轉告珠世小姐一聲,請她來這兒一趟。」
橘署長面色凝重的交代。
古館律師下了樓梯後,猿藏並沒有立刻離去,反而站在樓梯中央,不安地看著瞭望臺。
「猿藏,還有事嗎?」
金田一耕助關心地問。
「有件事很奇怪,但我不知該不該說……」
「究竟是什麼事,你快說!」
橘署長催促道。
「家裡少了一艘小船。」
「—艘小船?」
「是的,我每天早上起床之後,總會習慣性地巡視一下家裡的情形,可是今天早上我卻發現水閘是開著的。因為昨天傍晚以前、水閘都是關著的,所以我覺得很奇怪,便來船塢看看,沒想到有一艘船不見了。」
橘署長和金田一耕助吃驚地互望了一眼。
「也就是說,昨天晚上有人把小船划出去?」
「我不清楚,總之,家裡就是少了一艘小船……」
「而且水閘還是開著的?」
金田一耕助補了一句。
只見猿藏不高興地點點頭。
金田一耕助於是回頭看著湖面,然而湖面上除了從天而降的雨點外,一艘船影也沒有。
「犬神家的小船上有沒有特別標記?」
「有,我們的船上都會用黑色的油漆漆上『犬神家』三個字。」
橘署長低聲交代幾句話後,三個便衣刑警立刻離開瞭望臺,前去尋找下落不明的小船。
「猿藏,謝謝你。以後要是又發現什麼不尋常的地方,請隨時通知我。」
猿藏笨拙地向橘署長鞠躬答應之後,就咚咚地下樓了。
橘署長回頭看著金田一耕助。
「金田一先生,你對這件事有什麼看法?難道兇手用小船運走佐武的屍體嗎?」
「這個嘛……」
金田一耕助遲疑地望著一片煙雨朦朦的湖面。
「這麼看來,兇手有可能是外人,因為他划船離去了。」
「不,他也可能是中途將屍體投入湖中,然後份份上岸,越過小山回來。」
「這樣不是很奇怪嗎?他既然敢將死者的頭領放置在『菊園』裡,就沒有必要刻意掩藏屍體啊!」
「嗯,你這麼說也有道理……」
橘署長茫然地望著那灘駭人的血漬,過了一會兒,又無力地搖搖頭。
「金田一先生,這件命案實在令我百思不解。兇手為什麼要割下死者的腦袋,又為什麼把菊花玩偶的頭換成死者的頭呢?唉!我總覺得心裡毛毛的。」
這時,珠世正好慢慢這邊走來。
只見她臉色慘白,連眼神都黔淡了許多。然而,儘管如此,依然不損她美麗的丰采;而且那種膽怯、頓失所依的表現;反而更襯托出她的美麗,就好像雨中的花朵,讓人忍不住想疼愛她。
橘署長輕咳一聲,擠出笑臉對珠世招呼道:
「啊!真不好意思,把你叫來這裡。請這邊坐!」
珠世看了一眼地上那灘可怕的血跡,不由得嚇得張大眼睛,然後立刻別過臉,心神不寧地坐在籐椅上。
「珠世小組,請問你認得這個胸針嗎?」
珠世看了看橘署長手中的菊花胸針,整個人突然僵硬起來。
「這……我認得,這是我的胸針。」
「這樣啊!那麼,你是在什麼時候遺失它的?」
「嗯……大概是昨天晚上吧!」
「在什麼地方?」
「我想,應該是在這裡遺失的。」
橘署長看看金田一耕助,繼續問珠世:
「這麼說,你昨天晚上來過這裡?」
「是的。」
「幾點鐘?」
「十一點左右。」
「那麼晚了,你來這裡有什麼事嗎?」
珠世兩手揉著手帕,搖搖頭不答話。
「珠世小姐,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希望你能跟我們配合,把真相說出來。」
「事實上,昨天晚上我在這裡跟佐武見過面,因為我想跟他談些私事。」
珠世的聲音微微顫抖,肩膀也不斷抽搐著。
有指紋的懷表
「昨天晚上你曾在這裡跟佐武見面?」
橘署長的眼神充滿了疑惑,金田一耕助也十分訝異地皺起眉頭,凝視著珠世蒼白的側臉。
她美麗的臉龐彷彿隱藏了極大的秘密。
「究竟是為了什麼事?是佐武約你出來的嗎?」
「不,不是的。」
珠世語氣堅定地說:
「是我拜託佐武,請他十一點左右來這裡。」
她一說完便將視線移到湖面上。
此時湖面正好刮起一陣微風,打在湖上的雨點似乎也漸漸增多。
橘署長和金田一耕助再度四目交接地看著對方。
「哦,原來是這樣……」
橘署長清了清喉裡的痰,然後說道:
「你剛才說是些私事,但究竟是什麼事?」
珠世幽幽地把視線拉回橘署長的身上。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我只好老實說了。」
她像終於下定決心似的,朗聲說道:
「犬神爺爺非常疼我,就像是疼愛自己的孫女一樣;這件事你們應該都非常清楚吧?」
金田一耕助和橘署長都不約而同點點頭,畢竟看過佐兵衛的遺囑後,就不難瞭解已故的佐兵衛是多麼疼愛珠世了。
「爺爺有一隻附表殼的金質男用懷表。小時候,我非常喜歡這只表,所以總是央求爺爺把表拿出來讓我瞧瞧。直到有一天爺爺笑著說:『如果你喜歡這只懷表,爺爺就送給你。但這是男表,你長大了以後就不能用它了。對了!到時候你可以把這只懷表送給你的丈夫。』
當然啦!這只是玩笑話,不過爺爺這麼說了之後,便把表給我了。」
橘署長和金田一耕助到這裡,不由得一臉疑惑地凝視著珠世的側臉。
(昨晚她找佐武究竟和這只懷表之間有什麼關係呢?)
但是,為了怕打斷珠世說話的情緒,他們兩人並沒有表示任何意見,只是耐著性子,專心的聽下去。
而珠世依然望著遠方,繼續說:
「我得到這只懷表之後,真是喜出望外,從此便把它放在身邊,連睡覺時也不忘把它放在枕邊,聽著它滴答、滴答的聲音。然而,當時我畢竟還是個孩子,雖然那只懷表對我來說意義非凡,但還是會有弄壞它的時候,有時候發條轉過頭,要不就是碰到水……這個時候佐清總是會為我修好它。」
一聽到佐清的名字,橘署長和金田一耕助臉上不禁流露出緊張的神情。
「佐清大我三歲,從小就對機械方面非常感興趣,像是組裝收音機、玩具電車等等,都非常拿手,所以修理我的懷表對他來說,根本只是小事一樁。
雖然他每次看到我把表弄壞總會板起面孔訓誡我,可是當他看到我悲傷的樣子時,就會立刻改口說:『唉!放心吧!我幫你修好它。今天晚上我就動手修理,明天再交給你。』到了第二天,他把修理好的懷表交到我手中時,總不忘以嘲笑的口吻對我說:『你得更加寶貝這只懷表才行哪!因為等你長大當新娘時,不是要把這只表送給新郎嗎?』說完,他還會用指戳我的臉頰……」
珠世說到這裡,腦上驀是飛上一抹紅暈,那水汪的美麗眸子中也充滿了神采。
金田一耕助這時則試圖在腦海裡描繪出佐清的影像。
佐清現在雖然面目全非,整天戴著面具,可是從「犬神佐兵衛傳」裡附的照片看來,以前的佐清的確可以稱得上是個美男子。
(現在珠世提起的這段插曲,應該是她小時候的事。只是,那個時候在這對兩小無猜之間,究竟存在著怎樣的情感呢?
而佐兵衛先生看在眼裡,又會什何感想呢?)
這時,金田一耕助突然想起剛才見到的「菊園」。
「菊園」裡的鬼一法眼把兵書、六韜三略秘笈(呂尚著六韜、黃石公著三略)送給虎藏時,也把女兒皆鶴姬許配給他。
從鬼一法眼神似佐兵衛,虎藏和皆鶴姬分別像佐清和珠世看來,佐兵衛似乎早就打算讓佐清和珠世結為夫婦,並且把笈——也就是代表犬神家繼承權的斧、琴、菊贈給這對佳偶。
不過,菊花玩偶是猿藏的作品,所以並不能代表佐兵衛的遺志,再說製作菊花玩偶的猿藏有些智能不足,所以……
可是話又說回來,愚者的感覺感受,有時也能凌駕正常人之上。
(難道猿藏猜透了佐兵衛先生的心意嗎?
或者是佐兵衛先生喜歡猿藏的憨直,所以私下告訴他這個計劃呢?否則猿藏怎麼會突然製作出那些玩偶?)
暫且不管這是不是佐兵衛的遺志,至少在猿藏眼裡,珠世的結婚對像應該歸這兩個人所有。
但是,這個佐清已不是昔日的佐清,他原本出眾的美貌如今已經毀損了……
金田一耕助想起之前看到那個殘破不堪、令人作嘔的肉塊,除了心驚膽戰之外,也非常同情他的遭遇。
珠世則又開始敘述她的故事:
「這只表後來在戰爭其間壞掉了,但由於能為我修理它的佐清已經隨著軍隊到遙遠的前線,而我又不想把這只表送到鐘表店修理,理由之一是我常聽說有些人把表交給鐘表店修理,結果表中的零件卻被調了包,所以……而另一個理由是,我始終覺得除了佐清之外,沒有任何人能修好這只表,因此我不想把表交給佐清以外的人修理。於是這只表就一直壞到現在,直到佐清最近返家團圓……」
珠世說到這兒突然止住了,但是她隨即又提起精神繼續往下說:
「四、五天前,我跟他聊天的時候,曾經把表拿給他,請他為我修理……」
金田一耕助一聽到這句話,立刻精神為之一振。
各位應該還記得他的怪癖吧!只要他對一件事感到特別有興趣,就會忍不住直搔頭;所以他現在正不停抓著自己的一堆亂髮。
「佐、佐清為你把那、那只懷表修理好了嗎?」
珠世緩緩地搖著頭。
「不,佐清拿著表看了一會兒,只說現在沒有心情修理它,過陣子再說,然後就把表還給我了。」
珠世說到這兒,又不說話了。
橘署長和金田一耕助都屏住氣息,望著珠世,可是珠世一直面向湖水,遲遲沒有開口。
橘署長困惑地用小指頭搔搔發鬃。
「請問……你現在說這些,和昨天晚上的談話究竟有什麼關係呢?」
珠世沒有回答署長的問題,只是沉重地說:
「昨天晚上佐武和佐智拿出佐清以前供奉在那須神社的手印,想要證明佐清的……佐清的真實身份……」
珠世說到這兒,雙肩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
「他們希望能驗明正身,沒想到卻引起一陣騷動。松子阿姨根本不肯讓佐清蓋手印,令大家都很失望。這時,我突然想到,剛才我不是說過嗎?前幾天我才拜託過佐清,請他為我修表,所以後來我回到自己的房間,打開表蓋一看,竟發現背面有一枚佐清右手大拇指的指紋。」
金田一耕助一聽到這裡,忍不住又把五根手指頭伸進頭上的鳥巢裡亂抓一番。
橘署長則整個人都呆住了,隔了一會兒他才重新面對珠世。
「但是,你怎麼能確定這就是佐清的指紋呢?」
(啊!真是傻問題、蠢問題!
難道你還不明白嗎?珠世一定一開始就故意設計讓佐清在懷表的某處留下指紋。)
金田一耕助想到這裡,心中不禁隱隱作痛。
(珠世真是個聰明、狡猾的女人啊!)
「我想應該不會錯。因為我把懷表拿給佐清之前,已經事先將表面擦拭乾淨,更何況除了我和佐清之外沒有人碰過這只懷表,而且表上那枚指紋也不是我的。」
(看吧!果然不出我所料,珠世一開始就有這種打算,所以才會事先把表擦拭乾淨,讓對方在表背面留下指紋。
這一招真是高明啊!)
橘署長好不容易才理解似的點點頭。
「原來如此,因此……」
昨晚在那種激烈的氣氛下,根本不可能採到佐清的指紋,但如果就這麼擱置不理的話,只會越發加深佐武、佐智、以及他們父母心中的懷疑。因此我想請佐武把表上的指紋和卷軸上的手印加以比對一下。」
「原來如此,你是為了談這件事,所以約佐武來這裡見面?」
「是的。」
「當時是十一點幾分?」
「我離開房間時正好十一點。因為這件事如果讓猿藏知道的話,他一定會跟來,這樣恐怕不太方便;所以我一回到房間就一直待在房間裡,等到十一點時,才悄悄離開房間。」
「啊,等一等……」
一旁的金田一耕助趕忙開口問道:
「詳細時間能不能說得更確切一點?你離開房間時正好十一時,所以到這兒應該是十一點兩、三分的事。那時,佐武已經來了嗎?」
「是的,他已經來了。他就站在這邊,一面看著湖水,一面抽煙。」
「那麼,你上來這裡的時候,附近有沒有其他人?」
「這個……我沒有留意。因為昨天晚上天色相當黑了,所以就算附近有其他人,只怕我也看不到。」
「這倒是,那麼你就把懷表的事告訴佐武了?」
「是的。」
「後來呢?」
「佐武知道後相當高興,他還說明天要把表交給古館先生,請古館先生調查看看。」
「那只懷表現在哪裡?」
「我交給佐武了,他好像放在背心的口袋裡。」
「那麼,你們大概談了多久?」
「大概不到五分鐘吧!我不喜歡單獨和佐武在這種地方待太久,所以很快就結束談話了。」
「這麼說,你和佐武差不多十一點七、八分就分手羅?你們倆是誰先離開這裡的?」
「是我先走。」
「所以,佐武一個人留在這裡?為什麼佐武待在這兒呢?」
只見珠世的臉頰立刻脹得通紅,過了一會兒,她才一邊揉手帕,一邊用力搖著頭,以非常氣憤的語氣說:
「佐武想非禮我!我跟他告別的時候,他突然撲向我……當時,若不是猿藏及時趕到,不知道我會受到什麼樣的侮辱。對了!我想胸針大概是那個時候掉落的。」
橘署長和金田一耕助聞言,隨即異口同聲地問:
「這麼說,猿藏也來過這裡?」
「是的。原本我打算一個人悄悄來這裡,沒想到還是瞞不過他的眼睛,所以他也尾隨我來到這裡。不過還好他跟來了,否則……」
「猿藏有沒有對佐武怎麼樣?」
「詳細情形我不太清楚。因為當時我被佐武抱住,只能拚命掙扎,後來我聽見佐武大叫一聲,然後就倒在這裡了。對,沒錯,這張椅子就是在那個時候倒下來的。佐武和椅子一起翻倒在地後,我這才有機會仔細一瞧,原來猿藏正站在那裡,而佐武則跪在地上,嘴裡罵些不堪入耳的髒話,我們隨後便匆忙離去。」
「原來如此,那之後兇手又來到這裡,殺了佐武,同時割下他的腦袋,對了!你離開這裡的時候,真的沒有注意到附近有沒有其他人嗎?」
「沒有,剛才我已經說過了,這附近一片漆黑,再說當時我根本沒有心思去注意這一點……」
「啊,真謝謝你,特地把你找來,實在是……」
珠世回了一句「沒什麼」之後便站起來,準備離去。這時,金田一耕助忽然又喚住她。
「啊!對不起。我還想請教你一件事。你覺得那個戴面具的人真的是佐清還是……」
這時,珠世的一張臉忽然變得非常慘白,她盯著金田一耕助好一會兒才說:
「當然,我相信那個人是佐清;佐武和佐智懷疑他,實在太不應該了。」
(既然如此,珠世又為什麼會設計採下那個人的指紋呢?)
金田一耕助心裡雖然覺得納悶,但還是笑著說:
「啊!非常謝謝你,請慢走。」
珠世微微行個禮,便走下瞭望臺。
沒一會兒,古館律師也上來了。
「啊!你們還在這兒啊!松子夫人請大家過去一趟。」
「有什麼事嗎?」
「是這樣的……」
古館律師遲疑了一下才說:
「松子夫人想叫佐清在大家面前蓋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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