慘不忍睹
向來人跡罕至的隱亡谷,此刻出現了前所未有的人潮。不但磯川警官、廣瀨警官、金田一耕助和木下醫生到齊了,就連剛剛才接受完偵訊的三津木五郎和還來不及接受偵訊的荒木定吉也在其中。
三津木五郎和荒木定吉一碰頭便低聲談論起來,雖然不知道他們兩人究竟在談些什麼,但是從荒木定吉臉上不時露出的驚駭表情,可以猜出他們八成在談論有關這樁命案的事情。
三津木五郎的脖子上依然掛著一架照相機,他一面和荒木定吉交談,一面按著快門。
松藏、信吉和這次為了參加刑部島祭典活動而專程趕回來的島民,站在三津木五郎和荒木定吉的後面不遠處,每個人臉上都露出惶恐的神情,雖然他們身上還穿著昨天晚上參加祭典時的衣裳,可是在接二連三發生這麼可怕的事件之後,這些特地為祭典所準備的衣裳似乎也變得毫無意義。
除此之外,現場還有不少便有人員和為了採訪昨晚發生的命案而專程趕來的媒體記者,為了報導最具震撼性的事件,往往不顧警方的告誡,老是與調查人員玩捉迷藏。
另外,山谷外面現在也擠滿了人群。
越智龍平站在藥師巖的舞台上,皺著眉頭向下眺望;而站在他身旁的松本克子和越智多年子也憂心忡忡地彼此對望著。
七位神樂太夫更在不知不覺中悄然來到,他們一個個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命案現場。由於他們一整個晚上都在會議室裡和衣而睡,身上的和服看起來皺巴巴的。
四郎兵衛的臉上依舊露出痛苦的表情,而圍在他身邊的平作、德右衛門和嘉六三人從昨晚起就非常擔心他的狀況;至於最年輕的彌之助則表現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阿誠和阿勇站在距離其他五人稍遠的地方,兩兄弟愣愣地望著遠方,不知道心裡在想些什麼。
這些人之所以全都跑到隱亡谷來,是因為聽到吉太郎接連不斷發出的槍聲所致。
他們剛趕到隱亡谷的時候,只聽說有人被野狗咬死了;但是等到大家知道被野狗咬死的竟是一個女孩子,而且還是刑部神社神主的女兒——片帆之後,每個人都被這難以解釋的突發事件給震懾住了。
木下醫生勘驗過屍體所下的結論,更像是在人群中投下一顆威力強大的原子彈。
只見金田一耕助猛力抓著一頭亂髮,而磯川警官卻只是低沉地應了一聲「嗯」,就沒再說什麼了。
廣瀨警官一時之間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他站在岸邊,一臉驚訝地問道:
「醫生,你說這個女孩在被野狗咬死之前就已經被人勒死了?」
「是的,廣瀨,你不妨過來看看她的脖子……喏,她脖子上清清楚楚地留著一道勒痕。」
這下子廣瀨警官、磯川警官和金田一耕助都不得不正視屍體的淒慘模樣。
由於片帆的脖子四周已經被野狗啃食得血肉模糊,若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她脖子周圍的肌肉上有一道紫色的勒痕。
金田一耕助不禁十分佩服木下醫生的細心,如果不是他發現片帆脖子上的勒痕,大伙說不定就會將片帆的死歸罪於阿修羅。
「詳細情形等到屍體解剖完後會更加清楚,不過,我可以很肯定他說,這女孩絕對是先窒息而死,然後才慘遭野狗的啃食身體的。唉……這樣的死法實在是……」
木下醫生說到這裡,不禁歎了一口氣。
過了一會兒,他繼續說:
「或許這種死法對她來說是一種恩典。你們想想看,要是這個女孩真的是被野狗咬死的話,那麼她在臨死之前不是必須承受更大的驚嚇和痛苦嗎?所以先被人勒斃,至少能減少她肉體上的痛苦……總之,這個女孩沒有福氣繼續留在世上。」
「醫生,我有個疑問。」
金田一耕助在一旁插嘴問道。
「不,金田一先生,從屍體全身都有磨擦的痕跡,而且這裡又是阿修羅的地盤看來,被害人大概是在別的地方遭人殺害,然後才被野狗把她拖到這裡來。對了,廣瀨,你最好盡快找出命案的第一現場。」
在木下醫生的指示下,廣瀨警官迅速將警員召集起來,命令他們在隱亡谷內努力找尋其他線索。
「醫生,如果這個女孩是先被人勒斃的話,那麼她被勒斃的時間是什麼時候呢?」
一旁的磯川警官問道。
木下醫生先到積水的水窪清洗雙手,再用酒精消毒之後,神情黯然他說道:
「被害人大概死了很久一段時間,而且至少是在神主被刺死之前,因為她的屍體已經開始腐爛了。」
「醫生,請你再說具體一點,這具屍體究竟死了多久?」
「這個嘛……」
木下醫生摸摸自己的下顎說:
「從屍體腐爛程度來看,她應該已經死亡超過一天以上,所以我估計兇手是在五日夜裡行兇的。」
「這麼說來,兇手行兇的時間應該是五日晚上九點或十點嘍?」
磯川警官看了一眼自己的手錶,而手錶的指針正好指在九點的位置。
通常在連續殺人事件中,第二位犧牲者是因為知道兇手是誰,以及兇手殺第一位犧牲者的動機和真相,所以才會慘遭滅口。
但是這一回發生在刑部島的連續殺人事件中,被認為是第二位犧牲者的片帆卻比她父親早死了一個晚上。
(難道兇手犯下這件兇殺案的主要動機是想除去片帆?可是,他這麼做又是為了什麼原因呢?)
金田一耕助實在感到百思不解。
他一邊脫下帽子當扇子扇,一邊環視整座山谷。
當他的視線移到藥師巖的舞台時,正好看見越智龍平、松本克子越智多年子三人停立在舞台上。
雖然金田一耕助和越智龍平相距甚遠,無法看清楚他臉上的表情,可是「動機」這兩個字卻沒來由地和越智龍平互重疊,一起映在金田一耕助的視網膜上。
由於這個念頭來得大過突然,金田一耕助頓時覺得一陣暈眩,差點被岸邊的石頭絆倒。
(越智龍平在十九年之後再度回到刑部島,難道就是要讓整座刑部島以悲劇收場嗎?
可是……他這麼做又有什麼意義呢?
為什麼他非殺死片帆不可?
除此之外,他又為什麼要刺死神主——刑部守衛?)
新證詞
金田一耕助還來不及找到答案,就被一旁磯川警官的叫聲打斷思緒。
「金田一先生,你還記不記得最後見到片帆的人是誰?當然,我不是指兇手,而是……」
「是真帆,警官,你忘了嗎?」
「說的也是,唉!我現在腦筋一片空白,實在想不起來該問些什麼問題才好。」
磯川警官神情沮喪地搖搖頭。
的確,磯川警官在面對這個案件時,表現實在很反常,一點也不像金田一耕助所熟識的他。
「警官,你看起來十分疲憊呢!這也難怪……你從昨天晚上就一直沒合過眼,待會兒要不要先去休息一下?至於你剛才提的那個問題,我再找大膳先生確認一次好了。」
可是接連發生兩樁慘案之後,就連向來十分堅強的刑部大膳也快承受不起這種打擊。
金田一耕助一連問了刑部大膳兩、三次,他仍一臉呆滯地站在片帆的屍體旁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村長——刑部辰馬見狀,只好替刑部大膳回道:
「詳細情形當然要問真帆比較清楚,不過據我所知,應該是片帆告訴真帆說,她不想繼續待在刑部島,想離開這裡……真帆想挽留片帆,卻被片帆甩開,然後片帆就離開了。」
「那是七月五日發生的事情嗎?」
「是的,聽說真帆有告訴片帆說明天就是祭典了,等到祭典結束後再離開也不是遲,可是偏偏片帆最不喜歡祭典這類活動,尤其不喜歡以巫婦的裝扮出現在眾人面前,所以才堅持在祭典的前一天離開。」
「那麼片帆是在白天還是晚上離家出走的?」
「當然是在太陽下山之後嘍!因為太陽一下山,四周就變得比較暗,她才能避人耳目地離開。對了,真帆還說,片帆走後沒多久就下起一場大雷雨,她感到非常擔心呢!」
「嗯……聽你這麼一說,我忽然想起前天晚上的確曾經下了一場大雷雨……咦?那是幾點的事?」
「正好八點。」
「村長,你倒是記得非常清楚嘛!」
「因為前天晚上神主和我一起在『錨屋』商量第二天祭典的事,還順便討論一下那個人……」
村長說到這裡,便用下巴指了指站在藥師巖舞台上的越智龍平。
「談話一結束,我正準備開門的時候,屋外突然下起傾盆大雨,我看了一下手錶,才知道那時候正好是八點鐘。」
村長一邊說,一邊皺眉看著片帆身上穿的衣服。
片帆穿著黑色長褲和時髦的襯衫,外面套上一件薄的開襟外套;如今這些衣服都已經被撕扯得不成樣子,而且由於吸了不少雨水的緣故,直到現在都還有點濕濕的。
「這麼說來,片帆是想趁著大雷雨的時候避人耳目離開刑部島,所以才選擇走小路嘍!」
就在這時,金田一耕助突然想起一件事。
(小路下面就是隱亡谷,片帆不可能不知道隱亡谷裡有一條兇猛狗在此出沒的事情。
那麼,究竟是什麼原因讓片帆不顧生命危險,執意要離家出走呢?)
「對了,神主是什麼時候離開『錨屋』的?」
「大約八點半左右吧!當時雨勢已經變小,他便和我一塊兒離開『錨屋』,還順便向『錨屋』借了把傘呢!」
「或許神主在回家途中遇上被害人也說不定,而且……」
磯川警官突然插進這麼一句話。村長聽了,不禁皺起眉頭問:
「而且什麼?」
「而且神主還勒死被害人……」
磯川警官這句話一說出口,在場所有人都感到吃驚不已,金田一耕助更是呆立在當場。
不過,村長卻十分不屑地回了一句:
「你剛才說什麼?」
「我是在猜測神主一定是在半路上遇見了被害人,兩人一言不合……」
「神主就勒死自己的女兒?」
村長語帶嘲諷地接口說道。
「是啊……應該是這樣。」
一旁的金田一耕助聽了磯川警官這番話,不禁為他捏了一把冷汗。
通常警方在搜查的過程中不會輕易洩露自己的調查內容和看法,磯川警官應該深知這個道理才對,可是他今天卻做出如此「大膽的推論」,難怪金田一耕助會感到坐立難安。
這時,村長神情高傲他說:
「為什麼神主要殺害片帆呢?片帆是他的親生女兒,這個世界上豈有做父親的親手殺死女兒的道理?」
「這是因為……」
在村長咄咄逼人的質問下,磯川警官只好不停地搔著那頭灰白的頭髮,絞盡腦汁地解釋自己剛才的提出的言論。
「因為被害人發現自己的父親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不想再侍在這座小島上,不料卻在離家出走的途中撞見父親,兩人因此發生衝突,做父親的一怒之下,便勒死自己的女兒》」
身為一位調查人員竟然說出如此沒有根據的推論,實在令人大為不解。
不過奇怪的是,村長竟然沒有反駁磯川警官這種說法,反而先前一度神情恍惚的刑部大膳開口說道:
「警官,我非常不認同你這種說法。」
「為什麼?」
「片帆就是不想讓別人知道她要前往小磯的碼頭,因此才會甘冒生命危險選擇走這條小路,可是守衛沒有必要冒著生命危險走這條路啊!我想他一定是從地藏阪經過地藏嶺回家,他們兩人不可能在途中相遇的。
我懷疑片帆是在隱道的途中遇到不肖份子,才會慘遭殺害,這座島上最近有許多來自各地、身份不明的人士……」
刑部大膳看了一眼站在離他稍遠的三津木五郎和荒木定吉,接著說:
「對了,醫生,片帆生前是否曾經遭受侮辱?」
「沒有,她並沒有受到侮辱,還保有冰清玉潔之身。」
木下醫生毫不猶豫地回答。
「哼!說不定是歹徒想非禮片帆,結果在片帆極力反抗的情況下,才失手殺了她。」
這是村長——刑部辰馬的意見。
由此可見,刑部大膳和村長兩人都認定這樁兇殺案是外來客惹的禍。
「就拿站在那邊的兩位年輕人來說吧!」
刑部大膳一邊說,一邊朝三津木五郎和荒木定吉兩人看去。
「他們兩人前天晚上出門,一直到雷雨轉小、村長和守衛回家之後才全身濕淋淋地回來,我問他們上哪兒去了,怎麼淋得這麼濕才回來?他們卻說因為第二天是祭典,所以想去看看有沒有需要幫忙的,沒想到在途中遇到一場大雷雨,才會如此狼狽地跑回來。
不過,我懷疑他們兩人說不定曾經做了什麼事……警官,你最好仔細問問他們。」
在刑部大膳的暗示下,磯川警官旋即露出緊張的神色。
三津木五郎和荒木定吉也注意到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他們身上,所以兩人在一陣低語之後,便朝這邊走來。
荒木定吉一張臉緊繃著,三津木五郎則依舊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
「怎麼啦?幹嘛用那種眼光看我們……難道你們在懷疑什麼?」
「不,沒什麼,嗯……」
磯川警官不知道在緊張什麼,連說話都結結巴巴的。
金田一耕助見狀,立刻代他發言道:
「三津木、荒木,你們誤會了,剛才『錨屋』的老闆說前天晚上你們兩個外出,全身淋得濕透了才回來……是這樣沒錯吧?」
「沒錯,正是這樣。」
「那麼當時你們有沒有注意到什麼異狀呢?」
金田一耕助說完,還打量著三津木五郎和荒木定吉的表情;從他們的神情看來,這兩人肯定知道一些事情。
果然,三津木五郎在乾咳了一聲之後,緩緩說道:
「起初大家都說片帆是被野狗咬死的,我們也都深信不疑;後來我們又聽到片帆在被野狗啃食之前就已經被人勒死了。如果真是這樣,那麼我和荒木定吉先前看到的事情,或許能提供給你們作為辦案的參考。」
「你們究竟看到了什麼?」
「前天晚上我們吃過晚飯離開『錨屋』時,大約七點左右,當時天色還非常明亮。」
「嗯,然後呢?」
「雖然從地藏阪到地藏嶺的途中,家家戶戶都點著燈,但光是這樣依舊不足以讓人覺得放心,所以我們又各自準備一把手電筒以防萬一;不過我們並沒有準備雨具,因為我們完全沒料到後來會下那麼大的雷雨……」
「你說的沒錯。後來呢?」
「我們到達地藏扳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沒一會兒天空又下起傾盆大雨,還加上打雷、閃電的,因此我和荒木立刻成了落湯雞。
我平時並不討厭雷聲,可是那天晚上的雷聲真是教人不敢領教,荒木當時還嚇得臉色蒼白……就在這時,我們在閃電中看見路旁有一道晃動的人影……」
「哦?那道人影往地藏嶺的哪個方向移動?」
「請等一下!」
三津木五郎緊緊地眨一眨眼睛,吞了一口口水才繼續說:
「因為是在閃電中看見的人影,所以那只是一瞬間的事,等下一道閃電出現的時候,那道人影已經不見了,不過我們兩人還是朝剛才見到那道人影的方向走去,我們發現那裡有一條岔路,轉角處還有一棵赤松,街燈也是亮著的。」
「那是通往隱亡谷的小路嗎?」
「是的,剛才我在來這裡的途中才知道,原來那條小路就是通往這裡的。」
在場所有人間言,不禁鴉雀無聲地注視著三津木五郎。就時間上來推斷,三津木五郎說的事情應該發生在片帆被殺之前不久。
「那麼,你知道那是一個怎麼樣的人嗎?」
「這個……我不知道。」
「那你總該知道對方是男還是女的吧?」
「不,這一點我也不知道。」
「怎麼會有這種事?你既然已經看到他了,為什麼會連對方是男勺還女的都不知道。」
就連金田一耕助也有點沉不住氣了。
「你不知道的話……那麼荒木呢?」
「金田一先生,這件事我也不清楚,因為……」
「因為什麼?」
金田一耕助楔而不捨地問道。
荒木定吉吞了一口口水,眼睛瞇成一條細縫回答:
「因為……那個人戴了一頂蓑帽,身上又穿了一件蓑衣,我們根本看不清楚他的容貌和身材。三津木,是不是這樣?」
「沒錯,就是這樣。而且那個人的下半身又陷在草叢中,我們怎麼可能分得清他是男的是女的?」
兩人話一說完,原本在盛夏太陽的照射下流了一身汗的人,剎那間全都冒起雞皮疙瘩。
因為每個人都知道刑部神社社務所的牆壁上就掛著一套蓑衣和蓑帽,而現在那套蓑衣、蓑帽還掛在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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