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曦,狄公就起身梳洗。洪參軍端來了早餐——兩碗大米粥和一點醃漬的菜蔬。初升的日頭照在內衙的檻窗上,洪參軍吹熄了燭火,服侍狄公穿上深緋色海雲捧日官袍,繫了玉帶,烏帽皂靴上下齊整。
肖掌櫃女兒被姦殺一案濮陽城早傳遍了,今日早衙升堂,新任刺史狄老爺要重審此案,百姓好奇,看審的人早擠滿在衙廳外的廊廡處。
一聲銅鑼響,三通鼓畢,八名衙役兩列魚貫而出。手中或執火棍,或拈竹板,腰間掛著鐵鏈和拶指的夾棍。狄公由洪參軍陪同搖擺升上高座。案桌上放著印璽、籤筒、硃筆和簿冊案卷。
看審的人踮足引頸往堂上張望,只盼著狄公擲下令簽,帶那殺人正犯上堂開審。然而狄公毫無動靜,他按常例查閱了州衙錢銀存庫的簿冊,—一核覆了出納款項。最後拍了一下驚堂木,喝道:「那衙員的俸薪因何多支取了一貫銅錢?」
銀庫司吏戰兢兢被帶上堂來,支支吾吾說不出個名目來。
狄公大怒:「這一貫銅錢就從你的俸薪中扣除。以後但有賬目混亂,錢銀差錯,惟你是問。但凡公衙,這錢銀之事最不可含糊,司吏專職,倘有閃失,即便典賣了傢俬也不可少了公庫一文銅錢。」
司吏唯唯退下。狄公一拍驚堂木又道:「本堂新來衙治,今日只是與眾百姓照個顏面,相識相識。日後凡本州軍民但有冤枉不平之事,只顧上衙門申訴,有狀投狀,無狀口述。從今日起本堂早、午、晚三衙理事,庶幾不致荒怠政事,貽誤州民。」
狄公見堂下並無人出來投狀喊冤,乃一拍驚堂木宣佈退堂。堂下衙役一聲唱喝,魚貫而入。廊廡下好事的百姓乃悻悻退出衙門,個個臉面上掛著失望的神色。
狄公轉回內衙,洪參軍及狄公三位心腹干辦陶甘、喬泰、馬榮忙上前施禮請安。
狄公笑道:「不知你們對這濮陽印象如何?想來你們在三街六市已整整兜轉了一天吧。」
馬榮搶道:「這濮陽街市之上,熙熙攘攘,好不熱鬧。我見百姓人家大多食肉衣帛,笑語盈戶。正是聖世逢太平,豐年樂陶陶。那酒樓飯館,水陸齊備,酒香誘人,且價格低廉。前任馮老爺治理得端的有些手段,我們看來也可在這裡逍遙快活幾年。」
喬泰道:「馬榮弟言之有理。這濮陽城濱臨運河,漕運水利十分發達。我聽說有十幾家殷實的大商戶都是靠做水運轉撥生意發大財的。」
陶甘的臉上露出不以為然的神色:「吃運河水利飯的固然富綽,但依我看來,這濮陽城最有錢財的莫過於北門外的普慈寺了。寺中有六十多名僧人,住持的喚作靈德法師。可謂富可敵國。普慈寺的僧人表面上虔敬地頌經、禮佛、做齋、募化,背地裡卻大魚大肉,花天酒地,過著奢華淫逸的日子。」
狄公正色道:「當今聖上好佛道、天下僧寺道觀無數。僧尼道士倡異說,亂儒典,不耕而食,不織而衣,最是國家之蠹蟲,人倫之大患。然而朝廷認為佛道可以化人之性,勸人以善,與孔子之旨無舛,也是聖教羽翼,故不加禁止,任其滋盛。爾等既是公衙吏員,這事也不必橫加指責,免生枝節。」
陶甘雖點頭,究竟心中有疑,猶骨鯁在喉,不吐不快。他咧了咧嘴又說道:「聽說普慈寺裡的燭台、法器都是真金打製的。」
狄公道:「你又不曾親見,道聽途說,怎可深信?再說寺廟有錢,也是常事,何必多怪。」
陶甘作色道:「我還聽說這普慈寺的財富來得不明不白。」
狄公不覺伸長了耳朵,說道:「陶甘,這話怎講?」
陶甘道:「普慈寺的財源多賴大殿內那尊白檀木的觀音菩薩。那菩薩極是靈驗,四方來參拜、燒香的人幾乎將大殿的門檻都踩平了。」
狄公問:「這木雕的觀音究竟有何靈驗?」
「聽說能賜人兒女。——這方圓百里好的女子但有婚後不育者都趕來普慈寺燒香許願;回去果然多有生育者。有的十年八載不育的,只需在觀音菩薩前虔誠地默禱一夜,都能如願以償。」
狄公詫異,又問:「如何默禱一夜?」
「來寺中求子的女子先去方丈靈德法師前吐露真願,許下禮品財物。靈德法師先告諭一番,表示願意將她的要求傳達給觀音大士。靈德法師一點頭,便引那女子去大殿觀音菩薩神像前頌一通波羅蜜經,然後要那女子在神像一側的一張大床上躺下,虔誠地冥想。——如此過了一夜,觀音大士便派金身羅漢送子與她。女子回去果有養育者,全家感激不盡,再挑財禮來還願。那等得了兒子的大戶人家多施金銀珠寶;油米蔬果更是常年孝敬不輟。
「當然靈德法師也十分注意防閒。女子進了大殿,靈德令其寬衣自睡,他親自鎖了殿門,貼了封皮,封皮上押了他的印章。同時又要那女子的丈夫、侍婢或家人在大殿對門的小閣裡住宿,便於監伺,以絕其疑。第二天一早靈德會同求佛女子的丈夫或家人一同撕揭封皮,開啟殿門。——女子出來往往紅光滿面,喜笑顏開。夫婦再在觀音大士前敬添幾炷香,歡歡喜喜回去。那女子回家後有了喜,便來寺飛報,並呈送禮單。故爾普慈寺真所謂日進萬金,寺中六十多名和尚享盡了人間富貴。
「靈德法師見來寺中求子的女子日多,寺中金銀財物也積聚了不少,便鳩工在大殿外四面造起了四座香閣,那香閣造得古色古香,剔透玲瓏。裡面各安一張烏木大床,垂掛一幅觀音大士畫像,以供來寺中求子女子用處,反撤了大殿內那張舊床。此外,靈德又將寺中殿堂樓閣逐一翻新,一應菩薩都重新裝金,並在觀音大殿的供桌上供放金燭台和金法器,金光眩目,好不闊綽。」
狄公問道:「這普慈寺的觀音送子始於何時?」
陶甘道:「聽說已經五年了。五年前普慈寺破敗不堪,香火幾斷;觀音大殿搖搖欲墜。寺中的僧人外逃的外逃,還俗的還俗,只剩下三名苦行和尚,白日裡還需外出沿街化緣,只是夜間才歇宿在寺裡。後來靈德法師率領一批年輕的僧人來到這普慈寺,一番整新更張,稍稍有了點氣象,香火也逐漸興盛了。自從觀音大士顯靈之後,名聲大噪,四方慕名的善男信女趨之唯恐不及,漸漸開了規模。原先出逃的和尚也紛紛回寺,如今已有六十多名坐享清福的緇衣光棍。」
陶甘這一番話果然引動了狄公對普慈寺的極大興趣。他說:「世上之事紛壇複雜,我不敢貿然斷言菩薩顯靈之事必無。如今衙裡正是清閒,你不妨留個神多瞭解一些普慈寺的內情。如見到有何可疑之處,即來稟報於我。對,這裡是前任馮相公移交到我手上的那樁姦污殺人案的全部案卷,你們最好全部閱讀一遍。昨夜我已與洪亮議論過一番,見出案情中許多抵牾不合之處。那被告王仙穹殺人的罪名似不能確立。此刻我要回府邸去看看我的內眷,不知她們安頓得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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