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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午膳狄公未吃一口飯,未飲一滴酒。他只匆匆喝了一盅茶,正待凝思猜度將會出現 的最壞情況,馬榮、喬泰和郭掌櫃走進衙捨。
  郭掌櫃稟報說:「陸明的棺木已搬運來衙門,一路因為防範謹嚴,並未出現亂子。」
  馬榮則面露憂色,說道:「城裡的百姓聽說老爺要再一次開棺驗屍,便如同沸水翻 騰。此刻,成百上干的人正擁擠在州衙門口,鬧哄哄一片,有的公然指罵老爺名諱,有 的還向衙門裡投擲石頭土塊。」
  「別理會他們!等驗屍有了結果,那沸水也便會如釜底抽薪一般,很快冷了下來。」
  狄公命衙役持著面大銅鑼敲擊著,向衙門裡外所有的人通報驗屍馬上開始,要看審 的人都保持安靜。倘若有人膽敢大聲吆喝、興釁尋事,押去衙門口旗桿下先抽一百鞭子, 以儆傚尤,再滿城號令。
  狄公官袍、玉帶、烏紗帽上下齊整,慢慢步出前衙正廳。喬泰、馬榮左右侍立,十 二名怒目金剛般的衙卒唱喝參拜,手執火棍、鞭子,護定了驗屍的場地。
  正廳裡早按下兩條長凳,陸明的棺木端正擱在長凳上。執事的衙役跟定在郭掌櫃背 後。一角爐火金焰熊熊,大鍋沸水正在絲絲冒氣。
  陸陳氏被帶到,拄著根竹杖,依憑著棺木站定。
  狄公喝道:「今日本堂第二次開棺驗屍。不消片刻,大家便可親眼目睹棉布莊掌櫃 陸明是如何被其髮妻陸陳氏用殘忍手段謀害致死。——番役侍候,開棺!」
  陳寶珍猛然緊抓住棺蓋,聲嘶力竭地叫道:「狗官竟敢再次褻瀆我亡夫的遺體,令 人實難容忍!我問你,倘若開棺仍是驗不出名堂,你該當何罪?」
  狄公平靜地答道:「甘受律法制裁,一無怨言。」
  「狗官居心叵測,有意折磨我年輕寡婦,再次翻騰亡夫陰穴,暴凌亡夫寒骨,今日 小婦人做這條性命來結識你。我恨不得手中有鋼刀,劈了你這狗官的頭!」
  狄公更不理會。衙役開始用鑿子鐵錘撬著棺蓋。
  廊廡下到衙門口人頭攢動,喊聲震耳。
  「劈了這昏官的狗頭!」
  「不許昏官欺凌我北州父老兄弟姊妹!」
  陳寶珍兩眼射出慘綠的凶光,她嘶叫怒吼,呼天搶地,發瘋般用身子壓住棺蓋,企 圖阻止衙役將棺蓋抬下。狄公冷冷地說:「陸陳氏,小心棺上鐵釘釘了你的皮肉!」陳 寶珍頓時發了愣,頭垂了下來,止住了叫喊,放鬆了緊緊攥住棺蓋的手指。——狄公第 一次見她的眼中閃出恐懼的神色。許多人未聽見狄公剛才說了一句什麼話,致使陳寶珍 當即懾伏,出現了這令人不解的奇妙變化。「那狗官說什麼?」後面的人迫不及待地問 前面的人。
  「好像說什麼鐵釘——」前面的人也未聽真。
  一時間整個衙廳全靜寂了下來,廊廡下也變得鴉雀無聲。
  「砰」的一聲,棺蓋放下了地,陸明的屍身被搬出了棺木。
  千百雙眼睛盯住了那具略有點腐爛的屍身,白瓷香爐熏香的濃烈氣味早壓過了屍臭。
  狄公高聲喝令仵作:「細細檢查死者的頭顱,他的鼻孔和腦門。」
  郭掌櫃蹲伏下身來,重新細細看過了死屍的腦勺和腦門,又用銀鑷小心掰開死屍的 大鼻孔,探入到裡面輕輕碰了兩下,突然驚叫:「老爺,死者的鼻孔裡釘入了一枚長長 的鐵釘!」
  「鐵釘?!」狄公心中大亮。
  「鐵釘!鐵釘!」——堂下到衙門口幾乎所有看審的人都呆呆地念著「鐵釘」、 「鐵釘」。
  郭掌櫃迅速站起,手中的銀鑷正夾著一枚紫褐色的長約三寸的鐵釘。
  狄公用手接過那銀鑷,高聲叫道:「這便是陸陳氏謀殺親夫的證據!」
  陳寶珍癱軟在地上,不吭一聲。
  突然堂下有人高喊:「將這謀害親夫的淫婦號令示眾!」「狄老爺是清官!」又有 人高喊了。狄公忍不住熱淚盈眶,他從黑壓壓人群的臉色上看出了百姓的通情達理,也 看出了他們的淳樸正直。他強抑住心中的激動,平靜地問道:「陸陳氏,你如今還有什 麼話講?你快說,招不招!」
  陳寶珍慢慢抬起頭來,臉上出人意料的沉毅、平靜。她理了理一頭凌亂不堪的烏雲, 將垂到前額的一綹卷髮向上一撩,輕輕答道:「我招。」
  大堂下頓時嘩聲四起,轉而又很快靜了下來。
  陳寶珍輕輕歎息一聲乃開了言,這番聲音卻如春鶯一般嬌柔。「小婦人自小愛強, 不甘人後,偏偏命苦,錯報了八字,嫁了陸明這個窩囊廢,夫妻間並無恩愛可言。生了 女兒還定要我再生兒子,他天天守著算盤、賬冊、銀子,全不顧我母女生趣。一天他回 家來皮靴脫了後掌,逼我馬上修補,又催我好酒好菜服侍讓他吃了出外收賬。我心中正 一肚子氣,便在酒食裡伴了蒙汗藥與他吃了。我趁他熟睡之際,用一枚鐵釘釘入了他的 鼻孔裡,擦乾了血跡,又胡亂請了個康大夫作證人,說是心病猝發而亡。前任刺史粗心, 被小婦人一時瞞過。」看審人群開始咒罵陳寶珍,也有為她惋惜的,鬧哄哄嚷成一片。
  狄公大叫:「肅靜!」
  堂下頓時靜寂無聲,衙門的威嚴終於重新恢復。「一個月之前,我外出鄉間,不慎 跌了一跤,骨頭脫了臼,撕裂般疼痛。冰天雪地裡我爬不起來了,雪幾乎將我掩埋,我 凍得四肢麻木,口唇青紫。正在這時一個男子漢走來將我扶起。我疼痛不能行走。他將 我背到了他的家裡。他幾下推拉,就使我骨頭復了臼,又替我按摩、抹藥。我感動極了。 我見他體格健壯,相貌軒昂,雄武有力,這正是我最企慕的男子。我愛上了他。他像一 團烈火,也愛我。但我見他心情矛盾,有時很痛苦。他果然很快後悔了,要擺脫我。— —我心裡明白,但我不甘心,我心性就愛強。我威脅說,他如果要甩掉我,我決不善罷 甘休。他並不在意。我又明確警告過他,再不回頭,我便要殺死他。他哪裡肯信:我一 個弱女子能殺死他一個蓋世英雄、角抵大師?」陳寶珍的聲音又變得尖銳起來,與適才 的溫柔恬靜判若兩人。
  「我一向說得出做得到。見他不以我的警告為意,我就動手了!正如老爺猜測的那 樣,我裝扮成一個年輕後生溜進了『甘泉池』浴堂,在他包下的單間裡將一朵噴灑了劇 毒藥粉的茉莉花投入了他剛倒上茶水的茶盅裡。——等他喝完那盅茶,我才離開。他臨 死前才知道了我的手段,明白了一個發狂地愛他的女人會發狂地致他於死地。他不屑我 的愛,我就不屑他的性命。於今我獨個活著還有什麼滋味?左右是一個死,是殺是剮一 任你們的便了。我想我的供詞總會令老爺滿意吧?」
  狄公點點頭,叫她在供詞上畫了押。書記將所錄供詞讀了一遍,陳寶珍無一異詞。 狄公宣佈退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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