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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狄公將他的大紅名帖遞到牟平縣正衙大門。不一會街裡走出一個參軍,說道:「潘 總管請沈先生內廳敘坐。」
  潘師爺將一大堆公文函卷推到了一邊,請狄公就在書案對面坐下。他拿起一把茶壺 給狄公倒了一盅茶,然後哭喪著臉說道:「沈先生,你一定聽到那個可怕的消息了,滕 老爺悲痛得差不多要發瘋了。今天早上他又突然把冷掌櫃給抓起來了,你知道這冷掌櫃 是本縣有名的鄉紳。一時滿城風雨,到處議論紛紛,我真為滕老爺捏著把汗。現在一切 都亂了套,屍也驗不成了,那個一向謹慎的忤作竟擅自離開縣城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他突然想到了什麼,看了看狄公,改了個話題:「沈先生,我想你今天遊覽得很愉 快吧,我不想說些不愉快的事來敗你的雅興。你到了城隍廟了嗎?我擔心下午天氣太熱, 你不會感到什麼……」
  「我今天確是遊覽了一個令人愉快的地方,」狄公打斷了他的話,「在西門南街。」 他緊盯著潘有德的臉,潘有德的臉上沒有反應。
  「南街?」潘師爺皺了皺眉頭重複道,「噢,我知道了,你說錯了一點,你說的實 際上是南二街,一點沒錯,南二街上有個小小的禪寺很古老,是三百年前一個從西域來 的大和尚創建的,那個和尚……」
  狄公聽任他把和尚和禪寺的故事講完,沒有打斷他。他想,假如監視那對情人的正 是這潘有德的話,毫無疑問,他准有一套出色的表演功夫。等潘有德一講完,狄公說道: 「我不想多打擾你了,我知道滕夫人的案子忙得你不可開交,不知衙裡緝查出了什麼線 索沒有?」
  「尚無線索。」潘師爺口答。「滕老爺知道的情況可能多一點,他親自在進行緝查。 這你完全可以理解,被害的正是他的太太。罪孽,沈先生,這真是可怕的罪孽啊!」
  狄公說道:「作為滕老爺的客人,我也感到很難受,他們夫婦的同僚朋友想來更當 如此了。聽人說,滕夫人是一位很有名望的女詩人,我想她大概加入過什麼詩社吧?」
  潘師爺微微一笑,說道:「看來沈先生對老爺夫婦是很不瞭解的。你知道,他們一 向深居簡出.當然滕老爺有縣衙的公幹,但除此之外,他幾乎謝絕交遊。他在牟平縣的 望族鄉宦中沒有什麼知己,也不同什麼名流清客來往。他不想同任何人有所牽連糾葛, 這樣他在問案理事時便可秉公執法,不阿私情。滕夫人則幾乎從來不出門,除了逢年遇 節的到她守寡的姐姐家中去住上幾天。她姐丈原也是一個有錢的富紳,三十五歲頭上得 急病死了,那時她姐姐剛過三十。到現在一直寡居在北門外一個很華麗的莊子裡。那兒 空氣清爽,景色宜人。丫環們老說太太每回從鄉下姐姐的莊子裡回來都顯得精神煥發。 但近一個月來,她身體一直不好,臉色蒼白,樣子很是憂傷,這次一去,竟被人殺了!」
  停了一會,狄公決定發動一次直接的進攻。他裝得漫不經心地說:「今天我偶爾在 一家鋪子裡看見一軸畫,是這裡一個名叫冷德的年輕人畫的,畫得很好。聽人說,他對 滕夫人很是瞭解。」
  潘師爺驚奇得一時愣住了,慢慢才說道,「這,我倒不知道,可是非常有可能。讓 我想想,這冷德是已故富紳的一房遠親,故也常到滕夫人姐姐的莊子裡去。對了,在那 兒當然會碰到滕夫人。可惜他死得太早了,他是一個很有才華的人,會作詩,又畫得一 手很好的花鳥。他特別擅長畫蓮花,千姿百態,卻都有一種特別的格調。」
  狄公覺得潘有德這些話根本不能解決他的問題,現在他已經知道了那對情人幽會的 地方,但最要害的問題,即捲入其中的神秘第三者是誰,他卻沒有取得進展。聽那老鴇 的描述,很像是指潘有德:個兒高而瘦、身上有官氣、瘸腿……
  他決定最後再試一下。他身體向潘師爺靠了靠,低聲說道:「潘先生,昨天你給我 介紹了許多本城的名勝古跡,這些地方白天當然是使人很感興趣的。可是,天黑之後, 可以這麼說,一個孤獨的旅行者的思想很自然地就會轉向另一個方面……這兒你可知道 哪些地方會有叫人滿意的女人……」
  潘師爺冷冷地打斷了他的話;「我對尋花問柳的勾當一向不感興趣,也絕少關心, 故無法作出令你滿意的回答。」
  僵了一會,潘有德的情緒稍稍平靜了下來,心想,不管怎麼說,這個下流的傢伙畢 竟還是刺史大人介紹來的。於是,他強笑著緩和地說道:「你知道我也沒有空閒,我結 婚很早,一妻一妾,八男四女,故我……」
  狄公聽後,十分沮喪。潘有德的誠實規矩給他印象很深,看來他不會是跟蹤去妓館 窺伺的人。那麼,這個神秘的人又是誰呢?看來情況更複雜。他忽然想到,也許從滕夫 人的詩作中能夠找出一點什麼線索。他將茶一飲而盡,緩和了臉上的僵色,說道:「我 是一個世俗的商賈,不敢說懂得什麼文學,但我一直十分欣賞滕縣令的詩,只可惜我從 未見過滕夫人的詩集,你能告訴我在什麼地方可以找到一本?」
  潘師爺答道:「這個可有點難辦。滕夫人是一個性情孤寂、謹慎虛心的人。滕老爺 告訴我說,他常勸夫人將她的詩也刻印集子,但夫人總是堅決地拒絕,這樣,老爺也不 好意思再去勉強了。」
  「這卻是可惜了!」狄公說。「我真想讀讀她的大作,這樣,當我去向滕縣令表示 我對他夫人的哀悼時,也好就她的詩文講幾句讚賞的話。」
  潘師爺忽然想到說:「這我倒也許能幫你一點忙。幾天前滕夫人曾交給我一部她的 詩作的抄本,是她本人謄寫的。她請我幫她查核一下她的詩裡有關牟平名勝古跡的描繪 有沒有什麼錯誤的地方。我正要將這部手稿交還給老爺收起保存。如果你很想看看,現 在不妨就拿去翻翻。」
  「好極了!」狄公叫道。「我就坐在那邊窗戶旁翻閱翻閱,你在這裡繼續忙你的公 務吧!」
  潘師爺打開抽屜,拿出一本用藍絹封面裝訂整齊的冊子,狄公接過便向那窗前椅子 上坐下。
  他首先將詩冊很快地翻了一遍,發現上面那娟秀工整的筆跡和他在那幽會的床壁上 所看見的那首詩的後兩句的筆跡幾乎一樣,只有細微的一點差別。這點細微的差別當然 可以理解的,抄本是在安靜的書房中仔細謄寫的,而那兩句詩則是在秘密幽會的過程中 隨手寫下的。
  接著他開始從頭一首一首讀起來,很快他就被吸引住了。他從狹隘的儒家觀點出發 非常欣賞這本詩集,其倫理綱常關乎世道人心,諷諭比興切合詩旨三昧,溫柔敦厚,怨 而不怒,且鍛字煉句、音韻聲律上也有很高的造詣。狄公早年也曾寫過一首勸農的長詩, 他一向對那種摛紅拈翠,專門描寫男女間恩恩怨怨個人的喜怒哀樂詩不感興趣,對那種 歎老嗟卑,無病呻吟的詩更是頭痛。然而他不得不承認滕夫人的抒情詩寫得好,她的詩 孕蘊著熾熱的感情,閃發著新穎奇妙的想像力,有氣象,有意境,自然而然攫住了讀者 的心,激發起人一種略微感傷的愛慕之情。狄公記起有好些名句、警策在滕侃的詩集中 也出現過,這清楚地表明他們夫婦在文學創作上的合作是非常密切的。
  狄公把詩冊放在腿上,慢慢捋著鬍子,坐在那裡呆呆出神。潘師爺驚奇地看了他一 眼,他也不曾察覺。
  他想。一個溫雅潤淑、感情敏覺而又才華出眾的女子幸福地嫁給了一個和她志同道 合的丈夫,怎麼會對丈夫不忠呢?她將自己深厚、熾熱的感情如此真實坦白地記錄在她 的詩歌中,她竟會墮落到去妓館幹那種幽會的下賤勾當。突然狄公想起了那筆跡上的細 微差別來,會不會那個去幽會冷德的女人不是滕夫人而是她寡居的姐姐。那個年輕的寡 婦也可能戴上滕夫人的耳環及手鐲,因為姐妹間互借首飾的事是經常有的。冷德又是她 的遠房親戚,她比滕夫人有更多的機會與冷德接觸。再者,滕夫人不是還有兩個妹妹嗎? 於是他問潘有德:「你知道滕夫人有兩個妹妹也住在北門外的莊子裡嗎?」
  潘有德答道:「就我所知,那裡只住著她的一個姐姐,就是那個富紳的遺孀。」
  狄公將詩冊還給了他,口中連聲稱讚:「好詩,好詩,閨閣風雅,令人肅然起敬。」 現在他確信那個年輕的寡婦就是冷德的情婦,她筆跡當然會和滕夫人的十分相似。因為 她們在家做姑娘時就跟隨一個坐館先生讀書習字的。很可能她打算孝期一過就和冷德結 婚。他們的幽會現在已不是他要關心的事情,而那個低級趣味地監視這一對情人的神秘 人物,看來也沒有必要再去找尋了。事實證明,他弄錯了。他歎了口氣站了起來,要潘 師爺轉告滕侃:他要求見他。
  狄公在滕縣令的書齋裡一坐下就說:「滕相公,我打算明天就離開這兒回登州。我 盡了最大努力進行了調查,始終無法證實有第三者捲入尊夫人死亡一事。你的分析是對 的,實際上它不可能是一次巧合。滕相公,我很抱歉,我今天晚上準備為沼澤地裡發現 尊夫人的屍體琢磨一個言之成理的解釋。當然,我還要對拖延此案上報的事向刺史大人 承攬全部責任。」
  滕縣令嚴肅地點了點頭,說道:「狄年兄,我對你為我盡的一切努力深表謝忱,對 你這種樂於助人的品格十分讚賞。事實是我應抱歉,我給你添了不少麻煩,壞了你許多 遊興。你能到我這裡來看我本身就是對我的一個莫大安慰,你對我的同情和幫助,我將 銘記在心。」
  狄公聽了深為感動。滕侃完全可以把他痛責一頓,因為他毀壞了證據,延誤了申報, 再者,他還曾給了滕侃一種不切實際的希望。唯一使狄公感到安慰的是他曾設法將忤作 支開,這樣炎熱的天氣,屍體肯定已經腐爛,詳細的驗屍已經不可能了。這樣,滕侃就 幸運地永遠也不會知道他在殺害他的夫人之前自己究竟幹了些什麼。狄公雖還感到這件 事不無蹊蹺,但是一個處於神經失常狀態的人的古怪行為,別人又能想像得出什麼呢?
  「滕相公,我希望你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在另一方面,也就是說在柯興元死亡的案子 上出點氣力,庶幾減去一些我的內疚和慚愧。也許你對我的查緝方法已經感到厭煩了, 然而這大概乃是個巧合,我與那案子的一些非常重要的人和事偏偏碰上了。冷虔與此事 有牽連,他向我供認他曾騙取了柯興元一大筆錢,這就是我通知你拘捕他的原因。我聽 說你已立即依我的請示辦了,我很高興。滕相公,我狄某智短力薄,而你對我卻如此看 重,這越發使我愧疚在心。不過,我相信在柯興元的案子上我不會令你失望。」
  滕侃用手抹了抹臉,又打了個哈欠,顯出一副十分疲倦的樣子,說道:「噢,我幾 乎已將這起案子忘了!」
  「我想,今天你不必再去考慮這件事了,如果你能允許我和潘總管一起對此案進行 一番調查,就是幫了我一個大忙了。」
  「當然可以。」滕侃答道。「你想得不惜,由於心情關係,我不可能對這個案子付 予更大的注意了,我一心只想著明天如何去見刺史大人的事,狄年兄確實是個考慮周到 的人!」
  狄公只感到一陣羞赧。心想,從外表看來滕侃似乎是一個很冷淡的人,可是他的自 我克制卻是那麼的有力。而我竟假設他的夫人對他不貞,一直在欺騙他——我是多麼荒 唐啊!
  他說:「滕相公,你現在可以將我的真實身份告訴潘總管,這樣我就可以和他一起 將此案的狀卷、供錄,從頭至尾地細看一遍。」
  滕侃拍手稱好,喚老管家馬上去請來潘師爺。
  潘師爺獲悉狄公的真正身份時吃一大驚,忙不迭對狄公表示歉意,他為上次的談話 中對狄公的怠慢和衝撞深感不安。
  潘師爺欲待領狄公去他的衙捨,狄公搖手道:「天已經黑下來了,我們不如到衙門 外面去透透空氣,在街上走走。如果你願意和我一同到一家飯館去吃頓夜飯。為我點幾 味地方風味的萊,我就十分高興了。」
  潘有德忙辭不敢,狄公卻一味堅持,說外面只知道我是福源商號的沈先生,沒有什 麼不便。潘有德只好從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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