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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翌日早堂,狄公升廳審問李夫人。李夫人因被馬榮當場拿獲,人證物證俱在,情真罪實自知抵賴不過,不如痛快招認,也免得大堂之上苦了皮肉。
  倪壽乾死前不久,一日李夫人與倪夫人於花園小軒中品茶,等候倪壽乾。李夫人借此機會看了倪壽乾幾幅畫作,偶見那幀風景畫草稿,並從倪壽乾標於草稿之上的簡要註釋中得知此畫實為尋出宮中亭閣的一幅路線圖。
  李夫人原在蘭坊一鄰縣居住,娘家姓黃,父親是個開家館的先生。李夫人少時跟父親的學生一起讀書,只因素愛作畫,十六歲上便拜鄰街畫人王春為師,習學畫藝。因見王春長得風姿秀逸,為人慇勤,心生愛慕,便常與他眉目傳情。
  王家原也是一戶殷實人家,只為一場官司敗訴,弄得傾家蕩產。王家從此家道陵替,一蹶不振。雙親去世後,王春只得鬻畫為生,故年近三十,尚無錢婚娶。王春收了王家這個及門弟子,衣食有了依靠,心中已是歡喜,如今又交了桃花好運,這個情場餓鬼更覺喜從天降。從此,他二人一個心甘,一個情願,便做出一番風流韻事來。
  風聲傳到黃氏父母耳中,好不氣惱!然家醜不可外揚,三十六計,嫁為上計,故匆忙請出保山為她作伐擇婿。三個月後,她便嫁到了城北一名喚李文的一名員外家中。李文見她已不是全身,知她紅鉛早落入他人。奈因自己有了幾歲年紀,只得忍了這口氣,一面告誡她從此不得再犯,否則定不輕饒。豈知她痼習難改,與那舊有入幕之賓王春照樣明來暗往,藕斷絲連。常言道,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一日晚間,她趁丈夫外出赴宴之機,約了王春於家中私會,不期李文席間突然腹痛,提前返回。她與王春在樓上正雲雨輕薄,李文卻撞進房中將他二人當場雙雙拿住。李文一怒之下,操起一把廚刀便要將這對賊男女砍翻。黃氏對她的婚事本來不滿,今又醜事敗露,與其束手待斃,不如來個先下手為強。她殺機既起,一面跪定抱住丈夫兩腿告饒,一面向情夫暗使眼色。王春一旁會意,趁李文不備,一腳踢掉他手中廚刀,黃氏見狀,於下面猛一扯腿,李文站立不住,跌倒在地。黃氏順手操起一張長凳,李文尚未來得及爬起,長凳便砸到了他的頭上,當即斃命。黃氏與王春隨後將屍身推下樓梯,造了一個李文酒後不慎墜落樓梯而亡的假現場。
  李夫人滿以為此事做得神鬼不知,哪曉得她的一舉一動都被鄰街閒漢牛二看在眼裡。這牛二本是李宅家奴趙六同嫖共賭的酒友,那日晚上來尋趙六一同喝酒,因李夫人早將趙六支使走了,沒有遇上,卻聽見樓上有吵鬧之聲,上樓偷眼房門縫中一瞧,恰見李夫人一板凳砸在李文頭上。
  牛二一點也不聲張,輕輕下了樓,心裡只暗暗高興。王春是個窮措大,自是沒有油水,可李家北城門外有良田數頃,牛羊百頭,自己下半輩子的賭吃嫖遙還愁沒有著落麼?這真是一個人時來運轉,八頭牛也拉不回!牛二街上自沽了一壺好酒,回家獨酌,喝到二更,上床尋夢。
  牛二等得李家辦完喪事,便上門訛詐,定要李夫人從此管他吃喝嫖賭,如若不依,他便去衙門將她通姦殺夫之罪報官。李夫人無奈,只得從命。為表明自己從一而終,也不再醮,暗中卻與王春廝混。
  鳥飛兔走,星移斗轉,一晃十幾年過去。後來王春死了,牛二癲蛤蟆想吃天鵝肉,上門與李夫人糾纏。李夫人自是瞧他不起,牛二就要他買一絕色女子送他為妻。李夫人既失去了王春這個依戀,更怕牛二得隴望蜀,貪得無厭,若沒完沒了糾纏下去,後果不堪設想,不如一走了之,便暗中變賣了家產,偷偷遷至蘭坊居住。
  李夫人遷居蘭坊後,雖一時避過了牛二,然牛二那奸凶兼有的樣子無時不在她眼前出現,牛二命她送美女一事終是她的一塊心病。一次她偶遇尚是室女的倪夫人,心想農家小女不見世面,年輕無知,何不與之交友,再侍機騙得她許配牛二,也可搬掉壓在心中的一塊石頭。然不久倪壽乾將她娶了,李夫人的如意算盤也就落了空。但又一轉念,倪壽乾早晚活不了幾年,等他一死,倪琦定將她踢出倪門。倪夫人本為一胼手胝足的山野村姑,有何見識!在她走投無路之時,她正可利用她們的一段舊情引她上鉤。她又年輕美貌,牛二一定會滿意。李夫人因此將此計謀於心中藏起,只與之交友,以期將來有朝一日對她下手。倪壽乾下葬後,李夫人趕到東郊倪家別院,卻只見翁嫗一對看守大門,倪夫人早已不見了蹤影。李夫人訪遍各家佃戶,然倪夫人早關照他們不得將她母子藏身之處對任何人言講。李夫人一時訪不著倪夫人,又沒見牛二前來尋她,日子一久,以為已太平無事,也就將送牛二美女的事漸漸忘了。
  哪知牛二認了真,一訪十年,終於三年前在蘭坊東坊將她尋到,打傷她一條腿,限期要她將美女送他。李夫人忍氣吞聲,只稱自己不小心將腿摔壞,一面暗中湊些銀兩打發牛二暫回,發誓一定設法成全他好事。她怕牛二再來胡鬧,更怕他衙門告她,便著意想法送他女子。她遷居時從夫家帶來的錢財本來倒也不少,然她在蘭坊購置了豪華的宅邸,加上十年來的用度,只出不進,如何經得起她坐吃山空?故漸漸也就內囊空虛,只得教幾個學生資助生計,支撐門面,再以重金買美女送人卻是無能為力了。思來想去,只有走拐騙無知柔弱女子這一條路!李夫人一時曾打過自己的學生的主意,再一想,她們均為當坊富豪官宦人家之女,實在得罪不起。李夫人一時沒了章程。
  牛二不見美女,便幾次來蘭坊催逼,李夫人只得以好言相慰,又贈些銀兩,拖延時日。兩個多月前,牛二又來要人,稱三個月內定來領人,若到時交不出來,他非將她告官治罪不可。李夫人發了急,生怕牛二真地做將出來,若如此,她命休矣!故千方百計尋找機會下手。
  一個月之前,李夫人重訪倪家東郊別院,以期再向老門子打探倪夫人下落,卻見翁嫗二人已死,便趁機進入迷宮,依風景畫標誌所示,果然找到捷徑,只不曾跨越小池進入亭閣之中。
  次日,李夫人於市場上偶遇白蘭,見她美貌溫順,便將她騙至家中軟禁起來。李夫人威逼利誘,軟硬兼施,當她從白蘭口中得知方虎被錢牟擄去之後,便借此大做文章。說她與錢牟舊情深厚,若白蘭老實聽話,她包管方虎平安無事,若是不聽使喚,她在錢牟眼前只要說一句話,方虎就要被活活打死。白蘭一幼稚無知的姑娘,天生膽小怕事,哪經得起李夫人這等驚嚇,為了兄弟能活命,也就只得聽李夫人任意擺佈。就這樣,李夫人辭去學生,遣走奴婢,只盼牛二早日前來領人。
  李夫人得知白蘭偷偷溜出家門,去三寶寺與一後生相見之後,火冒三丈,將她拖到一間庫房,縛了雙手懸於樑上,反覆拷問她可曾將她下落對那陌生人言講。白蘭每說一個不字,她手中枴杖就在她身上猛抽一下,口中怒罵不止。白蘭疼不過,高聲求饒,這更引起李夫人的猜疑,遂舞動手仗,劈頭蓋臉朝白蘭打將下來,直打得她手臂酸麻方休。又撥下白蘭頭上銀釵刺她,直刺得她身上鮮血直流。白蘭受盡折磨,仍一口咬定她不曾走漏一絲風聲。
  然李夫人哪裡肯信,次日天剛亮便將白蘭裝扮成尼姑模樣送到倪壽乾東效別院,鎖於門丁夫婦生前所居房內。為防她逃跑,帶走她全部衣褲,只留一床破棉胎供她夜間御寒。李夫人每隔一日給她送去一壺開水,幾塊大餅,只盼過幾天風平浪靜,證明白蘭實沒有說謊後再將她帶回。然縣衙差役為尋白蘭將東坊搜了個天翻地覆,李夫人驚恐萬狀,一怕秘密已經洩出,二怕衙門遣人去東郊倪家別院中搜尋。為了滅口,第二天一清早便趕往東郊,用手杖趕了白蘭,入迷宮抄捷徑來到亭閣,一刀結果了姑娘性命,因逃離匆忙,慌亂中竟來看到石桌上玉匭。
  李夫人供畢,於供單上畫了押,重被押回大牢。
  狄公堂上又審了三家店主。這三名從犯財迷心竅,只道是烏爾金在城中製造混亂,劫掠幾家大商號,他們亦可趁亂從中混水摸魚,摸上一把,卻糊里糊塗犯下附逆之罪。
  狄公罰每人大杖五十,削髮重枷,街頭示眾十日。
  當日下午,丁宅管家前來衙門報案,言稱丁禕投繯自縊身死,丁虎國四夫人亦服毒而亡,誰也未留下一字半言。世人多雲此二人因丁將軍慘死悲觀絕望,故雙雙尋了輕生。更有守舊好事之人稱王月花韶光之年,竟殉節隨夫而去,堪為烈女,遂募捐為其樹碑立傳。
  此後十數日,狄公全力以赴具結了錢牟一案,又理處了倪琦案中非屬死罪的一應事宜。
  錢牟的兩名策士,夤緣攀附,桀犬吠堯,本應問以流刑,施以黥墨,發配北州牢城,奈因堂上情願招供,堂下又證實了百姓告發錢牟的許多罪行,各罰紋銀五百兩,以為購新鼓修鼓樓之資。其餘手下眾門人,為虎傅翼,欺壓百姓,各責笞二十開釋。狄公又遺人將倪壽乾真正遺囑轉告了倪夫人,一旦京師來了批文,即召她進衙聽候裁定。
  狄公破了三大奇案,又將國門一場戰亂扼殺於搖籃之中,本該輕鬆一陣,然他卻仍憂心忡忡,喜怒無常,時而深閉固拒,師心自用,時而又晨三暮四,朝令夕改。洪參軍不知主人心中還壓著何事。狄公卻將心事深深藏起,從不向外吐露一字。
  一日早晨,街上銅鑼聲和雜沓的馬蹄聲由遠而近,原來是二百官軍應狄公之邀浩浩蕩盪開進蘭坊。為首的一名軍官,英姿颯爽,昔時曾於北疆抗擊番軍,甚是驍勇。軍官來到衙中行了戎禮,將一角公文呈上。狄公接過來拆開看了,原來是兵部的一紙軍令,上面除寫了派鎮軍駐守蘭坊之外,還明示一縣軍機大權由縣令狄仁傑與新任鎮軍共同執掌。
  官軍大營就設於錢牟舊宅,喬泰將軍務交割完畢,自回縣衙。
  官軍進駐蘭坊,狄公自是歡喜,然不到一日,復眉頭緊鎖,沉默寡歡。除為白蘭送葬出過一次衙門以外,整日深居簡出,埋頭於瑣碎衙務之中。
  白蘭喪葬諸事均為吳峰操辦,棺槨考究自不必說,更有一連七日水陸道場,超度亡靈早脫苦海。葬禮亦十分隆重,共耗銀三百餘兩,吳峰執意由他一人承擔。白蘭的悲劇使吳峰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他戒了酒,為此,永春酒店的掌櫃與他吵了個面紅耳赤,鄰里一帶酒友則稱他們與吳峰的一段舊情至此告終。吳峰將字畫全部鬻去,於文廟旁賃了一間小舍住下,每日夙興夜寐,目不窺園,惟去縣衙看望方正才邁出大門一步。吳、方二人似乎已成忘年莫逆,交談自是投機入港,吳峰一坐就是一兩個時辰。
  一日午後,狄公於內衙書齋翻閱公文,洪參軍進來,呈上一隻大封套,稟道:「老爺,京師來的驛騎剛到,這份要恭請老爺寓目。」
  狄公面露喜色,忙啟開封套閱讀,須臾閱畢,將公文折了,點點頭,對洪參軍說道:「此乃刑部大堂對處置倪琦謀反、丁虎國命案及李夫人拐騙殺人案的批文,烏爾金等人聚眾鬧事,有損漢胡親善,經朝廷遣使臣與番王交涉,亦將得到應有懲處。如此,干戈化為玉帛,蘭坊可保安寧。明日我就將此三案具結,此後,我便是一個自由自在的閒人了!」
  狄公最後一句話,洪參軍不明其意。狄公不等洪參軍詢問,便急急下令準備次日早堂事宜。
  翌日寅牌時分,一衙書差人等均忙碌起來。衙門前火把齊明,眾衙卒正借助火光打點檻車,只等將囚犯押往南城門外法場開刀問斬。儘管天色未明,大群百姓卻早來到縣衙門前,於衙門外圍了個裡三層外三層,一個個延頸企足,你推我擠,爭看新奇。一隊巡騎由新任鎮軍卒領趕至縣衙,將檻車團團圍定。
  黎明前半個時辰,一衙丁於衙門口將大圓鼓連擂三通,隨之衙門大開,人群蜂湧進入大堂。
  堂上堂下燈燭通明,狄公身著綠色官服,足踩皂履,頭頂烏紗,肩披一條猩紅緞帶,搖曳出了內衙,走上高台,於公案後坐定。堂下肅靜無嘩,廊廡處看眾一見端坐於公座之上的縣令肩披紅帶,便知案犯定死無疑。
  倪琦第一個被押上堂來,跪於公案前水青石板地上。老書辦將批文呈於公案之上。狄公將蠟燭移近,高聲宣道:「查案犯倪琦叛國謀反,罪大惡極,依《唐律》本應處以凌遲,千刀而死,然念其生父倪壽乾乃朝廷功臣,閥閱卓著,他本人又留下遺書,親為逆子緩頰,故將凌遲免去,減為斬刑。為保護倪壽乾死後聲光,倪琦人頭免懸城門示眾,其財產亦不予沒收。」
  倪琦聽了宣判,面如死灰。
  狄公將一份公事交於堂役班頭,說道:「案犯本人可閱生父遺文。」
  方正將遺書交於倪琦。倪琦低頭讀了,未言一字,交還方正。二堂役上前將倪琦雙手綁了,方正又將早已備下的白色法標插於他背後。法標上大字寫了案犯名字,罪行及所受刑罰,為倪壽乾名聲計,特將案犯姓氏略去。
  二堂役將倪琦押下堂會。狄公又宣佈:「番王已遣其長子出使長安,對烏爾金等眾犯在蘭坊肇事作亂向朝廷賠禮謝罪,重申不負前約,永結盟好。朝廷寬大為懷,不咎既往,將烏爾金等六犯交番王治罪。又對王子待以上賓之禮,邀游驪山華清池,杏園慈恩寺,城北黃帝陵,六朝碑林宇等風景名勝。」
  廊廡處看審眾人立時歡呼起來。有人低聲議論:「朝廷盡地主之誼,請番王子滯留長安,飽覽帝都風光,我道實為將他扣押。有了番王子在京師當人質,便不怕番王翻悔,烏爾金等犯必遭嚴懲。」周圍眾人皆斥道:「你休得胡言!此乃我大唐聖上龍恩廣佈之舉,番王感其誠,更要倍懲烏爾金諸犯。」
  狄公驚堂木重重一擊,喝道:「肅靜!」眾堂役亦忙喊堂威鎮壓。
  大堂中漸漸靜了下來。狄公向班頭一個示意,倪夫子母子被引到堂上。
  狄公道:「倪夫人,你亡夫倪壽乾生前於迷宮中留下遺囑,據此,倪門全部家產均由你母子繼承。本縣深信,倪珊有你撫養照惠,將來定能出息得與他生父一樣,大有一番作為。」
  倪夫人母子連連道謝,以表感激之情。
  二人退下堂去。書辦又將一紙公文呈於狄公案前。狄公道:「本縣現在宣讀丁虎國命案批文。」
  「查了虎國將軍身中暗器喪命,此暗器藏於一筆管之中,筆管上刻有一書齋之名。然由此斷定此暗器即為書齋主人所藏,丁虎國將軍便是為此人所害,此論不足為據,故丁虎國之溘逝乃以因事故意外死亡登記備案。」
  洪參軍卷公文之時對狄公耳語道:「批文中只提及一書齋,卻未道明誰是書齋的主人。」
  狄公點頭,低聲道:「上台分明是有意將倪壽乾的名字略去了。」
  狄公又摔下一根火籤,二堂役隨即將李夫人押上堂來。
  李夫人於死牢中候審期間,死到臨頭的恐懼漸漸向她襲來。她面色憔悴,睜大一雙眼睛只看狄公披於肩上的紅帶和公案邊站立的行刑官。行刑官臉上毫無表情,肩扛一口明晃晃的斧子,另有兩名副手各執鋼刀、手鋸、繩索侍立其後。李夫人見了這情勢,早嚇得魂飛魄散,兩腿發酥,站立不住。二堂役將她按跪於案前。
  狄公宣道:「犯婦李黃氏昔日淫亂殺夫,今又拐騙民女,圖謀不軌,進而殺人滅口,血債纍纍,犯下死罪,判處一個斬立決,先笞鋼鞭二十,再梟首城門三日,以儆傚尤。犯婦李黃氏全部家產統歸苦主方正所有,以作撫恤。」
  李夫人聞判大聲怪叫,一堂役將一方油紙膏藥於她嘴上貼了。另二人反綁了她的雙手,又於她身後插了法標。
  堂役將李夫人押下。觀審眾人正欲離堂而去,狄公驚堂木一拍,高聲道:「本衙衙員聽宣!」遂將方正等眾人名字—一念了。眾人不解其意,均齊齊立於公案之前。
  狄公將眾人環視一遍,說道:「方緝捕,你等眾人與本縣萍水相逢,危難之中與本縣同舟共濟,忠心耿耿,不辭辛勞,助本縣度過了難關,本縣十分感激。如今妖氣靖除,蘭坊安瀾,本縣不負前言,你等眾人願去則去,願留則留,各自從便。」
  方正恭敬說道:「老爺襟懷無邊,寬厚待人,我們這才虎口餘生,兩世為人。我等眾人對老爺恩典自是銘諸肺腑,衷心感戴,我本人則更應如此,何忍離老爺而去?怎奈白蘭於此城喪命,若我留下,常會觸景生情,引起舊痛,不如早離此地,心中也省卻許多煩惱。再者,京師中吳峰生父有一摯友,宅上正缺一名主事管家,吳峰已投書長安,意欲薦我擔當此任。還有,吳峰已托媒前來說親,許下諾言,只等來年春闈龍虎榜上頭名高中,便八台彩輿喜迎小女黑蘭于歸。鑒於上述諸因,我意早赴京師,也不負了吳峰一片美意。
  「另請老爺恩准犬子方虎留下。小兒雖木訥寡言,缺才少能,一時似難勝任衙務,然報恩之心尚有,當差亦會盡心。更有似老爺這等賢達縣主,天下難尋,我將小兒托付於老爺,一顆心也就放下了。萬望老爺開恩格外,將小兒收下。」
  狄公聽罷,開言道:「方緝捕休要如此說話,這些日來,你我風雨同舟,患難與共,如今大功告成,我豈能過河拆橋,鳥盡弓藏?你欲將方虎留下,我答應了。方緝捕,有道是樂極生悲,否極泰來。一起罪案最終引來兩家喜慶臨門,此可稱之為塞翁失馬,好事多磨。黑蘭洞房花燭之夜,吉祥喜氣定會將你心中愁雲沖得一乾二淨。
  「你決意離去,雖非我願,也不強留。我自委他人補你之缺。本欲委你校尉之職,今你雖去,仍以此銜授之。自明日起,你可與新任緝捕將公務—一交割,賬房領了川資,與令嬡早日打點起程。」
  方正父子齊齊跪下,連連叩頭謝恩。
  三名衙卒稱他們願離現職,重操舊業,其餘眾人則請留下,繼續廁身公門。
  狄公—一准了,宣佈退堂。
  衙門外人山人海。倪琦與李黃氏早被鎖入檻車,法標上名字與罪行一目瞭然。
  衙門大開,狄公綠呢官轎在眾衙員簇擁中離衙上了大街。左有馬榮、洪亮,右有喬泰、陶甘,四騎並列而行。又有隸役衙卒手執牙仗,行於轎前轎後。再有衙丁四人,於最前鳴鑼喝道,一隊官軍將檻車團團護定,斷後而行。一行浩浩蕩蕩向南城門方向緩緩而去,蘭坊百姓則於轎仗後緊緊相隨。轎仗經過石橋之時,荷花池中白虎塔已沐浴於晨曦之中。
  法場位於南城門外,四周亦有欄杆相圍。狄公於法場中下了官轎,鎮軍下馬抱拳行戎禮拜揖。
  鎮軍引狄公於夜間搭起的公案後坐定,又命眾軍卒於案前圍成一個方塊。行刑官將斧子插於地上,捲了衣袖,束緊腰帶,復操刑刀在手。兩副手將二犯從檻車中牽出,按跪於法場中央。
  行刑官於倪琦身旁站了,只等狄公一聲令下,便開刀殺人。有頃,狄公高聲喝道:「斬!」行刑官手起刀落,倪琦沒哼出一聲,一顆人頭便滾落塵埃,鮮血從頸脖處噴出一尺多高。李夫人嚇得昏死過去,圈外人群見此刑慘不忍睹,亦多有以抽掩面者。
  行刑官提了人頭舉至狄公案前。狄公硃筆於額上打了一句,行刑官復將頭提回與屍身碎塊一併擲於一竹篚之中。
  二副手將李黃氏抬到一旁,燃香將她熏醒,又拖至法場中央。
  行刑官手提竹節鋼鞭走近李黃氏。此鞭上有倒鉤若干,只有在法場上才能見到,任憑兇犯身體何等壯實,不消十鞭就要喪命。李黃氏一見此種刑鞭,嚇得高呼饒命。然行刑官之職乃法場上執刑殺人,哪裡會顧得李夫人哭喊呼叫。一副手打散李黃氏雲鬢,攏成一絡揪於手中,將頭拉向前傾。另一副手將她上衫剝去,復綁了雙手。
  狄公一聲令下,行刑官高舉右手,於李黃氏後背猛抽一鞭,只聽啪一聲響,李黃氏背上皮肉早已開裂,鮮血四處飛濺。若非副手牽牢長髮,李黃氏定被打個嘴啃黃泥。
  李黃氏半日方喘過一口氣來,怪叫不止。行刑官哪管她殺豬般嚎叫,又連抽五鞭,李黃氏脊樑骨露了出來,背上血如泉湧,又一次昏死過去。
  狄公抬手命停止用刑。二副手復燃香熏鼻,李黃氏半日方醒,二人又將她拖起跪於地上。行刑官高舉斧頭,立於一旁,狄公斬字剛一出口,他手中刑刀便卡嚓一聲砍將下來,李黃氏人頭應聲落地。
  狄公照樣硃筆勾畫了前額,行刑官將人頭亦擲於篚中,命副手帶回懸於南城門之上。
  狄公離開公座,打轎回衙。此時,一輪紅日剛從東方天際冉冉升起。狄公的官轎於城隍廟前停下,鎮軍騎馬亦同時到達。二人於城隍面前焚香膜拜,將城中罪案及正法凶身一節稟告菩薩。稟畢,二人於廟院中稽首對揖,各回公廨。
  狄公回到縣衙,逕去內衙書齋稍息。喝了一盅濃茶,對洪參軍說道:「洪參軍,你且去膳房用餐,餐畢我們還要備文將執刑細末稟呈上台官府。」
  洪亮出了內衙,見喬泰、馬榮、陶甘三人正立於大院一角說長論短,便上前細聽。原來是馬榮在埋怨黑蘭忘恩負義,說道:「我娶黑蘭本屬理所當然。那日山中遭遇,她險些一刀結果了我性命。她身陷李黃氏家中,正要成刀下冤鬼,是我及時趕到,她這才揀了一條小命。你們說,這不是有緣麼?還有,她在李家嬌聲叫我馬榮哥……」
  喬泰打斷他的話,說道:「馬賢弟休要心生煩惱,依愚兄之見,黑蘭嫁於他人倒是你的造化。那黑辣子一向靈唇利齒,輕口薄舌,若討了她,你耳邊今生休想清靜。」
  馬榮以手加額,恍然大悟,說道:「你一句話倒提醒了我!如此,我就將吐爾貝買下,她豐盈壯實,脾性又好,更不會講漢話,討了她何愁家中不寧?」
  陶甘搖頭道:「不然,這只是你的一廂情願。照我看來,用不了一月兩句,那胡女學會了漢話,你耳根同樣不得清靜。」
  馬榮不以為然,說道:「今晚我就去北寮尋她。你不妨與我同往,那裡多有賢淑媛女,自然任你挑選。」
  喬泰緊了緊腰帶,惱道:「你們三句話不離裙釵,難道竟腹中不饑?我看還是選家酒店飲上三盅,先解了飢渴才是正經!」
  眾皆點頭稱是,一同出衙門向市井走去。
  狄公換了一身畋服,命馬伕廄房中牽出良駒一匹,騰身而上,用圍巾裹了口鼻,揮鞭上了大街。
  街上百姓正對正法二犯議論不息,對坐騎之上坐了何人自然也就不予留心。狄公過了南城門,連加數鞭,胯下駿馬便向南疾馳而去。眾衙卒仍在清理法場,有的在拆除臨時公案,有的往血污之上覆蓋淨沙。
  狄公一馬來到郊外曠野,方勒馬緩行。秋天的清晨,金風送爽,玉露生涼,然在這空氣清新,四野闃寂的鄉間,狄公仍是心緒不寧。每次法場上開刀殺人,狄公心中總不平靜。勘案之時,他一向窮追猛打,從無姑寬,毫不手軟,一旦血案勘破,案犯招認,卻又總想將一切忘卻乾淨。法場上恐怖、流血、殘忍,這督刑監斬之職,他實在不願充任。
  鶴衣先生萬壽山中與他一席話使他心灰意冷,故辭官之念漸生,如今諸案俱結,此念也就益盛。心想不如早日棄官旋裡,從此守著祖留薄田數頃,陋室幾間,做詩撰文,作育子女,百事自便,豈不清安?人間美事如此之多,卻何苦心中總是裝著凶殘。邪惡與罪孽?朝中能員更僕難數,蘭坊縣主之缺自會有人補替。他早想重溫經史子集,撰寫經典註疏,以饗萬民。如今方四十出頭,精力正旺,致仕後不正可伏案發奮,了此夙願,同樣報效國家?
  然狄公又躊躇未決,讀聖賢書,所學何事?受於廟堂,效命於君王,乃民牧之本。若是滿朝高官胥吏均如此潔身自好,優遊林下,社稷又將如何?再者,目下兒郎年紀尚幼,開示他們有朝一日出仕為官,盡忠報國,難道不正是他為父之責麼?想到此,又連連搖頭,欲解心中疑難,答案須從鶴衣先生草堂中那幅單條上去尋:
  天龍升空成仙果
  地螾掘土亦長生
  自那日山中拜見鶴衣先生,狄公對這幀條幅可謂靡日不思。他長歎一聲,馬上加了一鞭,到底何去何從,尚須鶴衣先生覿面指點。
  狄公來到萬壽山山腳,甩鐙下馬。路邊一農人正於田間鋤禾,狄公將坐騎請他看了。正欲上山,卻見一樵人沿羊腸小道下得山來。樵人原為一老翁,面如樹皮,手若乾柴。行至狄公面前,放下柴薪,拭去額上細汗,向狄公掃了一眼,開言道:「敢問先生意欲何往?」
  狄公答道:「老丈既問,不妨相告,此去山中拜見鶴衣先生。」
  老翁慢慢搖頭,說道:「先生請回,鶴衣先生恐是尋不著了。四日前小老打他門前走過,見雨摧百花,風蕩殘門,入去一看,方知屋中無人。從此,小老便將乾柴存放於內。」
  狄公聞言,頓覺孤寂。
  農人一旁聽了,將馬韁交回狄公,說道:「先生,既如此,也省卻你翻山越嶺許多辛苦。」
  狄公也不理會,問樵夫:「鶴衣先生到底怎麼樣了?山中可曾見著他屍體?」
  老翁詭秘一笑,搖頭答道:「先生,似這等隱逸仙翁,豈能像你我這塵世之人一樣老死於戶牖之下?他們本來就不是肉骨凡胎,終時自然像天龍一樣插翅飛昇碧空天界,留得身後一片空空!」老翁復背起乾柴,慢步蹀躞而去。
  (蹀躞:讀作『蝶謝』,小步走路的樣子。)
  狄公聽罷,心中一亮,原來答案卻在這裡!對農人微微一笑道:「不錯,我洵屬此塵世之人,我要一如既往象地螾一樣埋頭土中,掘進不止。」
  (螾:讀『引』,蚯蚓。)
  狄公一身輕鬆,踩蹬跳進鞍座,揚鞭策馬回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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