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榮尋思,既欲讓吳峰看出他是官府之人,喬裝已無必要,故只將差官黑帽換成一頂百姓常戴的尖頂小帽。陶甘則換了一頂黑色輕紗弁帽。
離開縣行之前,二人於值房中細細商量了對策。
馬榮道:「我欲讓吳峰知道我是縣衙布下的眼哨,專防他離開酒店,此事並不難,難的是我們不知他作何反應。若是他離店外出,並在途中欲將我甩掉,將如何處置?」
陶甘搖頭道:「依我愚見,他不致如此。你想,吳峰並不知你領何命在身,在他看來,他若外出,官府必生疑心,你就會將他當場拿下,這個風險他是斷不敢冒的。我惟一擔心之事卻是吳峰根本不想外逃,而是遵命閉門不出。不過,萬一他真地溜了出來,你也無需擔心,他縱有七十二變,也逃不出我的手心。」
二人計議已定,出了縣衙,馬榮在前,陶甘在後,二人拉開一段距離,逕往永春酒店而來。洪參軍將去酒店的路徑對馬榮說得明白,二人毫不費勁就找了去。
馬榮到得酒店門首、見店內酒罈擺列齊整,兩盞彩紙燈籠高懸樑下,照得酒罈上紅色標籤閃閃有光。店掌櫃正低頭沽酒,兩名閒漢身靠櫃台,不等酒到便先伸手抓起盤中的鹹魚。
酒店對面有一所宅院,高高的門廊,黑黑的大門,「一看便知是一戶殷實人家。馬榮走上前去,依門立於廊下。
馬榮舉目觀瞧,酒店樓上燈火通明,一個人影在窗紙上移來移去。馬榮看得分明,吳峰正在樓上精心作畫。
馬榮探身向街兩頭環顧一番,只不見了陶甘的蹤影。他籠起雙手,打算在廊下久候。
二閒漢一壺酒下肚,正待離去,忽見馬榮身後大門突然大開,一老翁由家奴引出大門。老翁見了馬榮,問道:「朋友,你在此何事?莫非想見小老一見?」
馬榮沒好氣說道。「誰要見你!」說完,轉身依門柱而立。
老翁惱道:「此乃我傢俬宅,你既在此無事,就請遠走一步!」
馬榮高聲反駁:「這宅子是你的,可這條街並不是你的,誰不能站?」
「若是你賴著不走,我就去喚更夫將你送到衙門見官,如今狄老爺為民作主,豈怕你撒野!」
馬榮早想發作,見老翁一心要自討沒趣,便破口罵道:「你這老豬狗好不識抬舉,爺在這裡站定了,你有種就把你趕走!」
二閒漢此時背靠櫃台,一隻手托了下巴,正歪著腦袋滋滋觀看熱鬧。
樓上窗戶開了一扇,吳峰探出頭來,高聲慫恿道:「老丈,你這口氣如何嚥得下去?別看那廝撒野,其實色厲內荏,外強中乾,休便宜了他!」
家奴問道:「主人,我去將眾家丁喚來,如何?」
馬榮毫無俱色,越發怒吼道:「叫你那幫雜種統統來吧,爺奉陪就是!」
老翁見馬榮身高體壯,一副好鬥的架勢,自思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不如自認晦氣,忍讓一步,落個風清雲淡,海闊天空。想到此,說道:「自古君子動口不動手,讓他在那裡站到骨頭爛吧!」說完,拂袖而去。
家奴將大門砰地一聲重新關上,插了門閂。吳峰見了,大失所望,縮回頭去,關上窗戶。
馬榮搖晃走近酒店,二閒漢忙給他在櫃台邊閃出一條道來。
馬榮瞪了他們一眼,冷冷道:「你二人莫不是對面那家的家丁?」
一人答道:「好漢別誤會,我們住在隔壁一條街上,對過住的那個老學究是個開學館的,最是無禮。」
另一人說道:「我們絕不是來聽他背誦詩雲子曰,之乎者也的,我們只認得這三尺丁字櫃台,每晚到此喝上一盅,消消疲乏,去去煩惱。」
馬榮聽了朗聲大笑,拍拍袖中碎銀,對櫃台內吆喝道:「掌櫃的聽了,好酒好肉,但有,只顧將來.一會算錢於你!」
掌櫃忙上前招呼,將三隻酒盅斟滿,添了一盤五香牛肉和一碟鹹菜,這才問道:「敢問客官從何而來?」
馬榮將酒盅一飲而乾,等掌櫃又斟滿,才答道:「我主人王掌櫃是京師春茗大茶莊的店主,我們從興安運來三車上等磚茶,打算去河西界外出售,今日下午才到這裡。主人念我一路走嫖辛勞,賞我三兩碎銀,命我在此好生逍遙自在一番。我意欲尋座青樓歇腳,不期卻走錯了地方。」
掌櫃說道:「客官說得是,這尋花問柳的勾當、小店確是愛莫能助。說到風月場,此地倒有兩處,然都離小店甚遠。」不等馬榮開言,掌櫃又奉承道:「不過依在下愚見,此間番伎漢女,多為山野村姑,見得幾天世面?似你這等從京城下來的客官,她們誰也不配。我道你整日走南闖北,見多識廣,定有不少趣聞,如此,何不請進來給我們講講一路上的奇聞怪遇,風土人情,遺聞軼事,風物掌故,也好叫我們開開眼界,長長見識。」
掌櫃之邀,正中馬榮下懷。掌櫃如此百般勸留,為的是馬榮袖中三兩銀子。
掌櫃請馬榮入店,一面說道:「這第一巡酒算是在下孝敬客官的,分文不取。若嫌味道不佳,只管言語一聲一下另開新壇。」
二閒漢正盼白吃白喝,見此情景,立即來了勁頭。一人對馬榮說道:「你如此一條好漢,一路上不知多少剪徑的響馬倒於你拳腳之下!」
任憑他們吹吹唱唱,馬榮只不理會。說話間三人進入店中,在一方八仙桌邊坐下,馬榮自選了面對樓梯的座位。
掌櫃本人也來湊趣,四人圍坐一桌,從此杯箸飛動,酒好話多,一座皆歡。人道飛觴敘文,情誼易厚,此話不錯。馬榮繪聲繪色講起了恐怖故事,三人聽了,無不毛骨驚然。
幾個故事講完,吳峰從樓梯口走下,走到半途停下,銳利的目光掃向馬榮。
掌櫃見了說道:「吳相公,你也來陪我們喝幾盅,這位客官講的故事實在離奇有趣。」
吳峰答道:「我正忙,恕不奉陪了。不過夜深之時我要下樓吃夜宵,休要忘記給我留下酒菜!」說完又走上樓去。
掌櫃介紹道:「這是我的房客,風流倜儻,與之交談其樂無窮。你們不要離去,等他下樓來會他一會。」
掌櫃又將四隻酒盅滿上。
陶甘見馬榮進了酒店對面宅子的門廊,貓腰走進一條黑洞洞的背街小巷,迅速脫下衣袍,又重新反穿在身上。
陶甘這件褐色夾袍製作奇特,面子為上等綢緞,十分華貴,裡子則由粗麻布拼制而成,上有髒斑數處,還粗針粗線歪斜打了好幾個補釘。陶甘的帽子亦很特別,他摘下用手一拍,即呈扁乎之狀,與丐兒常戴的小帽竟是分不出真假來。
陶甘將自己裝扮成乞丐之後,來到酒店後院牆外,地上尋了一隻破酒罈,滾到牆根立起,自己站到上面,雙肘正可擱在牆頭之上。他將下巴往搭起的雙臂上一枕,對酒店從容觀察起來。
酒店樓下店堂後牆無窗,樓上則從窗中透出光來。院中有許多空酒罈,分兩排堆放得整整齊齊。二樓窗外有一狹窄陽台,上面擺了一排盆花。下面是酒店的灰泥後牆,一扇小角門虛掩著,門旁有一抱廈,估計是間小廟廚。陶甘心中尋思,若是吳峰從陽台爬下潛逃出去,實不費吹灰之力。
陶甘耐心等待著。
果不出他所料,不到半個時辰。房間的後窗慢慢開了,吳峰探出頭來向四周張望。
陶甘一動不動伏於牆上。他明白,他周圍一片漆黑,吳峰從亮處是看不見他的。
吳峰見周圍毫無動靜,從窗台上爬下,躡手躡腳沿陽台走到抱廈上方,翻過欄杆,下到抱廈屋頂之上。又趴在房上向下觀瞧,於酒罈間選准一個落點之後,輕輕一跳,落到兩排酒罈之間的空地上,疾步鑽進酒店與鄰舍之間的一條小過道中。
陶甘跳下酒罈,急急追去,剛出院牆犄角,卻與吳峰撞了個滿懷。陶甘口出污言,罵聲不止,吳峰只當沒聽見,頭也不回急向大街走去。
陶甘隔一段距離尾隨在後。街上行人熙攘。陶甘也就無需揀暗處行走。再者,吳峰的幧頭怪裡怪樣,與眾不同,陶甘在後跟蹤,也就不怕被他甩掉。
(幧頭:古代男子束髮用的巾。幧:讀『悄』。)
吳峰一直向南走去,後來突然拐進了一條行人稀少的小街。陶甘腳不停步,緊追不放,一面將小帽中間的鈕扣解開,小帽即刻變成了一項百姓常戴的尖頂高帽。又從油中取出一根一尺左右長的竹管來,三抽兩拽,將套在裡面的粗細不同的四根小竹管節節拔出,便成一根手杖。陶甘手扶竹枝,搖身又變成了一名老者,穩步向前走去,直走到離吳峰很近的地方。
吳峰又拐彎進了一條小巷。陶甘見巷中間無一人。心裡明白,他們已到了離東城牆不遠的地方了。看起來吳峰對這一帶十分熟悉,只見他一閃身,又拐進了一條岔道。陶甘在轉彎處定睛一瞧,原來是條死巷,盡頭是一座小廟的山門,只見木門早已無存,廟內一片漆黑,顯然是座無人居住的荒廟。
吳峰徑向破廟走去,到得廟前,停步回頭向巷內看了一眼。陶甘急將腦袋縮回。
陶甘再探頭觀望時,門口早不見了吳峰,又靜候片刻,才從藏身處走了出來,悄悄向寺廟走去。來到廟前,舉目細瞧,見山門上方磚牆中以琉璃瓦嵌了三個大字,雖經風剝雨蝕,仍依稀可看出此三字為「三寶寺」。
陶甘上得台階,進入廟內,只見大雄寶殿中一片空空。房頂有幾處塌陷下來,抬頭可見天空星斗。陶甘踮起腳尖向大殿深處走去,只不見了吳峰的蹤影。來到後門,剛探出頭去,又縮回藏到門柱後面。原來大殿後門通到一座有圍牆的荒園,園中央有一小池,水清可鑒,吳峰正獨坐池邊石凳之上,雙手托腮,對了水池出神。
陶甘自忖道:「原來這是個秘密幽會的所在!」他尋到一洞窗龕,坐了進去,從那裡可以看到吳峰的一舉一動,吳峰卻看不見他。陶甘定一定神,合上眼睛,豎起耳朵細聽,卻不敢老是盯著吳峰。他明白,許多人對暗中被人偷看是十分敏感的。
吳峰初時靜坐未動,後來偶爾從地上揀起幾塊石子投進池中自我消遣一番,又起身在園中踱起步來。他分明心中有事,似乎是在等人,久候不至,因此坐立不安。再過一陣,吳峰快快離開小園朝大殿走來。陶甘忙縮進窗龕,將身子緊貼了石牆。
吳峰急急從原路返回,走到酒店所在的小街,停步立於犄角處向街心一陣張望,見馬榮不在街上,便大步流星一頭鑽進酒店和鄰舍之間的夾道中。
陶甘長長舒了一口氣,走回縣衙。
酒店內仍笑語喧嘩,熱鬧非常,馬榮講完故事後,掌櫃也講了幾則,二閒漢聽得眉飛色舞,不住拍案叫絕。
最後,吳峰下得樓來,入座共聚。
馬榮飲酒向是海量,雖兩壺酒落肚,仍清醒如常,心中尋思,若將吳峰灌醉,他醉中口吐真言亦未可知。主意拿定,開言道:「聞吳先生亦是長安人氏,如此我們原是梓裡鄉親,有道是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今日一見如故,非喝它個一醉方休!」
眾皆稱善。自此一座觥觚翻動,杯盤狼藉,划拳行令,開懷豪飲起來。這一鬧不打緊,早驚動了街坊四鄰,數月之後這場鬧飲仍是那一帶鄰里街談巷議的題材。
(觥:讀『宮』,中國古代用獸角制的酒器;觚:讀『姑』,中國古代盛行於商代和西周的一種酒器。)
吳峰先將半壺叫「透瓶香」的上等好酒倒入碗中,一飲而乾,權且墊底解饞,然後與馬榮對飲,說笑中二人又一連喝了三壺。
馬榮已連續飲了兩個多時辰的酒,漸漸感到了酒的威力,只得強打精神奉陪,欲向對方打探的話早忘到九宵雲外去了。二閒漢此時均已喝得爛醉,離座搖晃出了店門。吳峰兩壺酒喝下去,越發長了精神,鬥著馬榮又喝了兩壺。馬榮早已招架不住,說話開始顛三倒四,語無論次。吳峰又要了一壺名喚「出門倒」的烈性大曲,與馬榮各半對飲了。此時吳峰也已面色紅潤,額上汗珠涔涔而下,遂將幧頭摘去,摔到屋角。至此,二人均已喝得酩酊大醉,又是撫掌,又是大笑,亂作一團。
時過午夜,這場鬧飲方散。吳峰歪歪斜斜從座位上立起,跌跌撞撞向樓梯走去,邊走邊哼道:「一見如故,一醉方休,妙!妙!」
掌櫃扶了吳峰上樓之時,馬榮悄悄滑到方桌底下,不等掌櫃下樓,早已鼾聲如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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