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隨大家踱進那翼古亭,進了一盅新茶,便依著欄杆觀賞起這懸崖的景致來。懸
崖下的峽谷奔騰著幾條湍急的大溪,「訇訇」的巨響便是百丈之上的古亭裡也聽得十分
真切。空谷中不時雲霧蒸上遮迷住人的視線,雲霧一褪,都清晰可見到峽谷底下的農田、
小橋、房舍、水碓。
(碓:讀『對』,用於去掉稻殼的腳踏驅動的傾斜的錘子。——華生工作室注)
張嵐波道:「這裡我還是十來歲時來過,那時還有人在這古亭上跳崖殉身,接迎我
佛的召喚。眼前這一切真是美不勝收,我想寫一首詩把這裡的風景描繪出來。」
邵樊文笑道:「老夫早有詩刻在這亭子上了。老夫當年陪同宰相來這裡遊覽時寫下
的一首五言古意,由匠工制了詩匾早懸掛在亭簷上了。」大家仰頭一看,果然亭內懸掛
了十幾塊詩匾,一塊黑漆泥金底上鐫古錄隸書的詩匾正是落了邵樊文的大款章印。
邵樊文得意地說:「當年宰相來此地時,朝中還跟隨來一班文土,大家分韻題了詩。
宰相說這翠玉崖如在雲端一般,今日這勝會便名日『雲中會』吧:我想我們今日的雅會
不減當年氣象,不知誰能撰題個高雅的名目?」
「霧裡會。」如意法師衝口而出。聲音嘶啞,表情嚴峻。
「好!」張嵐波叫道,「今天霧真不小,那松林間、高崖上到處都飄渺著一層白霧
哩。古亭下的深谷更是一片霧茫茫,這個『霧裡會』很有意思,也取得貼切。」
「古人蚩尤作五里霧,今日這霧端的有十里,腳跟都浮在霧裡,身子都迷在霧裡,
眼中還指望看清什麼?」如意法師神色詭譎地說道。
狄公見他話中有音,怕漏了天機,忙岔了話:「讓我們等候明月出東嶺吧!」
羅應元命伺役將酒席擺上,又端來許多果品、月餅,在亭內預備。
羅應元邀邵大人、張大人分坐他的左右,讓如意法師、玉蘭小姐分坐狄公兩側,團
團正坐了一桌。亭內石凳上早已放上厚厚的錦緞墊套,每個石凳前又按下擱腳的木墩.
酒菜絡繹上桌,宴席上熱氣騰騰。亭外不時有寒涼的山風拂過,有時可聽到山鳥的哀鳴
和蟋蟀等秋蟲的長吟。
如意法師開口道:「我剛才爬上到半山時突然從洞穴裡跑出一條黑毛狐狸,立起身
來向我啼泣,好像有滿腔冤屈。」
玉蘭微微一笑,說道:「如意師父,今夜倒想聽你講一些有關狐狸的趣聞。上次在
新安時你講的黑狐狸故事令我毛骨森然,夜路都不敢行走了,今夜看你能講出什麼更迷
人的故事來。」
「玉蘭小姐,這狐狸可非同一般禽獸,它同人一樣有靈感和智慧,而且還更敏銳更
強烈。它會變作美女迷惑人,但它的心是善良的,因此往往自己受騙,被人遺棄,被人
宰殺。但它的陰魂是不讓人的,它會托夢給清官誅邪扶正,為它復仇……」
邵樊文打斷了如意法師的話頭:「我們還是談談沒有談完的羅縣令的詩歌吧。詩集
裡的一首《癡情郎》,莫不就是羅縣令自己的寫照吧!哈哈。」
玉蘭道:「羅大人那首《癡情郎》兀自不真,他愛過許多女人。只有始終愛一個人,
為她樂為她悲,為她生,為她死,這才值得稱是『癡情郎』啊!」
羅應元臉色轉白,心裡老大不樂。
張嵐波道:「玉蘭小姐似有高言自許之意,衝撞了羅縣令,羅縣令不計較。玉蘭小
姐既有為他樂、為他悲、為他生、為他死之真誠熾熱的愛,莫不是一個『癡情女』——
這裡單罰玉蘭小姐做一首《癡情女》詩,以謝罪大方並吟成佳句與羅縣令的《癡情郎》
聯成合壁,永照詩壇。使後世的癡男癡女心生慚愧,從此不敢妄亂題詩,浪灑情淚。」
「好個主意!」如意法師大聲贊同。
玉蘭小姐呷了一口酒,藉著酒興,索來筆硯,便走近一根朱漆亭柱,命丫鬟一個捧
硯一個擎燭。見她略一思索,潤了潤筆,揀了往上平滑無疤的一面,颼颼題了一絕。其
辭云:
苦思搜詩燈下吟,
不眠長夜為怨情。
知郎朝朝逐新歡,
寄詞新題《妾薄命》。
邵樊文、張嵐波、如意法師、狄公、羅應元一併走近亭柱,輕輕吟哦,不由頻頻歎
息,心中稱許。羅應元命伺役將玉蘭小姐的詩拓下明日雇匠工準備兩方詩匾,將《癡情
郎》、《癡情女》兩詩分別鐫泐一併懸掛在這亭內,聊記一時之勝,並望留芳後世。
(泐:讀『勒』,銘刻,用刻刀書寫。——華生工作室注)
狄公見玉蘭小姐就坐,便湊上去說道:「玉蘭小姐,我閱讀了有關白鷺觀案子的一
應錄詞文本,覺得這案子不無蹊蹺。未知小姐願不願意由我起草一份申辯書以利刑部明
判。」
「謝謝狄大人費心。如果我認為有必要申辯,我自己會斟酌措詞的,無需勞動大
駕。」
玉蘭顯然不想讓狄公插手她的案子。
狄公又說:「我細觀了這案子本末,覺得最令人不解的還是那一封告發你的匿名信。
這告發的人怎的如此清楚白鷺觀內的事情?侍婢才死三日便事發了,小姐不覺得這一點
很可深思麼?小姐難道對這寫匿名信的人真的一點都不知道首尾麼?」
「若是知道,我自會告訴官府的。」她舉杯一飲而盡,又說:「不過,或許也不會
告訴他們。」
邵大人、張大人、如意法師又回到酒桌上,大家提議為玉蘭小姐的詩而飲三杯。客
人都是海量,誰都沒有失去鎮靜自制。然而玉蘭小姐的眼中已閃耀起狂熱的光芒,她的
精神被題《癡情女》時的詩思,被狄公一番撩撥的話,被這上品的香酒刺激得亢奮起來,
狂亂起來。胸脯高低起伏,細細的喘息聲,心臟的跳動聲,狄公都能隱隱聽得。他想此
時必須更下緊挑逗玉蘭說話,剛才玉蘭後一句話已暗示她知道寫匿名信的人,只是不願
說出姓名而已。
狄公又開口問道:「告發你的那封匿名信使我想起十八年前一封告發莫德齡將軍謀
反的匿名信。這兩封信可能是一個人寫的。」
玉蘭小姐驚異地望著狄公,問道:「十八年前我才十二歲,這與我有何干係?」
「當然是間接關係。我在金華碰到了莫德齡將軍的一個姓宋的侍妾的兒子,他也在
查尋那個寫匿名信的人。」狄公說著向滿座客人溜了一瞥。
「你是說那個姓宋的秀才嗎?聽說是前天被人殺害了。」玉蘭道。
「因為這匿名信與秀才被殺有關,故我同羅縣令已專門調查了莫德齡將軍的案子。」
邵樊文說:「莫德齡追隨九太子謀逆,。當年聖上派來欽差將他正法了。我當時是
金華的刺史,一直協助欽差日夜捉拿逆黨,這莫德齡的案子是翻不了的。且他心術不正,
誹謗朝廷,儘管立過許多軍功。」
張嵐波插了話:「我對莫德齡將軍的謀反案亦有所聞,只不知他與這宋秀才之死有
何關涉?」
狄公大聲說道:「我還要補充的一點是,宋秀才的母親即莫德齡的那位姓宋的侍妾
是一個不貞的女子,她與一個姦夫私通生下了一個女兒。這女兒也住在金華。宋秀才得
知此事便來金華找尋到這位同母異父的妹妹,想從她的口裡探到她母親的姦夫的姓名。
他認為這個姦夫是寫匿名信置他父親莫將軍於死地的人,而那姦夫得了信息,便殺害了
宋秀才。他恐怕十八年前的姦情敗露,毀了他的前程和名聲。」
邵樊文問道:「那麼狄縣令你已找到了這個兇手?」
狄公繼續說道:「一個偶然的機緣我碰到了宋秀才的同母異父妹妹。她是南門外那
荒涼的黑狐祠的女巫;她衣衫襤褸,半饑不飽,日夜與狐狸為伴,情景十分慘淒。」
「那麼,狄大人,你認識朱紅?你已見到了她?」如意法師驚問。他的一對蛤蟆般
的大眼睛全部突了出來。上面佈滿了血絲,一張正在咀嚼的大嘴驚愕得咧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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