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榮回到紅閣子,將適才一番遭遇原原本本稟告了狄公。最後道:「凌仙姑的住處
固已找到,但她人不在屋裡。此刻趕去,恐也無濟。」
狄公沉默片刻乃道:「她沉痾纏身,不可能離去很遠。再說除了蝦蟹兩個,也沒人
知道她的茅篷。」
(痾:讀『科』,疫病。——華生工作室)
馬榮道:「聽小蝦說,今日清早那茅篷裡亮有燈火,疑是生客。莫非凌仙姑吃那客
人挾裹去了。」
狄公憂鬱地捻動著鬍鬚,忽問:「馬榮,你確信那幫匪徒只是報大蟹當日之仇,與
你無關?」
「這個想來無疑。老爺,那伙匪徒如何知道我要去那裡?再說大蟹頭裡殺了他們三
個兄弟,故爾埋伏在林間,意圖截殺,以報夙仇。」
狄公道:「蝦蟹兩個平日午後並不回窩,那幫匪徒莫非不知蝦蟹習慣。」
「天知道他們間的怨仇如何。只是險些兒連我一抹兒擄進。不過,這兩人本事端的
非凡,小蝦手段如此,大蟹更不敢想像。」
狄公歎了一口氣道:「原來我只擬在這裡呆一天,此話說得輕率了。馬榮,今夜你
自個去消遣吧,明日早膳後再來這裡找我。」
馬榮走後,狄公獨個在紅閣子裡沉思冥想,半日無頭緒。又覺腹中雷鳴,便換過一
領素淨葛袍,戴了一夜黑弁帽,出來街上。
沒走十幾步,便到桃花客店門首,轉念一想,此刻何不邀賈秀才一起進餐呢。也好
細聽聽李璉慫恿他弄手腳整治馮岱年的陰謀。——主意拿定便折進桃花客店。帳台上一
問,乃知賈玉波午後離店尚未口來。
狄公只得回轉出來。上街找飯館。街上人家紛紛出來擺牌位,捻香供祭。許多紙人
紙馬紙箱紙轎,依次排列。——狄公掐指一算,今夜已是廿九,這些冥器依例要擺設到
明天三十一併焚化。各家各戶的鬼魂歆饗畢,鬼祭乃算終止,陰曹地府的大門重新聞合。
(歆:讀『新』,饗,嗅聞。——華生工作室注)
狄公一路觀看,忽見街前正有一爿不小的飯館。布招兒繡著「同慶樓」三字,人又
不擁擠。便上樓去。樓上已有五七席飲酒的,倒也不嘈雜。便找了一副臨窗空座頭,叫
了幾味菜餚,一角薄酒,獨自吃起來。
吃著吃著又不由想起疑難棘手的案子來。依眼下種種供詞判來,二十年前殺殉匡時
的與今日殺秋月的似是一人,這人亦須有五十開外年紀。令人不解的是他既與當年翡翠
情愛深篤,並爭風殺了陶匡時,怎的又會與今日之秋月生瓜葛?再者,這人會不會已探
知凌仙姑的秘密,已搶先一步下了毒手。凌仙姑的失蹤與蝦蟹兩人遭截劫豈沒關聯?還
有,李璉的死因果已查明,但他與秋月的真正關係也未弄清,而這一點無疑又是查明秋
月被害的關鍵所在。——如今李璉、秋月已死,鬼魂還在陰曹地府的大門外徘徊,焦急
地等我來為他們鈐押封冊。
(鈐:讀『前』,蓋章,蓋印。——華生工作室注)
狄公不覺呆呆自言自語起來,鄰桌上的吃客都紛紛回頭來看他。狄公沉陷其中,並
不察覺。——想著想著,突然站立起來,叫來堂倌惠帳,獨個急匆匆下樓而去。
他又回進了桃花客店,依店後門一條小路直趨秋月的宅邸。
這條小路由大小勻稱的細卵石鋪砌。兩邊一式是古拙蒼勁的銀杏,間夾一簇簇一叢
叢低矮的玫瑰、丁香,一路碧蔭籠蓋,十分闃寂。秋月宅前有一個小小蓮花池塘,開滿
了白色的睡蓮。月光透徹,分外幽靜。一條古老的板橋橫架其上,正通向宅邸前院的木
柵門。
(闃:讀『去』,寂靜。——華生工作室注)
狄公推開木柵門,便見一碧草如茵的小花園。門內左首有一石桌,石桌上供一巨大
瓷盆。瓷盆內便是宅邸的全景小樣,玲瓏剔透,堆疊修葺十分用心。亦有宅邸、花園、
幽徑、池塘,儼然如真景物一般。——狄公禁不住留連歎贊半日。踏上宅邸的白玉台階,
乃見門上交叉貼了馮里長簽押的官印封皮。狄公圍繞窗台兩邊細看,忽見一木隔窗板有
縫隙,用力一掰,「豁啦」打開。縱身跳上窗台,踢開窗框,進入室內。
(葺:讀『器』,修理房屋。——華生工作室注)
他摸出撇火石,點亮了自己帶來身上的一截蠟燭。四面一照,像是侍女丫環的房間。
於是又開門出去,摸到了中央一間最華麗的客廳。點亮了桌上一支銀燭台。乃見秋月的
臥室在客廳左首。
打開秋月的臥室、撲面一股濃烈的香水味。中間一方小小圓桌,四面四個圓凳。靠
東牆一張桃木雕花大床,掛著紫羅錦帳。床上枕衾茵席齊整,香氣更濃。
床前正對著圓鏡梳妝台,台面上鉛朱膏粉、唇丹花露,十來個大小瓶盒。台下左右
各三個抽屜。左面三個抽屜都沒上鎖,全是絹帕、繡囊、汗巾之物。右邊只最底下一個
抽屜上了一把小小銅鎖。上面第一個抽屜是釵鐲髮夾、耳墜佩玉之類首飾,第二個抽屜
則放著一盒未啟用的上品玫瑰唇膏和原瓶未動的香精香水。
狄公用力砸了第三個抽屜卜的銅鎖,打開一看,正是書信信,紙片、函封、詩箋之
類東西.不由大喜。遂將抽屜中的物,全數傾倒在圓桌上,一件件慢慢細看。——大抵
是情場上的狎暱字句,說不盡的卿卿我我,山盟海誓。
李璉臨死那一日曾贈送給秋月一瓶香水.裝在一個信封內。秋月曾言及她連信封都
未拆開,隨便擱在抽屜裡了。——狄公今夜潛來便是要找到這瓶叫夜香露的香水,更要
找這裝香水的信封。他深信,那信封內除了香水.決不會別無他物,而那是解破李璉與
秋月關係也即是解破秋月被害的關鍵證物。
果然見有一個未曾拆開過的信封,封面寫著「秋月小姐妝次玉啟」字樣。用手一摸。
內裡有一個肩平硬物。
狄公喜出望外,用燭火煬開封漆,拆開倒出一看,裡面果有一個琵琶形的香水瓷瓶,
玲瓏精緻。瓶外包裹了一頁素箋,另有一個小信封。素箋上恭楷書道:
仰托秋月小組代轉家書一封。
區區薄物,幸希哂納。
(煬:讀『陽』,熔化金屬。哂:讀『審』,微笑;哂納:套語,用於贈送禮品,
請人收下的謙詞。——華生工作室注)
再看那小信封,並未封口。封皮上是「金華百沙山李經緯大人鈞啟」字樣。狄公一
愣,忙吹開封口,抽出一頁素箋來。同樣恭楷寫道:
不孝兒誠惶誠恐書拜父親大人膝下,仰請大安。
辭云:
男兒當門戶,
墮地自生神。
雄心志四海。
萬里望風塵。
忽然顏色變,
苦相集其身。
吞嚥疑素齒,
還敢照朱唇。
垂淚歎運命,
卑陋難再陳。
日日逃深室,
藏頭羞見人。
行勢如夏蟲,
衷心仰陽春。
跪拜無複數,
一絕逾參辰。
蓋點化前人辭也,言不盡意,晤面其來世歟?
垂囑未克終功,餘事可問溫某人。不孝兒再拜
絕筆。七月二十五。
狄公攢緊雙眉,隱約感到李璉這詩中有一種苦痛難言的心曲,彷彿他突然遇到可怕
的橫厄,憂懼莫名,只有求死一途了。——他在秋月前有自卑?這裡「卑陋難再陳」、
「藏頭羞見人」,似也言之鑿鑿,但這種自卑又豈是僅僅面對秋月才萌生的呢?——
「垂囑未克終功,餘事可問溫某人。」難道他與溫文元的陰謀是他父親李經緯的「垂
囑」?——狄公愈想愈覺糊塗,真不知李璉葫蘆裡埋的甚藥,也不明白甚事困擾得李璉
苦痛難忍要一死了之。
「不!李璉確是自殺的!——李璉將此信交於秋月時,自殺之念已決,再無反悔可
能。但是,但是……」
狄公猛地一拳打在桌上,銀燭台搖晃幾下險些跌落。
「難道李璉臨自殺前還會嬉皮邪臉動手動腳污褻馮玉環?!從這詩信情詞判來,李
璉是懷著極大疑懼與苦痛,自殺身亡的。這信與詩秋月並未讀到,更不可想像是秋月偽
造的。那恭楷字跡,尤其是那詩的文采詞藻也決非秋月一類人物可杜撰。況且寓義怪異,
一時也捉弄不明白。」
狄公又靜坐下來細細思量。——秋月決不會想到李璉如此一番委曲心腸,她當時的
心思全計算在羅應元身上了,故隨意將此信封往抽屜裡一塞了事。竟誤了多少大事!早
是我此刻發掘,也算是神差鬼使,不然這離奇官司不知顛倒哪裡去了。
馮岱年父女為何要承擔下殺人移屍的罪名?這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正因為編造的
逼真,他當時深信不疑。——這個奇異的、有違常情的舉止背後又隱藏著什麼心機呢?
他將馮岱年父女的言語—一記憶出來,並力圖浮現說話當時的形態神色。溫文元的招供、
凌仙姑的證詞、馬榮所聞以及蟹蝦兩個朋友的線索,他又—一理清過一遍,乃依稀有了
一個大輪廓的構想,似乎找到了合乎常理的解釋。——紅閣子的秘密太可怕了。
狄公離了秋月宅邸,便循花園中那條小徑徑直口到紅閣子。即命永樂客店掌櫃拿了
他的名帖火速將馮岱年父女傳來紅閣子問話。
他將紅閣子裡裡外外細細窺查了一遍,又跳出露台在樹叢深處認真搜索了,乃返入
房中。隨即將紅閣子一座門窗全數關嚴。他明白,這樣一來房中登時會悶熱異常,但他
絕不能再冒風險,有絲毫的疏忽。他的對手是一個窮凶極惡而又肆無忌憚的罪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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