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岱年不意料狄公突然來訪,忙不迭搶出衙廳來迎駕。
「狄老爺,李公子、秋月兩案有何進展?」馮岱年照例先說公務。
狄公平靜道:「已弄清了糾葛糾紛許多情節,此刻我想與馮相公還有令嬡玉環小姐
作一番探討。」
馮岱年沒提防狄公來意,口中答應,心裡不兔有些尷尬。
「我們這就去頭裡狄老爺與陶先生說話的小亭如何?」
「只怕有人偷聽。」狄公的話不知是頑笑還是指責。
馮岱年臉上一搭兒紅一搭兒青,不敢仰頭。
狄公笑道:「那小亭甚好,馮相公去叫令嬡來吧。」
須臾,馮玉環窈窕的身姿跳躍進了小亭,一陣風一般。如雀兒登枝,十分自在。
小亭裡圓石桌邊正好有三個石鼓,三人坐了。僕役獻茶,又擺列了幾味鮮果。
馮岱年慚色滿面,揖道.「小女早間亭外偷聽老爺與陶先生說話,又冒犯衝撞,罪
該萬死。」
玉環道。「是我想著來的,不乾爹爹事。」
狄公笑道:「也是孝女行為,馮相公不必過責。古時還有個緹縈姑娘,親上朝廷為
父代罪哩。」
(緹:讀『題』——華生工作室註釋)
馮岱年一聽,心涼半截。狄公此話再非頑笑,而是明白指我犯罪了。
「謝狄老爺明示,卑職曉得。」
狄公慢慢捻著頷下的大黑鬍子,開口道:「據雲,李璉那夜撞船後,見了玉環小姐
頓生愛慕之心。事後傳信於她,約去紅閣子晤面。倘不從,便將二十年前馮相公殺人的
真憑實據公諸於世。——那天夜裡李璉便突然死了,偏巧有人在紅閣子後見到了你馮相
公。不知這段說話可是屬實?」
馮岱年一聽,混身顫索,臉如死灰。牙齒咬著嘴唇,再吐不出一句話來。
玉環半邊見了,心中不忍。肚中略略轉思,應道:「回狄老爺,這話不假。爹爹,
紙包不住火,這殺人血案豈可一再遮瞞?小女早感不祥,這事總領吐出為妙。」
馮岱年猛吃一驚,惘然望著玉環,一臉陰霾。
(霾:讀『埋』。——華生工作室注)
玉環並不著父親面色,有條不紊地吐道:「狄老爺今日追問到舍下,這事料無隱瞞。
且聽小女子從容說來,再行裁斷。且說那夜撞船時,我一時驚嚇,慌慌張張跑到船頭。
正遇那個名叫李璉的無賴過來我船上賠禮。這時半夜三更,兩船不及舉火。唯李璉手中
擎著一盞燈籠。他將燈籠在我臉上來回照過,心中動了歹念,等賠了銀子後,便過來扯
手踩腳,輕薄無禮。——我羞憤之極,一時不便怒斥,便轉身回進內艙。關合了窗扉,
堵死了艙門。——回到家中也沒將此事稟告,以免父親動怒。再說當時只以為輕薄公子,
一時醉中胡行,便不再計較。
「果然那個無賴捎了信來,大意正如適才狄老爺所說。挾嫌脅逼,迫我就範。——
狄老爺或許也知道,二十年前有一件人命官司牽涉到父親清譽,一時也辯白不清。李璉
既雲他握有那官司的真憑實據,小女子便大膽赴約,意圖弄清那事真相,好讓父親從流
言苦痛中擺脫出來。
「那夜我獨個悄悄去了紅閣子。是從桃花客店後面轉折進去的。李璉正在桌邊書寫
什麼,桌上還堆著一札札票據信函。他見我進了紅閣子,兩眼便放出邪火來。我開口便
問那真憑實據何在,欲求過目。叵耐那賊囚不但不回答我的問話,卻猛撲過來摟抱住我
動手腳。我亟力反抗,呼喚求救。他還涎皮嬉笑,纏住不放。
「這時我見一札票據下露出一柄匕首的銅柄,便佯作無力,倒伏在桌邊。李璉那賊
獰笑過來便解我裙衫。我猛地奪過那匕首,叱道『再敢胡來,我認得你李公子,匕首不
認得你李公子。』李璉狂笑不已,自恃男子力大,猶死纏不放,胡亂撕扯。我情急心橫,
手起刀落,狠命一戳,只聽得『噗咚』一聲,他仰八叉倒地。再上前細看,那無賴已紫
血滴瀝,眼珠翻白,只有出的氣,再沒入的氣了。
「小女子頓時嚇得沒了主張。發瘋般跑了回家,向父親求助。——老爺,這便是小
女子當夜紅閣子所做的事。李璉正是小女手刃,決不隱瞞,甘受刑法處斷。——以後的
情節聽我爹爹詳細說來。」說罷朝馮岱年咧嘴一笑。
狄公聽完這一番話,如釋重負。——原來李璉的死因竟是這樣。
馮岱年見狄公臉上秋霜化去,眼光慈和,心中一塊大石落地。隨即呷了一口茶,清
了清嗓眼,接道:
「狄老爺,一個弱女子在遭罹強暴時,動手反抗甚而持刃殺人也是合法的,理應受
到官府旌表。我聽了小女那一番殺人情節,心中震盪不已。一來生怕女兒名譽有污,二
來更怕紅閣子中死人又牽扯到二十年前陶匡時的迷霧中。當時一念糊塗,便做了一樁大
錯事。如今想來也是膽戰心驚,如坐針氈的。這偌大罪恣尤望狄老爺秉公處罰,決無怨
言。」
狄公問:「不知馮相公當時如何舉動?」
「我聞訊趕到紅閣子,遵小女囑咐也是從套話客店後門走的。果然李公子躺在紅閣
子外廳的長桌邊.一摸脈息,早已氣絕。幸好流血無多,只染浸了他自己的衣袍。——
我當對靈機一動,便將李公子屍身拖入臥房.又擦匕首塞如他自己右手。再挪移桌上票
據信札一併講臥房。又見窗隔關合甚緊,處處可視作自殺現場。然後鎖了房門,從露台
悄然離去。」
狄公警覺,忍不住插言:「臥房的房門既是你鎖上的,那鑰匙又是如何插在房門裡
的鎖孔裡?」
馮岱年漲紅的臉上漾開一絲得意的微笑。
「當然我大膽將鑰匙帶走,自有心計。果然當夜永樂客店使有人來報官,道李公子
死在紅閣子裡,要我立即趕赴現場處置。我知道羅縣令此刻正在樂苑裡尋歡,何不拽他
去唱個主角,從中正可便宜行事。
「羅縣令與我帶了十來個公人一起趕到紅閣子時,見臥房門緊閉,便命撞門。門撞
開時一個個驚惶失措,都湧上去李公子屍身前看究竟,我便摸出鑰匙偷偷插在鎖孔裡。
——羅縣令很快發現了李公子手中的匕首,鎖孔裡的鑰匙,緊閉的窗隔。第二日問審,
秋月又道出拒絕李公子贖身一事。羅縣令便當堂判定自殺。——這詳末關節大抵如此。
我不僅瀆職,還故意褻污王法,戲弄官府。伏求狄老爺嚴處。」
「馮相公偽造自殺假象,怎忘了將李璉桌前那張紙片藏匿。」狄公終於找到一個漏
洞,施展自己的智力。他不得不為馮岱年的本領暗中喝采。
馮岱年道:「那枚紙片畫的是個滿月,正應了秋月之名,又寫了『托心秋月』字樣,
何須藏匿?」
「不!李璉從未將秋月放在心上,倒是秋月自作多情,廣為吹噓,故羅縣令有此誤
斷。依本官判來那兩個圓圈則是玉環之意。——畫滿月只需一個圓圈,大圈裡又套了小
圈,正是玉環之象。『托心秋月』則是拜月祈禱,遂其心願之意,並不指秋月這人。」
馮岱年暗吃一驚:「狄老爺果然好智慧,真不知羅縣令當時怎的胡亂便想到秋月來。
這秋月也當羅縣令面一口應承,還得意洋洋說李公子壓根兒沒在她眼裡。」
狄公捋鬚微笑,這內裡委曲他十分清楚。羅縣令恐也正是見了秋月如此一番情景才
嚇怕了,連夜逃回金華的。
小亭外萬籟俱寂,幽馨一派。幾片斑斕的彩蝶在夾竹桃花上飛來飛去,只不停腳。
稍遠處的池面上,菱荇牽風,白蓮搖閃,猶如畫中。
亭中三人一時沉默不語,肚裡各自波譎雲詭。
(荇:讀『杏』,一種水生植物。譎:讀『絕』,詭詐,怪異——華生工作室注)。
狄公微笑打破僵局:「馮相公,如此說來,李璉死之謎已揭開。不過,李璉脖頸上
的青紫腫痕,又如何解釋?」
馮岱年道:「這個我們並沒留意,或是李公子身內毒氣鬱發所致,並非外力致傷。
——卑職父女罪過,謹候狄老爺依律裁斷。」
狄公笑道;「要依律裁判,還需弄清二十年千紅閣子那宗案子的真相。——不知馮
相公與當年陶匡時的橫死有否關聯?」
馮岱年情急:「狄老爺,陶匡時先生的死,與卑職實無涉。外間因是謠諑紛起,謂
我妒情殺人,儘是惡意誹謗。陶匡時先生是我當年的執友,又是丱角之交。我豈為區區
一女子殺害朋友,以身試法,貽笑大方之家。
(諑:讀『灼』,造謠,讒謗。丱:讀『貫』,丱角之交,指從孩童時就在一起的
朋友。——華生工作室注)
「其時我才二十四歲,新任樂苑里長。愛慕翡翠小姐,正擬出金贖她為妻。陶匡時
也暗中愛上了翡翠,當時他二十九歲,已經娶妻生子,只是婚姻不美滿。儘管如此,我
們照舊友誼深篤,並未翻目。——然而翡翠小姐卻一味拖延,又不願明言究竟,似是別
有意圖。
「狄老爺,溫文元當時也追逐著翡翠,他追逐翡翠因為是虛飾面子,登上上流社會,
以得花魁娘娘寵舉為梯階。溫文元重金收買了翡翠的貼身丫環,窺伺動向。——一日那
貼身丫環偷偷告訴溫文元,翡翠已有身孕。溫文元疑心翡翠已屬意於我,便去陶匡時面
前挑唆,與我翻目。陶匡時確是動了肝火,與我大吵一場。經我百般解釋,總算信了我
的辯白。我們這才明自翡翠之所以一味拖延我兩個正是因她已另有情人,十分隱蔽。我
約他一同去找翡翠,要翡翠吐出那情人的名字。陶匡時正火氣頭上,拂袖而去。
「第二日溫文元急匆匆來找我,報道他親見有人在紅閣子裡與翡翠幽會。並說陶匡
時得信後已趕去永樂客店問罪。我疑心是溫文元放白鴿,生怕陶匡時落陷阱,跟腳便也
趕到紅閣子。從露台外往外廳一看,陶匡時已被人殺死,一柄匕首深深插人他的脖根。
「我正進退兩難,躊躇不安時,忽聽得有腳步聲響。便匆匆逃離現場,轉花園酒樓
繞了大半個圈子經桃花客店跑回家來。」
「喘息未定,衙丁來報紅閣子有人自殺。縣令傳我立即趕去永樂客廳勘查。——原
來我走之後,客店的僕役便發現了紅閣子中死屍,申報官署。」
「我又憂心忡忡趕到紅閣子,縣令與衙丁已擠作一堆。陶匡時屍身卻躺在裡間臥房
的地上,手中還緊緊捏著那把原先刺入他脖頸裡的匕首。縣令還告訴我,他們懂門進來
時,見房門鑰匙在地毯上。窗槁雖開著,但木柵緊窄,外人是無法潛入此臥房的。——
仵作驗屍畢,縣令使裁斷陶匡時自殺身亡。」
「我當時疑雲驟升,我親眼目睹陶匡時死在紅閣子外廳,如何一會功夫屍首被人挪
移進入臥房。匕首也由頸脖根移到了陶先生自己手裡。——縣令傳永樂客店掌櫃問話,
因知翡翠與他關係,又傳翡翠問話,翡翠竟稱陶先生幾次三番欲為她贖身,她執意未允,
羞憤之餘,乃致輕生。」
「這事沒一個月,樂苑便傳時疫。天花麻豆蔓延,病屍山積,一片恐怖。翡翠也染
時疫身亡,被火焚,埋了灰骨。時疫過後,樂苑蕭條冷落,大非昔比。金華縣令也兩易
其人,這事也不了了之。但是我心中卻是一塊疙瘩,凝結不化。每每念及好友橫死,凶
手逍遙法外,便不甘心。然而一旦認真申訴,自己則首當其衝,捲入漩渦,不得洗刷。
這對偏偏溫文元又大放流言,道是陶匡時死得蹊蹺,又說陶匡時死的那日見我進去過永
樂客店。——樂苑舊人都知道我兩個與翡翠關係,於是我便日處尷尬不利境地。然而溫
文元又不敢當面揭破,公堂執證,只是暗裡煽風點火,覬覦里長之位。」
(覬覦:讀『濟余』非分的希望或企圖。——華生工作室注)
「第二年我娶了妻室,次年又生了玉環,終於將翡翠忘了。同時也盡力周全陶匡時
妻小。——玉環長大後與陶德很是親密,雖差了八九歲,形同兄妹。我也曾有過兩家聯
姻的念頭,正可確認我與陶匡時生前的友誼。但溫文元的謠言很快傳到陶德耳中,他對
我父女的態度有了變化,但又不肯說明原委。有時也見他暗自歎息落淚,苦痛十分,又
不便勸慰,更無法說破。——玉環見陶德如此模樣,心中也悶悶不樂。我意圖早日與她
覓婿,她又看不上眼,足見城府甚深。直至見了賈玉波秀才才有轉機。我十分高興,趕
緊想為他們辦了大事,訂婚的日子已不遠,這時陶德提出願為他們作大媒。這也清楚向
我表明,他無意於娶玉環為妻。」
馮岱年說完這一番話,如脫胎換骨。目光炯炯,眉宇間愈發秀朗。
「狄老爺如今也可知道,我移動李公子屍身佈置假象,正是受了當年那兇手的啟
迪。」
狄公沉吟一聲又道:「馮相公的話本縣理當信從。依馮相公的話推衍,這樂苑中必
有一個凶殘十分的惡魔;二十年前手刃陶匡時,昨夜又殺了秋月。那惡魔又必然與紅閣
子有因緣,兩次殺人都選擇了同一地方。」
「可是,老爺,仵作的驗屍格目則道秋月死於心病猝發,現場似也未找到被殺的任
何驗證。」馮岱年道。
狄公搖搖頭:「仵作之言固然不無道理,但這兩起案子也太玄妙了。二十年前是為
了花魁娘子的糾葛,今天則直接殺死花魁娘子。——馮相公恐肚中還藏著秋月的一些秘
密,不肯宣露。」
馮岱年又生驚惶:「狄老爺怎可如此推斷?我唯一不敢宣露的只是秋月與羅縣令的
一段糾葛。但老爺自己很快就識破了,何需我來贅述。」
狄公笑道:「便是我識破的,也須說一說才好。馮相公怎的是我肚內的蟲兒,知道
我心事。」
馮岱年也笑了。心中究竟不敢斷言狄老爺的話是玩笑還是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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