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喬泰、馬榮兩個騎馬出了西門,沿官道往奔小菩提寺——他們不帶一個衙役,
怕人多氣雜,尾大不掉,反誤偵察。
小菩提寺山門緊閉,廟牆坍圮了好幾處。他倆遠遠在一株楊柳下繫了馬,徒步行到
廟前,又順牆根繞寺廟四周察看一遍,最後才跳牆而入。
(圮:讀『匹』,本義:毀;塌壞;坍塌——華生工作室注)
廟裡果然一派荒敗景象,殘壁下瓦礫比比,雜草萋萋,斷碑殘碣隱沒在草叢中,到
處可看見狐狸的行跡。大殿內神廚供壇空無一物,積了三寸厚的塵土,一尊折了足的香
爐歪倒在大殿中央。
馬榮抬起一片斷瓦向大殿神廚內扔去,驚飛出幾尾老鴰。喬泰道:「我們分左右兩
廊廡進去,後殿會合。遇有動靜,一打個忽哨。」
(鴰:讀『瓜』烏鴉的俗稱,如老鴰——華生工作室注)
馬榮點了點頭,便從左面廊廡向殿後摸去。半日未遇見一個人影,正覺躊躇,忽見
一偏殿門內地上有炭火餘燼,心中警覺,遂輕步躡入。殿內原供一堂羅漢,馬榮細細察
看神壇,忽聽得頭上一陣風動,一個黑影從天而降,騎到了他的脖子上,兩人頓時摔倒
在地,扭作一團廝打。
馬榮漸漸一條胳膊酸麻疼痛,沒法使勁,竟被那人壓在胯下,又覺脖頸被團團扼住,
透不過氣來。馬榮掙扎抽回手來,從腿肚內掣出一柄匕首,尖刃向上朝那人胸口奮力一
刺。只聽得「哇」的一聲,那雙扼住他脖子的大手鬆了。馬榮趕緊翻過身來,向那人臉
上狠接了幾拳,又連踢幾腳,那人歪了歪脖子,不動彈了,殷紅的鮮血濺滿一地。
馬榮這才想起打忽哨,喬泰聞聲趕來,見此情狀,大吃一驚。又見那人慢慢張開了
眼睛,惡狠狠地望著馬榮。
「你可是叫阿廣?」喬泰大聲問。
那人微微點了點頭。
「你知罪麼?!」馬榮叫道。「竟敢扼住我的脖子,想掐死我。」
阿廣嘴角升起一絲冷笑。漸漸鬆弛了雙拳,一歪脖根,不動了。
喬泰責怪道:「老爺叫我們拿獲住他大堂對質,你竟圖痛快,壞了他性命,還有許
多口供沒吐哩。」
馬榮噘嘴道:「再晚一步,不是我拿獲他阿廣去大堂對質,恐是他拿獲我馬榮去閻
王爺前銷號哩。」
喬泰道:「事已至此,也怨不得你了。我們此刻趕緊將這寺院搜索一遍才是。」
兩人進了後殿,後殿正中竟坐著一尊佛像,喬泰眼尖,見像後是一個大神龕。他跳
上供桌,將佛像稍稍移前,見那神龕下深丈餘,裡面黑洞洞,看不分明。
馬榮也跳上神龕邊,摸出撤火石,撕下了幢幡的一條垂帶點著了向裡照明。
「見鬼,竟堆著許多和尚用的破禪杖!」馬榮喪氣道。
兩人移正佛像,這實了神龕,跳下供台,出後殿又各處搜尋了一遍,並未發現一件
值錢之物,也不曾見著半個可疑的人影。
兩人口到衙門,將小菩提寺裡殺死阿廣本末稟告了洪參軍。馬榮怕受責,又添說了
一番自己險些被阿廣掐死的情景。最後道:「洪參軍,喬泰哥,我馬榮命大,蒼天護佑,
乃得克敵制強,轉敗為勝。今日我做東,請你們兩個『陶朱居』吃海蠣子去。」
洪亮、喬泰、馬榮三人來到「陶朱居」,見卜凱、金昌兩個也在店裡吃酒,酒酣耳
熱,正談得投機。桌上杯盤狼藉,兩個大觥斟得滿滿的,碧綠透明,香氣四溢。
卜凱見喬泰三人進店來,忙站起,大笑道:「呵,我的朋友來了,今日你們正好結
識金先生。」
金昌忸怩不安,也迎上前來。
洪參軍皺眉道:「我們稍稍吃點便回縣衙去吧,老爺怕是已經回來了。
馬榮不敢執拗,拱手道:「卜先生、金相公,此刻少陪了,等我們回去衙門銷了差,
再來奉陪你們痛飲幾盅。」說著向酒保只要了幾色海蠣、龍蝦、蟶子等海味並三碗甜酒。
卜凱又過來將他桌上那兩大觥酒先與喬泰、馬榮敬了,又叮囑散了衙,務必再來這
裡聚會。
洪亮三人匆匆吃罷,便告辭卜凱、金昌自回縣衙。
內衙書齋剛上燈,狄公獨個坐在案桌邊慢慢喫茶,苦思冥想。
三人進來書齋恭敬請安畢,馬榮便搶先將小菩提寺的遭遇細稟了一遍。
狄公聽罷並不責怪,反大喜道」如此說來,我的判斷果然不錯。只需再捉住吳山,
著案子邊可真相大白了。」
馬榮乃放心下來,又道:「我們在寺林仔細搜索了,再沒見一個人影,也沒找著曹
小姐的屍身。只除是後殿股佛像的神龕下一堆破舊的禪杖外,寺裡再沒一件值錢的東西。」
狄公道:「你們兩個辛苦了,自回衙捨休歇吧。我與洪亮再閒聊一會。」
喬泰、馬榮歡天喜地走了。
洪亮自沏了一盅新茶.在狄公對面地坐下。
「老爺,我已命番役去小菩提寺將拿阿廣的屍身抬來縣衙,等候淑娘大堂辨認。」
狄公點頭稱是,遂將自己今日兩番去白雲寺的經過說了一遍。
「白雲寺裡必有歹人想暗算我性命,眼下固未可斷定這歹人便是慧本,但正是他誘
我去爬銅佛龕的。——那石樑又正是在我踏上之前被人挪移的,這等巧合之事大可深思。」
洪參軍搖搖頭:「可是慧本當時並不知道你又會回進寺裡並獨個上去尋銅佛龕。真
是他挪移了石樑,老爺不上去,豈不是跌死他人,枉做了冤魂。」
「我見那個灑掃的和尚也很蹊蹺,他仔細打量了我之後才唆使我上去的。莫非寺裡
的和尚都已默契,不然,那些個火工和尚見了我怎都大驚作鳥獸散?」
「不管怎麼說,那石樑上暗做手腳,便是陰謀害人的勾當,慧本理應知道內情。」
洪參軍也醒悟。
「更奇怪的是當時寺院內外銅佛龕上下並無一個遊客,或許正是單等我一人去踩陷
阱的!」狄公一陣後怕,不由冷汗浹背。
「澎」的一聲,內衙前門發出一聲響。狄公兩人猛的一驚。
「莫不是王立德的冤魂又來了?」狄公忖道。
洪參軍壯著膽出門去看視,回來笑道:「外面起風了,這門剛才馬榮兩位出去時沒
關合。」
狄公驚魂甫定;端起茶盅正待要飲,忽望著茶盅裡呆呆發愣,面色蒼白。
「洪亮!有人在我的茶裡投了毒。」
洪參軍大驚,俯身過來一看,茶水上果然浮起一層灰粉末兒。他皺了皺眉頭,用手
指在茶盅邊的桌面上輕抹了一下,手指上也粘滿了灰土。
狄公笑道:「原來是屋樑上震下來的塵土!我還疑心是毒藥了,嚇得我險些兒走了
魂魄……」
這時他猛地想起了什麼,突然站立起身於,一手擎了燭盞:「洪亮,你隨我來!」
狄公急步徑奔後院王縣令宅邸,摸向那間出事的臥房。洪參軍一時懵懂,只顧緊跟
而來。
進了房門,狄公舉燭上下四週一照。道:「洪亮,你將那柄靠椅搬過來,擱在這木
櫃上。」
洪參軍小心將靠椅擱上那張墊擱茶爐的木櫃。狄公爬了上去,秉燭細檢頭上的橫樑。
「你再遞過一柄小刀和一張薄紙,隨後替我高舉起這燭盞。」狄公又命。
狄公接過供參軍遞上的小刀和薄紙。將燭台傳與洪參軍。一麵攤紙於掌心,右手用
小刀輕輕地剔刮橫樑下方的朱漆皮。
不一刻狄公下來椅子,吩咐洪亮將唐主簿請來。
供參軍問:「老爺,這橫樑上莫非有什麼可疑之處。」
狄公正色道:「洪亮,害死王立德的毒藥末兒正是從這橫樑下端的一眼小孔裡落下
到那口紫銅鍋裡的。歹人這條毒計果然高妙,他見王縣令常年在這裡煮茶,茶爐和紫銅
鍋都一成不變的支在這木櫃上,時間一長蒸汽將上面那橫樑的油漆熏污了。他利用王立
德新沐油漆之機,在橫樑下端鑽了一眼小孔,藏入毒藥後,又用蠟水封合,只輕輕沐了
朱漆。——不消幾日,蒸氣便融化了蠟水,毒藥末即撤落到下面的紫銅鍋裡。王立德哪
裡會察覺這層陰謀?終被歹人害了性命,又不留痕跡。」
洪參軍幡然憬悟,點頭不迭。
洪參軍叫來了唐主簿。狄公問。「唐先生可知道王立德是哪一日雇匠修沐這橫樑的。」
唐禎祥記憶了一下,答道:「正是王縣令死前七日。王縣令早有吩咐要沐新漆,那
一日番役請來了個漆匠,王縣令正坐大堂理事,我就吩咐了幾句讓他進來這裡,由番役
陪侍監督。記得這漆匠很快便將橫樑修沐一新,光彩照人。給了他賞銀,他便告辭了。」
狄公又問:「你可知道這漆匠名姓,住在城中何處。」
唐禎祥驚道:「聽番役說這漆匠是一條番船上的,蓬萊港口停泊時不知如何被請了
來。隨後這船又揚帆出海了,哪裡去找他來?」
「唐主簿可看清那漆匠模樣?」
「看似甚年輕,只是番客妝扮,臉面看不真切。」
狄公緊皺起眉頭,失望地歎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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