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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目
作者:陳舜臣

   

  標榜團結力強的組織,當然以鐵的紀律為統治的主要手段。
  這一點,政治、思想團體以至於黑社會幫派,無一能例外。
  違反紀律的人惟有接受無情而慘烈的制裁這一條路。
  這樣的私刑大多在山林中舉行。
  這是因為在屍體的處理上較為方便的緣故。挖個洞埋起來就一了百了,這不是很省事嗎?
  現在的交通網可以說是四通八達,任何偏僻的鄉下地方以及山裡都有車道,所以實在太方便了。
  「下來!」
  到了適當的地方就叫行將接受私刑的可憐的犧牲者從車上下來,然後帶到不容易破人看到的地方,接著便是就地處刑,而後埋進土裡。
  這裡是兵庫縣丹波路山中,黑社會幫派之一的塚本幫正要依照幫規,舉行一次私刑。即將被處刑的是一個叫做高田的幫內分子。
  他是從京都被帶來的,為了不讓他在車裡掙扎亂叫,弟兄們逼他服下了安眠藥。
  這個安眠藥的量是計算好的,來到車子和人跡稀少的山路時,他就會剛好睡醒。
  高田睡醒後,果然有所掙扎。
  但,他哪有動的自由呢?
  車子在街道上行駛時,人靠在座椅上睡覺,這也設有什麼不對。可是,車子如果載有用繩子捆綁的人而被人看到,警察接報後,不是會派巡邏車迫上來檢查嗎?所以這些人是在來到山裡以後才把還在睡著的高田綁起來的。
  「我們起碼應該把他的手腕和腳綁起來。這樣從車窗外是看不出來的。」
  從京都出發時,有人曾經提出這樣的建議。而負責私刑的老大川崎卻反對了。「我們還是謹慎為妙,免得出差錯。在進入山區之前,靠安眠藥就管用,還是不要綁人吧。」
  他們辦事態度之慎重由此可見。
  對違背幫規之人的處刑,最大的目的在於殺一儆百。
  因此,處刑必須要做到使幫內分子害怕才可以。服下安眠藥還沒有睡醒,在這樣的情形之下把這個人幹掉,這就太便宜他了,一點收不到私刑的恐怖效果。使用藥物,只是使帶人到目的地行動能順利進行的手段而己。處刑必須在受刑人神志清醒之下進行,使其面對即將來臨之死亡的陰影而膽顫不己,同時為了不斷加到身上的痛楚而呼天搶地-不這樣,處刑就會失去意義。
  恢復了意識的高田發現自已被捆綁著,這一剎那他已知道這是要被帶到刑場去,於是準備尖叫起來。
  但,在他還沒有發出聲音之前,很快地伸過來的一隻手將他的嘴巴摀住了。
  「堵住嘴巴!把他按倒!」川崎下達了簡潔的命令。
  用布堵住嘴巴,將人按倒在車子地板上,以便不讓交叉而過的年上的人看到一命令的意思如此。
  開車的人叫做山本,坐在前面座位上的是三島,後面座位上的川崎和村井分別由左右押著高田。
  村井聽從命令,立刻將布塞進高田的嘴裡,並且把他按倒在車子的地板上。
  「你少掙扎!」
  村井用皮鞋跟踩住高田的耳畔,狠狠地說。
  被按倒在地板上的高田個子不小。因此,坐在座位上的人腳不曉得該伸到哪裡去好。川崎只有將膝蓋抬高,雙腳踏在高田的腰部上了。
  「前面找個地方就停車吧,看清前後有沒有車子,山本,你要特別注意哦!」川崎說。
  開車的山本一邊減低車子的速度,一邊仔細看過前後說
  「現在沒有問題啦。」
  停車後,坐在前座的三島下來就把高田拖了出去。
  村井打開行李箱就取出一把用報紙包著的細長的東西。棒狀的這個東西前頭倒是扁平的。原來這是埋葬時要使用的鐵鏟。
  「這一帶的情形一點沒有變,老樣子嘛。」川崎環視一下四周後說。
  由對這地勢的熟悉情形看來,他好像是在這個地方出生的人的樣子。
  「我該怎麼辦?半個小時後來接,行嗎?」司機問道。
  「好吧。半個小時應該可以處理完才對。」川崎回答說。
  車子停在現場容易引起懷疑,要是車號被人記住,那就更糟糕。因此,工作在進行的當兒,要車子到附近去轉幾下,等半個小時後冉來接人。
  車子揚起白煙就絕塵而去。
  三島狠狠地推了一下高田。
  高田由於過度的恐懼,人幾乎已癱瘓了。
  「媽的!你不會走路嗎?」
  三島舉腿就猛然踢了一下高田的屁股。
  高田腳下一踉蹌就往前伏倒在地面上。
  周圍一片竹林——
  三島抓住衣領就將高田拉了起來。高田的左眼上方被擦破,
  從傷口看到一線淤血。
  「小心!」川崎說,「附近不能留下血跡,免得以後被人發現。」
  「不會的,川崎老大。高田這個混賬只是擦破一點皮罷了。」
  穿過竹林,前面是一片林區。
   

  「村井,你開始挖坑吧。那邊不是有一株大松樹嗎?就是那棵老松。你到那後面去挖坑。」川崎發出命令說。
  「是的,我這就挖高田的墳了。高田,你這個傢伙也夠討厭的,還要老子來為你挖墳哩。」
  村井嘀咕著將鐵鏟插進枯松後邊的地面上去。
  「讓要死的人挖自己的墳,這才更有意思吧?川崎老大,您認為怎麼樣呢?」三島說。
  殘忍的微笑在他那薄薄的嘴唇上流露著。馬臉、濃眉的他,一雙賊眼不停地在滑動。想到殘忍的點子就自己先高興起來一他屬於是這種類型的人。
  「你們看不出他的手腳已是軟軟的嗎?這種傢伙哪有可能挖自己的墓穴呢?我們的時間有限。我們在半個小時內還得好好折磨他。最後才能埋掉。你們就算做做好事,幫他挖墳算了吧。」
  川崎說。
  「是的。」
  三島似乎有些遺憾的樣子,怏然回答說。
  「挖就挖吧。」
  村井這才認真地挖起來。
  「我要你好好挖。」川崎叮嚀著說。
  「老大,您放心吧。埋人也好,埋東西也好,埋了之後不讓人發覺曾經挖過土,這一點我村井是行家哩。過去每次械鬥之後,把裝在木箱裡的手槍或武士刀埋進土裡,這不都是由我負責的嗎?」
  高田看到自己的墓穴正在一點一點地加深,此刻已經面無血色,發紫的嘴唇顫抖不已。
  啪!
  一記銳利的打擊聲響在高田的臉頰上。
  川崎的手裡握有一條皮帶。他正是用這個東西猛抽了一下高田。
  川崎露出一個猙獰的微笑後又擺出冷若冰霜的表情來。他的右臉頰上有一條三厘米左右的疤痕,這是過去和人打架時受傷留下來的。
  高田由於嘴巴被塞以布塊,所以連呻吟聲都發不出來。
  他睜得大大的眼睛,露出的是哀求的神色。但,對這些人無論如何哀求也得不到饒恕。這一點他自己最清楚。
  你們乾脆一刀把我捅死吧!
  或許他的哀求是這樣的哩。
  但,慢慢折磨,凌虐致死——這是系本幫處刑上的傳統手法。
  高田由於私通塚本幫之死對頭的吉田幫,事跡敗露,依據幫規將被處以死刑。
  「高田,這裡是刑場,你是無話可說的了。我這是奉命行事,讓你慢慢斷氣。希望你不要一下子就翹辮子,讓我好好樂一陣子哦。哈!哈!哈!」
  一陣令人悚然的笑聲。
  慘不忍睹的私刑開始了。
  被脫得光光的高田,受到的是利用皮帶、木棍、石頭、鐵鏟的各種方法的凌虐。被脫下衣服時,他同時也被鬆綁,但,塞住嘴巴的布塊依然在。
  人能殘忍到怎麼樣的程度一這場私刑好像在實驗這一點似的。
  「嘿!你們可不能加害他的心臟哦!」川崎偶爾提醒手下說。
  這當然不是對高田的體貼。
  他是以這樣的凌虐而得到無上的樂趣,受刑人若在他還沒有過癮之前就一命嗚呼,不是太掃興了嗎?
  三島的虐待狂傾向似乎變本加厲了。他將一節木棍插進高田的肛門……
  「嘿!你們不能讓他昏迷過去喔。」川崎又提醒手下。
  受刑人昏迷過去就不覺痛苦一這樣的私刑不就索然無味了嗎?
  塚本幫是以凶暴出名的黑社會幫派,就這一點而言,這三個人好像是幫裡的佼佼者。由這樣的人來執行私刑,應該算是最理想的人選吧?
  「是不是昏迷過去了?把嘴裡的布抽出來看看。」
  川崎一聲令下,三島立刻為不省人事的高田抽出了嘴裡的布塊:
  「嗚……嗚……」
  聽到細微的呻吟聲。
  「沒有。還沒有翹辮子哪。」三島喜滋滋地說。
  好戲還沒有收場一他當然為這一點覺得高興。
  「撐得好,我為這一點表示感謝。」川崎扭歪著嘴唇說。
  「下面我們用哪一著呢?嘴裡的布既然抽出來了。我們來讓他泥巴吃個飽怎麼樣?」
  三島一邊折響指頭的關節,一邊以期待的表情說。
  「這個主意不錯,可是,時間好像快到了。我也不捨得就此結束,不過,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我們還是開始收拾吧。」
  川崎看看手錶說。
  「可是,人家演戲最後都有高潮,我們這樣結束,不就成了虎頭蛇尾嗎?」三島耿耿於懷地說。
  折磨半天,最後沒有高潮——他當然為這一點而心中不悅。
  「這一點我已經想好。最後來個活埋,這還不精彩嗎?」
  聽到這句話,癱瘓的高田突然發出了尖叫聲——
  「天啊,救命喲!」
  他雖然拚命嘶喊,但由於體力耗盡,實際上發出來的只是一點點低聲而已。
  「嘿,這個傢伙還蠻有精神的嘛。這樣,活埋起來才好玩哩。村井,你把這個傢伙的衣服和勞什子東西全都丟進坑裡去。還有,剛才用的木棍和石頭也全都扔進去。萬一上面沾有血漬,被人看到了是不好的。」
  川崎在細心方面畢竟高人一等。他就是有這樣的長處,所以才被選派為私刑的負責人。
  三島和村井仔細揀起散亂四處的衣服以及用刑道具,一一扔進坑裡去。
  接著,兩人拖著光裸的高田,把他推進坑裡去。
  高田好像完全喪失了抵抗的體力和氣力。
  「嘿,你還沒有斷氣吧?如果你還活著,請哼一聲,行嗎?」
  川崎對著坑裡的高田說。
  「晤……」坑裡傳出高田細微的聲音。
  「哈!哈!哈!哈!」三人齊聲大笑起來。
   

  將奄奄一息的高田埋好後,自詡為行家的村井踩踩翻過的土,揀來一大把枯葉撒在地上,又連根拔來一些野草種植於新土。掩飾工作倒是做得相當周到。
  「這樣,誰還看得出來呢?」村井驕傲地說。
  「你對這種事情倒是蠻在行的嘛。」老大川崎情不自禁地誇獎他一番。
  「咦?那是什麼呢?」
  三島突然指著前方,以緊張的口吻說。
  「怎麼啦?」川崎朝三島手指的方向望了一眼。
  「那邊怎麼有一間小木屋呢?」村井說這句話時用舌頭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川崎為這個發現著實也愣了一下。
  前面確實有一間小木屋。之所以一直沒有發現它,是因為週遭有密密麻麻的竹林,同時,木屋上又爬滿籐草的緣故。而從挖了墓穴的枯松後面就可以看到這間木屋的一部分木板牆壁。
  「奇怪!這裡以前沒有這樣的小木屋呀。」
  川崎嘀咕道。謹慎如他的人卻沒有注意到這一點,是因為他對附近的地理太熟悉,所以一時大意的緣故吧?這是絕無人煙的地方,由於有充分的把握,因此事先沒有勘查一番。
  「這樣的地方不可能有人住吧?會不會是守林人的小屋呢?」
  川崎自言自語著,而三島卻露出膽怯的表情搖搖頭說:「我好像看到有人在那裡晃動。我相信我不是看走了眼……」
  「二尚,你這是真的嗎?」川崎兀地露出一股殺氣。
  「我相信我沒有看錯才對……我不是在唬你們,這樣的時候我哪敢開玩笑呢?我尤其不敢和老大胡鬧……但願這是我的錯覺」三島回答說。
  「我們過去查一下就知道了,」川崎壓低聲音說,「我們兵分三路,把那間小屋圍起來吧。我一做手勢,三個人就同時衝進去,知道嗎?」
  這間小木屋一看就知道是外行人隨便搭建的。
  使用的材料顯然是臨時性的,卻也不是很舊的東西。
  在川崎的一個手勢之下,三島、村井、川崎三個人一同衝進小屋裡去。
  裡頭果然有人在。
  是個留著長髮的男人,年齡大概在40歲左右吧。
  這間小木屋好像是蓋來作為畫室用的樣子。四面的牆壁上掛有不少油畫。這當中有風景圖,也有靜物圖,但大多是抽像畫。
  一邊的木架上雜亂地疊有一大堆畫稿。
  這名長髮的男子是個眼神沉鬱的人物,正面對著掛在三角架上的約為50號大的畫布。
  三名漢子闖進去時,這位畫家以反射式的態度握起了畫筆。
  這是一支柄上有紅黃相間圖紋的奇妙畫筆。
  畫架上的這幅畫幾乎已經完成。沒有想到在山中完成的這幅畫,題材卻是海岸風景,畫面的將近一半是南歐式的天空,白沙綠波的構圖看起來很清爽。
  「你們是來殺我的吧?」
  這位畫家撩起垂到前額上的頭髮說。他的神態倒是十分鎮定。
  「你算是識時務的人……」川崎稱讚著說。
  「我本來想逃走的,後來認了。因為被你們這個小混混看到了嘛。」畫家指著三島說。
  「什麼?」
  三島為被稱呼以「小混混」而勃然大怒,川崎將他制止住。
  「我已經說過,這位先生是個識時務的人。因此,我們沒有道理像對待高田那樣折磨他。他和我們沒有任何過節,只是運氣不好罷了……老兄,畫室蓋到這樣的地方來是你自己倒霉,我們沒辦法不處置你,你不介意吧?」
  「我已經認了。」畫家回答說。「你是川崎老大,另外兩個是三島和村井——你們彼此稱呼的名字我都聽到了。我看到你們剛才的那一幕,更知道你們的名字,你們縱然有菩薩心腸,也不會放過我。其實,我在這樣的地方搭建畫室,可以說是以尋死為目的哩。只是,我始終動不了手解決自己的生命,現在你們要來幫載這個忙,我或許應該向你們道謝才對呢。」
  「你這樣說,倒減少了我們的罪惡感……」
  「我有過自殺未遂的經驗……」
  「那我們來幫你完成自殺身亡的樣子好了。投環自盡——這樣可以吧?在這之前,老兄你就寫遺書嘛。這樣,沒有人會懷疑你不是自殺身亡的。為了藝術上的苦惱而自尋解脫——這樣死去也算是轟轟烈烈的啊!」
  川崎對自己的這個構想似乎非常滿意,他瞇起眼睛微笑著。
  「不過,我有一個要求。」這位畫家說。
   

  「你有什麼要求呢?」川崎有些惶惶地問道。
  「你們要讓我完成這幅畫。」畫家說。
  「這幅畫不是已經完成了嗎?」
  「這個天空部分我希望能補上幾筆。」
  「很抱歉,我們的時間不多,再過5分鐘車子就要來接我們了。」
  「有5分鐘就夠了。我只是要上一些藥水而已。這樣,顏料就不容易掉下來。我並不是要上顏料……」
  「好,看樣子你像是個挺乾脆的人,我也只有答應了。不過,時間以5分鐘為限哦。」
  川崎看了一眼手錶後,對兩名手下說:
  「把捆那些畫的繩子解開,掛到樑上去。前面打結弄個環,知道嗎?還有,相信沒有人會懷疑這不是自殺,不過,為求萬一,你們要小心不能留下指紋哦。」
  塚本幫的兩名嘍囉立刻照老大的吩咐做自己該做的事情了。
  畫家利用這個時間在海岸風景的天空部分動起他的畫筆來。
  他的手一直畫個不停。
  他的身邊擺著一個裝有某種黏液的罐子。他偶爾用畫筆蘸上這種黏液就在帆布上塗抹起來。
  「到底是個行家,這個手勢很熟練嘛。嘿,這支畫筆動得很有韻律感哩。這就是所謂藝術家的執著吧……死期臨頭還能這樣沉著地完成最後一幅畫……這樣的精神實在令人欽佩。嘿,你們以後做事情要學習這位先生的精神,知道嗎?」
  川崎由於暫時無事可做,所以便趁機對三島和村井教育起來。
  不久,畫家把手握著的紅黃相間的畫筆放在旁邊的桌子上去。
  這張桌子只是用幾塊粗木板隨便釘成的。
  「好了,是不是?」川崎問道。
  「好了。你滿足我最後的要求,我向你表示謝意。」
  「我要你死,你卻向我表示謝意,這不是太叫我難為情了嗎?對,你要留下遺書才行啊。」
  「我會寫的。」
  畫家拉開會發出聲響的抽屜,取出一支素描用的鉛筆來。
  接著,他從木架上抽出一本素描簿,想了片刻就如行水流雲般地寫下了如下的文字——

  我想,我的創作已經山窮水盡臭。我累了,所以我要走了。
  我承認自己不是正人君子,我曾經騙過不少有錢人,但我從來沒有背叛過藝術,這一點我是問心無愧的。
  如果我的記憶沒有錯,我應該沒有欠任何人的錢才對。倘若尚有未清楚之部分,請和戶田真紀子小姐核對,並請她代為還清。
  我尚有些許存款存在M銀行之K分行。
  至最後一刻尚能執紅黃相間之筆繪畫,本人以此為榮。別矣。

                     中杉勇一 絕筆

  「咦?你的遺書怎麼沒有指名留給誰呢?」川崎探頭看了遺書發問說。
  「我沒有父母兄弟……這封遺書算是留給所有我認識的人嘛。」
  「原來如此……這封信寫得不錯,很有真正的遺書昧道,這佯,沒有人會起疑心才對。你這位老兄原來是姓中杉的嘍?下次投胎的時候,你最好生做和梅原大師或林武大師一樣會賺大錢的名畫家吧。以後別在丹波路這種寂寞的山裡蓋畫室嘛。」川崎說。
  這時附近傳來響著的汽車喇叭聲。
  「時間到了。我們現在請這位仁兄上吊吧……既然是自殺。當然要踏到凳子上面去。這裡有一把椅子,你就利用這個吧。先投環然後踢椅子,是不是這樣呢?」三島對著川崎問道。
  「我沒有上吊的經驗,所以不知道。你就這樣處理吧。」川崎回答說。
  畫家中杉勇一靜靜地閉起了眼睛。他難免變得臉色蒼白而冒冷汗了。
  「我不覺得怎麼樣,但對這位仁兄我實在不忍心下手哩。」村井說。
  「讓我活著,你們就不能高枕無憂——不是這樣嗎?」
  中杉反而以鼓勵的語氣對他說。
  於是,有虐待狂傾向的三島喜滋滋地搬來椅子,同時拉拉繩子,看看強度夠不夠。
   

  筷山食口店的老闆島本和彥是中杉勇一小學以來的好朋友。
  中杉把自己關在山裡的畫室,這樣的事情一年只有一兩次,每次的時間頂多一個月而己。這個期間,島本每隔一天就用汽車送些食品和日用品給中杉,並且陪他聊一會兒。
  中杉的屍體於第二天上午由這位島本發現。這時候死者死亡後的時間還沒有滿一天。
  「這件事情令我震驚……」
  島本雖然表示如此的感想,卻說以中杉的個性而言,這件事情的發生也不是沒有料到。
  「我只恨自己沒有多用點心來安慰他和鼓勵他。他是個很怕寂寞的人,卻偏偏在那麼寂寞的山裡搭建畫室,好像要和自己過意不去的樣子……實際上,他的求生意志非常薄弱,而且他對什麼事情都非常看得開。對事情看得太開,有時候是一種缺點哩。」
  這位善良的食品店老闆似乎因好友的橫死而受到相當大的震撼。
  死者的一名畫家朋友如此說道。
  「中杉好像刻意迴避我們。其實,他是個心地善良的人,只是總做讓人議論的事情。他的人生一直都被陰影籠罩著。他有過一次自殺末遂的經驗,那是大約7年前的時候,自殺的方法是服用安眠藥……後來他就絕少和畫畫的夥伴來往了。」
  「他為什麼有這樣的陰影呢?」
  在刑警的逼問下,和中杉年紀彷彿的這位畫家支吾著說了。
  「這……我不想說故人的環話……只是……聽說中杉在畫己故的某名畫家的贗作……我想他一定是受到缺德畫商的慫恿,才幹這種事情的。他的動機在於想賺一些錢,可是,後來受到藝術良心的譴責,才企圖自殺的吧?可見他是個善良的人,同時,他的苦惱一定是很深的……」
  背負著陰影,有著作為藝術家的苦惱,何況更有自殺末遂的經驗……那麼,他終究還是會再度走上自殺之路的——他的朋友們都有這樣的想法。
  依本人的個性和現場的狀況來看,幾乎沒有一個人懷疑中杉不是自殺身亡的。
  然而,遺書中的一些字句實在令人納悶。
  第一,遺書中寫著在M銀行的K分行還有一些存款,而實際上中杉勇一在這家銀行連戶頭都沒有。
  中杉的來往銀行只有s合作金庫一家而已,這兒確實有他的50萬元的存款。
  「奇怪!中杉會把銀行名稱寫錯,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如果他有許多家來往銀行,一時混淆不清,這或許是有可能,但我知道這20年來,他來往的銀行只有S合作金庫一家而已這是我當介紹人開的戶頭,所以我當然知道。他在理財方面可以說一點概念都沒有,稅金以及其有關金錢方兩的事情都是我幫他處理的。」島本說完就露出了詫異的表情。
  更奇怪的是「請和戶田真紀子小姐核對」這一句話。
  依據島本所說的話,戶田真紀子過去確實和中杉有過同居的關係,但,由於中杉於7年前自殺未遂,兩人已斷然分手,以後再也沒有來往。
  島本於數天前來到山中的畫室時,中杉還以懷念的口吻說過這樣的話呢——
  不曉得真紀子現在過的是怎樣的日子?聽說在岡山的一所學校教美術,也不知她結婚了沒有?從那時起一次都沒有見過面,真懷念她哩。
  要人找和他已於7年前分手的女人核對有無借錢事宜,天下哪有這樣的事呢?
  「會不會是面臨自殺,精神有些錯亂?把20年來惟一來往的銀行的名字搞錯,還有,在錯覺中以為7年前的同居生活還在繼續,所以要人找這個女人為他處理身邊瑣事……」
  兵庫縣警局的辦案人員以抱有這種看法的人佔多數。但,實際上也有一些人是持相反意見的。
  「這封遺書的文字和文章都寫得有條不紊,哪像是出自精神錯亂者的手筆呢?」
  偵查一課的巖本警部可以說是屬於後面一派的人,他表示了這樣的意見:
  「我認為我能瞭解死者以這樣的方式把這個女人的名字寫出來的心情。莫非他是希望這個女人能來參加他的葬禮?既然在遺書上被提到,她難免會被警察請來吧?這封遺書上另外也有迂迴的表現方式,看樣子,這個姓中杉的人好像是喜歡用拐彎抹角的方法表達意思哩。」
  「那……弄錯銀行的名字,這一點該怎麼解釋呢?」
  「這我不知道。如果硬要舉出理由,可能是想讓人對這封遺書產生懷疑吧?不過,好像沒有這樣的必要嘛。」巖本警部搖搖頭說。
  遺書應該受到尊重,於是辦案人員決定和戶田真紀子取得聯繫。
  由於遺書上有「岡山的一所學校」這麼一句話,因此向岡山縣警局申請調查,很快就查明她的所在了。
  供職於岡山縣鄉下一所中學的她,和中杉勇一分手後,迄今仍過著單身的生活。
  據說,由新聞報道知道中杉自殺的她,正有意參加葬禮,為他上香。
   

  由於中杉是個性情孤獨的人,因此,他的葬禮由好友島本出面,在彼山的一所小寺廟舉行。
  戶田真紀子也從岡山趕來參加。上香完畢後,她對著巖本警部問道:
  「遺書上提起我的名字,這是真的嗎?」
  在她來之前,岡山縣警局的人已把大致的情形告訴過她了。
  「這是真的,你要不要看一下呢?這封遺書因為不是留給特定的一個人,所以暫時由這裡的島本先生保管著。」巖本回答說。
  「我希望能有這個機會,那就讓我看一下吧。」
  葬儀完畢後,真紀子在巖本警部的陪同下來到島本家。
  島本還在寺裡沒有回來,守店的太太將這封遺書拿了出來。
  在裡面的房間和巖本譬部面對面坐著的真紀子,讀完遺書後,已變成淚人了。上香時她是紅著眼眶的。
  「這封遺書雖然沒有指名要留給誰,在我看來,好像是專為
  我而寫的哩。」她嗚咽著說。
  「呵……」巖本警部含糊地應聲說。
  感情豐富的女人想事情時,往往會以自己為中心,所以,把這封沒有台頭的遺書認為是留給自己的,這是想像得到的事情。
  不過,戶田真紀子好像是有某種確信,所以才說了這句話。
  「我敢這麼說一是因為上面的一個字句只有我看得懂的緣故。」她說。
  「只有你一個人看得懂?」
  「是的,就是『紅黃相間的畫筆』這個字眼……」
  「這不是……」
  巖本警部想起在自殺現場的書桌上看到的一支筆桿顏色確實有點特殊的畫筆。看到真紀子有意要繼續敘述,他就不敢打岔了。
  下面是戶田真紀子的敘述內容——
  中杉勇一是個揮霍成性的人,和她同居5年來也一直沉迷於「競輪」。(日本盛行的以自行車比賽而進行的賭博。)因此,他有再多的錢也不夠用。
  於是他在缺德畫商的慫恿之下,著手畫畫風和自己接近的某已故名畫家的贗作。
  真紀子算來也是一名畫家,當然反對中杉做這種違背良心的勾當,為此,兩人不知吵了多少次架。
  關於藝術家的良心問題,中杉的說詞是這樣的:
  ——一些庸俗的有錢人一味崇拜有名人物。賺這種人的錢,良心還有受到譴責的必要嗎?
  真紀子卻以這樣的理由責怪他:
  ——你這樣會欺騙後代的人,因為你的贗作太逼真了。這種魚目混珠的作為,當然是不為世人所容許的。
  中杉對她如此的責難卻莞爾一笑說:
  ——不,我的作為不會使後世的美術史家發生混亂的。我對自己完成的贗作都留下記號,所以,不會發生魚目混珠的事情。
  ——你留下什麼樣的記號呢?
  真紀子對此提出反問道。
  ——以後對美術品的鑒定會趨向於採用科學手法,這是一定的。x光不就是一種方法嗎?有些物質容易吸收X光,而有些物質則不然。照胃部X光照片時,醫生不是要讓病人先喝下硫酸鋇嗎?這個目的是在加強吸收X光。我就是利用這種原子序較高的元素配了一種獨特的造影劑,而用這樣的造影劑在我的贗作上寫出「此為贗作」四個大字的。這種造影劑是一種黏液東西,它本身沒有顏色,所以塗在畫布上時,用肉眼是看不出來的,只有用x光透視才看得見。哈!哈!哈!
  贗作而有這樣的記號,這樣的畫當然沒有人會買。因此,這是一項秘密。知道這個聊以自慰藝術家之良心的秘密的人,除他本人以外,只有戶田真紀子一個人而已。
  「用造影劑寫文字時,他就是使用紅黃相間的畫筆的。這支畫筆絕不用來畫畫,以此為惟一的用途。這可以說是贗作畫家中杉勇一良心的表現吧……所以我說,遺書上『紅黃相間的畫筆』這個字眼的意思只有我一個人知道……」
  真紀子說完就垂下了眼睛。
   

  「後來他還在使用這支紅黃相間的畫筆嗎?」巖本警部問道。
  他對真紀子的敘述感到興奮。
  「是的,他仍然使用這支畫筆,也就是說,他依然在干贗作的勾當。把這支筆扔掉——我不曉得求過他多少次了,而他始終不聽我的要求,我們就是因此而分手的……您是說那次的自殺末遂嗎?我知道那只是他演的一齣戲而已。他想用這個方法來挽回我的心,但我還是毅然和他分手了。我這樣做,其實是想刺激他,使他能夠回頭是岸,結果我的心機算是白費了,他並沒有改邪歸正。他甚至在遺書的最後部分寫『至最後一刻尚能執紅黃相間之筆繪畫,本人以此為榮』——我真不明白他的心理。這是正當的畫家所不齒的行為,而他卻以此為榮,他是不是走火入魔了?」
  真紀子用手帕按住眼睛,默視片刻後又說:
  「我棄他而去,莫非他是存心用這一點來使我難堪?」
  「應該不是吧。」巖本以安慰的口氣說。
  「不然他為什麼寫一些我看不懂的事情呢?遺書上面把我的名字寫出來,我和他7年未見,他後來欠什麼人多少錢,這我怎麼知道呢?我實在被搞糊塗了,他到底想說什麼呢?」真紀子說。
  巖本警部越來越相信寫這封遺書的真正目的在於要讓真紀子看到。但要讓真紀子看到遺書的用意是什麼呢?這一點,巖本和她同樣有如墜入雲裡霧中之感。
  「啊……」巖本突然想到一件事情而幾乎大聲叫起來。
  連同把銀行名稱寫錯的這件事情放在一起想,這裡頭不是有故意指引某件事情的意思存在嗎?
  面對遺書時,真紀子以及警察人員都會有如墜雲裡霧中的感覺——中杉寫遺書的時候,不就是要達到這樣的效果嗎?
  在這樣的情形之下,警察當局一定會深入偵查——這一點不正是中杉所期待的嗎?
  希望有人對這件事情產生疑問!
  中杉所盼望的就是這一點!他要人們對他的自殺產生懷疑!
  紅黃相間的畫筆——中杉在遺書中寫出戶田真紀子的名字,不就是想要警察當局把她找來,向她詢問這個名詞所指的意義嗎?
  巖本霍然站立起來。
  這幅畫說不定有什麼秘密存在——
  傍晚時分送來的報告書使得他目瞪口呆了!
  這幅畫經由X光透視的結果,發現天空部分竟有以密密麻麻的片假名和羅馬拼音字寫成的一段文字:

  枯松旁  有埋屍  兇手川崎臉頰上有疤痕  幫兇三
  島  村井  我因目擊而被抹消  非自殺

  文後有用阿伯字寫的日期和時刻,並有中杉使用自己畫畫時的簽署。
  警察人員立刻出動,將小木屋附近仔細搜查後,終於從枯松後面的泥土裡挖出一具屍體來。由於坑裡有同時埋藏的衣服,死者的身份很快就被查明。
  這名死者是塚本幫的高田。
  至此,所有的疑團當然迎刃而解。
  塚本幫的老大川崎臉頰上確實有疤痕。三島和村井這兩名唆羅也是有前科的傢伙。
  被帶到警署的川崎以蠻橫的態度說:
  「你們是以什麼名目抓我的呢……什麼?殺人罪……開玩笑!我已經很久沒有殺人了呀!你們不要冤枉好人好不好?」
  「被殺害的是高田,屍體已經挖出來了。這件事情是在你的指揮之下干的,幫兇是村井和三島。算你們狠,這具屍體實在是慘不忍睹。」
  川崎還想狡辯,扭著嘴巴汕笑著說。
  「這是什麼人看到的呢?事情是在什麼地方發生的?你們有證據嗎?」
  「當時有個目擊者,我們有目擊者的證言!」
  「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呢?」一抹不安的表情掠過川崎的臉上。
  「是住在附近的一位畫家——」
  「什麼?他不是上吊……」
  川崎說到這裡時「啊」地一聲掩住了自己的嘴巴。但為時已遲。
  「我們並沒有告訴你這是什麼人呀!你怎麼知道有人在現場附近的畫室裡上吊自殺呢?」
  巖本警部逼視著川崎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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