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三十日下午,我和霍桑坐在他的辦公室中喝著雨前茶,抽著白金龍紙煙。我們的身體和精神方面,彼此都感到非常舒適。不寒不暖的風從窗口裡一陣陣送進來。淡淡的陽光,斜射在外面隔牆上面。書桌上一隻式樣古樸的藍瓷高頸瓶中,插著兩枝深紅色的秋葵,襯著龍爪的綠葉,顯得分外地嬌媚,旁邊的膽瓶上面供著那個紀念品——黑鐵的手榴彈,彷彿是一種對比的象徽——英雄美人。
我們安靜地養了一會神,我就開始請霍桑講述他破案時思想上的過程。霍桑倒並不像未破案時的那麼留難,很高興地給我解釋。
他說道:「我們對於這件案子,開端時就不幸走進了岔路。那原也不是偶然的。包朗,你總也知道我們被引進岔路上去的幌子,就是那幾張神秘的符!這幾張符在兇案發生以前,果然很像是只有恐嚇作用的無聊舉動,但後來在事實上既已出了命案,我自然不能不給予嚴重的注意。我們在勘驗以後,我的眼光仍集中在那與怪符有密切關係的麗雲身上。我料想伊也許是此案中的主謀,但擔任實際行動的,一定另有其人。我起初認為那個魁梧有力的廚子阿三,有被利用做工具的可能,故而當我捉住了他的手察驗的時候,瞧他手上的紙煙痕跡,還只是一種幌子,我的真正的目的,卻在察驗他手背上有沒有指爪痕或任何傷痕。
我接口應道:「是的,當時我看見你抓住了他的手,曾翻來覆去地察看過。
霍桑點頭道:「因為我料想汀蓀在被蒙倒的時候,時間雖一定不多,但甘汀蓀是有些氣力的,在一剎那間,他至少會用他的手奮命地掙扎。因此我假定那實際行兇的人,手背上會有指爪的痕跡。這原是有充分的可能性的。不料指爪痕並不在阿三的手上,卻在甘東坪的手上。可是當時我們因為莫大姐謊說的時間問題,並且甘東坪的棉袍的袖子又長,掩蓋了他的手背,我一時委實還疑不到他。雖然如此,我那時固然沒有充分的理由懷疑他,卻覺得這老人的精神體力還像中年人一般,若單就體力上說,他也同樣有行兇的資格。再進一步,還有他們家庭間的糾紛問題,他原也有相當的嫌疑。故而我特地到湖心亭去調查,他在時間上絕無可疑。就因著這時間的證明,我的眼光便不能久留在這老人身上,卻被那怪符重新引到了他的女兒麗雲和麗雲的情人方面去。唉!這就是使我迷濛的主因!
「這也怪不得你,那怪符的吸引力實在太強烈了。
「後來我費了全力查明了那華濟民,以為前後的關鍵已經在握,心中非常高興。誰知我一看見華濟民以後,這一團高興的熱望立即消沉。包朗,你總也瞧得出這少年明明是一個只富智謀而沒有實行能力的懦夫。他見了確鑿的證據還一味抵賴,在搜查時他又狂呼強盜。這種種舉動,都足以表示他缺乏勇氣和定力。這種人恰合我所說的只能利用詛咒來發洩怨憤的典型人物。我料想他決不能實施這種凶謀。我才覺悟我已走入了歧途,要找尋答案,不能不急速回頭哩!
「後來我聽了麗雲的供詞,使我觸發了一種新的推想。因為伊那時候的說話,一心要給濟民洗刷,大部分都是實在的,不過有一點是掩飾著的。包朗,你當時可也曾感覺到嗎?」
我點頭道:「我記得的。當你說到汀蓀被以太蒙倒的時候,伊的確流露過一種意外的驚駭的變態,我當時就深深懷疑。後來伊竭力地否認,連說著:『沒有』、『不知』的話,我就覺到伊一定隱藏著什麼。」
霍桑應道:「是啊。但伊隱藏著什麼呢?當時我料想伊聽得了以太的名詞,突然間便有所領悟,接著伊因有所顧忌,又竭力否認。這否認自然是有掩護作用的。我現在推想,那甘東坪老頭兒所利用的以太,說不定就是他假托著什麼飾詞,叫麗雲向華濟民轉索而得的。因為這東西在西藥鋪中雖有,但除了醫生簽字,或藥房中有熟識的人以外,不肯輕易出賣的。當時伊大概想到了伊曾經手過這個東西,同時覺悟到這件事是他父親所幹,才有這種目定色異的變態。我們知道這女子的原來的目的,只在掩護伊的情人。假使除了情人以外,伊又掩護第二個人,這個人又是伊的什麼人呢?伊的父親不是很可能嗎?假使伊懷疑到其他的人,伊自然會實說出來,以便解除伊的情人的嫌疑。但老人是伊的親生的父親,父女間的感情,也一定不很壞,故而伊當時雖然懷疑到,卻左右兩難,終於顧忌著不肯說了。」
我想了一想,乘機提出一種異議:「老人曾反對褚家的退婚,那可見他也不贊成麗雲和濟民的相戀!你說父女間的感情一定不很壞,似乎太沒有根據吧?」
霍桑呼了兩口煙,微笑著說道:「包朗,你瞧到夾層裡去了。這一點足以證明你還瞧不透舊禮教破旗下的遺老們的心理——尤其是這老頭兒的心理!這老頭兒外貌未嘗不道貌岸然,維持著舊禮教的大防,背地裡卻盡可以幹出誘引幼年女僕的勾當!社會上這種人很多,他們所重視的,就是一層薄薄的紙面具!這紙面具的質地即使是透明的也不妨,只要不挑破它,他們就可以平安無事!所以甘東坪對於他女兒的私戀,實際上一定只是裝聾作啞,只要面子上過得去,他也決不會嚴格干涉。至於他反對褚星六方面的退婚的提議,也無非要維持這一層薄薄的紙糊面具罷了。我料想褚家所提出的退婚理由,一定是太率直顯露了,使老人感覺到有不能維持紙面具的危險,那自然不能不暫時表示反對,借此漿一漿他的面具。假使對方懂得這種心理,另外假托一種不挑破面具使他能過得去的理由,那就可以保證他決沒有反對的事實。因此之故,他對於汀蓀的搬弄嘴舌,認為是直接刺破他的紙臉,那就是他所深恨痛惡的。
我笑著應道:「霍桑,你對於新舊人物的心理,真是都是做過顯微鏡功夫的。好啦,言歸正傳。當時你既然疑心伊掩護著伊的父親,你就放棄了別方面的線索,而再度集中在老人身上去嗎?」
霍桑點頭道:「是啊!我當時認為已沒有和華濟民重新談判的必要。但我想向麗雲討一個好,也許使伊能對我說實話。同時我還注意到那高駿卿,很想和他會談一下。這個人偶然來住幾天,雖曾為了袒護他的甥女和汀蓀衝突過,但還不夠做謀殺的動機。不過當凶謀實施的當地,他或許還在中間樓上,那麼,他當然處於重要的地位。
「今天早晨,我在麗雲方面失望以後,就打算到甘家去問問兩個女僕。老實說,那時候我只有一個空泛的推想,對於老人的行兇,卻還沒有確切的把握。不料那小弄裡的毛老婆子,供給我一種意外的線索。我聽得以後,就料想那個爭吵的人,定是那老人所僱用的工具。後來我查明這莫長根是莫大姐的哥哥,在時間上他卻並沒有做工具的可能,又使我失望。我又轉換了推想的方向。這個人為著什麼事到甘家去爭吵?又為什麼偏偏在昨天夜裡?他會不會是因著嚇索不遂而吵起來的?如果是的,他怎麼會去嚇索?莫非莫大姐在長根面前漏了什麼風聲,長根正感受失業的痛苦,便認為有機可乘嗎?
「我再進一步推想。莫大姐既能洩漏消息,諒必也參與這兇案無疑了。於是我就追想起伊當時的答話,因為伊的答話在時間證明上佔著最重要的地位。只要找出一個反證,那老人不但有主謀的動機,同時在時間方面,也有實際行動的可能。我就逐步地追想莫大姐昨天早晨答話時的語句。伊聽我問到伊見汀蘇蓀在做什麼事,伊好像頓了一頓,一時回答不出,竟用一句『他已起身了,穿了一件浴衣』的話來搪塞。後來我又覺悟到理發和洗臉的次序的錯誤,才覺悟到我受了伊的欺騙。原來伊昨天早晨實在不曾瞧見汀蓀。那麼,汀蓀在老人未出門以前就被謀死的推想,不是就可以完全成立了嗎?」
我點頭道:「莫大姐的謊話我當時也不曾注意,故而同樣認為非常自然。現在經你這樣一說,這裡面的牽強破綻,果然都露出來了。」
霍桑道:「是啊!不過注意二字還不夠,還須下一番研磨工夫。我當時不能說不曾注意,可是我也同樣受欺!世界上有許多表面上看似很自然的事,一經研磨咀嚼,便會看出不自然來。不過人們的腦子常受情性的控制,不受環境的逼迫,決不肯事事下研磨工夫的。
「還有呢?」
霍桑笑道:「還有,我應當謝謝你啦。你在書院路電桿旁邊代我證明了莫大姐的謊話,我就豁然貫通。我既料定主謀和執行都是東坪一人,就放膽地循著這條線路進行。等到查明了莫大姐的那條無心換下的褲子,我的推想便得到一種鐵證,因為我本懷疑這老頭兒還不免有性的煩悶。以後便一路上勢如破竹,終於完全證實了我的推想。那都是你目睹的了。」
十月三十一日的傍晚,霍桑又打電話給我。他的電話的語氣,仍帶著調笑意味。
「包朗,今夜裡你如果沒有旁的緊要的事,請再向尊夫人請兩小時假,到我這裡來走一趟。汪銀林約定在黃昏時候來報告我這案子的結束情形。你為搜集最後的資料起見,當然不能錯過的。不過今夜裡兩個鐘頭盡可以完畢你的任務,你一定可以準時銷假的。」
我把這活照樣告訴了佩芹,伊也認為霍桑的話近乎促狹,過一天準備要向他報復。
八點鐘時,我和霍桑汪銀林三個人已在霍桑的辦公室中開始會談。霍桑先將上一天和我所談的經過情形說了一遍,便請汪銀林陳說處置那幾個兇案關係人的經過。
汪銀林說道:「那莫長根當夜已被東區裡的警士捉住。他聽得了他妹妹漏出來的消息,除了想乘機敲詐以外,果真與凶謀絕沒關係。法院方面已正式把甘東坪拘押。他們斷定甘汀蓀的被害經過,和你所假定的完全合符。那女子因著伊父親的秘密既已完全暴露,便也承認伊父親近來曾向伊查問過以太的功用,不過這東西他怎樣得到,伊卻不知,但那老頭兒自己還咬緊著牙關,除了呻吟歎氣以外,什麼話都不肯說。他的姘婦莫大姐又補充了兩點。伊說汀蓀的確曾撞破過他們的姦情,因此他捉住了把柄,向老人要求析產分居。不過他要求的數目太大,老人只應許他十分之一的數目——就是他要求十萬,老人卻只允許一萬。這問題就相持不決。還有一點,老人因著汀蓀曾鄭重地吩咐吳媽給他接收信件,便有些疑心,叫莫大姐私下留意。在二十四日早晨,莫大姐果真接得了一封信,——那就是第三張『七日死』的怪符——悄悄地交給那老人。老人拆開以後,瞧了一瞧,重新封好,才讓莫大姐送得汀蓀房裡去。至於我們在甘汀蓀的枕頭底下發現的「三日死』那一封信,究竟是什麼人所接,伊也不知,至今還是一個啞謎。
霍桑接嘴道:「這個謎底我已想出來了。這第四張符,定是在二十八日日間,甘東坪自己接的。他早想排除他家庭中的障礙,便利用著這『三日死』三字,實施他的陰謀。他接信以後,暫時藏匿,直到他的凶課成就,才故意放在枕頭底下,準備迷惑偵探們的視線。因為從表面上看,汀蓀既很迷信,又欠滿了債,此番因受人恐嚇而昏迷了神志,就出於自殺,也不能算不近情理。萬一偵探們還不能滿意,也勢必要向這怪符的一條路上進行,他仍可置身事外。他的用意的確是非常聰明的。同時這一天還有他的內弟高駿卿在他家裡,多少也可給他分任些嫌疑。所以這一張怪符,字面上雖有催命的含意,實際上原只是一種無聊的恫嚇。可是經他利用以後,卻真個變做催命符了!
我插口道:「雖然,你對於楊春波和甘汀蓀,多少終有些抱歉的。因為你最初料想,這符是不會有實際危險的啊!
霍桑承認道:「是的,我當時只憑著符的本身推想,不曾預料到會有第二個人利用。這當真是我的失著。其實他們家庭間既有這樣糾紛曖昧的黑幕,即使沒有這符做一種導火線,悲慘的結果,也是終於免不了的。
汪銀林道:「關於那老人行兇時的動作,他既然不肯自己說,我還覺得不能怎樣明瞭。
霍桑道:「我想他遲早終要說出來的。不過大部分我們早經假定過了,我想不教有怎樣的錯誤。他動手時一定天還沒亮。甘蓀才是一個膽大粗心的人,平日一定不閂房門。老人掩進去後,隨即用以太將汀蓀獲倒,接著開始佈置。他拿了汀蓀的褲帶和那只方凳到廂房中去,結好了一個環子,又穿了汀蓀的拖鞋,把汀蓀抱到廂房裡去掛著。後來他又在面盆中洗手,並且用面巾給汀蓀臉上抹了一抹,又用木梳給汀蓀理過一理因掙扎而返亂的頭髮。他給汀蓀抹瞼的用意也許只想抹去些汀蓀鼻子上的以太臭味,不料卻做了一種偵查的障礙,同時又因此使我誤信汀蓀當真曾洗過臉的。他的動作原非常簡單,我想即使他終於不說,也沒有什麼難解的疑團了吧。
三天以後,我又得到了幾種補充的資料。那不肯說話的華濟民也終於說話了。他所供認的,和所說的跟麗雲沒有多大差別,只補充了幾點關於怪符的投寄。據說他投寄的郵區不同,並不是專門為著掩藏他的真相,他因著每天傍晚到各地去出診的便利,就分別順便投寄。他在兇案上雖沒有直接的關係,但那怪符的投寄,也構成了意圖損害他人的罪名。在我握筆記述的時候,他也像莫大姐一般被判了短期的徒刑,還沒有滿期。刑期完了以後,他和麗雲的婚姻是否圓滿,還不得而知。但據間接的傳聞,麗雲到監獄中去慰問伊的情人的次數,比慰問伊的父親更多。除了差吳媽和阿三送東西去不算以外,伊每星期總要親自走三四次以上。據這情形推測,我如果先給他們下「圓滿」二字的假定,大概不致於怎樣錯誤的。
當這案子開審的時候,霍桑曾被傳出庭,除了霍桑提出的種種人證物證,指明甘東坪的預謀殺人以外,汪銀林又查明那以太是甘東評向正和藥房的一個熟識的伙友直接買來的。這一點更使甘東坪的罪名變成鐵鑄一般。同時他又證明了霍桑早先所假定的這東西是由麗雲向華濟民轉索而得到的推想,一併非事實。但甘東坪圍著那班為金錢說話的律師們的特別賣力,經過了幾次庭審,終於判定了無期徒刑。這老頭卻還心不甘服,進監不到三天,忽而厭世起來,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清早,他自己吊死在模範第五分監的工場後面。
末了,我還有一句附帶的報告。那楊春波因著汪銀林曾一度懷疑過他,幸虧霍桑的從中分辯解圍,不曾遭受重大的嫌疑。他感念到霍桑的好意,送了一注很厚重的禮物。霍桑的答禮,卻只給了他幾句戒除閒蕩的忠告。他竟因此覺悟,便絕跡不再到跑狗場跑馬廳裡去。他還定意利用他固有的大部分的資產,準備舉辦些有利於社會大眾的生產事業,一則為國家增加些富力,二則地亦「有事可為」,借此約束他空閒的身心,使他進入另一個光明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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