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來客是一個少年,身材和我相仿,穿一件暗青色布的薄棉袍子,左臂纏著一塊黑布,腳上穿上一雙黑紋皮的皮鞋,襟角上扣著一支鍍金箍的墨水筆,模樣兒像一個學生。他的年紀在二十二三,長方形的臉兒,皮色蒼黑,一副白金邊的眼鏡,罩著一雙小眼,近視的程度似已很深。從他的外表上看,很像是一個用功的學生,原沒有什麼可疑之點。但我仔細觀察他的行動,卻發現了幾種不近情處。第一,他進門時太覺自莽。第二,他既受過教育,應有相當的禮貌。但他進門以後、那頂顏色不甚調勻——估量起來至少戴過兩年以上——的棕色呢帽,還依舊套在頭上,沒有除下。第三,舉動更覺奇特。他把目光在霍桑和我的臉上瞅了一瞅,忽而連連點著頭。接著,就把那辦公室的門用力推上,並且把門上的小鐵閂閂住,彷彿防什麼人追蹤進來的樣子。
這時理桑也像我一般默默地向他端詳,並無表示。我從觀察上所得的結果,料想這少年一定懷著什麼嚴重的問題,因此影響了他的神經。等到他開口以後,我的料想果真得到的明證。
他站在辦公室的門口,把背心貼在門上,似乎還防有人推進門來的樣子。他的眼睛仍在我們兩人的臉上瞟來瞟去。他的頭依舊不住的點動,嘴裡還在自言自語的咕哈著;「我認識你們……我認識你們!這位是沒先生……這位是包先生!」他這種模樣,在膽小些的人的眼中,也許要把他認做是剛從瘋人院中逃出來的人物。
他突然提高了聲浪,說到;「霍先生,我媽死了——被人謀殺了!」
他的聲浪由高而低,說到「謀殺」二字,忽把他的右手掩在嘴上。他的頭頸也縮短了些,兩隻眼睛卻仍灼灼地凝視著霍桑。
霍桑也沉著臉色點了點頭,端重地說:「唉I這事情很嚴重。請坐下來談……我還沒有請教——」
那少年仍站在門口,搖搖頭說道:「我沒有片子。你們太貴族化了!」他的手又掩到嘴上,忙著改口:「唉,對不起,我叫王保盛。在南京中華大學三年級讀書。現在我的母親已被人謀死了,我自己的性命也有危險!霍先生,你必須給我解決一下。你不能推辭的!你若使推辭,那我一切都完了……霍先生,你能答應我嗎?」
我暗忖他的變態的來由,就因著他母親的被害。如果實在,他倒是一個孝子。因此,他的種種特異的動作,不但都能可原,而且還引起了我的深切的同情。
我搶著答道:「王先生,你請坐下來。你既然認識我們,應當知道霍先生的為人。你無論有什麼困難,只要他能力所及,一定不會拒絕你的。」
霍桑緩緩走到那少年的面前,伸手在他的肩膀上輕輕拍了兩下,同時發出一種父親撫慰孩子般的聲音向他說:
「你盡放心吧,我一定給你盡力,這地方更絕對安全,你用不著顧忌什麼。來,來,到這裡來。」
霍桑拉著他的手臂,送到那只籐椅對面的安樂椅的面前,又扶著他坐下。接著他投去了辦公室門上的鐵閂,向施桂吩咐了一聲,然後回過來,自己也坐到籐椅上去。那少年因著霍桑溫婉的語調。似已引起了少許信仰,不過他的憂懼和緊張的神氣,和進來時仍沒有多大變異。他直僵僵地坐著,他的眼睛仍從眼鏡背後釘著霍桑的臉。
「霍先生,你當真能給我媽伸冤嗎?」
霍桑仍用溫婉的語聲當道:「當真,我一定給你盡力。但你現在須定定神,好好地給我談一談。」
王保盛仍答非所向地自言自語說:「我一定要給我的慈愛的母親報仇!——我不能放棄這個責任!不過我現在已做了世界上無親無友的孤零人了!我一定敵不過他們啊!——唉!我怎能敵得過這些魔鬼?」
我覺得這少年倒很可敬,在現時代委實不容易多得。我對於他的同情心,在不知不覺間逐漸增長起來。
我也慰藉道:「你用不著害怕。你有這樣的孝心,我雖沒有多大能力i也願意助你一臂。眼前最切要的,就是你將經過的事情好好地告訴我們ˍ」
那少年的目光移到我的臉上,眼眶中包含著晶瑩的淚珠,兀自向我點著頭,卻不說話。我覺得在這種狀態之下,要希望他作有條理的敘述,在事實上大概未必可能。霍桑也感覺到這個困難,便利用提示的方法,喚醒他的回憶。
他瞧著那少年問道:「保盛兄,你聽著,你母親怎樣死的?」
王保盛的身子微微一震,抬起眼睛,和霍桑的視線相接,卻仍不答話。
我又從旁解釋道:「你說出來啊,你要人家幫助,不能不說個明白。否則,我們也無能為力了。
他忽咬緊牙齒,屏著氣說道:「伊是被人謀死的!
霍桑恆接嘴道:「這個你說過了。現在我要問的,伊的死法怎樣?伊可是被毒死的嗎?」
王保盛的頭不自然地動了一動——這動作起初像是點頭,接著又有幾分像是搖頭,真使人莫名其妙。
霍桑又道:「不是毒死的嗎?那末,可是刀傷的?」
他的答覆仍利用他的頭部的動作,但這一次卻是顯明的搖頭。
霍桑道:「都不是嗎?莫非竟是槍傷?——」
王保盛忽像迷夢中醒轉來的樣子,大聲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母親的屍體有什麼異狀?」
「我不知道!
「那末,伊的屍體此刻在什麼地方?」
「在斜橋路河南會館裡。
這一番問答,竟越發使人摸不著頭緒。我開始懷疑這少年的神經,也許已到了完全反常的狀態。霍桑也皺著雙眉,低了頭,不再發問,顯見他也和我有同樣的感覺。這時候施桂推開了門進來,手中捧著一隻福建金漆的茶盤,盤中放著三玻璃杯沸熱的濃茶。
尼桑說道:「保盛兄,你且喝一杯熱茶,在這椅子上靠一靠。
那少年果真接受了霍桑的建議,接了茶杯,慢慢地喝著。
我一壁喝茶,一壁暗自私忖,我料想這件事一定是非常幽秘曲折的。但瞧他的精神錯亂的狀態,便可知他所受的刺激的厲害,因此可以聯想到這件事所含的恐怖意味。他又說過「他們」和「魔鬼」的字樣,又可見這裡牽涉的人一定不少。不過他的說話既然這樣子東鱗西爪地沒有頭緒,眼前若要得到一種有條理的敘述,似乎沒有多大希望。
室中靜了,霍桑喝了一會茶,又向那少年說:
「保盛兄,我看你最好先安安靜靜地躺一會,養養你的精神。你的眼圈兒發黑,顯見你昨夜一定失眠,況且你受了這重大的刺激!——」
那少年來客忽搶口道:「霍先生,我昨夜的確一夜沒有合眼!不過我在給我母親復仇的事情解決以前,我萬萬睡不著。霍先生,我不能睡!我不能睡!」
「不過你所希望的復仇,也不是一剎那間所能辦到的阿。
「霍先生,你不能推辭!
「唉,可惜我不是幻術家!
「霍先生,你方纔已應許我了啊。你是唯一能救助我的人,你不能使我失望!」這時他的端茶杯的手顫動了,眼眶裡包含的淚珠,竟禁不住地從鏡片後面迸流出來。
霍桑又溫婉地說道:「不錯,我果真已應許給你盡力。但第一著,我須知道這一回事的經過的情由,你此刻卻不能說話,故而我勸你最好暫時回去休息一下,然後再到這裡來商量。
王保盛喝了最後一口的余條,帶著哽咽的語聲,接嘴道:「我能說話!我能說話!我現在覺得安心得多了。只要你答應我給我媽復仇,我可以把一切的事情告訴你!
「好!我答應你了,假使你母親當真被人謀死,我一定給你復仇。你可以完全信託我。」
王保盛放了茶杯,水汪汪的眼睛合成了縫、唇角上露出一絲笑容,分明霍桑的保證的說話,已使他產生了一種新的希望。他的神氣,果真也振作些了。
「霍先生。你能如此,我一輩子也忘不掉你!
「那末,你此刻能不能回答我的問句?」
「能!——能!
「好,現在我問你,你既然說你母親的屍體已進了會館,分明已經棺殮,你自己既沒有瞧見死狀,你怎能知道你母親是被人謀害的呢?」
「我相信伊一定是被他們謀死的!
「『相信?唉,原來這事是你料想如此的!
霍桑的語聲之中含著明顯的失望意味。我也不禁發生同樣的感想。這少年的精神狀態,即使不能說已陷於病態,卻也不能說十二分健全。那末,他所料想的是否有合乎事實的可能,我委實不敢抱多大希望。但王保盛用一塊白紗巾在面頰上抹了一抹,忽而睜大了一雙小眼,現出一種堅決的表示。
「霍先生,你不用疑心,我不是瘋子!我的話不是憑空說的,都有事實的根據。不過這話我實在不敢出口,說出來責任太大,又怕人把我當做瘋子看待。我實在並不瘋,現在我可以舉事實出來,我相信你們兩位先生一定能夠信我。」
霍桑仍耐著性子婉言應道:「是的,我們決不當你是瘋子,我們都準備信你,你就安安靜靜地說吧。」
王保盛的精神振作得多了,他這時方才把他頭上的那頂半舊的棕色呢帽除了下來,放在他旁邊的茶几上,又用白巾從眼鏡後面抹了抹眼睛,低倒頭沉吟了一下,接著他又歎了一口氣,經過了兩分鐘以上的靜默,才開始報告他的家庭小史。他雖因著獲得了霍桑的同情,精神狀態已有顯著的進步,故而說話已不像先前那麼沒頭沒腦,但說話時心急氣喘,程序上還不算怎樣清楚。我為經濟篇幅起見,特地把他的話,作一種簡單的歸納。
他家來來是河南鄭州人,在八年以前,閤家遷到上海來,住在犁園路潤身訪第一弄第六號。那是一宅兩上兩下的石庫門住屋,並無分租的住戶。他的父親叫做王圳義,是一個販皮貨的商人、在河南時就有一妻一妾,到上海以後也依舊住在一起。訓義的正妻劉氏——就是保盛的生母——在結婚後五年,還沒有生育,他就另娶了一位偏房,這偏房姓倪,這時年已四十六歲。倪氏過門後的第二年,就生一個兒子,名叫保榮。又過了四年,劉氏自己忽也生育起來,生下了保盛。後來倪氏又生下一個女兒,一共兄妹三人。所以我們這位主顧王保盛,有一個年長五歲的異母生的哥哥保榮,他還有一個異母生的妹妹,名叫保鳳,這時伊才十九歲,比保盛小三歲。
三年前,保盛的父親死了,他們因著留戀上海的繁華,捨不得離開,又因略有積蓄,便住走在上海,不再回鄭州去。保盛的生母劉氏,年齡比倪氏高出十歲,故而丈夫死後,家庭間一切的財權,都由劉氏掌管。那側室倪氏倒也相安無事,三年來並沒有什麼爭執口舌。不過倪氏的兒子保榮。雖是庶出,在年齡上卻是長子。據保盛說,保榮竟是一個游手好閒的無賴,他曾進過六個中學,卻被開除了三次。他沒有擅長的職業,對於各項的賭博,卻可算是一個專家。他因著遺產的分析,曾與保盛的生母發生過爭執,劉氏因此把保榮的名分提出來給他,又給他娶了一位妻子。但保榮在外面自立門戶,不到一年,竟把所分得的財產在賭博上揮霍完盡,他的妻子也跟人家跑了。保榮落魄無依,又染上了嗜毒,景況自然不堪。劉氏看在伊丈夫的分上,重新把他收留回來,又給他把鴉片的嗜好戒掉。這就是王保盛的家庭狀況。
王保盛足足費了半個鐘頭,方始說明了他的家庭狀況,他略停一停,便繼續說到這疑案問題。
他道。「霍先生,現在我要說到我媽被害的事實了。前天二十二日半夜過後,我在南京學校裡接到一張電報,那是我的不長進的哥哥保榮打來的。電報上只有「大母病故,即歸」。六個字。那時我大吃一驚,心裡就有些懷疑。我母親雖然有一氣喘病,有時也常發作,但這一次事前既然絕沒有發病的消息,怎麼憑空裡竟會病亡?那時已兩點鐘相近,夜班火車已來不及了,我只能等到昨天早晨八點鐘。越了聯運特快回來。……唉……霍先生,你猜猜看,你到家裡的時候,瞧見些什麼樣的景狀?」
霍桑不提防他有這一問,但他仍忍著性兒淡淡地回答:「莫非你母親已經收殮了嗎?」
那少年直視著攝桑應道:「是啊、不僅如此。連棺材的影子都不見了!他們——他們在我回家以前,已將我母親的靈稼一早就送到河南會館去了!」一
霍桑的眼光在籐椅邊上的空玻璃杯上打了幾個旋子,微微點了點頭。他答道:「是的,這的確有些出乎常情,但你的姨母可曾說出什麼理由。」
王保盛伸手把他的眼鏡向鼻樑上端推了一推,連連搖頭。「毫無理由!毫無理由!——唉!這一點我不能不先告訴你,我敲門的時候,足足在門口等了五六分鐘,那出來開門的,並不是那個多年服侍我母親的菊香,卻是一個素不相識的江北媽子。客堂中空無一人、除了椅桌雜亂以外,絕不見有辦喪事的痕跡。我問那江北媽子,伊只拉塊拉塊地說了幾句不相干的話,使我莫名其妙。我還以為電報有什麼錯誤,正要奔到我樓上母親的房間裡去。忽見我姨母從次間裡探出頭來,鬼鬼祟祟地向我瞧了一瞧,接著,伊才向我說出一大豐鬼話。那時我自然要查問根由,伊的答話真是可關已極!我追問下去,伊使支吾著說不出了。」
「伊怎樣說?」
這少年又定了目光,連連搖頭,口中卻前南有詞,彷彿他先前的神經性的狀態,又將一度表現。
「唉。簡直毫無理由——伊說——伊說為著節省經濟起見,故而一早偷喪。先生,你也知道這裡有偷喪的風俗嗎?」
我代替霍桑答道:「我知道的,乘著清早悄悄把棺材抬出去,可以免去一切排場的開支,這就叫做偷喪。
一王保盛把眼光凝住著我的臉,抗辯似地答道:「但我母親還不至於窮到這個地步!我知道我母親有不少金飾,還有一朵珠花,此外還有現款,數目多少我雖不知道,料理伊的喪事,一定有餘。但姨母卻說完全沒有。後來我到樓上去,見我母親的兩隻皮箱都已開過,除了夭源皮貨號的一張一萬五千元的股單,和兩個交通銀行六千元的存折以外,一切都不在了!
王保盛說到這裡,又果睜睜瞧著壓桑,似要等霍桑的斷語。霍桑卻把眼光凝住在地席上面,似在欣賞從玻璃窗中射進來的秋令的陽光。接著,他摸出紙煙盒來,燒著一支白金龍紙煙緩緩吐吸。
一會兒,他抬起頭來,問道:「那末,你的意思可是說你的母親,就圍著奪產而被害的嗎?」
王保盛大聲道:「當然是謀財害命1霍先生,你也同意了嗎?
霍桑緩緩搖著頭,答道:「這還太早。我想如果你姨母真要吞產,為什麼不連那股單存折一起吞沒呢?」
「那是不能吞沒的。那天源的股單,只能支取些紅利息金,卻不能提本,伊吞沒了也沒有用。
「還有銀行存折呢?」
「那也是定期的,一個是三年期的二千,一個是五年期的四千,拿去也等於廢紙。」
霍桑低頭沉吟了一下,又道:「那末,你母親的首飾,一共約有多少,你可也知道嗎?
王保盛又用手推了推眼鏡。咬著嘴唇,現出一種疑遲的樣子。
「究竟值多少錢,我不知底細,但我聽我母親說過,那一朵珠花已足值手把塊錢。此外還有我父親的貴重皮衣,似乎也少了幾件;不過我還沒有仔細查過。
霍桑緊皺著雙眉,把紙煙灰彈去了些,低倒了頭,忽而靜默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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