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都說偵探生活是一冒險生活。是的,這句話我自然承認,不過,據我的經驗所得,我的意識中的冒險的定義,也許和一般人的有些差別。我覺得在偵探生活的冒險之中,往往使人的神經上感受到一種欣羨緊張的特殊刺激。這是一種神經上微妙的感覺,原不容易用文字的方式表示的。舉些具體的例子吧。譬如:黑夜中從事偵查,或捕凶時和暴徒格鬥;或是有什麼狡黠的宵小和我們角智鬥勝,用計謀來對抗計謀,處處都覺得凜凜危懼,而神經上同時可以感受到一種興奮的刺激。這樣的刺激,至少在我個人的主觀是很有興味而足以饜足我的需求的。
我和我的二十多年的老友霍桑從事探案以來,所經的疑危案子,何止二三百起,其中危險的境界,和疑難的局勢,不知經歷了多少。例如在那黑地牢事件中,我曾遭到槍擊,灰衣人案中,我又受過暴徒的猛襲,幾乎喪失我的生命,而所獲得的報酬,也即在這一種微妙的刺激。如果我的冒險的見解也和尋常人一般,那麼我早應知難而退,即使我為著服務社會的責任心所驅使,也盡可另尋途徑,又何必有時竟放棄了固有的職業——著作生活——而跟著霍桑去幹那非職業的冒險勾當呢?
這一件案子在我的日記之中,也可算是一件有數的疑案。那案子迷離曲折,當時我身處其境——事實上我也曾充任主角的一分子——彷彿陷進了五里霧中,幾乎連霍桑也無從著手。並且這裡面因著性質的幽秘詭奇,還有一種恐怖的印象,至今還深鐫在我的腦中。不過在這案子的開端,卻又似帶些兒滑稽意味。從這滑稽的僵局上觀測,誰也料不到那結局會如此嚴重。
那是七月三日——夏令氣候最炎熱的一天。寒暑表上升到九十六度。清早時紅灼的日光,已顯露出酷熱的威嚇,連鳳姊姊也躲得影蹤全無。乾燥的空氣,使人感覺得呼吸的短促,幾乎有窒息之勢。我每逢夏天,總在清晨時工作,中午以後便輟筆休息。可是這一天清晨時既已如此炎熱,我的規定的工作,也不能不暫時破例。我趁這空兒,別了我妻子佩芹,到愛文路去訪問霍桑。想不到這一次尋常的造訪,無意中又使我參預了這一件驚人的疑案,同時使我的日記中增添了一種有趣的資料。
我到霍桑寓裡的時候,還只七點一刻。霍桑已從規定的清晨散步回來——這種散步工作,他在二十多年以來,無論寒暑風雨,從來不曾間斷過。我踏進他的辦公室時,他正坐在靠窗的那張鋪著蔑席的籐椅上。他上身穿一件細夏布翻領的短袖襯衫,下身穿一條山東土產的府綢西裝褲,足上已換上了一雙細草織成的拖鞋。那籐椅的邊上,堆了好幾本書,堆疊得不十分整齊,籐椅旁的地板上,另有一把蒲扇——關於這蒲扇,他曾發表過一番借此活動肢體的哲學見解的——和一隻玻璃杯子,杯子裡還有些剩餘的牛乳滴,分明他的簡單的早餐也已完畢了。
他一瞧見我,突的立起身來。他的精神飽滿的臉上,顯出一種熱誠的笑容。他開口和我招呼。
「包朗,你兩星期不來,竟累我閒了兩星期。你好忍心!
我一邊把草帽放下,又卸了我的一件白紗布的上褂,一邊也笑著答話。
「笑話,我難道是製造罪案的人?你空閒沒事,怎能抱怨及我?
「不,我有一種直覺——不,一種迷信。自從你婚後和我遷居至今,每逢你到我這裡來,往往會有奇怪的案子跟著發生。——你雖然不是製造罪案的人,卻可算是一個供給罪案的引子——媒介人。
「那麼,今天我總要讓你失望一次了。不但我沒有帶什麼案子給你,並且像這樣的熱天,我可以保證,也不會有人登門請教。
霍桑忽皺著眉頭,摸摸他的下頦,重新回到籐椅上去,佝僂著把地板上的一柄蒲扇拿在手中。
他咕著說:「這句話再掃興沒有!你豈不知道我是耐不住空閒的?
「喜動不喜靜,雖然是你的素性,但在這樣的天氣,你的腦子能得暫時休息一下,也未始不是一種調劑啊。
我說完了話,也在那只他斜對面的圈手椅上坐下。我瞧瞧這辦公室中景狀,已略略有些變動。那只靠壁的書桌,已移動了地位,放成折角形。那窗口裡進來的陽光,便從斜側裡射到書桌上面。桌子面上除了墨缸、筆桿,和始終不空的煙罐煙盆以外,似乎又增加了幾個墨漬和紙煙的燒痕。書桌上的書籍文件,和零碎而沒有粘貼的報紙剪條,仍舊堆疊了滿桌。還有幾隻化驗用的玻璃量杯,卻和一個插著一叢嬌艷欲滴的紫薇花的古鋼瓶,亂放在一起,顯得十二分不調和。這量杯分明是他用過以後隨便留在桌上,不曾放歸原處。
霍桑在探案的時候,他的精密而合理的頭腦,衡情察理,處處都能有條不紊,並且他的責任心最富,從不曾有過疏忽失誤的行動。但他的書桌上那種雜亂的狀況,在不知他底細的人看見了,也許會疑心他是一個沒有秩序沒有條理的懶漢。當我和他同寓的時候,他就有這種傾向。我不知勸過他幾次。他也承認這習慣的不良,有時也會發動一個狠勁,把書桌整理得清清楚楚,可是不多幾天,桌面上又恢復了那種雜亂堆疊的原狀。所以我曾向他說過:「你這小小的懶病,終於無藥可醫了啊!
「哈!包朗,這裡有一節新聞,真值得注意!
我立即收攝了目光,回轉去瞧他。我從他的驚呼聲上辨昧,以為他在空閒無聊之餘,也許在報紙上發現了什麼驚奇的案子,足以破除他的煩悶。可是我的眼光一瞧到他的臉上,卻又懷疑我所料的未必竟是事實。他的右手揮著蒲扇,左手中執著一張報紙,唇角上帶著一種有些輕鄙意味的微笑,但絕對沒有緊張之色。
我問道:「什麼?可是有什麼兇案?
「是啊!一件嚴重的兇案!」他順手把報紙授給我瞧,又將蒲扇的柄,在那靠邊的一節新聞上指了一指。
我仍舊滿腹疑團。他的語聲儘管嚴重,但他臉上仍顯著矛盾的表示。我依著他所指的那節新聞瞧去,當真使我失望。新聞紙上載著東大旅館中,有一個舞女,被伊的一個熟識的舞客開槍打死。那兇手姓諸,是個大學畢業生,當場被人捕住,已送交警署。據他自供,行兇的動機,就因為爭風。
我帶著疑惑的聲音問道:「究竟哪一節?可是槍殺舞女的一回事?
「是!」
「奇了!這樣的新聞報紙上天天找得到,真是司空見慣。值得你這樣大驚小怪?」
「什麼?這樣的案子,你以為不值得注意?」他說了這句,忽而放下了蒲扇,從籐椅上立起來,走到書桌前面,從煙罐中抽出一支紙煙燒著。
我越發詫異。莫非他當真閒耐不住了,就是這樣平淡無奇的案子,他也打算去嘗試一下?或是他的神經上已發生了什麼變徵,他的話竟是「言不由衷」?
霍桑深深地吐了一口煙,旋轉頭來向我說話。
「包朗,你的神經委實太麻木了——你想,一個知識階級而又處於領袖地位的大學生,居然會得跳舞,居然會得跟舞女戀愛,居然會得和人爭風,又居然會得開槍打死他的戀人!在我們這個時代,竟有這種種現象,你說不值得注意?
我才明白他剛才的警報,原是因著他的牢騷而發作的,我卻誤會到別方面去。
我因答道:「你原來說到教育方面去了。這確是一種最壞的現象。現在我們的國家,正在艱難困苦沒發可危的時期,而教育界中除了最少數外,大部分都在那享樂、浪漫,和頹廢等等的惡勢力籠罩之下。莫怪人家公然說我們的教育已經破產了。
霍桑又冷冷地反問我道:「如此,你想這個問題不是有嚴重注意的價值嗎?報紙上幾乎天天戴著這種新聞,有些人也許還要加些『風流香艷』的考語呢!」他嘴裡噴出了一口散亂的煙霧。
我不禁歎了一口氣,應道:「這種現象若不是根本改造,盡足以亡國滅種有餘——一」
我說到這裡,忽覺霍桑的身子突的站直,他的頭迅速地旋轉去,目光瞧著空門。我也不由的不住口,跟著他的目光瞧去。
室門開了,霍桑的舊僕施桂已走進來,手中執著一張名片,正要通報有客,但那來客已緊跟在施桂的背後,不等霍桑的邀請,早已冒失地跨進了門口。
那來客的模樣,很有引人注目的特點、他的年齡似乎在四五十之間,一句卻不容易斷定,身材五英尺左右,比霍桑低一個頭光景。他面部上有三種特異之點:一副凸片的金絲眼鏡,顯見他的近視程度很深,罩住了一雙狹縫的小眼,鏡框上面,有兩條黑色稀疏的眉毛。第二種異點,就是他的高聳的鼻子,尖端上似略略有些鉤形。第三,他的厚赤的嘴唇,驟然間瞧見,也不能不引人注意。他蒼白色的瘦臉上的皺紋,無疑地是被一層雪花膏掩護著,雖然怎樣顯豁,可是仍掩不過我的眼光。他的額發也已到了開始禿落的時期,不過他利用了潤發油的膏抹,還足以薄薄地遮蓋著他的頭皮。他身上穿一件白印度綢長衫,燙得筆挺,背部卻已帶些變形。足上一雙紗鞋,也是時式的淺圓口。他進門的時候,那頂重價的巴拿馬草帽,本已拿在手中,這時向我們二人微微點了點頭,又把手中一塊白巾在額角上抹了幾抹——不,那動作恰像婦女們撲粉似地按了幾按。接著他重新把帽子戴上了。
「哪一位是霍先生?」
霍桑將施桂交給他的名片瞧了一瞧,也照樣微微點一點頭,隨手把煙尾丟進了煙灰盆。
「兄弟就是。裘先生,請坐。」
我早也站了起來,走到霍桑旁邊,霍桑便順手把那名片給我。那名片上印著「裘日昇」三字,左下角上,還有一行「直隸河間」的籍貫。我把那名片翻轉來時,另有兩行小字「現寓上海喬家濱九號;南市電話三O三二O」。我暗忖現在直隸的省名,早已改為河北,他卻還是用著這廢名片子,未免近於頑固。
霍桑給我介紹道:「這位是包朗先生,他是個小說作家,也是我的多年老伴。」
那裘日昇回過臉來,向我點一點頭,我也照樣答了一個禮。
我們坐定以後,我見那來客的狀態,有些兒瑟縮不安,好似他心中抱著什麼重大的疑難問題。他坐的那只沙發,面積原不算小,但他很節儉似地只坐在椅子的一邊,所佔的不到三分之一。他的雙眉緊皺,臉上也帶著一種恐怖而憂疑的神氣。當施桂送冰水給他的時候,他一接到手,連忙立起身來,把杯子回放在施桂的茶盤中。
他搖著手道:「我不喝冷水。」
霍桑斜著眼光,很有意地向他瞧了一瞧,答道:「那麼,請吸一支煙。」
施桂還來不及取書桌上的煙罐,來客又第二次搖手拒絕。
「對不起,我也不會吸煙。」
我總覺得這來客有些古怪,一時又揣摩不出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物。這時施桂既已退出,室中忽靜寂起來。霍桑把煙尾丟了,身子湊向前些,正要問他的來意。他忽搶先發問。
「霍先生,你的公費怎樣計算?」
我覺得這一句話不免要使霍桑失望。他自從探案以來,難得和人家計較酬報,現在案情還沒有談,卻先談這問題,一定要使他感到掃興。這料想果真中的。霍桑的唇角上忽露出一種輕視的微笑,旋轉頭來向我說話。「包朗,你怎不早給我像書畫家一般地定一個潤例?我以為你應當把鐘點計算,每小時五百元至五千元。你想這數目不算得怎麼貴吧?」
那裘日昇似乎微微一震。他的兩片粗厚的嘴唇,也張得很大,如果用一個胡桃技進去,包管可以「通行無阻」。我覺得事情有些弄僵了,我不能不從中轉圓。
我因說道:「裘先生,霍先生並沒有規定的公費,而且也從不計較的。他給人家偵查案子,完全是為著工作的興味,和給這不平的社會盡些保障公道的責任,所以大部分的案子都是完全義務,甚至自掏腰包——
那裘日昇忽改變了先前的面容,接嘴道:「唉,若能免費,那真是感激不盡!
霍桑也冷冷地插口道:「不過我不是一律免費的,譬如你的姨太太跟人跑了,如果叫我偵查,我若肯答應的話,那當然不能不講一講代價。」「不,不,我並沒有姨太太,連大太太都沒有;更沒跟人逃走的事。我眼前的事情卻是一件——裘日昇的話忽而頓住了。因為這時候霍桑又拿起蒲扇來揮著,他的眼光正瞧著窗口上掛著的白紗簾,顯著一種不理不睬的態度,莫怪裘日昇的疑遲停頓。我明知霍桑看見了這來客忘卻年齡的「半老徐爺」式的打扮,顯然已有厭憎的表示,那人劈頭的一句問句,更加增添了他的不快,因此,他才有這種冷淡的態度。不過他正苦閒得不耐,這個古怪的來客,說不定懷著什麼古怪的事情,要是就此決裂,也未免可惜。我說道:「裘先生,我們不必談什麼廢話,你究竟遭遇了什麼事情?」
裘日昇便旋過臉來,向我答道:「唉,這件事說起了還使我寒凜凜的——這幾天我害怕極了。前天和昨夜裡我簡直不曾睡著。我沒法可想,才來請教霍先生的。」
這幾句話稍微發生了些力量。霍桑冷淡的態度也改變了些。他旋轉頭來,雖還不即開口,他的眼光中,卻已顯露出一種注意的詢問神氣。
我乘機道:「那麼,你的事件什麼性質?」
「我也不知道。我只覺得有什麼人,或是鬼,或是妖怪,暗中要謀害我。那真是害怕煞人哪!若使有人一槍把我打死,倒也罷了。可是這件事詭奇幽秘,使我再也忍受不住。前天昨天我已害了兩天熱病。如果再來一下,我說不定會發癡!
我見裘日昇的臉上頓時從雪花膏的掩護層裡透出了白色,額角上也分泌出一粒粒的冷汗。他的坐的姿態越發侷促不安了,幾乎要從椅邊上瀉下來,彷彿我和霍桑兩個人都變做了吃人的妖怪魔鬼,他直逼至此,才現出這種恐怖狀態。這模樣也引起了霍桑的同情。他坐直了些身子,緩緩搖著蒲扇,發出一種比較和婉的聲音,請裘日昇說明他的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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